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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1

第一文学城 2021-07-19 03:07 出处:网络 作者:voxcaozz编辑:@ybx8
作者:气功大师 2015/3/7 发表于第一会所 字数:347080    原本此书太监就太监了,可是寄印一年(老白)非要跑出来丢那些片段,

作者:气功大师
2015/3/7 发表于第一会所
字数:347080

   原本此书太监就太监了,可是寄印一年(老白)非要跑出来丢那些片段,
搞得有书的没书的蠢蠢欲动,白嫖和捞一票的机会又来了。感谢寄印一年(老白)
炫耀,给卖书的打广告。


                第一章

  刚从宿舍楼出来就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热浪。才四月份而已,前两天还穿棉衣
呢。我撩了撩上衣,拍拍肚皮,叫了声操,引得门前路过的两个女生一阵嬉笑。
但没有办法啊,我只能顶着大太阳向校门口走去。

  阳光下诸事不新鲜,却足够鲜活。特别是点缀在校园里的青春少女。此外,
我发现有些愣头青已经穿上了T 恤和背心,这也太夸张了,真是喜感莫名。现在
至少有一多半男生围在各种显示器前观看NBA 直播。今天是火箭晋级季后赛的关
键战,主场迎战掘金。4 月8 日干沉快船,止住5 连败后,火箭气势大胜。另一
边如果马刺拿下森林狼,火箭将锁定前七。可惜今天的比赛有点差强人意,上半
场掘金领先10分,命中率上更是以59% 碾压火箭的36%.第三节双方狠拼硬磨,比
分焦灼上升。我出门时第三节快过半,巴里接安东尼助攻命中一记超远三分,掘
金66比57领先9 分。姚明显然不在状态,12投4 中,4 篮板,如范甘迪所说,他
得失心太重。我也是这样的人。越在意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最近我才知道一个
词,叫墨菲定律。

  正值周末,校门口人潮涌动。大家在拼命享受这灿烂春光。我突然想起去年
此时也是母亲来看我。时值非典,正封校,外来人员和物品都不准入内。门外是
里三圈外三圈的学生家长,门内是扎堆成排的莘莘学子,加上焦虑凄凉的氛围,
简直像是在探监。我妈隔着铁大门望着我,急得差点落泪。我朝旁边指了指,示
意她沿墙往东走。约莫走了五六百米有个拐角,两边各有一段两米左右的铁栅栏。
我上去试了试,果然,有两根铁条轻轻一掰就取了下来。这是大一军训时我们的
作品。我一米八三的大个,费了好大功夫才挤了出来。左右环顾不见人,心说我
的傻妈哟,啪的一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哪个系的,还有没有规矩?!」接着
就被人抱住了,她哭着说:「我的儿呀。」

  今天同样如此。正对着一锅「稀粥」犯晕,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
位香喷喷的Lady正冲我笑:「傻样,往哪看?」我坚信,如果尚有一种美能在不
经意间渗透世间万物,那就是母亲的笑了:美眸弯弯,丰唇舒展,皓齿洁白,眼
神明亮,丰沛充盈又圆润温暖,眼波流转间周遭一切都仿佛寂静无声。「走吧,
先吃饭。」她挽上我的胳膊,扭身就走。这一瞬间我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妈。

  「事儿办完了?」扑鼻一股清香,我觉得自己有些僵硬。

  「没呢,还得谈。」母亲大约一米六八,此刻穿着一双黑色短高跟,步伐不
大,脚步轻快。我都有些跟不上。

  「去哪吃?」我接过母亲的风衣和手袋。她今天梳着偏分头,脑后高高挽起
一个发髻,简约干练,端庄优雅。我能感到周遭射来的目光。

  「随便——咦,你的地盘你问我?」妈妈用肘捣了捣我的肋骨,仰脸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次母亲外出时总会散发出一种活泼的气息,或者说淘
气、可爱,和家里面那个温柔娴淑、严肃认真的老妈子迥然不同。我微侧脸就看
到她晶莹的耳垂、雪白的脖颈,以及丰隆的胸部曲线,不由一阵心慌意乱。

        ※※※※※※※※※※※※※※※※※※

  陆续进了几家饭店都是人满为患,不知不觉我和母亲沿着大学城的蜿蜒小径
一直走到了镇上。镇政府对面有家驴肉馆不错,这时人也不多,我们便找个靠窗
的位置坐了下来。老板娘忙来招呼,夸我从哪儿拐来个漂亮姐姐。母亲在一旁直
乐,也不戳破。最后点了个招牌菜秘制酱驴肉、凉拌腐竹,叫了一大一小驴肉炝
锅面。

  「这么熟,经常在这儿吃啊?」母亲递来一包心相印。她不知什么时候做了
素色指甲,亮晶晶的。

  「啊,偶尔吧,琴房离这儿挺近。」我这才得空仔细打量母亲。她上身穿着
一件米色开叉针织长衫,小V 领,露出一截修长粉颈。下身是一条浅灰条纹休闲
裤,小喇叭开口,蓬松地覆在脚面上。母亲是典型的溜肩细腰宽丰臀,上身短下
身长,成衣——特别是裤装很不好买,不是腰粗就是胯窄,这么多年来她的大部
分衣服都在卢氏定做。平海卢氏是一家历史悠久的祖传手工老店,在邻近几个县
市小有名气,追本溯源的话能够到乾隆爷年间。50年代合作化之后一度销声匿迹,
80年代初重新开张,火过一段时间,步入90年代中后期生意就越发惨淡了。谁知
这两年成衣定制反倒颇受青睐,卢氏手工坊的名头伴着新世纪的曙光再度熠熠生
辉。扯这么多,我想说的其实是,母亲这条裤子应该就是卢氏出品。

  「咦,你发什么愣?」母亲歪头看了看桌下的脚,狐疑地跺了跺,继续说,
「你说你不多看本书,整天搞这些没用的算怎么回事?」

  「哎呦,又来了。」

  「唉——上次不是说好要带那小什么让妈瞅瞅么,怎么没见人呢?」

  「她啊,有课。」

  「你就骗我这老太婆吧,啊?星期六上什么课?」

  「真有课,混蛋老师多了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是实话实说,我们今天就有节民法课,不过一多半都逃课看球去了。

  「我还真不知道,你倒给我说说老师有多坏啊。」母亲哼了一声,撅撅嘴,
「叫什么她?」

  「陈瑶啊,说过多少次了。」

  「哎呦呦,这就不耐烦了?这媳妇还没娶呢,就要把老娘一脚蹬开啊。」母
亲挑挑眉,隔着桌子把脸凑过来,一副仔细打量我的样子。那么近,我能看到她
额头上的点点香汗,连挺翘的睫毛都瞧得根根分明。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春水微恙,
眼周泛起醉人的红晕,浓密英挺的一字眉轻轻锁起,戏谑地轻扬着,琼鼻小巧多
肉,微微翘起,丰润饱满的双唇——这么多年来,它们像是一成未变。母亲化了
点淡妆,皮肤依旧白皙紧致,丰腴的鹅蛋脸上泛着柔美的光泽。不知是腮红还是
天热,她俏脸红彤彤的,让我心里猛然一跳。

  我想说点什么俏皮话,却一时没了词儿,只能抹抹鼻子,向后压了压椅背。

  几缕阳光扫过,能清楚地看到空气中的浮尘。

  「哈哈哈,你呀你。」母亲笑了出来,向后撤回了脸。在阳光照耀下,她眼
角浮起几缕鱼尾纹。母亲今年42岁了,毕竟。

  我不由自主地掏出烟,刚衔上,被一只小手飞快夺了去。

  「抽抽抽,就知道抽,啥时候变成你爸了?没收。」一同消失的还有桌上的
烟盒和打火机。母亲板着脸把它们收进手袋,两手翻飞间右手腕折射出几道金属
亮光。那是一块东方双狮表,我去年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说来惭愧,长这么大
还是头一遭。打75折,1800多,用去了大半奖学金。这件事令父亲很郁闷,每次
看到表都忍不住要说我偏心,只认妈不认爹。我只能在母亲得意的笑声中点头如
捣蒜:「等下次,下次发奖学金一定补上!」这时驴肉上来了。我递给母亲筷子。
老板娘冲我眨了眨眼,弄得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母亲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片,放到
嘴里细细品味一番,说:「哎呦,不错啊,快赶上你姥爷整的了。」我俩齐声大
笑,引得众人侧目。姥爷是国家一级琴师,弹板琴,年轻时也工过小生,刚退休
那几年闲不住,心血来潮学人炸起了驴肉丸。老实说,味道还不错,生意也兴隆。
第二年,他就自信心膨胀,压了半只整驴的酱驴肉,结果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每
家都收到了小半盆黑乎乎的块状物。

  这成了姥爷最大的笑话,逢年过节都要被人提起。表姐更是发明了一个成语:
对驴弹琴。

  说起来,母亲能搞评剧艺术团全赖姥爷姥姥在业界积累的人脉。这次到平阳
就是为了商讨接手莜金燕评剧学校的事。莜金燕是南花派评剧大师花岳翎的关门
弟子,和曾姥爷曾姥姥是同门师兄妹,姥爷得管她叫师叔。评剧学校在八九十年
代曾经十分红火,穷人子弟,先天条件好的,都会送到炉子里炼炼。一是不花钱,
二是成才快,三是相对于竞争激烈的普通教育,学戏曲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但这
一切都成了过往。时代日新月异,在现代流行文化的巨浪面前,戏曲市场被不断
蚕食,年轻一代对这些传统、陈旧、一点也不酷的东西毫无兴趣。加上普通教育
的发展及职业教育的兴起,哪里还有戏曲这种「旧社会杂耍式的学徒制」学校的
立锥之地?02年莜金燕逝世后,她创办的评剧学校更是门庭冷落,一年到头也收
不到几个学生。全校人员聚齐了,老师比学生还多。

  01年母亲从学校辞职,四处奔波,拉起了评剧艺术团。起步异常艰难,这两
年慢慢稳定下来,貌似还不错。去年承包了原市歌舞团的根据地红星剧场,先前
老旧的办公楼也推倒重建。或许正是因此,母亲才兴起了接手评剧学校、改造成
综合性艺校的念头。莜金燕是土生土长的平海人,但她的子女都在省会城市平阳
定居,现在评剧学校的法人代表就是她的女儿。

        ※※※※※※※※※※※※※※※※※※

  炝锅面吃得人满头大汗。母亲到卫生间补妆。老板娘过来收拾桌子,娇笑着
问我:「这到底谁啊?」神使鬼差,我支支吾吾,竟说不出个所以然。老板娘切
了一声,只是笑,也不再多问。从驴肉馆出来已经一点多了,蔚蓝的天空没有一
丝云朵。母亲说这次出来急,也没给我带什么东西,就要拐进隔壁的水果店,任
我说破嘴就是拦不住。出来时她手里多了网兜,装了几个柚子,见我一副不情愿
的样子,就说:「怎么,嫌妈买的不好啊?拿不出手?」我说:「啥意思?」母
亲说:「给陈瑶买的。」我撇撇嘴,没有说话。母亲挽上我的胳膊,说:「拿着,
沉啊。放心,我儿子也可以吃哦,你请吃饭的回礼。」摊上这么个老妈我能说什
么呢?

  这时母亲手机响了。铃声是《寄印传奇》里冷月芳的名段:我看似腊月松柏
多坚韧,时时我孤立无依雁失群……几分铿锵,几分凄婉,蓝天白日,骄阳似火,
我没由来地打了个冷战。母亲犹豫了几秒才接,说事还没办完,就挂了。我随口
问谁啊,母亲说一老同学,听说她在平阳想见个面。

  这一路也没说几句话就到了校门口。过了饭点,人少多了。我站在母亲对面,
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母亲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环顾四周,让母亲给父亲问好。母亲笑着说:「啊呀呀,林林长大了啊!」
我少年老成地苦笑一声,笑完后感到自己更加苍老了。两人就这么站着,相顾无
言。

  一旁卖馕的维族小哥饶有兴趣地吹起了口哨。母亲抱着栗色风衣,脸上挂着
恬淡的笑,缎子般的秀发在阳光下越发黑亮。这时《寄印传奇》又响起。母亲接
起,对方说了句什么,母亲说不用,打的过去。我忙问:「怎么,没开车来?」
母亲说公家的顺风车,不坐白不坐,说着莞尔一笑。母亲前年考了驾照后就买了
辆毕加索,跑演出什么的方便多了。

  我上前拦了个出租车。母亲又拍拍我的肩膀,眉头微皱,说:「林林,妈走
了啊,有事儿打电话。」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她俯身钻进了后排车座。一瞬
间,针织衫后摆飘起,露出休闲裤包裹着的浑圆肥臀,硕大饱满,丰熟肉感。我
感到嗓子眼直发痒,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网兜。

                第二章

  1998年,我14岁,上初二。整天异想天开,只觉天地正好,浑身有使不完的
劲。开始有喜欢的女同学,在人群中搜寻,目光猛然碰触又迅速收回,激起一股
陌生而甜蜜的愉悦。这种感觉我至今难忘。

  就在这年春天,家里出事了。父亲先因聚众赌博被行政拘留,后又以非法集
资罪被批捕。当时我已经几天没见到父亲了。他整天呆在猪场,说是照看猪崽,
难得回家几次。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家猪场是个赌博据点,邻近乡村有几个闲
钱的人经常聚在那儿耍耍。为此母亲和父亲大吵过几次,还干过几架,父亲虽然
混账,但至少不打女人。每次家门口都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然后亲朋好友上前
劝阻。母亲好歹是个知识分子,脸皮薄,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套她学不来。爷爷奶
奶一出场,当众下跪,她也只好作罢。这样三番五次下来,连我都习以为常了。

  爷爷是韩战老兵,家里也富足,88年时还在村里搞过一个造纸厂,也是方圆
几十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子嗣。父亲是从远房表亲家抱养的,
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从小娇生惯养,不敢打骂,以至于造就了一个吊儿郎
当的公子哥。父亲高中毕业就参了军,复员后分配到平海市二中的初中部教体育。

  父母亲本就是高中同学,母亲师大毕业后分配到二中的高中部,就这样两人
又相遇了。

  说实话,父亲皮子好,人高马大,白白净净,在部队里那几年确实成熟了不
少,加上家境又好,颇得女性青睐。母亲在大学里刚刚结束一场恋爱,姥姥又是
个闲不住、生怕女儿烂到锅里的主,隔三差五地安排相亲。母亲条件好,眼光又
高,自然没一个瞧上眼的。父亲一见着母亲,立马展开了攻势。对这个曾经劣迹
斑斑又没有文凭的人,母亲当然不以为意。父亲就转变火力点,请爷爷奶奶找媒
婆上门提亲。姥姥一瞅,这小伙不错,还是老同学,家里条件又好,这样的不找
你还想找什么样的?姥爷倒是和母亲站在同一战线上,说这事强求不得,何况处
对象关键要看人品。无奈姥姥一棵树上吊死的架势,就差没指着鼻子说,这就是
钦点女婿。父亲臭毛病不少,但人其实不坏,甚至还有点老实,母亲和父亲处了
段时间,也就得过且过了。

  84年我出生,学校给分了套四十多平的两居室。94年民办教师改革,父亲被
赶到了小学。混了几天日子,他索性拍屁股走人,在我们村东头桔园承包了片地,
建了个养猪场。第二年在老宅基地上起了两座红砖房。因为交通方便,村里环境
又好,市区的房子就空到那里,一家人都搬回村里住了。当然,其实我童年的大
部分时间都是在农村度过的。母亲上课忙,只能把我撇给爷爷奶奶。后来在城里
上小学,也是爷爷和父母每天接送。

  父亲的事让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爷爷四处托人打点关系,最后得到
消息说主要责任人跑了,担子当然落到父亲头上,号子肯定得蹲,至于蹲几年要
看「能为人民群众挽回多少财产损失」了,「谁让命不好,赶上严打」。上大学
之后,我才知道97年修刑后的新一轮严打,我父亲就是受害者。父亲办养猪场几
年下来也没赚多少钱,加上吃喝「嫖」赌(嫖没嫖我不知道),所剩无几。家里
的存款,爷爷奶奶的积蓄,卖房款(市区的两居室和宅基地上的一座自用房),
卖猪款,卖粮款,造纸厂的废铜烂铁,能凑的都凑了,还有12万缺口。当时姥姥
糖尿病住院,姥爷还是拿了3 万,亲朋好友连给带借补齐5 万,还缺4 万。这真
的不是一笔小数,母亲当时1 千出头的月工资已经是事业单位的最高水准了。

  家里不时会有「债主」上门,一坐就是一天。奶奶整日以泪洗面,说都是她
的错,惯坏了这孩子。爷爷闷声不响,只是抽着他的老烟袋。爷爷也是个能人,
平常结交甚广,家里遭到变故才发现没什么人能借钱给他。母亲整天四处奔波,
还得上课,回家后板着一张脸,说严和平这都是自己的罪自己受。

  一家人里最平静的反倒是我。最初哭过几次鼻子,后来也就无所谓了。最难
堪的不过是走在村里会被人指指点点。当时学校里来了个新老师,教地理兼带体
育,在他的怂恿下我加入了校田径队,每天早上5 点半都得赶到学校训练。母亲
4 点多就会起床,给我做好饭后,再去睡个回笼觉。她已经许久没练过身形了,
毯子功不说,压腿下腰什么的以前可是寒暑不辍。有天匆匆吃完饭,蹬着自行车
快到村口时,我才发现忘了带护膝。为了安全,教练要求负重深蹲时必须戴护膝。

  时间还来得及,我就又往家里赶。远远看见厨房还亮着灯,但到大门口时我
才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我就敲门,喊了几声妈。好一会儿母亲才开了门,问我
怎么又回来了。我说忘了带护膝,又说厨房怎么还亮着灯,我走时关了呀。这时,
从厨房出来了一个人,高高瘦瘦的,小眼大嘴,是我姨夫。我也没多想,打了声
招呼,拿上护膝就走了。姨夫是邻村村支书,手里多少有点人脉,这时来我家,
肯定是商量父亲的事。父亲出事后来家里串门的亲友就少多了,以前可是高朋满
堂啊。姨夫可谓我家常客,而且听说他也经常到养猪场耍耍。说实话,母亲对这
个人评价不高,经常骂父亲少跟这个陆永平混一块。这当口能来我家真是难得。

  又过了几天是五一劳动节,为期5 天的全市中小学生运动会在平海一中举行。

  我主练中长跑,教练给我报了800M和1500M.一中操场上人山人海,市领导、
教委主任、一中校长、教练组代表、赞助商等等等等你方唱罢我登场,讲起话来
没完没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群体活动,也是我有生以来见
识过的最漫长的开幕式。太阳火辣辣的,我们在草坪上都蔫掉了。比赛开始时,
我还恍恍惚惚的。教练匆匆找到我,说准备一下,一上午把两项都上了。

  我问为啥啊,这不把人累死。教练说组委会决定把「百米飞人大赛」调到闭
幕式前,原本放在下午的1500M 就提到了上午。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跑了。

  喝了葡萄糖,跑了个800M初赛,小组第二,还不错。歇了一个小时,又跑了
个1500M ,比想象中轻松得多。一个女老师带大家到教学楼洗了把脸,又领着我
们到外面吃了顿饭。我记得很清楚,牛肉刀削面,我一大海碗都没能吃饱。

  饭毕回到学校,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两项都进了决赛。教练夸我好样的,让
我好好休息,等明天下午「决一死战」。之后挺无聊的,除了运动员和拉拉队,
这里也没几个熟识的同学。印象中,我跑到体育馆里打了会儿篮球,正玩得起劲
被几个高中生赶走了。于是我决定回家。在停车场看到了3 班的邴婕,她背靠栅
栏和几个男生闲聊着,其中有田径队的王伟超。我从旁边经过时好像听到有人喊
我的名字,但又不敢确定,就没有答应。一路上我骑得飞快,想到邴婕走路时脑
后摇摇摆摆的马尾,又是激动又是惆怅。

  到家时,我家大门紧锁。去参加运动会,我也没带钥匙。靠墙站了一会儿,
我打算到隔壁院试试。隔壁房子前段时间刚卖出去,建房时花了7 万,卖了4 万。
不过买主不急于搬进去,爷爷奶奶暂时还住在里面。自打父亲出事,爷爷的身体
就大不如前,加上高血压、气管炎的老毛病,前两天甚至下不了床。这天应该是
趁放假,让母亲陪着看病去了。

  隔壁东侧有棵香椿树,我没少在那儿爬上爬下。轻车熟路,三下两下就蹿上
主干,沿着树杈攀上了厨房顶。顺着平房,一溜烟就进了我家。楼上养着几盆花,
这段时间乏人照料,土壤都龟裂了。我掏出鸡鸡挨盆尿了一通,才心满意足地下
了楼。本想到厨房弄点吃的,拐过楼梯口我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哼哧哼哧的喘
气声,是个男人,简直像头老牛。第一时间我想到的是,父亲越狱了!我甚至想
到他是不是受伤了,需不需要像电影里面那样上药、扎绷带。很明显,声音就来
自于父母的卧室。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突然传来啪的一声,紧接着是一声女人
的低吟。闷闷的,像装在麻袋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人脸红心跳。我虽未
经人事,但也不傻,想起在录像厅看的那些三级片,脑子里顿时炸开了锅。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这下声音丰富和响亮了许多。除了男人的喘气声,
还有啪啪声和吱嘎吱嘎的摇床声。深呼一口气,我小心地探出头。窗帘没拉严实,
室内的景象露出一角。首先映入眼帘是两个屁股,上面的黑瘦干瘪,下面的雪白
肥嫩。一根泛着白光的黑粗家伙在一团赭红色的肉间进进出出,把两个屁股连为
一体。每次黑家伙压到底,伴着啪的一声响,大白屁股就像果冻般颤了颤。我看
得目瞪口呆。那簇簇油亮黑毛,连连水光,鲜红肉褶,像昨夜的梦,又似傍晚的
火烧云,那么遥不可及,又确确实实近在眼前。男人两腿岔开,两手撑在床上,
脊梁黝黑发亮。女人一截藕臂抓着床沿,一双莹白的丰满长腿微曲,脚趾不安地
扭动着。看不见两人的脸,但我知道,小平头就是我姨夫陆永平,而他身下的女
人,就是,我的母亲。意识到这一点,我一阵心慌意乱,只想远离这是非地。小
心翼翼地攀上楼梯,不想一脚踢在瓷碗上。瓷碗里养了些蒜苗,平常就放在楼梯
间,从没觉得碍事。今天它可是立功了,翻滚着跌下楼梯,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
我愣了愣,转身往楼上狂奔,手脚并用,三五下就蹿到了奶奶家。

  很快,有人上楼了,正是陆永平。他四下看看,轻轻喊了声小林。见没人应
声,他放大音量,又喊了声林林。不一会儿母亲也上来了,她穿着件碎花连衣裙,
梳了个马尾。这打破了我仅存的一丝幻想,那个女人,那个两腿大开挨肏的女人,
就是我的母亲。陆永平上前搭上母亲的肩膀,小声说着什么。母亲不耐烦地把他
推开。他再一次环顾四周,朝着奶奶家方向喊了声林林。完了他朝母亲摊摊手。
母亲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回声响彻屋宇。陆永平倒没什么激烈反应,摸了根烟,
又拍拍裤袋,却没有点上。我缩在厨房里,透过竹门帘瞧得真真切切。当时我想
如果他们下来,发现我,该怎么办。又想到号子里的父亲,想到年迈的爷爷奶奶,
想到明天的比赛,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将我吞噬。

  在外面晃到七八点我才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先去的奶奶家,她说:「咦,你
妈到处找你,你跑哪儿去了?」我支支吾吾,最后说:「饿死我了,还没吃饭呢。」
奶奶去热粥,我随手拿了个冷馒头就开始啃。玉米粥热好,奶奶又给我炒了俩鸡
蛋。还没开口吃,爷爷就回来了,和母亲一块,掀开门帘他就说:「你个小兔崽
子跑哪儿去了,害得一家人好找!」我没说话,嚼着冷馒头,偷偷瞟了母亲一眼。
她面无表情,但在目光碰触的一刹那明显眨了眨眼。我吃饭的时候,他们仨在一
旁唠嗑。先说爷爷的病,又说今年麦子如何如何,最后还是说到了父亲。母亲说
不用担心了,余下的4 万已经凑齐了。爷爷磕着烟袋,问:「从哪儿弄的?」母
亲说:「管同事借了5 千,剩下3 万5 西水屯他姨夫先拿出来。」爷爷冷哼一声,
含着浓痰说:「这个王八蛋,全是他害的!那个什么老板还不是他引来的?!」
奶奶不说话,又开始抹眼泪。我突然一阵火起,摔了筷子,腾地站起来,吼道:
「妈的,我去杀了这个王八蛋!」三个人都愣住了。还是奶奶反应最快,过来搂
住我,说:「我的傻小子啊。」爷爷说:「看看,看看,说的什么话!好歹是你
姨夫。」母亲端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没说。我用余光扫了母亲一眼,只感到脸
庞热热的,大滴泪水砸在了饭桌上。

                第三章

  第二天5 点钟醒来,再也睡不着。脑海中不时浮现出母亲胯间那团赭红色的
肉,我感到老二硬邦邦的,心里更加烦乱。不一会儿母亲在门外问我几点起来,
早上不还有比赛。我没吭声,盯着天花板发呆。母亲又问了两声,见我没有回应,
就拧开了门。我赶紧闭上眼。母亲敲敲门,说:「别装了,不还有运动会,快点
起来!」我说:「8 点钟比赛才开始,还早着呢。」在床上磨蹭到6 点半才起来。
天已大亮。院子里干干净净,瓷碗又换了个新的,连蒜苗都安然无恙。昨天下午
的一切仿佛并不存在。昨晚母亲什么也没跟我说,除了吩咐我洗洗早点睡。母亲
不在厨房,但早饭已准备好了。油饼,米粥,凉拌黄瓜。

  我洗洗脸,刚要动手吃饭,陆永平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林啊,
今天还有比赛吧?」我埋头喝粥,不搭理他。陆永平笑眯眯的,在我旁边坐下,
点上一颗烟。过了半晌,他说:「小林啊,我知道昨天是你。」我装傻,说:
「什么昨天?」他说:「呵呵,都看见你的车了,忘了吧?」我这才想起,昨天
人跑了,自行车还扔在家门口。现在透过绿色门帘,能模模糊糊看见它扎在院子
里。我心下气恼,把黄瓜咬得脆响。陆永平拍拍我的手,叹了口气,说:「你也
别怪姨夫啊小林,大人的事儿你不懂。再说了,我也不能白借给你妈钱,你爸这
事儿一下子弄进去几十万,谁知道猴年马月能还啊。说是借,其实就是给嘛,谁
还指望还呢?」我放下筷子,说:「这什么老板还不是你引过来的人?」陆永平
愣了下:「你听谁乱嚼舌头?」我又拿了个油饼,嚼在嘴里,不再说话。陆永平
拍拍桌子:「这姓史的是我引过来的不假,但我引他来是玩牌,又没整啥公司了、
投资分红了、高利贷了,对不对?这也能怨到我头上?」我说:「人家都投钱,
你怎么不投钱?」陆永平说:「怎么没?我不投了1 万?!」我冷哼一声,继续
嚼黄瓜。

  陆永平笑着说:「好好好,都是姨夫的错,姨夫没能替你爸把好关。但咱们
想办法,对不对,咱们想办法把我和平老弟捞出来,行不行?」现在想来,陆永
平也是个厉害角色,打老婆打孩子、贪污受贿,那是远近闻名。不时有人到乡里、
县里告状,查账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陆永平倒是安然无恙。我放下筷子,说:
「姨夫,你要没事儿,我先走了。」陆永平急忙拉住我:「别急啊小林,姨夫求
你个事儿。」我看着他不说话。陆永平继续说:「昨天那事儿可不能乱说,姨夫
这又老又丑的不要紧,可不能坏了你妈的名声。」我站起来,一副要走的样子:
「这还用你说。」陆永平又拉住我:「自己外甥,姨夫肯定相信你。但你这正长
身体,平常训练量又大,营养可要跟上啊。」说着,他摸出三百块钱往我手里塞。
这点我倒始料未及,不由愣了愣。陆永平说:「拿着吧,亲外甥,咱都一家人,
以后有啥事儿就跟姨夫说。」我犹豫了下,还是捏到了手里。说实话,虽然家境
还行,但零花钱母亲一向管得很严,除了交学费,什么时候我身上也没揣过这么
多钱。何况这是陆永平的钱,不要白不要。

  和陆永平一起出来,在大门口正好碰到母亲。陆永平看了母亲一眼,说:
「那我先走了啊。」母亲充耳不闻,嘱咐我路上慢点。我没吭声,在门口站了半
晌,等陆永平走远才上了自行车。

  路上碰到几个同学,就一块到台球厅捣了会儿球。有个家伙问起父亲的事,
弄得我心烦意乱,就蹬上车去了一中。在操场上溜达两圈,又到饭点了。跟随大
部队一起吃了饭,到体育馆休息片刻,比赛就开始了。今天是800M,入围的有16
个人,分两组,我跑了B 组第2.半个小时后,结果出来,我踩着尾巴,拿了个第
3 名。

  晚上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她问我成绩怎么样,我淡淡地说还行。母
亲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吃饭时沉默得可怕,幸亏有电视机开着。吃完饭,我
刚要出去,母亲叫住我:「林林。」我说:「咋了?」母亲说:「恭喜你拿了奖。」
我没吭声,径直进了自己房间。

  第三天上午是1500M 决赛。我撒开了腿,可劲跑,一不小心就拿了个冠军。
教练高兴地把我抱了又抱,好像是他自己拿了奖一样。大家都向我祝贺,弄得我
很不好意思。教练让我发表几句感言。我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末了才看见邴婕也
站在人群里,我登时红了脸。

  晚上母亲很高兴,做了好几个菜,把爷爷奶奶叫过来一起吃。奶奶叹口气说:
「林林啊,就是比和平强。」爷爷忙骂奶奶说的是什么话。奶奶说:「我的儿啊,
不知啥时候能见上一面。」说着就带上了哭腔。爷爷说刚托人打听过,审理日期
已经定好了,过了五一假就能收到法院传票了。完了又对我说:「林林放心,只
要把集资款还上去就没什么大问题。」整个过程母亲没说一句话。而我,只是埋
头苦干。

  5 月5 号下午举行闭幕式,由赞助商亲自颁奖。像生产队发猪肉,我分得了
两块奖牌和两张奖状。晚上学校弄了个庆功宴,请整个田径队啜一顿,主要校领
导也齐到场。又是没完没了的讲话,我实在受不了,就偷偷溜了出来。在路上烤
了两份香辣串,边吃边往家里赶。到了家门口,大门紧锁,我立马有种不祥的预
感。掏钥匙开了门,家里黑乎乎的,只有父母卧室透出少许粉色灯光。我径直进
了厨房,找一圈也没什么吃的,只好泡了包方便面。期间我下意识听了听,父母
卧室并没有什么响动。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傻逼,疑邻盗斧。

  泡面快吃完时,外面传来了响动,那慢条斯理的脚步声让我心里一沉。陆永
平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挺着个大肚子。这个人这么瘦,却有这么大的一个肚子,
总是让我惊讶。他笑着说:「哟,小林,怎么,还没吃饭?」我没搭理他。他干
笑两声,拉了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走,姨夫请你吃饭。想吃什么随便说。」
我把面汤喝得刺溜刺溜响。他自讨没趣,只好站了起来,说:「亲外甥啊,有啥
难处给你姨夫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撩起门帘,他又转过身来:「你营养费
花完没,不够姨夫再给你点。」我说:「你没事儿就快滚吧。」把自行车推进来,
我又到街上转了转。路灯昏黄,10个有6 个都是瞎的。

  沿着二大街,我一路走到了村北头,那里是成片的麦田。小麦快熟了,在晚
风里撒下香甜的芬芳。远处的丛丛树影像幅剪贴画。再往远处是水电站,灯火通
明。此刻天空明净,星光璀璨,我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直哭得
瑟瑟发抖,心绪才平复下来。抹了把脸,清清鼻涕,我转身往家走。远远看到母
亲站在胡同口,我快走近时,她一闪身就没了影。进了院子,母亲在厨房问我怎
么没吃饭。我说吃了,没吃饱。她问我还想吃什么。我说现在饱了,就进了自己
房间。脱完衣服躺到床上时,母亲在院子里喊:「不洗洗就睡啊。」

                第四章

  母亲是语文教研组副组长,虽不是班主任,但带毕业班的课,临高考,也挺
忙的。以前午饭,我经常去找母亲蹭教师食堂,那次五一节后就老老实实呆在学
生餐厅了。学生餐厅的伙食众所周知,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让走读生帮忙从外面
带饭。

  陆永平又到过家里几次,每次我都在,他一番嘻嘻哈哈就走了。关于陆永平,
母亲绝口不提,我也绝口不问。这个貌似并不存在的人却横亘在胸口,让我喘不
上气。

  五月末的一天,我晚自习归来,在胡同口碰到了陆永平。我车子骑得飞快,
吓得他急忙闪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看清是我,他才说:「你个兔崽子,连姨
夫都要撞。」我进院子时,母亲正要往洗澡间去,只身穿了件父亲的棉短袖,刚
刚盖住屁股,露出白皙丰腴的长腿。看见我进来,她显然吃了一惊,说了句回来
了,就匆匆奔进了洗澡间。短袖摆动间两个肥白硕大的臀瓣似乎跃出来,在灯光
下颠了几颠。我这才意识到母亲没穿内裤。发愣间,身后传来陆永平的笑声:
「我说林林,别堵路啊。」停好车,我上了个厕所,发现鸡鸡已经直挺挺了。陆
永平在外面说:「外甥,吃夜宵好不好?」不知为什么,对于刚才的母亲,我突
然就生出一股恨意。一种屈辱感从胸腔中冉冉升起,让我攥紧了拳头。我到厨房
洗了洗手,对陆永平说:「好啊。」街口就有家面馆,兼卖狗肉火锅,开在自家
民房里。狗肉不消说,当然来路不正。陆永平是名副其实的大嘴吃遍四方,不等
我们坐下,老板赶忙过来招呼。

  陆永平让我吃什么随便点,我就要了瓶啤酒。陆永平叹了口气,点了几个凉
菜,叫了两碗面,又问我吃不吃火锅。我说吃,为啥不吃。老板娘在一旁赔笑,
说:「林林啊,你可真是摊上了个好姨夫。」

  这会儿得有十点多了,店里很冷清,就靠门口有两人在喝酒。老板去后房煮
面,老板娘上了几盘凉菜后就站在一旁和陆永平聊天。不记得说起了什么,陆永
平抬手在老板娘屁股上拍了几下。后者娇笑着躲到一边,说:「你个老狐狸,这
么不正经,孩子可看着呢。」老板娘长得很一般,长脸大嘴,但她举手投足间那
种神情让我一下硬了起来。

  其实我根本不饿,面挑了几筷子,狗肉火锅一下没动。陆永平气得直摇头,
招呼老板、老板娘一块过来吃。这顿饭当然没有现钱,照旧,记在陆永平账上。

  从饭店出来,陆永平把我搂到一边,说:「小林,给你商量个事儿。」我不
置可否。他凑到我耳边说:「你觉得你妈怎么样?」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陆永
平补充道:「身材,你觉得你妈身材怎么样?」那时我刚开始发育,一米六出头,
陆永平得有一米七几。他佝偻着背,小眼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棒!太棒了!万
里,不,几十万,几百万里挑一。」我推开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陆永
平重新靠近我,小声说:「你想不想搞你妈?」我一拳挥出去,我姨夫嗷的一下
应声倒地。

  第二天是周六。当时还没有双休日,大小周轮休。大周休息一天半,小周一
天。这周恰好是大周。中午在外面吃了饭,就和几个同学去爬山。所谓山,不过
是些黄土坡罢了,坑坑洼洼的,长了些酸枣树和柿子树。天热得要命,爬到山顶
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喝了点水,有个家伙拿出一盒烟,于是我就抽了人生的第一
支烟。几个人在树影下打了会儿扑克,不知说到什么,大家聊起了手淫。有个二
逼就吹牛说他能射多远多远,大伙当然不信。这货就势脱裤子,给我们表演了一
番。山顶凉风习习,烈日高照,乳白色的液体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藏青色的石头
上。此情此景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忆犹新。青葱岁月,少年心气,那些闪亮的日子,
也许注定该被永生怀念。

  5 点多我们才下山,等骑到家天都擦黑了。刚进院子,母亲就冲了出来,咆
哮着问我死哪去了。我淡淡地说爬山了。她带着哭腔说:「严林你还小啊,不能
打声招呼啊?」我心里猛然一痛,立在院子里半晌没动。母亲厉声说:「你发什
么愣,快洗洗吃饭!」姜面条,就着一小碟卤猪肉,我狼吞虎咽。真的是饿坏了。
母亲在一旁看电视,也不说话。当时央视在热播《黑洞》,万人空巷。但我家当
然没有那个氛围。

  由于吃得太快,一颗黄豆呛住了气眼,我连连咳嗽了几声。母亲这才说:
「慢点会死啊,又没人跟你抢。」话语间隐隐带着丝笑意。我抬眼瞥过去,她又
绷紧了脸。从父亲出事起,我再没见她笑过。一集结束,母亲出去了。我吃完饭,
主动收拾碗筷。到厨房门口时,母亲正好从楼上下来,手里抱着晾好的衣物,还
有几件床单被罩,看起来真是个庞然大物。我没话找话:「怎么洗那么多,床单
被罩不是才换过?」话一出口我就愣住了,母亲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把碗筷
放进洗碗池,我感到飞扬的心又跌落下来。

        ※※※※※※※※※※※※※※※※※※※

  几乎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谈论世界杯。田径队的几个高年级学生说起罗纳
尔多和贝克汉姆来唾液纷飞。大家都在打赌是巴西还是意大利夺冠。街头巷尾响
起了《生命之杯》,连早操的集合哨都换成了「HereWeGo」。当然,这一切和我
关系不大。

  六月十三号正好是周六,我们村一年一度的庙会。在前城镇化时代,庙会可
是个盛大节日,商贩云集,行人接踵,方圆几十里的父老乡亲都会来凑凑热闹。
村子正中央搭起戏台,各路戏班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姥爷也蹬个三轮车带着姥姥
出来散心。姥姥这时已经老年痴呆了,嘴角不时耷拉着口涎,但好歹还认识人。
见到我,一把抱住,就开始哭,嘴里呜呜啦啦个不停。有些口齿不清,但大概意
思无非是后悔将女儿推进了这个火坑里。姥爷一面骂她,一面也撇过脸,抹起了
泪。领着俩老人在庙会转了一圈,就回了家。此时正值高考冲刺阶段,母亲忙得
焦头烂额,自然没空。中午就由奶奶主厨,我搭手,炒了两个菜,闷了锅卤面。

  几个人坐一块,话题除了麦收,就是父亲。爷爷说:「放心吧,没事儿啦,
集资款还上,人家凭什么还难为你啊。过两天审完了,人就放出来了。」连我都
知道爷爷的话只能听一半,这都六月中旬了,法院传票也没下来。

  「这都吃上了,我没来晚吧?」伴着高亮的女声,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高挑苗条,花枝招展。这样的女人出现在农村庙会未免太过显眼。来人正是我大
姨,陆永平的老婆。记得那天她穿了个V 领短袖,下身似乎是个短裙,没穿丝袜,
脚蹬一双松糕凉鞋。那年头正流行松糕鞋,但都是年轻女孩在穿,陡然见一个奔
四的婆娘如此打扮,我还真是吃了一惊。一同来的还有我的小表弟,黑黑瘦瘦,
三角眼,厚嘴唇,跟陆永平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叫了声爸妈叔婶,她就夹着
腿直奔厕所,很快里面传出了嗤嗤的水声。爷爷尴尬地笑了笑,奶奶用胳膊肘捣
了他一下,就起身招呼小表弟洗手吃饭。姥爷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姥姥夹着面条
慢吞吞地往嘴里送,她是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我大姨边洗手边说戏班子唱的怎么怎么烂,姥姥姥爷要是出场肯定能把他们
吓死。在凉亭里坐下,她才问我:「你妈呢?」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哦,忙
学生的吧,快高考了。」奶奶问:「凤棠怎么有闲来逛农村庙会,宾馆不用管啊。」
她说:「嘿,雇人家看呗,老在那儿杵着还不把人憋疯?」张凤棠长我母亲两岁,
以前在羊毛衫厂上班,后来在商业街开了家小宾馆。

  表弟一声不响已经吃上了。张凤棠端起碗,说:「饭够不够,不够我出去吃。」
奶奶没吭声,爷爷忙说:「够够够,做的就是六七个人的饭。」张凤棠的到来让
饭局变得沉默下来,尽管她一张嘴说个不停。东家事西家事,又是宾馆里见到什
么奇怪的人,又是陆永平怎么怎么被人诬陷,一会儿又恭喜我运动会得了冠军,
说这下肯定要保送一中了吧。张凤棠长相倒也端庄,长脸大眼高鼻薄唇,一头酒
红色卷发披肩,可惜右嘴角坐着颗嗜吃痣,没由来给人一种刻薄的印象。她身上
有股浓烈的香水味,让人难以忍受。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我放下碗筷,说出去
溜一圈。

  我回家时,姥爷姥姥已经走了。奶奶坐在门口纳鞋底。我问爷爷呢。她说喝
了点酒,床上眯着呢。我又说坐这儿不热啊。奶奶说我这老太婆现在只知道冷,
哪还知道热。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落在红砖墙上影子,心里乱七八糟,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奶奶拍拍我屁股,压低声音:「你这个姨啊,自从你
爸出事儿就来过家里一次,以后再也不见影了。这不来了,东拉西扯,半句也不
提和平的事儿。这可是你亲姨呢。」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第五章

  高考那两天家里正好收麦。往年都是雇人,收割、脱粒、拉到家里,自己晒
晒扬扬就直接入仓了。老实说,自从机械化收割以来,连父亲也没扛过几袋麦子。

  家里地不少,有个六七亩,父母虽是城市户口,但因为爷爷的关系,一分地
也没少划。奶奶愁得要死,说这老弱病残的可咋办?爷爷硬撑:「我这身子骨你
可别小瞧了。再说,不还有林林吗?」我说:「对,还有我。」奶奶哼一声,就
不再说话了。

  6 月24号母亲回来很晚。记得那天正转播阿根廷的比赛,爷爷奶奶也在客厅
里坐着。一进门,母亲就说我小舅会来帮忙,末了又说陆永平手里有三台收割机,
看他有空过来一趟就行了。奶奶说:「光说不行,你打过招呼了没?得事先说好
啊。」母亲嗯了一声,就去打电话。陆永平他妈接的电话,说人不在家。母亲又
拨了陆永平的大哥大。声音很嘈杂,应该是在地里,他说:「自家妹子还打什么
招呼,不用你吭声哥明天也会过去。」第二天我随爷爷赶到地里,小舅已经在那
儿了。他踢了我一脚,笑着说:「哟,大壮力来了?那我可回去咯。」小舅就这
样,直到今天还是个大小孩。没一会儿陆永平也来了,带着四五个人,开了台联
合收割机。人多就是力量大,当天就收了3 块地,大概4 亩左右。26号母亲也来
了,但没插上手,索性回家做饭了。两天下来拢共收了6 亩,养猪场还有两块洼
地,太湿,机器进不去,就先撇开不管了。

  高考结束后母亲就清闲多了,多半时间在家晒麦子。别看爷爷一把老骨头,
七八十斤一袋麦子还是扛得起来的。母亲就和奶奶两人抬。我早上起来也试着扛
过几袋,但走不了几步就得放下歇。母亲看见了,说:「你省省吧,别闪了腰。
赶快去吃饭,不用上学了?」

  之后有一天我晚自习回来,正好碰见陆永平和爷爷在客厅喝酒。爷爷已经高
了,老脸通红,拉住我说:「林林啊,你真是有个好姨夫!今年可多亏了你姨夫
啊!和平要有你姨夫一半像话就好了。」奶奶说出这样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
见,爷爷这么说,让我心里十分不爽。陆永平也有点高,当下就说:「叔您这话
可就见外了。亲妹子,亲外甥,都一家人,我就拿林林当儿子看。林林啊,营养
费没了吧,姨夫这里有,尽管开口!」说着往茶几上拍了几张小金鱼。我也不理
他,径直问:「我妈呢?」爷爷哼唧半天,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这时母亲从卧
室走了出来。她还是那件碎花连衣裙,趿拉着一双粉红凉拖,对我熟视无睹。直
到送走爷爷和陆永平,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

  我洗完澡出来,母亲站在院子里,她冷不丁问我:「营养费咋回事儿?」

        ※※※※※※※※※※※※※※※※※※※

  7 月1 号会考,要占用教室,初中部休息一天。但田径队不让人闲着,又召
集我们开会,说是作学年总结。谁知到了校门口,门卫死活不放行。不一会儿体
育老师来了,说今天教委要来巡视考场,这个会可能要改到期末考试后。完了他
还鞠了一躬,笑着说:「同学们,真对不起!」既然这样,大家迅速作鸟兽散。

  3 班的王伟超喊我去捣台球,但我实在提不起兴趣。他给我发根烟,骂了声
蔫货,就蹬上了自行车。骑了几米远,他又调头回来,掏出一盒避孕套,问我要
不要。我接到手里,看了看,就又扔给了他。王伟超收好避孕套,问我:「真不
要?」我说要你妈个屄哟。他嘻嘻哈哈地靠过来,朝我吐了个烟圈,说:「你觉
得邴婕怎么样?」不等我反应过来,这货大笑着疾驰而去。

  我到家里时,院子里阵阵飘香。掀开门帘,奶奶正在厨房里忙活。她说:
「哟,林林回来的正好,一会儿给你妈送饭。」我问往哪儿送。她边翻炒边说:
「地里啊,养猪场那块,今天收麦。」我说:「这地里能进机器了?」奶奶呵呵
笑了:「机器?人力机器。」接着,她幽幽道:「你妈这么多年没干过啥活,今
年可受累了。」我没接话,操起筷子夹了片肉,正往嘴里送,被奶奶一巴掌拍回
了锅里。我哼一声,问都谁在地里。奶奶说我小舅、陆永平和母亲。我说:「又
不用机器,他陆永平去干什么?」奶奶笑骂:「陆永平陆永平,不是你姨夫呢。
往年不说,今年西水屯家可用上劲了。」我又问:「爷爷呢?」奶奶揭开蒸锅,
一时雾气腾腾:「你爷爷上二院去了,气管炎作二次检查。我也抽不开身,你叔
伯奶奶今天周年,总得去烧张纸吧。」我到客厅看看表,刚10点,就冲厨房喊:
「人家早饭还没吃完呢。」奶奶说:「我这不急着走嘛,饭在锅里又不会凉,你
11点多送过去就行。」奶奶前脚刚走,我就收拾妥当出发了。啤酒放在前篓里,
保温饭盒提在左手上,后座别了把从邻居家借来的镰刀。农忙时节,路上车挺多,
我单手骑车自然得小心翼翼,约莫二十分钟才到了养猪场。

  附近都是桔园,绿油油的一片,不少桔树已冒出黄色的花骨朵。养猪场大门
朝北,南墙外有一排高大的花椒树。小麦种在东、西两侧,拢共9 分地。西侧大
概有6 分,已经收割完毕,金色麦芒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支支亟需发射的利箭。
麦田与围墙间是条河沟,在过去的几年里淌满了猪粪,眼下只剩下一些板结的屎
块。我从桥上驶过,内心十分忧伤。时至今日,我对那些拥有巨型排便设施的事
物都有种亲切感。

  停下车,刚想叫声妈,又生生咽了下去。我喊了声小舅,没人应声。转过拐
角,放眼一片金黄麦浪,却哪有半个人影。我提着饭盒,顺着田垄走到了另一头。
地头割了几米见方,两把镰刀靠墙立着,旁边还躺着一方毛巾、两副帆布手套、
几个易拉罐。我环顾四周,只见烈日当头,万物苍茫,眼皮就跳了起来。

  事实上眼皮跳没跳很难说,但在我的记忆中它就应该跳起来。当时我确实有
种不舒服的感觉。快步走到猪场门口,铁门掩着,并没有闩上。我心里放宽少许,
轻轻推开一条缝,却听叮的一声响,像是碰着了什么东西。今天想来,我也要佩
服自己的机灵劲儿,虽然当时并不知其用意。我歪头从转轴缝里瞧了瞧,发现门
后停着一辆自行车。哪个王八犊子这么没眼色?我这就要强行推开门,想了想还
是停了下来。四下看了看,我把饭盒放到门口的石板上,绕到了西侧墙角。那里
种着棵槐树,茎杆光溜溜的,还没我小腿粗。但这岂能难住爬树大王?我抱住树
干,没两下就蹭到顶,屈身扒住墙头,攀了上去。院子里没有人,也听不到任何
响动。脚下就是猪圈,盖了几层石棉瓦,脆得厉害,当然上不得人。而除了我这
安身之所,放眼望去满墙的玻璃渣子,更是别想过去。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
顺着棚沿,慢慢挪到了平房顶。一路啪嚓啪嚓响,我也不敢低头看。平房没修楼
梯,靠房沿搭了架木头梯子,我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直骂自己傻逼。

  着了地,我才松了口气。前两年我倒是经常在养猪场玩,后来就大门紧锁,
路口还有人放哨,父亲也不准我过去了。院子挺大,有个三四百平。两侧十来个
猪圈都空着,地上杂七杂八什么破烂都有,走廊下堆着几摞空桶,散着十来个饲
料袋。院子正中央有棵死石榴树,耷拉着一截粗铁链,树干上露出深深的勒痕。
进门东侧打了口压井,锈迹斑斑,蜘蛛罗网,许是久未使用。旁边就停着陆永平
的烂嘉陵。而大门后的自行车,正是母亲的。平房虽然简陋,但还是五脏俱全,
一厨两卧,靠墙还挂了个太阳能热水器,算是个露天浴室。天知道父亲有没有做
过饭,但两个卧室肯定派上了用场。这里可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赌博窝点啊。我
侧耳倾听,只有鸟叫和远处柴油机模模糊糊的轰鸣声。蹑手蹑脚地挪到走廊下,
靠近中间卧室的窗台:没人。小心地扒上西侧卧室窗户:也没人。厨房?还是没
人!我长舒口气,这才感到左手隐隐作痛,一看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划了道豁口,
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说话声。从最东侧的房间传来,模模糊糊,但绝对是陆
永平。一瞬间,眼皮就又跳了起来。那是个杂物间,主要堆放饲料,窗外就是猪
圈。我竖起耳朵,却再没了声响。捏了捏左手,我绕远,轻轻地翻过两个猪圈。

  猪出栏两个多月了,圈里有些干屎,气味倒不大。杂物间没有窗帘,盖了半
扇门板,我一眼就看到了母亲。她躺在一张枣红色木桌上,两腿大开。陆永平站
在中间,有节奏地耸动着屁股。桌子虽然抵着墙,但每次晃动都会吱的一声响。

  陆永平一身中国石化工作服,敞着个大肚皮,裤子褪到脚踝,满腿黑毛触目
惊心。挺动间他的肚皮泛起波波肉浪。母亲上身穿着件米色碎花衬衣,整整齐齐,
隐约能看到里面的粉红文胸;下身是一条藏青色西装裤,悬在左脚脚踝,一边裤
腿已经拖到了地上,一抖一抖的,将落未落。她脸撇在另一边,看不见表情,嘴
里咬着一顶米色凉帽,一只白皙小手紧紧抓着桌棱,指节泛白。一切俱在眼前,
眼皮反而不再跳了。我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左手掌钻心地痛。

  陆永平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顺流而下,再被肚皮甩飞。他摩挲着母亲丰腴的
大白腿,轻轻拍了拍,说:「好妹妹,你倒是叫两声啊。」见母亲没反应,他俯
下身子,贴到母亲耳边:「姑奶奶,你不叫,我射不出来啊。」母亲一把推开他,
摆正脸,说:「你起开,别把我衣服弄脏了。」作势就要起来。那顶米色凉帽滚
了两圈,落到了地上。隔着玻璃,我也看得见母亲红霞纷飞,满头香汗,修长脖
颈上淌出几道清泉。这一推,陆永平被裤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直
挺挺的老二抖了几抖。他的家伙大得吓人,又粗又长,直到今天我也没见过那样
的尺寸。当然,我是正常男性,除了在影视作品和照片中也没机会见识多少勃起
的阴茎。他撸了撸泛着水泽的避孕套,摇了摇头:「好好好,真是怕你了。」说
着他按着母亲的右腿根,把胯下的黑粗家伙狠狠地插了进去。母亲嗯的发出一声
低吟。陆永平像得到了鼓励,揉捏着手中的大白腿,高高抱起,扛到肩头,再次
抽插起来。这一波进攻又快又狠,肉肉交接处啪啪作响,枣红木桌像是要跳起来,
在墙上发出咚咚的撞击声。母亲「啊」的叫出声来,又马上咬紧嘴唇,但颤抖的
嗯嗯低吟再也抑制不住。她眉头紧锁,俏脸通红,粉颈绷直,小腹挺起,肥硕的
臀瓣和丰满的大腿掀起阵阵肉浪。

  我再也看不下去,顺着墙滑坐在猪圈里。或许是因为疼痛,手都在发抖。可
屋内的声音还在持续,而且越发响亮,那张天杀的桌子撞得整堵墙都在震动。也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啊啊」地叫了起来,这哭泣着的声带震动一旦开启便再也
停不下来。我想到电影里看到的雪崩,倾泻而下,铺天盖地。母亲的嗓音本就清
脆而酥软,这叫声里又参着丝丝沙哑,像七月戈壁塔楼里穿堂而过的季风。风愈
发急促而猛烈,把架子上的串串葡萄吹落在地,瞬间琼浆崩裂。屋子里只剩下了
喘气声。陆永平上气不接下气,笑着说:「爽不爽?」母亲没有回应,只听得见
她粗重的鼻息。突然咚的一声,母亲说:「陆永平,你疯了是不是?!」不知什
么时候,不争气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我抹抹眼,赶忙爬起来,又趴到窗口。只
见母亲站在地上,撅着肥白大肉臀,把右腿上的内裤和西装裤拉到了膝盖。接着,
她撑开粉红棉内裤,抬起穿着肉色短丝袜的左脚,作势往里伸,股间隐隐露出一
抹黑色。陆永平挺着肚皮靠在墙上,猛然前扑,一把将母亲抱进怀里。母亲惊呼
一声,左脚「腾」地落空,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她直起身子,盯着陆永平看
了几秒,淡淡地说:「放开。」陆永平乖乖松了手,待母亲又去穿内裤时才讪讪
地说:「凤兰真对不住,但你要这会儿穿上,裤子肯定湿透。」母亲不理他,径
直提上内裤,又去穿长裤。陆永平说:「妹儿你不能这样,哥我可还硬着呢。」
我扫了一眼,他确实还硬着,直撅撅的,硕大的睾丸上满是黑毛。

  母亲拍了拍长裤上的灰,麻利地套上左腿,提了上去。扎好皮带,母亲四下
看了看,应该是在找鞋。她的目光冷不丁地扫过来,我赶紧缩回脑袋,惊出一身
冷汗。而后又禁不住恨恨地想:「我怕啥,我又没做错事儿,巴不得被她看见呢!」
这么想着,我不由叹了口气。这时屋里又传来一声轻呼,母亲说:「你真疯了,
快放开!」我缓缓露出头,只见陆永平从后面抱住了母亲,两手应该握住了乳房。
我只能看见两人的背影,满眼是陆永平的黑毛腿。母亲挣扎着,低吼道:「你放
不放开?!」她真的急了。我不由攥紧拳头,真想就这么冲进去,却疼得直咧嘴。
好在陆永平松手了。他说:「好,我放开,但没让我射,这次不算。」母亲直起
身子,拽了拽衣角,过了半晌,才小声说:「没时间了,他奶奶该来了。」陆永
平看看表,斗大的巴掌捧住母亲香肩:「好妹子,还不到40,起码有多半个钟头
时间。再说我婶这小三轮谁知道会蹬到啥时候。」说着,他两手滑过腋下,又探
到了胸前。母亲说:「说了别碰上面,把衣服弄脏?」见母亲默许,陆永平连连
点头,大手握住柳腰,「嚯」地蹲下去,把脸埋进了丰熟的肥臀间。母亲拍开他
的手,说:「干啥呀你,快点好不好?」陆永平这下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站起身
子,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才行?」母亲转过身——我赶紧缩回
了头——说:「要做快点,不做我现在就走。」两人不再说话,只能听见皮带扣
响和衣物摩擦的悉索声。接着「啪」得一声,我能想象,陆永平的脏手扇在了母
亲屁股上。「来,趴这儿。」陆永平的声音。然后是脚步挪动声。很快,传来
「嗯」的一声轻吟。我再次探出头,发现被门板挡住了视线。一直挪到最东边,
两人才又出现在视野中。母亲手扶着一口酱红色的饲料缸,撅着挺翘的肉臀,已
经再次被陆永平进入。他们面朝西,留给我一个侧影。陆永平手扶母亲柳腰,不
紧不慢地抽插着,时深时浅。当时我不懂,还以为陆永平这是没了力气,在磨洋
工。母亲微低着头,轻咬丰唇,脑后的马尾有些散乱,耳边垂着几簇湿发。裤子
没有脱,只是褪到脚踝,为了方便插入,只能并紧膝盖,高撅屁股。黝黑多毛的
陆永平更是衬托出母亲的白皙滑嫩。

  阳光从我的方向照进屋内,虽被门板挡住大部分,但还是有少许撒在母亲腰
臀上。母亲蜂腰盈盈一握,随着身后的抽插,碎花衣角翻飞,肥臀白得耀眼。这
之后的许多年,此情此景还是会时不时溜进我的梦中。挺动间,陆永平双手滑到
母亲衬衣下,轻轻摸索着小腹,母亲啧了一声,但也没说什么。这让陆永平更加
放肆,他把长脸贴到母亲颈部,来回摩挲。母亲撇过头,说:「你别这样,恶心。」
陆永平哼了一声:「恶心?刚才爽不爽?」母亲正色道:「第一,你快点;第二,
我答应你的会做到,请你也遵守约定。」

  「啥约定?说个话文绉绉的。」陆永平说着猛插了几下。母亲喉头溢出两声
闷哼,皱了皱眉,不再说话。陆永平说:「好了好了凤兰,有话说话,你这样哥
心里也不好受。」完了,又补充道:「哥是骚了点,但也不是他妈的禽兽,哥也
希望你好过嘛。」母亲冷哼一声,说:「希望我好过,所以非要在这儿?」陆永
平叹了口气:「好好,都是哥的错,哥实在是想你想得紧。这不都快一个月了。」
母亲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说:「你快点吧。」陆永平稍稍加快速度。母亲又说:
「还……有,以后别再给林林钱。」陆永平停下来,一本正经道:「亲外甥,怎
么就不能给点零花钱了?别管是不是封口费,给钱我总不会害了他。」母亲说:
「我不管你什么费,你给他钱就是害了他。」

  陆永平似是有些生气,不再说话,捧住肥白美臀,开始快速抽插。浅的轻戳,
深的见底,不过十来下,母亲的神色就不对了。她臻首轻扬,浓眉深锁,美目微
闭,丰唇紧咬,光洁的脸蛋上燃起一朵红云,蔓延至耳后,修长的脖颈绷出一道
柔美的弧度。每次冷不丁的深插都会让她泄出一丝闷哼。几十下后,丝丝闷哼已
连成一篇令人血脉贲张的乐章。母亲整个上身都俯在酱缸上,右手紧捂檀口,轻
颤的呻吟声却再也无法抑制。这种奇怪的表情和声音让我手足无措,胯下的老二
却硬得发疼。生物课本已翻过生殖健康那一章,却没有任何人能告诉你什么是原
始的动物本能。陆永平也是气喘如牛,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他深吸一口气,大
手掰开肥白臀肉,上身微微后仰,猛烈地挺动起胯部。伴着急促的「啪啪」声,
交合处「叽咕叽咕」作响。不出两分钟,也许更短——我哪还有什么时间概念,
母亲发出急促而嘶哑的几声尖叫,秀美的头颅高高扬起,娇躯一抖,整个人滑坐
到了地上。秀发披散开遮住了她的脸,隐隐能看见朱唇轻启,露出晶晶洁白贝齿。
左手还扒在缸沿,右手撑在地上,喘息间香汗淋淋的胴体轻轻起伏,尚在颤抖着
的大白腿微微张开,露出胯间一簇纷乱黑毛。地上有一摊水渍。

  陆永平也累得够呛,像头刚上岸的老水牛,喘息间挥汗如雨。他索性脱掉上
衣,从头到肚皮囫囵地抹了一通,靠着酱缸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可能地上凉,他
咧咧大嘴,咕哝了句什么。然后,陆永平转向母亲,伸手攥住她匀称的小腿,轻
轻摩挲着:「搞爽了吧妹儿?哟,又尿了啊。桌上那滩还没干呢。」说着,他扬
了扬脸。我这才发现,那张枣红木桌上淌着一滩水,少许已经顺着桌沿滴到了地
上。这些尿晶莹剔透,每一滴砸下去都会溅起更多的小尿滴。我不由想到,这些
个小尿滴也会溅起更多的小小尿滴,如果有显微镜的话,我们就可以持续地观察
到这个过程。就这一瞬间,陆永平突然瞪直了小眼,大嘴微张,两撇八字胡使他
看起来像条鲶鱼。但很快,他笑了笑,撑着酱缸,缓缓起身,弯腰去抱母亲。考
虑到褪在脚踝的裤子,我认为这个动作过于艰难,以至于他不应该抱起来。所以
真实情况可能是:他起身后,先是提上裤子,尚硬着的老二把裤裆撑起个帐篷。
然后他弯腰,胳膊穿过母亲腋下,搂住后背,把她扶了起来。接着,他左手滑过
腿弯,抱住大腿,「嘿」的一声,母亲离地了。她整个人软绵绵的,耷拉着藕臂,
轻声说:「又干什么,你快放下!」陆永平笑着,起身走到木桌前,也不顾水渍,
将母亲放了上去。拍了拍那宽厚的硕大肉臀后,他把母亲侧翻过来,揉捏着两扇
臀瓣,掰开,合上。于是,相应地,母亲胀鼓鼓的阴户张开,闭合,阴唇间牵扯
出丝丝淫液。母亲当然想一脚把他踢开,但这时陆永平已褪下裤子,撸了撸粗长
的阳具,抵住了阴户。只听「噗」的一声,肉棍一插到底。母亲扬起脖子,发出
一声轻吟。陆永平揉捏着臀肉,大肆抽插起来。理所当然地,屋内响起一连串的
「扑哧扑哧」声。哦,还有啪啪声,木桌和墙壁的撞击声,以及母亲的呻吟声。

  上述情况就是这样,或者说,应该是这样。因为我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自
己姓谁名谁、今夕何夕。直至母亲压抑而颤抖的娇吟声响彻耳膜时,我才如梦方
醒。原来陆永平在对着我笑,他甚至还眨了眨眼,黑铁似的脸膛滑稽而又狰狞。

  我转身翻过猪圈,快速爬上梯子,手脚都在发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石棉瓦是再也不能走了。我定定神,走到平房南侧,强忍左手的疼痛,扒住房沿,
踩到后窗上,再转身,用尽全力往对面的花椒树上梦幻一跃。很幸运,脸在树上
轻轻擦了一下,但我抱住了树干。只感到双臂发麻,我已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

  潜能这种事真的很难说,因为花椒树距离平房至少有三米多,即便加上高低
差,就这么蹦上去,一般人恐怕也做不到,更不要说一个小孩。半晌才从地上爬
起来,扑鼻一股臭味,我发现自己中招了。不知哪个傻逼在树下拉了泡野屎,虽
然已有些时日,但一屁股坐上去,还是在裤子上留下了一坨。关于这泡屎的成色,
至今我也能说个真真切切,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走到自行车旁我才发现落了饭盒,又沿着田垄火速奔到猪场北面。拿起饭盒,
我瞟了眼,门还掩着,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匆匆返回,站到自行车旁时,我已大
汗淋漓,背心和运动裤都湿透了。那天我穿着湖人的紫色球衣,下身的运动裤是
为割麦专门换的。在少年时代我太爱打扮了,哪怕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也要穿上
自己最好的衣裳。捡了几片树叶,用力擦了擦屁股上的褐色屎痕,可哪怕涂上唾
沫,还是擦不干净。其时艳阳高照,鸟语花香,几只雄鹰滑过苍穹,我感受着左
手掌心一下下有力的跳动,眼泪就夺眶而出。

  说几句:

             *本文纯属虚构;

  * 为毛那么多人纠结于乱或绿?虽是手枪文,但我在写生活,写欲望和无奈,
仅此而已;* 其实不太想继续写,浪费时间又无益身心,真纠结。

                第六章

  我喊了好几声「小舅」,在田垄走了一个来回,才有人出来。是母亲。她戴
着一顶米色凉帽,叉着腰站在地头。我转身推上自行车,朝母亲走去。远远地我
就问她:「我小舅呢?」「有事儿先回去了。」母亲面无表情,凉帽下红潮未退,
白皙柔美的脸蛋泛着水光,像刚从河里捞出来。她俯身捡起石头上的毛巾,撑开,
擞了擞,然后用它擦了擦脸。不等我走近,她就转身往养猪场大门走去。碎花衬
衣已经湿透,粉红色的文胸背带清晰可见。藏青色的西裤也是湿痕遍布,左腿裤
脚沾着几点泥泞。

  她步履有些奇怪,但依旧如往常一样轻快。边走,她边回头问:「你怎么来
了?你奶奶呢?」

  陆永平在走廊下坐着。看我进来,他忙起身,满脸堆笑:「小林来了啊,你
奶奶做啥好吃的?」我自然不理他,自顾自地扎好自行车。我发现母亲的车已经
移到了石榴树旁。

  母亲拿着毛巾进了中间的卧室。门好像坏了,只能轻掩着。陆永平从车把上
取下保温饭盒,打开闻了闻,夸张地叫道:「好香哦!开饭啦!」说着向厨房走
去,又猛然转身:「还有啤酒啊!太周到啦!」他的大肚皮已经收进了衣服里。

  厨房里不知道有没有厨具,即便有大概也没法用,我冲厨房喊了句:「碗在
车篓里。」我和陆永平吃上饭了,母亲才出来。她摘了凉帽,马尾扎得整整齐齐,
俏脸白里透红,脚上穿着一双白色旧网球鞋。从我身边经过时,她扇出一缕清风,
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我坐在地上,勉强用手指撑着碗底,左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个
不停。母亲就呆在厨房里,也没出来。我偷偷瞟了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母亲说:「你的脸怎么了?」是在和我说话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今天的卤面不知怎么搞的,让人难以下咽。我强忍着想多吃两口,却感到喉头一
阵翻涌,大口呕吐起来。饭碗也「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林林你怎么了?」母亲奔了出来。我却再也抬不起头,青天白日的,只感
觉冷得要命。陆永平好像也围了过来。模模糊糊地,母亲似乎抱住我哭出声来。

       ※※※※※※※※※※※※※※※※※※※※

  我烧了两天三夜。整个人云里雾里,时而如坠冰窟,时而似临炎炉。各种人
事都跑到我的梦里来,陆永平、母亲,爷爷、奶奶,邴婕、王伟超,甚至还有父
亲——我以为自己忘了这个人。从小到大我都没害过这么大的病。据奶奶说,当
时骨头都露了出来,缝了二十来针,至今我左手掌上留着一道狭长的疤。

  至于是怎么弄伤的,母亲从没问过。奶奶倒是问过几次,我瞎扯一通就蒙混
过关。虽然每次说法都不尽相同,但奶奶似乎毫不怀疑。没几天就是期末考试,
11门课,足足煎熬了3 天。这期间世界杯结束了,冠军不是巴西,更不是意大利,
而是东道主法国。谁也没料到小丑齐达内的秃头能大败外星人罗纳尔多。

  养猪场一别,许久未见陆永平,直至七月中旬发布成绩的那天下午。由于成
绩不太理想,或者说很糟——有史以来第一次跌出班级前十名,我一路闷头骑车。

  在大街口一闪而过时貌似看到了陆永平,他还冲我招了招手。冲完凉出来,
空气里飘着股烟味,陆永平已经在凉亭里坐着了。这大热天的,他穿着衬衫西裤,
像赶着给谁送葬,一面抽烟,一面流汗。「手好点了吧?」他笑着问。当时伤口
刚拆线,什么都没法干,洗个澡都得小心翼翼。我单手擦着头,撇撇嘴,没理他。

  陆永平就凑过来,小声说:「小林啊,姨夫对不住你。」我没答话,转身就
往自己房间走。他突然说:「你爸的案子就要开庭了。」我停下来,问他什么时
候。陆永平说二十几号吧。

  我刚在床上坐下,陆永平就跟了进来。我皱皱眉:「还有事儿?」陆永平笑
了笑,给我递来一根烟,又说:「哦,伤员。」我真想一拳打死他。他四下看了
看,叹了口气:「人啊,都是忘恩负义。」我说:「你什么意思?」他坐到我身
边,挪了挪屁股:「你这床挺软的啊。」我说:「没事儿快滚。」他啧啧两声,
笑着说:「你啊,跟你妈一副脾气。」完了又拍拍我肩膀:「外甥啊,姨夫真想
给你说几句心里话。」我冷哼一声,闪开肩膀。他又凑近:「那天你看见了吧小
林?」我刷地红了脸,左掌心又跳起来,不由攥紧了右手。他继续道:「不要怪
你妈,你妈是个好人,好老婆,好儿媳,好母亲。」说着,他站起来,面对我:
「也不要怪姨夫,姨夫是正常人,像你妈这样的,呃,谁不喜欢?」我向后躺倒,
没有说话。

  「你也喜欢对不对?」陆永平压低声音,「说实话,小林,有没有梦到过你
妈?」我腾地坐起来,他飞快地往后一闪。这货还挺麻利。他得意地笑了笑:
「青春期嘛,谁没有过?别看姨夫大老粗,也不是傻子。」我重又躺到床上。陆
永平继续说:「你妈这样的,标准的大众梦中情人。更别说小屁孩,哪受得了?」
我盯着天花板,想到床底下应该有根拖把棍。他却在我身旁坐下,支支吾吾半晌,
最后说:「有个事儿告诉你,可别乱说。小宏丰,呵呵,就搞过你姨了。」

       ※※※※※※※※※※※※※※※※※※※※

  开庭那天我也去了,在市中级人民法院。观众席上人还不少。父亲顶着青发
茬,挂着个山羊胡,貌似瘦了点,整个人惨白惨白的。他看见我们就红了眼圈。

  神使鬼差地,我竟也眼眶一热,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奶奶一见着
父亲就开始鬼哭狼嚎,被法官训诫了几次,差点逐出法庭。爷爷只顾低头抹泪。
母亲却板着脸,没说一句话。

  同案犯史某、程某、郑某也一并受审。史某、程某被指控集资诈骗罪,郑某
和父亲一样,被指控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据说,主犯史某是个老油条,早在80年
代就因诈骗罪蹲了十来年,出来没多久就开始干老本行。这次在全国3 省市均有
涉案,总金额达五百多万元。当然,对于坐在观众席上的我而言,这些毫无意义。

  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回到家,母亲对爷爷奶奶说可能还会有罚金。爷爷问
能有多少。母亲说不知道,得有个几万吧。一家人又陷入沉默。

  对我的考试成绩母亲显然不满,她甚至懒得问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说马上初
三了,田径队什么的就别想了。说这话时她正给我上药,依旧葱白的小手掌心遍
布红肉芽,灯光下的桃花眼眸明亮温润。我吸了吸鼻子,没有吭声。

  记得开庭后的第三天,我和母亲到姥姥家省亲。她戴了顶宽沿遮阳帽,上身
穿什么没了印象,下身穿了条白色七分阔口马裤,臀部紧绷绷的。她在前,我在
后。一路上高大的白杨哗哗低语,母亲的圆臀像个大水蜜桃,在自行车座上一扭
一扭。我感到鸡鸡硬得发疼,赶忙撇开脸,不敢再看。

  当时为了照顾姥姥,二老住在小舅家。小舅时年三十二三,刚被客运公司炒
了鱿鱼,遂在姥爷曾经下放的城东小礼庄搞了片鱼塘。为了方便起居,又在村里
租了个独院,和鱼塘隔了条马路,也就百十米远。小舅妈也在二中教书——这桩
婚事还是母亲牵的线——二中就在城东,比起城西工人街的房子,这儿反而更近
些。

  我和母亲赶到时,门口停了个松花江,院门大开,家里却没人。我一通姥爷
姥姥小舅乱喊,就是没人应。正纳闷着,被人捂住了眼,两团软肉顶在背上,扑
鼻一股茉莉清香,甜甜的嗓音:「猜猜看。」我刷的红了脸,掰开那双温暖小手,
叫了声舅妈。小舅妈搂住我的肩膀,面向母亲说:「哟,这小子还脸红了,长成
大姑娘了!」母亲放下礼物,笑了笑,问这人都上哪了。「上鱼塘溜圈了,」小
舅妈把我搂得紧紧的,「一帮人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见我要挣脱开,她又拍
拍我肩膀:「二姐,你不知道,这林林在学校见到我就跟看到空气一样,哼。」
母亲笑着说:「咱大姐也来了?」小舅妈点头,忽地放低声音:「那打扮的叫一
个……呵呵。」我想起陆永平的话,心里猛然一颤。小舅妈又问起父亲的事,母
亲说判决还没下来,看样子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小舅妈叹了口气,小手捏着我
的耳朵拽了又拽。

  说话间,大批人马杀到。姥姥坐在轮椅上,由张凤棠推着。身边是姥爷和陆
永平。门外传来小孩的叫嚷,还伴着小舅的呼啸。「林林来了!」还是陆永平反
应最快。我嗯了一声,挨个称呼一通,却没由来的一阵尴尬。姥爷搂着我,姥姥
只会呜呜呜了。母亲叫了声爹妈,姥爷就叹口气,摆了摆手。小舅妈说:「菜都
差不多了,就剩几个热的,洗洗手,马上开饭。」完了又冲门外喊:「张凤举,
你滚回去上幼儿园吧,什么时候了,没一点眼色!」小舅嘻嘻哈哈地跑进来,头
上扎了个小辫儿,啪地踢了我一脚:「这是个大姑娘,啊,一会儿上妇女们那桌
去。」众人哄堂大笑,我不由脸更红了。

  午饭在院子里吃。身旁有两株高大的无花果树,芳香阵阵。妇女小孩一桌,
我和姥爷小舅陆永平一桌。小舅烧完菜出来就抱着女儿,忙的不可开交。小表妹
六七岁,扎着个冲天辫儿,老往我身边拱。不知谁说林林可真受欢迎呢,小舅妈
就笑了:「你以为呢,林林在学校那可是偶像,多少花季少女的白马王子呢。」
张凤棠说:「是吧,也难怪,和平老弟那也是皮子好,当年不知多少人追呢。」
她这话是往火堆上泼水,气氛骤冷。我偷偷瞟了瞟,母亲垂眼喝着饮料,神色如
常。姥爷又叹了口气。陆永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小舅在桌下踢了我一脚,说:
「林林一会儿看鱼去,还有几只老鳖,前两天走在路上捡的。」小舅妈切了一声,
笑骂:「德性!」张凤棠那天穿什么想不起来,印象中很清凉,露着大长腿,鞋
跟很高。她身边就坐着小表弟,10岁出头,脸都还没长开。陆永平的话显然不能
信。小舅妈问:「敏敏啥时候能回来?」她向着陆永平,而不是身边的张凤棠。
陆永平说表姐今年考了军艺,结果还没下来。小舅妈笑着说:「这可有出息了。」
张凤棠哼了一声:「还不是你姐夫拿钱跑的,现在啥不用钱啊。」饭桌上又沉默
了。半晌小舅才接话:「那也得有钱啊,是不是哥?」陆永平大嘴一咧,端起酒
杯,说:「啥话这说的都,来,爷几个走一个。」张凤棠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开车呢,你少喝点。」陆永平一饮而尽,又满上,说:「林林也来。」饭后来
了几个串门的,凑了两桌打麻将。母亲和小舅妈收拾碗筷。泔水桶满了,母亲问
往哪倒。小舅说鱼塘有口缸,专存泔水喂鱼。母亲就提桶去了鱼塘。

  我给几个小孩摘完无花果,发现陆永平不见了,当下心里一紧。匆匆奔出门,
刚过马路,远远看见陆永平一瘸一拐地走来。见了我他也不掩饰,笑着说:「小
林啊,你姨刚才说的别往心里去,就当她放屁。妈个屄的满嘴跑火车。」说着他
衔上一根烟,又给我递来一根。我摇摇头。他说:「真不要?切,我还不知道你
们。」这时母亲正好回来,步履轻盈,迤逦而行,手里的泔水桶反而更衬托出她
的美。走到我跟前,她轻声说:「林林,没事儿咱就回家吧。」

       ※※※※※※※※※※※※※※※※※※※※

  父亲宣判那天我没去。上午11点左右奶奶让陈老师搀着进了门,一屁股坐到
沙发上,闷声不响。爷爷和母亲紧随其后。爷爷刚坐下就站起来,说到隔壁院取
烟袋。母亲忙招呼陈老师喝水。陈老师是母亲办公室的同事,开庭那天用的就是
她的车。她连忙推辞说不打扰了,劝母亲别多想,一年而已,最多来年4 月份人
就出来了。临走她又把我拉到门外,嘱咐说:「林林小男子汉了,可要多照顾家
里点。」陈老师刚走,客厅就传出一声直穿云霄的哭号。

  半天不见爷爷来,我跑到隔壁院一看,他老人家地上躺着呢。

  父亲被判处罚金2 万元。爷爷脑淤血住院前后花了1 万多,出院后半身不遂,
走路拄着个拐棍,上个厕所都要人照顾。奶奶呢,只会哭。那段时间母亲要么守
在电话旁,要么四处奔波。爷爷住院最后由学校垫付了1 万块。亲朋好友们过来
坐坐,说几句安慰话,也就拍屁股走人了。有天下午姥爷带着姥姥来串门,塞给
母亲1 万,说是小舅给了5 千,剩下的5 千就当没看见。临走他又嘱咐:「已经
给你姐夫打过招呼了,咱就这一个有钱的亲戚,这会儿不用啥时候用。」这么多
天来神色如常的母亲突然垂下了头。我坐在一旁,看着透过绿色塑料门帘灌入的
黯淡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爷爷住院时陆永平就来过,和张凤棠一起,屁股没暖热就走了。那晚来送信
封是一个人,完了母亲说:「谢谢哥。」陆永平说见外,又扭头拍拍我肩膀:
「没过不去的坎儿,小林。」陆永平前脚刚走,奶奶就进了门,问:「送钱来了?」
母亲点点头。奶奶就坐下,幽幽道:「说来也怪哈,和平刚出事儿那会儿急用钱,
西水屯家就借了2 千对不对?后来突然就拿了三四万,这下又是1 万5 ,你说他
家是不是开银行的?」

                第七章

  从未感到过一个暑假竟如此漫长。曾经魅力无穷的钓鱼摸蟹几乎在一夜之间
被所有人抛弃。每天中午我都要偷偷到村头水塘里游泳,几十号人下饺子一样扑
腾来扑腾去,呼声震天。游累了我们就躺在桥头晒太阳,抽烟,讲黄色笑话。暖
洋洋的风拂动一茬茬刚刚冒头或正在迅猛生长的阴毛,惊得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
们步履匆匆。有次房后老赵家的媳妇正好经过,我赶忙跃入水中。她趴到桥头朝
下面喊:「林林你就浪吧,回家告儿你妈去!」水里的一锅呆逼傻屌们轰然大笑,
叫嚣着:「有种你下来告!」我却已蹲在桥洞里,半天不敢出来。

  偶尔会有人喊我打球,要么在电话里,要么远远站在胡同口,从没人敢贸然
步入张老师的势力范围。学校组织老师们旅游,母亲也推辞了,虽然不过区区几
千块钱。陆永平来过家里几次,每次都借口送什么东西,一双小眼骨溜溜地转。
而每次我都「不解风情」地赖着不走,有时甚至会主动和他聊天,并不失时机地
冷嘲热讽一番。母亲只是平淡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备课或者看书,周遭的
一切都仿佛和她无关。

  八月中旬的一天王伟超来找我,不是站在胡同口,而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当时他已发育得相当成熟,比我高了一头,更难得的是超然于绝大多数同龄人,
他已能够平静而娴熟地应对张老师了。王伟超在我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七八圈,
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写作业啊。他一通屄屌屄屌的,给我递来一根烟,我指
了指隔壁,他说你个软蛋。后来他饶有兴趣地摆弄起我床头的录音机。换了十来
盘磁带后,他说:「都什么屄屌玩意儿,下回给你带几盘好听的。」临走他貌似
不经意地提起邴婕,说她想爬山,问我对附近的土坡熟不熟。我愣了愣,说去过
几次。他嘿的一声:「那好,就这么定了!」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清晨六点多王
伟超来喊我。到了村西桥头就见着了邴婕,黄T 恤,七分裤,白球鞋,马尾乌黑
油亮。同行还有个女的,印象中见过几次,圆脸圆眼,带点婴儿肥。她热情地跟
我打招呼:「严林你可算来了!把人等死了!」说着捣了捣身边的邴婕。邴婕笑
骂着施以回礼,红着脸说:「一会儿天就热了。」王伟超怪笑两声,也不说话。
一路上凉风习习,草飞虫鸣,无边绿野低吟着窜入眼帘。那时路两道的参天大树
还在,幽暗深邃的沿河树林还未伐戮殆尽,河面偶尔掠过几只翠鸟,灌丛间不时
惊飞起群群野鸭。同行女孩频频尖叫,邴婕只是微笑着,偶尔附和几句。王伟超
笑话不断,我却笑不出来,只觉心里升腾起一股甜蜜,浓得化不开。

  不到10点我们就登上了山顶。在树荫下歇了会儿,望着远处一排排整齐划割
如鸽笼般的房子,他们都感慨万分。我也应景地唏嘘了几声。王伟超甚至即兴赋
诗一首,引得大家前仰后合。后来我们摘了些酸枣和柿子,就下了山。在村西头
饭店,我请大家吃了碗面。虽然带了些干粮,每个人还是饿得要死。我和王伟超
还各来了一瓶啤酒。直至分手,邴婕才跟我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谢谢你严林。」
就是此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邴婕身后急驶而过,汗津津的心瞬间凝固下
来。

  我回到家时已经下午4 点多了。院门大开,却没有人。扎好车,我四下看了
看,一切如常。我走到客厅,甚至溜进父母卧室,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时
母亲回来了。她叫了声林林,我赶忙在客厅坐好。她走进来问晚饭吃什么,我说
随便。那天母亲穿了件淡蓝色连衣裙,一抹细腰带勾勒出窈窕曲线。她问我玩得
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她不满地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冲凉时我发现洗衣篮里
空空如也,出来抬头一看,二楼走廊上晾着不少衣物,其中自然有母亲的内衣裤。

  但这同样说明不了什么。我进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只觉焦躁莫名。吃晚
饭时,我问母亲刚刚去哪儿了。母亲说去奶奶院看看爷爷,又问我怎么了。我没
吭声,把米粥喝得滋滋响。突然,母亲站起来,啪得摔了筷子,低吼道:「严林
你有什么就说出来,你们一家人都什么意思!」我抬起头,只见一汪晶莹的热泪
在母亲眼眸里打转,不由心里一疼,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剧烈的惶恐不安。从小到
大我从未见过母亲当着我的面落泪。但也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说话,继续吃饭。
半晌,母亲才又重新坐下,胸膛剧烈起伏着,整个人却俨然一尊雕像。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我有意识地讨好,打扫卫生,洗碗刷锅,
连村头的水塘都不再去,母亲却始终不苟言笑。其中某个下午,我躺在房间的凉
席上,听着窗外焦躁的蝉鸣,百无聊赖地翻起了一摞西方文学名著。那是母亲从
学校借来的,马克吐温,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及柯南道尔等等。我随便操起一本,
便漫无目的地看了起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母亲喊吃饭,我都没能从书上
移开眼睛。那本书叫《汤姆索亚历险记》。汤姆和哈克的旅行让我忘乎所以,有
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原来书也可以如此奇妙。

  陆永平许久没有出现,消失了一般。这让我宽慰,却又令我紧张,敌人一旦
潜入密林,危险便无处不在。

  天越来越热,晚上开着窗,连过堂风都夹着股暖屁。家里也就父母卧室有空
调,母亲喊我到她房间睡,理所当然我拒绝了——我有些害怕,那些难以启齿的
梦,那些令人羞耻的勃起。每天傍晚奶奶都会在楼顶冲洗一方地,晚上铺上几张
凉席,我们就躺着纳凉。爷爷半身不遂,不敢张风,天擦黑就会被人搀下去。母
亲偶尔也会上来,但不多说话,到了10点多就会回房睡觉。有次母亲刚下去,奶
奶就叹了口气。我问咋了。奶奶也不答话。朦朦胧胧快要睡着的时候,奶奶拿痒
痒挠敲敲我:「林林啊,不是奶奶多话,有些事儿你也不懂,但这街坊邻居可都
开始说闲话了。你呀,平常多替你妈看着点,别整天光知道玩。」我哼一声就翻
过了身,只见头顶星光璀璨,像是仙人撒下的痱子粉。

  之后的一天半夜,我下来上厕所,见洗澡间亮着灯,不由一阵纳闷。我喊了
几声妈,没人应声。正要推门进去,母亲披头散发地从屋内跑出来,说她正要去
洗澡,落了件东西。记得那晚她穿了件白色睡裙,没戴胸罩,跑动间波涛汹涌。
我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挠着头进了厕所,心里砰砰乱跳,出来时洗澡间已经
响起了水声。上了楼,奶奶在一旁打着呼噜,我心想这半夜洗什么澡,没开空调
么。

  又过了几天,也是半夜,我回房拿花露水。走到楼梯口时隐约听见了什么声
音,忙竖起耳朵,周遭却万籁俱静,除了远处隐隐的蛙鸣。拿花露水出来,又仔
细听了听,哪有什么声音啊,我这年纪轻轻就幻听了吗。躺在凉席上,我却有些
心绪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身上奇痒难耐,奶奶却一如既往地呼呼大睡。

  犹豫了半晌,神使鬼差地,我爬起来,偷偷摸了下去。刚挪到楼梯口,整个
人便如遭雷击,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下午。父母房间传出了那种可
怕的声音,模糊,然而确切,不容质疑。靠近窗户,声音清晰了许多。粗重的男
女喘息声,偶尔夹杂着几声极细的低吟,若有若无的啪啪声却伴着显著的「咕叽
咕叽」。

  不知过了多久,女声说:「你快点吧。」

  「怎么?痒了?」

  「你快点好不好?」

  「这大半夜的,快点让我去哪儿?」

  「陆永平你还真是要脸啊。」

  「好好好,你就开不得玩笑。」说着动作似乎剧烈了几分,啪啪声也清晰起
来,母亲发出几声哦哦的闷哼。「爽不爽?」母亲不答话,连低吟声都不见了。

  「爽不爽?嗯?」

  啪啪声越发清晰,「叽咕叽咕」变成了「扑哧扑哧」。

  「哦……你轻哦……点。」

  「怕什么,这大半夜的谁能听见?」陆永平说着又加重了几分。啪啪啪,在
寂静的夜分外响亮。

  「你疯了?」母亲有些急了,似乎要翻身。

  「可不,看见你我就疯了。」陆永平应该按住了母亲,动作更是剧烈。

  「嗯……哦……哦。」母亲的闷哼声越发急促,带着丝尖细的哭泣,像是从
胸腔里挤出来一般。

  「爽不爽?爽不爽?」陆永平简直像个打桩机,我都害怕楼顶的奶奶会被吵
醒。

  「停……下来,停……啊……啊哦!」突然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了
啪啪声和陆永平的喘息声。过了好几秒,母亲的声音才重又出现,那是一丝穿过
嗓子眼扶摇而上的哭泣,短促而粗粝。之后周遭就安静下来,粗重的喘息像屋里
藏了好几头牛。

  我靠上墙,轻轻吁了口气,想就此离开,却又不甘心。脑子飞快转动着,像
是徘徊在一个遍布锦囊的走廊,却没有一个点子能解我燃眉之急。这时传来一阵
吮吸声,母亲嗯了一下。陆永平笑着说:「这奶子顶你姐俩。」

  接着啪的一声:「这大屁股,得顶你姐仨。」

  「起开。」推搡声。母亲似乎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哐当」一声,陆永平
「哎呦」了一下。啪,亮了灯,窗口映出一片粉红,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能
看见一抹巨大而变形的黑影。「快滚。」「又咋了?」陆永平吸着冷气,看来刚
才磕得着实不轻。

  母亲没有说话,似乎在穿衣服。

  「你啊,这啥脾气?」陆永平靠近了母亲,「姑奶奶,我错了好不好?」母
亲推开了他。

  「到底咋了你说嘛?」陆永平抱住了母亲,「好不容易一次,还这么硬着,
我……」

  「你小点声,让人听见,我杀了你。」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听起来就像是肥皂剧里的对白。如果换个场合,我可能已经笑出声来。「还有,
少给我污言秽语。」

  「好好,你说啥就是啥,都是哥的错。哥一见你就激动。」陆永平在母亲身
上摩挲着,「哥来了啊。」

  「你……嗯……干什么?!」

  黑影一晃,床咚的一声响。

  「放开,放开你!」母亲在挣扎,但陆永平似乎很强硬。

  没一会儿喘息声再起,母亲发出若有若无的低吟。

  「关灯。」

  「关什么灯?」陆永平这么说着,还是乖乖关了灯。

  节奏开始加快,床也吱嘎吱嘎地呻吟起来。

  「起开,下床。」

  「唉。」陆永平似乎把母亲抱起,后者发出嗯嗯的几声低吟。片刻,抽插声
也清晰可闻了。

  「以后不要这样了。」

  「咋样?」陆永平猛插了几下,啪啪啪。

  「哦……哦……晚上。」

  「晚上咋?」

  「不要来了。」

  「哥也不想啊,小林看你那么紧,还有你婆婆,喊你出去你又不愿意,哥能
咋办?」

  「你啥意思?」母亲冷冰冰的。

  「没啥,就是说不方便呗。」陆永平赔笑。

  两人不再说话。扑哧扑哧声让我心慌。

  「那,你也不能三更半夜老在外面敲门啊?」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突然说。

  「哥不这样你能开门?」陆永平有些得意,节奏开始加快。

  「你能……要……嗯点脸不?」母亲的声音低沉而压抑,「那天……林林就
……」

  「哥小心点,好不好,你啊。」

  「总之……让人发现,我就杀了你。」过了许久母亲才说。

  「那啥啥啥做鬼也风流对不对,你杀了我吧。」陆永平大力抽插起来,啪啪
声再度响起。

  母亲也闷哼连连,其间夹杂着几声悠长的「嗯」。

  「凤兰你真好,能得到你是哥几辈子修来的福。」

  「胡……胡说什么……你?」

  「凤兰,哥早就想搞你了。」

  「别……别说了。」

  「凤兰,搞死你,哥搞死你!」陆永平撒起了驴疯,清脆的啪啪声像是深夜
里的耳光,至于扇在谁的脸上我暂时还没搞懂。

  母亲的闷哼越发响亮。我听到了木头还是什么在地上摩擦的吱咛声。

  「凤兰,哥搞你屄。」陆永平急促地喘息着,让我想到姥爷卖驴肉丸子时灶
旁的鼓风机。

  「哦……别……哦啊……」母亲的闷哼短促、尖细,像是欲喷薄而出的清泉
被死死堵住。

  「凤兰,凤兰啊。」陆永平声声轻唤着,喉头溢出嘶哑的低吼,力度却越来
越大。

  「到……到了……」母亲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被风吹散的音符。我也终于从
这颤抖的声带中搜索到了几丝愉悦。这就是人类最原始的语言?

  「哥也来了,射你,射你屄。」陆永平发出野兽般的吼声。一阵急促的肉体
碰撞声后,一切重归静寂。

  我早已大汗淋漓,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胸中却充斥着剧烈的熔岩。我不知
道那是什么,但它让我不舒服,让我疼痛、饥渴、愤怒,甚至嫉妒。我紧紧靠着
墙,却不知该在什么时候离开,也许我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也许他们马上就会
发现我,也许我应该勇敢地迎上去,毕竟——我做错了什么呢?

  那晚我躺在凉席上,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头顶是神秘星海,耳畔是悠长鼾
声,我握紧拳头,任眼泪滂沱而出。

                第八章

  说几句:

  各种原因,拙文随时可能太监,预先向诸位致歉;回忆部分应该按插叙写,
不然主要人物十来章后才能登场,失策呀;我排版挺好的啊,版主为毛要不辞劳
苦二次排版呢?

  第二天奶奶早早把我敲醒,让我下去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却再也睡
不着。拿起《福尔摩斯探案集》翻了四五篇,看看闹钟已经六点半了,遂起床、
洗脸刷牙。母亲还没起来。我到奶奶家吃了早饭,蹬上自行车就出了门。

  敲了几家门,呆逼们尚在呼呼大睡。我百无聊赖地溜了几圈,却发现无处可
去。不知不觉到了村头水塘,理所当然地,我脱掉衣服就跳了进去。水有些凉,
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游了几个来回,实在冷得受不了,我就在桥洞里蹲了会儿。

  同样理所当然地,我吼了几声。它们在桥洞里穿梭、回荡、放大,听起来像
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于是我忍不住又吼了几声。直吼得喉咙沙哑,我才又跃入水
中。

  这时已经艳阳高照。我躺在桥头晾了晾,直晒得昏昏欲睡都不见人来。我不
由想到这世界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穿上衣服,我去了台球厅。往常人满为
患的台球厅竟然关着门,敲了半天,老板才过来开门,说这两天检查,歇业。在
门口坐了一会儿,我口渴得要命,摸了摸,兜里空空如也。就这么蹬上车,漫无
目的地瞎晃,竟晃到了校门口。大门紧锁,虽然这会儿高三已经开学了。我停下
车,在校门口杵了半晌也不见什么熟人。突然想到王伟超家就在附近,我决定前
去拜访。他家我去过一次,印象不太深,但东摸西摸还真让我给摸着了。王伟超
他妈来开的门,说他不在家。我留了个名,就下楼又跨上了烂车。

  那真是令人沮丧的一天。我四处奔走,然后发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铩羽而
归时已是午后2 点。我直接骑到奶奶家,却发现大门紧锁。可怜我饥渴交加,只
好硬着头皮进了自家院子。停好车,母亲出来了,问我去哪了。她还是碎花连衣
裙,粉红拖鞋,高高扎了个马尾,清澈眼眸映着墙上的塑料蓝瓦。不知道是不是
错觉,母亲水灵了许多,脸颊的一抹红晕像是自昨晚便未消退。我没吭声,转身
进了厕所。

  「严林问你呢,耳朵聋了?」母亲有些生气。

  我慢吞吞地走出来,只见母亲双手抱胸,板着个脸。「去玩了呗。」声音嘶
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母亲一愣,眉头微簇:「又咋了你?」

  我指了指喉咙,径直进了厨房。

  「上火了?感冒了?」母亲跟在身后,「还没吃饭?」我洗了洗脸,就着水
管一通咕咚咕咚,饮牛似的。母亲在一旁不满地咂了咂嘴:「说过多少次了,又
喝生水。」我也不理她,掀开锅看了看,操起勺子舀了一嘴米饭。母亲伸手拍开
我:「一边呆着去。」她身上依旧是熟悉的清香,我却接连退了好几步。

  「咋吃?蛋炒饭?闷咸米饭还是啥?」母亲忙活着,头也不抬,「你嗓子要
不要看看?」

  「随便。」我吐了句,就走到了阳光下。仰脸的一瞬间,我看见二楼走廊上
晾着几件衣物,栏杆上还搭着一张早已晒干的旧凉席。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

       ※※※※※※※※※※※※※※※※※※※※

  整个下午我都卧在床上看书。柯南道尔笔下的维多利亚时代着实令人神往。

  更重要的是,窗外的蝉鸣,白得耀眼的世界,一切,都暂时和我无关了。直
到6 点多钟,在母亲百般催促下,我才出去吃了晚饭。

  饭间母亲问我嗓子好点了没。我边吃边回答,说的什么自己都搞不懂。母亲
又问我下午都在忙什么。我懒洋洋地告诉她:「看闲书呗。」母亲说:「看啥闲
书我不管,先把作业写完就成。」我埋头喝粥,没吭声。母亲似乎张了张嘴,但
终究是没说什么。

  饭毕,母亲收拾碗筷。奶奶在楼上喊:「林林乘凉啦!」我起身就要上去,
母亲突然说:「也不知道你咋回事儿,整天吊儿郎当、爱理不理的,我还是不是
你妈啊?」我愣了愣,吸吸鼻子,还是快步迈出了屋子。

  楼顶凉风习习,分外宜人。远处谁家在放《杜十娘》「叫声妈妈你休要后悔」,
奶奶摇着蒲扇跟着瞎哼。和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我感到眼皮越来越沉,
翻了个身,就睡着了。恍惚间母亲似乎也上来了,跟奶奶谈着父亲的事。突然,
母亲发出嗯的一声闷哼。我赶忙扭头一看,母亲一丝不挂地撅着屁股,身后还站
着一个人,正是陆永平。两人连在一起,有节奏地摇动着,制造出淫靡的声音。

  我离他们很远,又好像很近。一根粗长的阳具在母亲赭红色的阴户间进进出
出,进时一捅到底,出时翻出鲜红嫩肉,没几下交合处已泛起星星泡沫。母亲端
庄秀丽的脸上此刻红云密布,一只葱白小手捂住檀口,指缝间溢出丝丝挠人的轻
吟,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对这一切,奶奶却视而不见,还是自顾自地唠叨个没
完。

  我走到母亲跟前,叫了几声妈,她都充耳不闻。陆永平一脸狰狞地看着我,
越动越快,母亲的叫声也越来越大。我一步步地后退,突然一脚踩空,只觉身体
一轻,就坠了下去。

  睁开眼,星空依旧璀璨,裤裆里却湿漉漉的。我喘口气,坐起身来,一旁奶
奶正呼呼大睡。刚出了一身汗,黏糊糊的,我想着应该去洗个澡,却一仰脖子又
躺了下来。迷迷糊糊似乎听到大门在响,极其轻微,叮叮咚咚的,像是电影里有
些人家阳台上的风铃。我倒有个风铃,猴年马月表姐送的,却从来没有挂过。这
么想着猛然一凛,我腾地坐起身来,竖起耳朵。只有不远香椿树的哗哗低语以及
模模糊糊的犬吠声。我不放心地爬起来,走到阳台边往胡同里瞧了瞧,哪有半个
人影。犹豫片刻,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杵在楼梯口听了半晌——只有自己
的心跳声。

       ※※※※※※※※※※※※※※※※※※※※

  早上起来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油饼,鸡蛋疙瘩汤,凉拌黄瓜以及一小碟腌韭
菜。我边吃边竖起耳朵,却没有母亲的动静。收拾好碗筷,轻轻叫了两声妈,没
有回应。我掩上门,出去溜达了两圈。回来时母亲已经在洗衣服了,我一眼扫过
去就看到了自己的内裤,不由加快脚步进了房间。

  就是这一天,王伟超给我带来了几盘磁带。多是些校园民谣。印象中有罗大
佑的《爱人同志》、老狼的《恋恋风尘》、一个拼盘《红星一号》以及张楚的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老狼我以前听过,罗大佑听说过,至于张楚和红星一号
的诸君那是闻所未闻。王伟超兴冲冲地进来,满头大汗,蓝体恤前襟湿了大半。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出一塑料袋磁带,在床上一张张地铺陈开,兴奋而又
滑稽地指给我看。我望着那些色彩陈旧而又眼花缭乱的玩意儿,一时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就是王伟超的音乐课。他打开录音机,一张张地轮替、翻面、快进快倒,
喋喋不休,唾液四溅。这是我最早的音乐启蒙。至今每当我拿到一张新专辑、听
见一首好歌或者邂逅记忆中的熟悉旋律时,都会想起那个昏暗小屋里年轻而明亮
的眼神。那种饥渴和清澈,那种因快速发育而瘦骨嶙峋的青涩和纯粹,以后的许
多年里我再也没遇到过。

  中午王伟超在我家吃的饭。我难得地和母亲多说了几句,她却爱理不理。王
伟超一个劲地夸母亲做的菜好吃,奉承得近乎谄媚,却让她笑得合不拢嘴。王伟
超临走才提到邴婕。他问我为毛不问问邴婕。于是我就问了问邴婕。他就告诉我
邴婕去了沈阳她父母那儿,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我说哦。他说哦你妈屄啊哦。

  送走王伟超回来时,我发现二楼栏杆上还搭着那张旧凉席。至于是忘了收还
是刚晾上去,就不得而知了。我死活想不起来清早栏杆上是否空空如也。

  当晚,我从厨房往楼上扯根线,插上了录音机。还没放几首,奶奶就抗议了,
说:「这鬼哭狼嚎的都什么玩意儿,有戏没,听段戏。」我假装没听见,结果被
一痒痒挠敲得蹦了起来。

  夜深人静,只剩下星星的气息。奶奶早已呼呼大睡,我却支着眼皮,苦苦煎
熬。晚饭又喝了好多水,以便半夜能被尿憋醒。我像个夜游症患者,游走于楼顶、
楼梯口、院子和父母房间外,侧耳倾听。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陆永平似乎再没来过。好几次我都想给母亲说不如让我
睡到她的空调房里,但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让我的勇气烟消云散。

       ※※※※※※※※※※※※※※※※※※※※

  然而那一天还是到来了。记得是八月末,月朗星稀,清爽宜人。整个大地都
亮堂堂的,像是镀上了一层水银。10点多奶奶就下去了,说是月光太亮,晃人眼。

  没有她的阻挠,我也得以惬意地听了会儿张楚。这个顾影自怜的瘦弱男人用
仿佛裹在棉被里的声音唱道:愿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愿上苍保佑粮食顺利
通过人民。我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更喜欢那首《蚂蚁蚂蚁》:想一想邻居女
儿听听收音机,我的理想还埋在土里。再不就是那首应景的《和大伙去乘凉》,
听不太懂,但至少这会儿我正在乘凉。头顶的那片银色像某种药剂,渗入身体里,
让人感到安详。这么听着听着,我只觉眼皮越来越沉。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又响起那种叮咚叮咚的风铃声。似乎还有脚步声,猫儿
一样轻。我翻个身,恍惚间一个激灵,立马醒了大半。竖起耳朵。门确实在响,
脚步声渐行渐远,却颇为耳熟。我爬起来,蹑手蹑脚地靠近阳台。胡同里有个人,
影子被月光压成一团,汗衫长裤凉皮鞋,钥匙链都瞅得一清二楚。不是陆永平是
谁?他鞋跟不厌其烦地磕着地,已经行至街口。我咬咬牙,长吁口气,转身靠近
栏杆,又飞快地缩回了身子。母亲还在院子里!她往堂屋门口踱了几步,又转身
扬起了脸,不知是赏月,还是牵挂着婵娟下的我们。

  那晚母亲穿着一件蓝白睡裙,乌亮秀发披肩,稍显散乱。几缕湿发粘在红霞
飞舞的脸蛋上,清澈眼眸吸纳着银色月光,再反射出一潭饱满湖水。至今我看不
懂那样的眼神,像银色厚重的风,隽永、丰饶却又荒诞不经。母亲仰望良久,叹
了口气。我躲在栏杆后的身子不由紧了紧。接下来她走到门口,犹豫片刻,又径
直进了洗澡间。亮灯,关门,很快响起水声。我背靠栏杆坐下,扫了眼当空明月,
心烦意乱。

  正打算起身睡觉,洗澡间开了门,我侧着身子往后缩了缩。关灯,关门,嗒
嗒嗒的轻微脚步声。我扭头一瞥,登时全身僵硬起来。只见母亲一丝不挂,香肩
微缩,藕臂掩胸,步履轻盈,瞬间就进了屋内,却给这个白银夜晚空留一抹丰腴
肉色。直到楼下传来关门声我才反应过来,拍拍屁股躺到凉席上,睡意全无。闭
上眼,各种景象纷至沓来:陆永平滑稽而狰狞的笑,母亲隽冷如水的眼神,枣红
色木桌,水光连连的交合处,还有月光下的健美胴体。那跑动中跳跃的乳房、左
右颠动的肥白宽臀、光洁的背部曲线、丰满结实的修长大腿……

       ※※※※※※※※※※※※※※※※※※※※

  天蒙蒙亮我就下了楼。上个厕所,又到洗澡间洗了把脸。刚要出去,一撇脸
就扫见了洗衣篮里那条睡裙。犹豫了下,我把它轻轻掂起。整个裙后摆都是湿的,
扑鼻一股浓郁的腥臊。我心里怦怦直跳,老二一下硬了起来,赶忙扔下,仓皇而
出。

  卧到床上,好久才平静下来,遂翻出《福尔摩斯探案集》。记得已看了大半,
那天正好读到《最后一案》。看到华生在悬崖上听着震耳欲聋的瀑布声缅怀挚友
时,我只觉胸中震荡,险些落泪。夏洛克福尔摩斯怎么会死呢?当然不会啦,下
面就是《新探案》,每篇篇幅长了许多。虽然早知如此,但看到亲爱的福尔摩斯
先生再度现身时,我还是激动得要欢呼雀跃。

  正看得入迷,门被推开,母亲探了个头:「亮着灯在干啥啊,喊你也不应声。」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扬了扬手中的书。母亲说:「你还吃不吃饭严林?」我这才
发现窗外已艳阳高照。起身出门,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手中正搓着那条睡裙。

  我径直进了厨房。老三样,油饼、鸡蛋疙瘩汤、拍黄瓜。我操起筷子夹了块
黄瓜。

  母亲在外面笑着说:「年纪轻轻就老年痴呆,赶上你奶奶了。」不知道为什
么,我突然就心头火起,啪地摔了筷子。半晌,母亲才问:「咋了?」我隔着门
帘说:「天天都是油饼汤黄瓜油饼汤黄瓜,吃不烦啊。」母亲站起身,朝厨房走
来:「严林我给你说,想吃啥你可以自个儿做。」「你是我妈!」我简直在吼。
「你妈怎么了?你妈就得把你像老天爷一样供着?」母亲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娘俩就隔着门帘站着。母亲俏脸通红,朱唇紧闭,几缕发丝轻轻垂在脸颊。我匆
匆撇开眼,盯着她尚带着泡沫的手:「不吃了!」说着掀开门帘,转身上了楼。
母亲站在一旁,没有动。到奶奶院楼顶时,母亲喊:「严林你有本事儿就别回来!」
奶奶家已经吃过早饭。我到时奶奶正在刷锅。我在厨房转了一圈,拿了张油饼就
啃。奶奶问:「咋,没吃饭?」我说没吃饱。奶奶说:「你妈干什么吃的?还有
点鸡蛋疙瘩汤,给你热热。」我赶紧点头。吃完饭,进到客厅,爷爷在捋狼毫,
电视里播着《西游记》。造纸厂关门之后,爷爷做过两年狼毫,留了点,储在楼
上。上小学时,狗杂老师们总是委托我从家里捎。初中不练毛笔字之后,我也是
好久没见过这种东西了。我问爷爷怎么现在又开始倒腾这玩意儿了。上次脑淤血
后爷爷就有点口齿不清了,他说练练手,对身体恢复好。我也跟着在一边捋,有
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会儿奶奶也进来了,说地里的玉米苗怎么怎么不好,草都
比人高。

  很快到了晌午。新闻里尽是泛滥的长江水。爷爷咂着嘴,开始老生常谈,讲
六八年大水时自己如何英勇地抢救公社的猪。奶奶直摇头,说老伴竟瞎扯,那年
头哪有那么大的猪。我两耳竖起,倾听隔壁动静,殷切奢望母亲能来喊我吃饭。

  但当然没有,我有点忐忑不安,又有点决绝的快意。

  中午奶奶擀了点面条,吃蒜辣捞面。饭间奶奶问我:「不用给你妈打声招呼?」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饭毕,又捋了会狼毫,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奶奶家能把人
憋疯。那种无处不在的衰老气味说不出是该敬畏还是厌恶。

  我到水塘游了会儿泳,也不尽兴。置身水中,淹没在欢娱之间,我却有点心
不在焉。在一片呆逼的叫骂声中,我光着脊梁又回到了家里。大门反锁,母亲应
该在睡午觉。我从奶奶家进去,上了楼。拐到二楼走廊,眼前晾着洗好的衣物,
那张旧凉席赫然搭在栏杆上。一旁那些盆栽什么花早枯成了干柴。院子里静悄悄
的,我到客厅里坐了会儿,也听不见母亲的动静。出来后,我径直进了自己房间,
又沉浸在福尔摩斯的世界中。

  5 点多我上了个厕所,母亲似乎在厨房忙活着。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
暮气沉沉,难怪刚刚闷得要命。我专门进厨房洗了洗手,母亲在揉面,准备包包
子。尽管窗户大开,吊扇转个不停,厨房里还是热浪逼人,简直像进了桑拿房。

  母亲连衣裙湿了个半透,垂首间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在案板上。「毛巾。」
母亲头也不抬,突然说。我赶紧到洗澡间扭了条毛巾。「嗯?」母亲扬了扬红彤
彤的俏脸。我上前把毛巾敷到母亲脸上,仔细抹了一通。完了又搭上香肩,顺带
着把脖子也擦了擦。母亲哼了几声,扭开脸,也不看我:「有个吃就不错了,你
以为换个样容易?不把你妈热死。」她周遭升腾着一股浓郁的气流,说不好是什
么味道,却让我脸红心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攥着毛巾,傻愣着。母亲挤了挤
我:「去去去,别杵这儿碍事儿。」

  晚饭小米粥,包子,凉拌莴笋。包子是韭菜鸡蛋馅儿和豆沙馅儿,母亲各拾
了几个,让我给隔壁院送去。隔壁掩着门,黑洞洞的,就厨房亮着灯。爷爷奶奶
可能在街上纳凉吧。农村有端着碗到外面吃饭的习惯,母亲却几乎不出去,父亲
出事后更不用说。饭间,母亲问我这几天在看什么书。我说福尔摩斯。她问好看
不。我说还行。她哼了一声,幽幽地说:「这么有本事儿,你还回来干嘛?」我
半个包子塞在嘴里,差点噎住。

  当晚更是闷热。我们躺在楼顶,却像是睡在蒸笼里。空气黏在身上,让人呼
吸都困难。爷爷罕见地呆到9 点才下了楼。奶奶在一旁摇着蒲扇,一会咒骂老天
爷怎么还不下雨,一会叮嘱我可得小心点别半夜给雨淋坏了。可能包包子热得够
呛,吃完饭母亲就呆在房间里,没有上楼。虽然热浪黏人,我翻了几次身,还是
渐渐阖上了眼皮。毕竟几天都没睡个好觉了。

  又是叮叮咚咚的风铃声。像是浓厚夜幕里的一根银针。几乎条件反射般,我
腾地就坐起身来。大门确实在响,叮叮叮,应该是敲在门框上。也许是风,或者
野猫野狗啄木鸟?我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然而,父母房间传来了响动。开门
声。细微轻快的脚步声。几不可闻的说话声,像在争执什么。大门似乎开了。衣
服的悉索声。争执声。大门闩上了。两种脚步声。脚步停顿了下,说话声。两种
脚步声继续。客厅门闩上了。模模糊糊的关门声。

  我站起来,又坐下去,躺下去,又爬起来。一旁奶奶睡得正香,我却坐立难
安、辗转反侧,心中思绪万千。我知道陆永平会再来,但没想到是今天,毕竟昨
天刚来过。我又想到那个锦囊走廊,想到聪明的一休,想到一种叫做发散性思维
的思考方式,但在这个闷燥夏夜,它们却统统无效。约莫十来分钟后,我还是向
楼下走去。

  楼梯口听不到什么声音,我小心挪到窗外。男女喘息声。轻微的啪啪声。

  「这不都湿了,还装。」

  「你再胡说立马滚蛋。」

  「好好好。」陆永平似乎停止了抽插。摩挲声。

  「又干嘛?啊——」母亲轻轻叫了一声,「干嘛你,快起开!恶心不恶心!」
极其轻微的吸吮声,若有若无。

  母亲又嗯了两声,低吼:「陆永平!」

  吸吮声不见了,母亲却连连几声低吟,喘息也越发粗重。

  「哥就喜欢你这味道,凤兰。」陆永平似乎抬起了头。

  「变态,没见过你这么恶心的。」

  「哥就让你再见识见识。」吸吮声越来越响,像个没牙老头在吃面条。「上
次爽过今天就忘了?」

  「你……哦……」母亲闷哼一声,没了声音,似乎捂住了嘴。

  吮吸声时有时无,时高时低,时急时缓。母亲偶尔泄出几丝低吟,指缝间的
呜呜声却越发明显。终于伴着几声急促的呜呜声,母亲喉头溢出一声尖细而绵长
的低吟。与此同时,咚的一声,像是踢在床帮上。陆永平也是大喘气,嘿嘿笑着,
问爽不爽。母亲没有回应,半晌才冷冷地说:「你快完事儿快滚,少来恶心人。」

  「好好好。」啪,陆永平像是拍了下母亲的屁股,然后噗的一声插了进去。
母亲一声低吟。屋内响起扑哧扑哧的抽插声。

  突然,母亲说:「跟你说过不要来了不要来了,你非要来。」

  「怕啥,没事儿的。」

  「你是没事儿。林林这几天都不对劲儿,吊儿郎当的,你别再来了。」

  「尽瞎想,林林那是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嘛,忽冷忽热很正常。」

  「林林要是有个啥,」母亲声音低了下去,「陆永平,我饶不了你。」

  「姑奶奶,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哥我也年轻过啊,那啥说白了就跟你们女
同志来那事儿一样。」

  「啥话啊你这。」母亲噗地笑出声来,又戛然而止。

  「凤兰你笑起来真美。」陆永平开始加大力度,扑哧扑哧声越来越响。

  「行了……你,这么黑哪看得见。」

  啪嗒,灯亮了。

  「干嘛你,快关了。」

  啪嗒,灯又灭了。

  「说实话啊凤兰,你眼睛那么漂亮,这黑咕隆咚也发光啊,咋看不见?」

  「行了,陆永平,我又不是小姑娘。」母亲顿了顿,「我跟你是契约关系。」

  「唉,我知道,搞一次少一次嘛。」

  陆永平叹了口气,猛插了几下。

  「哦……你轻点。」

  「爽不爽凤兰?」陆永平索性开始大力抽插,一时啪啪大作。

  「哦……嗯……」母亲闷哼起来,「你……小点声……嗯……」

  「怕啥。」

  陆永平哼哼唧唧的,像是咬起了牙,胯下的节奏让我想到一篇课文——暴风
骤雨。

  母亲似在极力忍耐,喉头的闷哼却越发高亢。很快,几声尖细而急促的低吟
后,屋内只剩下了喘息。

  「几次了?」陆永平笑着问。

  母亲只是喘气。

  「几次了嘛?」

  「嗯……别咬啊你。」

  「别咬?那我就猛插。」陆永平又动起来。

  「轻点啊。」

  「我轻了你让我快,我快了你又让我轻,男人真不容易啊。」陆永平越来越
快。

  「啊……别……恶心了你……」母亲轻呼了几声,又变成了模模糊糊的闷哼,
嘴里似乎咬了什么东西。

  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全身靠到了墙上。浓厚广袤的夜空像一口大锅。为啥
还不下雨呢。赶快下雨吧,对不对?奶奶说庄稼都旱好久了。奶奶说这样下去可
不是法子。

  「来,换个姿势。」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母亲的闷哼越发高亢时,陆永平停
了下来。

  母亲似乎不满地哼了一声,陆永平嘿嘿地笑了笑。多么猥琐啊。

  啪啪两声脆响,陆永平再次抽插起来。

  「凤兰啊,哥其实一直挺过意不去。」

  母亲没接话,连喘息声都几不可闻。

  「哥也不是说因为借钱非要怎么怎么着,而是他妈的……」

  「就是趁人之危呗。」母亲冷冷地打断他。

  许久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轻微的抽插声。

  「哥是太喜欢你了!」陆永平突然说。声音都在颤抖,整个人像是压到了母
亲身上,引得她一声惊呼。

  「神经病,你小点声,快起开。」

  「哥太喜欢你了,哥第一次去你家……」我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个陆永平
到底在说什么。

  「你快点吧,少废话。」母亲不耐烦地打断他。

  陆永平不再说话,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了:「哥是趁人之危,但这机会都不
抓住不是楞球吗?」

  「别把大家想的都跟你一样龌龊。」

  「我龌龊?好好,我龌龊。」陆永平像是很生气,啪啪两下,大力挺动起来。

  母亲轻呼一声,说:「神经病啊你。」

  「说实话,在学校就没人骚扰你?」半晌陆永平蹦出这么一句,「我不信。」
母亲冷哼一声。

  「楞球才信。」陆永平咕哝着,胯下却越发凶猛。

  「你这人……啊……真是个神经……哦……」母亲似是哭笑不得,但在陆永
平的攻势下只剩下了呻吟声。

  「你说得对,哥就是神经。」陆永平深吸了口气。这波生生入肉,母亲的声
音都颤抖起来。

  回到楼顶,奶奶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我咋不睡觉。我赶紧躺下,生怕催
走奶奶的睡意。没有一丝风,夜幕生生地压了下来。半空中不知何时挂了个雾蒙
蒙的圆盘,像学校厕所昏暗的灯。我脑袋空空,筋疲力尽,只想好好洗个澡,舒
舒服服睡一觉。就这么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始终听不到陆永平出去的
声音。不会是睡着了吧?我靠近栏杆看了看,百般踌躇,还是小心翼翼地踏上了
楼梯。

  不到楼梯口就听到了淫靡的肉体碰撞声,清脆响亮。还有吱嘎吱嘎的摇床声,
像是在为悠长绵软的低吟声伴奏。我一呆,险些踢翻脚下的瓷碗。

  我背靠水泥护栏,也不知杵了多久。屋内的声响丝毫不见减弱,反而愈发急
促。或许有一个世纪,屋内总算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响起模糊的说话声。正当我
犹豫着是上去还是下去时,那可怕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两眼一酸便模糊了视线。

  抹抹眼,我一步步走向窗口。我想,如果他们发现,那就再好不过了。有股
气流在我体内升腾而起,熟悉而又陌生。失落?索然无味?都不确切。

  「起来,别在床上了。」

  「怕啥,又没人听房。」

  「哦……你快点。」

  「地上太硬,硌我腿疼。」陆永平笑了笑。

  「活该。」

  这么说着,吱嘎吱嘎声却不见停,反而越来越响。

  「凤兰,」陆永平声音黏糊糊的,「你摸摸。」

  「干嘛,你,你恶心不?!」

  「不都是你的水?」

  「陆永平你别得寸进尺。」

  「嘿嘿。」陆永平猛插了几下,啪啪脆响。

  「哦……又发神经啊……你。」母亲闷哼连连。

  「凤兰你真好。」陆永平嘿嘿地笑。

  「离我远点你。」

  「哥就闻闻,你可真香。」

  「真恶心,你快点,不早了。」

  「好嘞。」

  又是一阵暴风骤雨。我真担心父母的床能否经得住这么折腾,又想这么摇下
去奶奶会不会给摇醒。

  陆永平却突然停了下来,大口喘气:「刚你说林林,其实很简单,林林恋母
呗。」

  「别瞎扯。」母亲有些生气。

  「真的,男孩都恋母,很正常。」

  「是吗?」

  「当然,你哥好歹也识字。」

  「哟,那你这不跟没说一样吗?还专门提什么林林。」

  「还是张老师嘴厉害。」母亲哼了声。

  「也不知是上面嘴厉害,还是下面嘴厉害。」陆永平笑着,又动了起来。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那是,自从吃了你这……」陆永平像是凑近了母亲耳朵,「哥再吃啥都没
味儿了。」

  「滚蛋!」

  「嘿嘿。」

  「陆永平你少跟我这儿污言秽语行不行?」

  「你呀,又不是小姑娘,屄屄屌屌不是很正常嘛。」陆永平猛力抽插起来。

  「你……啊……哦……」母亲想说什么,却只剩下了呻吟。

  「凤兰,哥就喜欢你的屄,哥肏你屄,肏你屄。」

  「啊……哦……哦……」

  那是我记忆中最热的一晚。沮丧而失落的汗水从毛孔中汹涌而出,在墙上浸
出个人影。阴沉的天空湿气腾腾,却硬憋着不肯降下哪怕一滴水。风暴也不知持
续了多久,也许很长,又或许很短,总之在母亲压抑而又声嘶力竭的呻吟声中一
切又归复平静。夜晚却并未就此结束。在我准备起身离开时,陆永平说要去洗个
澡,母亲当然不愿意,让他快点走。但陆永平一阵嘻嘻哈哈,母亲似乎也拿他没
办法。我刚躲到楼梯下,陆永平就大大咧咧地出来了,赤身裸体,湿漉漉的肚皮
隐隐发光。待洗澡间响起水声,我才悄悄上了楼。途经窗口,母亲似乎尚在轻喘。

  躺到凉席上,那团剧烈的岩浆又在我体内翻腾。捏了捏拳头,神使鬼差地,
我就站了起来。我甚至面对那盏昏黄的月亮打了个哈欠,又轻咳了两声。一路大
摇大摆、磕磕绊绊,我都忘了自己还会这样走路。洗澡间尚亮着灯,但没了水声。

  我站在院中,喊了几声妈,作势要去推洗澡间的门。母亲几乎是冲了出来,
披头散发,只身一件大白衬衫,扣子没系,靠双臂裹在身上,丰满的大白腿暴露
在外。

  在她掀开客厅门帘的一刹那,衣角飘动间,我隐约看到丰隆的下腹部和那抹
茂密的黑森林。她一溜小跑,手上攥着件红色内衣,声带紧绷:「妈正要去洗,
落了衣服。」就这短短一瞬,她就擦身而过,进了洗澡间,并迅速关上了门。然
而,这足以使我看到那湿漉漉的秀发、通红的脸颊、香汗淋漓的脖颈、夸张颠簸
着的肉臀,以及惊慌迷离的眼神。还有那种气味,浓郁却慌乱。我感到一种快意。
冲着洗澡间窗户,我声音都在发抖:「有空调你不用,是不是有病啊。」转身进
了厕所,眼泪却止不住地奔流而出。

                第九章

  幼年时我十分迷恋剧烈的天气变化。像瞬间的乌云压顶,迅猛的风,暴烈的
雨,以及豆大的雨点砸到滚烫路面上发出的呲呲呻吟,都能让我体内猛然升腾起
一种愉悦。

  王伟超进来时淋成了落汤鸡。这逼拉着长脸,却依旧嘻嘻哈哈。母亲拿出我
的衣服给他穿。当然,有点小,球衣变成了贴身背心。母亲就夸他长得高,又怪
我挑食,说再这样下去怕就真是小矮人了。其实虽然发育晚,但我当时的身高好
歹处于同龄人的中上水平。她的话让我产生一种羞辱感,不由涨红了脸。我盯着
电视没有吭声,胸中却燃起一股烈焰。

  那天的新闻我记忆犹新。长江迎来了第六次洪峰,电视里的水像是要涌出来。

  似乎从彼刻起,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汪洋大海了。一群官兵用门板护送两头猪,
在齐腰的水中行进了三公里,最后得到了农民伯伯的夸奖。母亲和王伟超都大笑
起来,前仰后合。我想憋着,但终究没能憋住,噗嗤一声泄了气,便再也刹不住
闸,直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王伟超诧异地问:「你个神经病没事儿吧?」母亲
撇撇嘴,说:「甭理他,这孩子反应迟钝,还歇斯底里。」然后她起身回房备课,
到门口时又转身叮嘱道:「别老想着玩,你俩讨论讨论功课,天也不会塌下来。」
王伟超呵呵笑,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我扫了眼母亲裙摆下白皙光洁的小腿,轻轻
哼了一声。

  到了我房间,王伟超立马原形毕露。他说这鸡巴天气,雨点都有龟头大,差
点把他老人家砸死。说着他操起那个熟悉的塑料袋——应该塞在衣服里,没落一
滴雨——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我床上:几盘磁带,一个打火机,还有一盒
红梅。他挑出一盘塞进录音机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个可是打口带,从他哥那
儿偷拿的,要我千万别给弄丢了。这就是我第一次听Nirvana 的情形。当还算美
妙的和弦、嘈杂的鼓点、轰鸣的贝司以及梦呓而撕裂的人声从那台老旧国产录音
机里传出来时,我第一反应是关掉它。但转念想想连英语不及格的王伟超都能听,
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王伟超则尿急似的,不停地来
回走动。我一度以为那是听这种音乐该有的形体动作,直到王伟超拍拍我,做了
一个抽烟的姿势。我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王伟超自
己衔上,又给我递来一根。神使鬼差地,我就接了过去。接下来王伟超开始唾液
四射,讲这个乐队如何牛逼,他们的磁带怎样难搞,又说他哥广州有门路,好货
堆积如山。「咱们怕是到死都听不完。」他兴奋地说。王伟超为这个忧心忡忡的
夏天编织出一个梦。我徜徉其中,甚至忘记了窗外的瓢泼大雨。而没多久,母亲
推门而入,撕碎了这一切。想来她是打算问问我们午饭吃什么,手里还端着一个
果盘。噪音墙中柯本操着浓重的鼻音反复哼着一个词,后来我才知道,他唱的是
「memoria 」。母亲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她那副表情
我说不清楚,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水底却又像藏着什么东西。比如,一眼清泉。
王伟超关了录音机,屋子里安静下来。空气里悬浮着尼古丁的味道,生疏而僵硬。
竹门帘把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条条细纹,轰隆隆的雨声倾泻而入。半晌,母亲才说
了一句:「严林你过来。」我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没有动。

  王伟超轻轻踢了我一脚。我感觉烟快烧着手了,不知该掐灭还是丢掉。「你
过不过来?」母亲又说了一句,轻柔如故。我把烟头丢掉,用脚碾了碾,始终没
有抬头。「严林你过来!」清泉终于喷薄而出——母亲猛地摔了果盘,一声脆响,
碎片四溅。一只梨滚到了我的脚下。那是一只砀山梨,至今我记得它因跌破身体
而渗出汁液的模样。而那股躁动的熔岩又在我体内迅猛地膨胀,沸腾,它迫使我
不得不站起来,面对身着翠绿色贝贝裙的母亲,吼道:「管好你自己吧!」母亲
纹丝未动,像是没有听到。我起身,从她身旁掠过,直到蹿入雨帘中鼻间尚游荡
着一丝熟悉的清香。然而我从小就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多么善于察言观色啊。
很少有什么能逃出我的目光。那一瞬间母亲清澈的眼眸激起了几缕波澜,以瞳仁
为中心迅速荡开,最后化为蒙蒙水雾。我说不好那意味着什么,震惊?慌乱?抑
或伤心?「龟头」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我感到浑身都在燃烧,手脚不受控制地抖
个不停。

  那个下午我和王伟超是在台球厅度过的。他不住地骂我发什么神经,又安慰
我回去乖乖认错准没事。我闷声不响地捣着球,罕见地稳准狠。四点多时他又带
我去看了会儿录像。尽管正门口挂着「未成年人禁入」的牌子,但在粗糙的荧光
照耀下,烟雾缭绕中,熠熠生辉的尽是那些年轻而饥渴的眼神。到现在我也说不
准放的是什么片子,不过想来,九十年代三线小城的破旧录像厅里又能放些什么
狗屁玩意呢?当身材粗犷的西方女人带着满身的雪花点尽情地叫着「Oh yeah 」
时,我和王伟超都情不自禁地撸起管来。射精的一刹那,一张恬静秀美的脸庞浮
现在我脑海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惶恐,八爪鱼一样将我紧紧
缠绕。

       ※※※※※※※※※※※※※※※※※※※※

  雨一旦落下便没完没了。街面上浑浊的积水总让我想到水城威尼斯。爷爷的
风湿病变得严重,母亲大半时间都呆在隔壁院里。我多少松了口气。一连几天我
和母亲间都没有像样的对话,好几次我尝试着去碰触那双熟悉的眼眸,都半途而
废。有时候我甚至期待母亲能打骂我一顿,而这好像也是奢望——她对我的唯一
态度就是视而不见。这让我满腔愤懑,却又焦躁不安。晚上躺在床上,我辗转反
侧,连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都那么怅然若失。而彻夜喧嚣的蛙鸣,更像是催命的
鼓点,逼迫我不得不在黎明前的半睡半醒间把这些聒噪者炖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吃晚饭时,奶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在母亲的轻声安慰下,她像个小
孩那样抽泣着说他们都老了,不中用了,但庄稼不能荒啊,地里的水都有半人深
了,这可咋整啊?母亲愣了愣,说她一早去看看。奶奶直摇头:「你搞不来,六
亩地哪块不得剜条沟啊。」我说:「我去嘛。」奶奶白了我一眼。

  在一片静默中,大家吃完了饭。母亲起来收拾碗筷时,一直没吭声的爷爷口
齿不清地说:「西水屯家啊,让他姨夫找几个人来,又不费啥事儿。」我像被针
扎了一下,嗖的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奶奶诧异地扫了我一眼,说:「哎哟,看我,
咋把这茬忘了?」母亲头都没抬,倒菜、捋筷、落碗,行云流水。见母亲没反应,
奶奶似是有些不高兴,哼道:「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拉不下脸,那我去。」母
亲端起碗,向厨房走去。我赶忙去掀门帘。母亲却停了下来,轻声说:「一会儿
打个电话就行了。」第二天陆永平果然带了四、五个人,穿着胶鞋、雨披忙了一
上午。午饭在我家吃,当然还是卤面。饭间,红光满面的陆永平喷着蒜味和酒气
告诉我:「小林你真该瞧瞧去,田里尽是鲫鱼、泥鳅,捉都捉不完啊。」对于一
个孩童习性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这的确是个巨大的诱惑。我不禁想
象那些高蛋白生物们在玉米苗和豆秧间欢畅地游曳嬉戏。那一刻,哪怕是对陆永
平的厌恶,也无法抵消我的心痒难耐。然而母亲从院子里款款而入,淡淡地说:
「这都要开学了,他作业还没写完呢。」我抬头,立马撞上了母亲的目光,温润
却又冰冷。这让我没由来地一阵羞愧,只觉面红耳赤,整个人像是一团火。

       ※※※※※※※※※※※※※※※※※※※※

  雨终于在一个傍晚停了下来。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整个世界万籁
俱静,让人一时难以适应。空气里挥发着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蛮。曾经娇艳如
火的凤仙花光秃秃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连根拔起。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啸着从
身前掠过,令人目眩。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崭新的一切,竟有一种生疏感。

  就是此时,陆永平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皮鞋擦得锃亮,让人
陡升一种厌恶。「你妈呢?」他开门见山。我用脚扒拉着凤仙花茎,假装没有听
见。这人自顾自地叫了两声「凤兰」,见没人应声,就朝我走来。「小林,吃葡
萄,你姨给拾掇的。」陆永平递来一个硕大的食品袋。我不理他。「咱爷俩得唠
唠,小林,趁你现在不学习。」陆永平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我转身就往房间
走,头也不回:「跟你没啥好说的。」我躺到床上,随手打开录音机,这癞皮狗
也跟了进来。他把食品袋放到书桌上,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最后背靠门看着我。
柯本杀猪一样叫着,让他皱了皱眉。

  我枕着双手,眯缝着眼,强迫自己去追寻音乐的轨迹。也不知过了多久,当
我以为他已离去时,一个人影在眼前一晃,屋子里安静下来。「让你小点声,听
不见?」陆永平在床头坐下。我冷哼一声,翻了个身,柯本就又叫了起来。这次
陆永平起身,一把拽下了插头。「滚蛋!」我腾地坐起来,捏紧了拳头,两眼直
冒火。陆永平却根本不理我,他嘿嘿笑着说:「也就是你,换小宏峰,换你姐试
试,老子一把给这鸡巴玩意儿砸个稀巴烂。」我咬咬牙,憋了半晌,终究还是缓
缓躺了下去。

  「来一根?」陆永平笑嘻嘻地给自己点上一颗烟:「来嘛,你妈又不在。」

  「你到底有鸡巴啥事儿?」我盯着天花板,不耐烦地说。

  「也没啥事儿,听说你又惹你妈生气了?」

  「哼。」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说这抽烟吧,啊,其实也没啥大不了,但再咋地也不能抽到你妈跟前吧?
搞得姨夫都成教唆犯了。」

  陆永平轻描淡写,我的心却一下沉到了谷底。说客!母亲竟然让这货来给我
做思想工作?!我感到浑身的骨节都在发痒,羞愤穿插其间,从内到外把我整个
人都点燃了。「关你屁事儿!」我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左掌心那条狭长的疤在飞
快地跳动。陆永平赶忙起身,后退了两步,笑眯眯地直摆手:「好好好,不关我
事儿,你别急,什么狗脾气。」说着他转身往院子里走去,不到门口又停下来:
「你零花钱不够用就吭声,放心,咱爷俩的秘密,你妈不会知道。」他吐了个烟
圈,又挠了挠头,似乎还想扯点什么。但他已经没了机会。我快步蹿上去,一拳
正中面门。那种触觉油乎乎的,恶心又爽快。目标「呃」的一声闷哼,壮硕的躯
体磕到木门上,发出「咚」的巨响。我毫不犹豫地又是两脚,再来两拳,陆永平
已经跪到了地上。至今我记得那种感觉,晕乎乎的,好像全部血液都涌向了四肢。
那一刻唯独欠缺的就是氧气。我需要快速地呼吸,猛烈地进攻。然而我是太高估
自己了。陆永平一声怒吼,便抱住我的腿,两下翻转,我已被重重地撂到了床上。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陆永平反摽住了胳膊。血管似要炸裂,耳畔只剩隆隆的
呼啸,我嘶吼着让陆永平放开。他说:「我放开,你别乱动。」双臂上的压力一
消失,我翻滚着就站了起来。陆永平已到了两米开外——想不到这个不倒翁一样
的货色动作如此敏捷——左手捂住脸颊,兀自喘息着:「真行啊,你个兔崽子。」
等的就是这一刻,我飞步上前,使出全身力气,挥出了一拳。遗憾的是陆永平一
摆头,这一击便擦嘴角而过,青春的力量几乎都释放到了空气中。不等回过神,
我整个人已被陆永平狗熊一样抱住,结结实实按到了床上。

  我拼命挣扎,双臂挥舞着去挠陆永平的脸,却被他一把掐住。「妈勒个巴子
的,你个兔崽子还没完了。」陆永平长脸憋得通红,说着在我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疼痛涟漪般扩至全身,让我意识到敌我之间的差距。就那一瞬间,眼泪便夺
眶而出,躁动的力量也从体内消失殆尽。陆永平松开我,吐了口唾沫,边擦汗边
大口喘息。半晌,他叹了口气:「都这样了,咱今天就把话说开。严林你瞧不起
我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你妈!她为这个家遭了多少罪,别人不清楚,你个兔崽
子可一清二楚!」我的脸埋在凉席里,只能从泪花的一角瞥见那只遍布脚印的皮
凉鞋在身旁来回挪动。「你凭什么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哼哼。」陆永平
冷笑两声,点上一颗烟:「啊?女人我见多了,你妈这样的,可以说——没有!
你瞧不起她?」这时大哥大响了,陆永平接起来叽里呱啦一通后,对我说:「你
自己想想小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废话我就不多说了。」

  「装什么好人?还不都是因为你!」兴许是眼泪流进了嘴里,我感觉自己的
声音都带着股咸味。陆永平显然愣了愣,半晌才说:「大人的事儿你懂个屁。」
我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身下的床板传达出心脏的跳动,年轻却茫然无措。陆永
平在屋里踱了几步,不时弯腰拍打着裤子上的污迹。突然他靠近我,抬起腿,嗡
嗡地说:「你瞅瞅,啊,瞅瞅,烫这么大个洞,回去你姨又要瞎叽歪了。」他的
脸颊肿得像个苹果,大鼻头汗津津的,嘴角还带着丝血迹,看起来颇为滑稽。我
这么一瞥似乎让他意识到了什么,陆永平摸摸脸,笑了笑:「你个兔崽子下手挺
黑啊,在学校是不是经常这么搞?」这么说着,他慢条斯理地踱了出去。

  院子里起初还有响动,后来就安静下来。我以为陆永平已经走了。谁知没一
会儿,他又嗒嗒地踱了进来。背靠窗台站了片刻,陆永平在床头的凳子上坐下,
却不说话,连惯有的粗重呼吸都隐匿了起来。屋子里静悄悄的,街上传来孩童的
嬉闹声。我右脸紧贴凉席,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在床上,浑身大汗淋漓,头脑里
则是一片汪洋大海。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终于不堪忍受,下决心翻个身时,陆
永平站了起来:「好,我跟你妈这事儿,就此了结。」干脆利落得让我怀疑自己
的耳朵。走到院子里,他还不忘回头来一句:「再惹你妈生气,我可饶不了你。」

  「还有,」他顿了顿:「那葡萄可熟透了,要吃赶紧的。」许久我才翻个身,
从床上坐起,却感到浑身乏力。记得当时天色昏黄,溜过围墙的少许残阳也隐了
去。我站起来,整个人像是陷入一团棉花之中。

                第十章

  开学前几天我见到了父亲。因为剩余刑期不满一年,没有转执行,继续收押
在看守所。当然,看守所也好,监狱也罢,对年幼的我而言没有区别,无非就是
深牢大狱、荒郊野外、醒目的红标语以及长得望不到头的围墙。父亲貌似又瘦了
些,也许是毛发收拾得干净,整个人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一见我们,他先笑了
起来,可不等嘴角的弧度张开,热泪打着转就往下滚。隔着玻璃我也瞧得见父亲
那通红的眼眶和不断抽搐的嘴角。而亮晶晶的脸颊闪耀着稀释光阴的泪痕,和他
身后墙上庄严肃穆的剪贴大字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时至今日,每当
提到「父亲」这个词,首先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上述形象。这让我想到罗中立那
幅著名的《父亲》——他有一个沟壑纵横的父亲,我有一个泪光盈盈的父亲。

  兴许是我们的再三叮嘱起了作用,又兴许是狭长局促的会见室释放出一种逼
仄的威严,奶奶死死捂着嘴,硬是没哭出声。爷爷拄着个拐棍,浑身直打摆子。
我赶忙上去扶着,生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母亲远远站在后面,不声不响,像个
局外人。俩老人拿着话筒,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等时间浪
费得差不多了,奶奶把话筒递给了我。我颤抖着叫了声「爸」,发现自己也成了
泪人。父亲似乎没啥要给我说的,叫了几声「林林」,抹了两把泪,让我把话筒
给母亲。母亲却没有接,她转身走了出去。就那一瞬间,父亲嚎啕大哭起来,把
身下的桌子锤得咚咚作响。身后的两个狱警赶忙采取行动,这才遏制住了该犯人
的嚣张气焰。结果就是会见就此结束,反正时间也所剩无几。临走,父亲叮嘱我
要照顾好母亲,别惹她生气。被押离会见室时,他还一步一回头,嘴里也不知道
嘟囔着什么。此情此景让奶奶再也按耐不住,鬼哭狼嚎的戏码终究没能避免。

  一路沉默无语。等陈老师一走,奶奶就抱怨起来,说母亲不近人情,「和平
再有错,那也是你丈夫」。爷爷也不知是不是支撑不住,「咚」地一声就跪到了
地上,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求」母亲千万要「原谅和平」。母亲和我一起
手忙脚乱地把他老人家搀了起来,撇过脸,却不说话。许久她才叹了口气,轻轻
吐了一句:「你们这都是干啥啊。」时值正午,烈日当头,夏末的暑气参杂着一
丝不易觉察的微凉。我一抬头就瞥见了母亲那两汪晶莹欲滴的眼眸,瓦蓝瓦蓝的,
没有半缕残云。

       ※※※※※※※※※※※※※※※※※※※※

  说来也怪,对我而言,初三生活除了忙碌,所剩无多。依稀记得一个周末的
午后,我们在杂草都有半人高的操场上踢出来几条一尺来长的大鲫鱼。表面光鲜,
另一面却被蛆虫蝇蚁叮咬得面目全非。可操场上怎么会有鱼呢?或许有时候,记
忆也不可靠吧。然而,那长期被雨水浸泡而起皱的地表在烈日暴晒下崩开的条条
裂纹,那依旧茁壮茂盛、根茎却在偷偷泛黄的野草,却都又历历在目。还有我们
翻开鲫鱼时嗡嗡而起的黑色蝇群,总是携着让人头皮发麻的躁动时不时地溜出我
的脑海。教室里的鱼腥味似乎成了常态。仅仅一个暑假,干瘪的少女们都挺起了
胸膛。我总是不经意地发觉各种裤缝间残留的褐色污迹。它们包裹着稚嫩的臀部,
隐秘又让人恶心。当时大街小巷都刷着红桃K 的广告,有个傻逼煞有介事地告诉
我们:「知道女的为啥要补血吗?她们每个月都要流好几桶,你说浪费不浪费?」
开学后母亲带高一,倒是清闲了许多。偶尔我也会找母亲蹭饭吃,被小舅妈逮住
两次后,就再也不去了。我无法想象她当着众亲戚的面,拧着我的耳朵说:「这
林林啊,离开他妈怕是没法活了,羞不羞啊。」这样一来,我恐怕真的没法活了。

  邴婕却姗姗来迟,询问王伟超,他也不知情。直到开学一周后,她才又出现
在课间的阳台上。白衬衫,火红的背带裤,高高翘起的马尾,闪亮轻盈,一切如
故。只是柔弱的眉宇间会不经意地浮现出一丝阴霾,在一缕清风拂过后又消失得
无影无踪。我远远地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

  再次见到陆永平已是九月中旬。由于初次探监不懂规矩,奶奶给拾掇了整整
两大编织袋的杂七杂八——其中包括两个南瓜,都原封不动地拉了回来。这次爷
爷说什么也要喊上陆永平,「甭管有没有熟人,拉上他总不会错」。我当然不愿
意去。母亲本来也不去,但终归架不住俩老人的死缠烂打。奶奶依旧不吸取教训,
只要能想到的,她都要给捎过去。连一贯笑眯眯的陆永平都皱起了眉头。临行,
陆永平按下喇叭,问道:「小林你真不去?」说着他眨了眨眼。瞬间一阵惶恐的
巨浪从我体内呼啸而过,几乎条件反射地,我望向母亲。她正和奶奶说着什么,
碎花小翻领托着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秀发盘在脑后,发迹线下散着一簇微卷碎
发——在一抹饱满日光的铺陈下,是那么娇柔可爱。二话不说,我立马蹿上了车。

  这次会见双方都克制了许多。最起码,奶奶已能吐出完整字句了。她老人家
心情很好,甚至要让父母单独讲几句。这简直有点像国产电视剧里的情节,搞得
我一愣一愣的。然而不等回过神,可怜的我就被奶奶一把拽了出去。

  陆永平呆在走廊里,斜倚着长凳,正和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海侃着。远远就
能看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暴凸的青筋以及频频射向阳光下粉尘的点点唾沫。见
我们过来,陆永平立马招呼爷爷奶奶坐下,介绍说这是什么什么科长,这次可多
亏了他。俩老人赶忙又起身,一阵感激涕零。胖子大手一挥,说都自己人,根本
不是事儿。我僵硬地坐着,也不知该不该站起来,只觉得凳子硌得屁股疼。那是
八九十年代遍布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的长凳,褐色的油漆早已脱落,露出千疮
百孔的条纹状裸木,扑鼻一股腐朽的气息。或许还有消毒水的味道,我也说不好。

  总之一阵百无聊赖的抠抠挖挖后,一条肥白大青虫钻了出来。脑袋黏糊糊地
卡在我的指甲缝里,身子还在兀自扭动。至今我记得它那独一无二的褐色体液—
—像极了人血——我把它拿给奶奶看,却被一巴掌扫到了地上。

  回家路上,爷爷突然一拍大腿。大家忙问怎么了,他老人家含混不清,口水
都耷拉下来:「看这记性,咱都见过和平了,永平可还没见呢!」陆永平呵呵笑
着:「有规章,近亲才能会见。」奶奶说:「咋,自己亲兄弟还不算近亲?再说
有X 科长在,这点小事儿还办不成?」陆永平又是哈哈两声:「也是,下次看看
吧。」车里的燥热气流让我有些心神不宁。下意识地,我通过后视镜扫了母亲一
眼,不想她也看了过来。我赶忙低下头,揉了揉鼻子,却嗅到一股混着草料的腥
臊味。

       ※※※※※※※※※※※※※※※※※※※※

  九八年抗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件事:第一,长者提到胸口的裤腰带;
第二,那头幸运的、被广大官兵精心呵护的猪;以及第三,前前后后搞了三次的
赈灾募捐。其他年级不知道,初三学生每人至少10块,三次就是30. 为此不少家
长到学校抗议:为啥是我们给别人捐款,而不是相反?也有同村村民来找母亲,
起初母亲只是微笑应付,找教务处协商,后来迫不得已就把问题反映到了教委。
在各方压力下,第三次募捐宣告流产。

  记得就是募捐流产后不久,一场姗姗来迟的冰雹裹挟着夏天不甘示弱的暴戾
突袭了这个东部小城。自行车棚塌了大半,篮球架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操场,遍
布积水的校园让人想起末日降临前的索多玛城。即便门窗紧闭,还是有不少雨水
挤了进来。我们把桌子并到一起,点起了蜡烛。一种难言的喜悦合着窗外的电闪
雷鸣在烛光间兴奋地舞蹈。这是一种年轻式的愚蠢,一种难能可贵的孩子气,好
在晚自习放学前丧心病狂的大雨总算放缓了一些。老师抓住机会,宣布立马放学。

  走廊里挤满了学生家长,校园里的水已经淹到了膝盖。唯一的光源就是手电
筒,当然,还有不时划过夜空的闪电。我站在嘈杂的人群里,看着水面上来回穿
梭的各色光晕,恍若置身于科幻电影之中。正发愣肩膀给人拍了一下,我回头,
是母亲。她递来一把伞,示意我跟着走。那天母亲穿了套灰白色的棉布运动衣,
脚上蹬着双白胶鞋,在灰蒙蒙的夜色里闪耀着清亮的光。她像条水蛇,游荡过拥
挤的人流。我双手抱臂,亦步亦趋,浑身却直打哆嗦。到了楼梯口,母亲倒出一
双胶鞋,让我换上,完了又变戏法似的拎出一件运动衫。我一把拽过去,穿上。

  母亲笑盈盈地看着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冷呢。早上咋给你说的?」那晚我
和母亲在教职工宿舍过的夜。至今我记得操场上的汪洋大海——手电似乎都探不
到头。我们在齐膝的水中「哗哗」而行,海面上荡起魔性的波澜。我禁不住想象,
在远处,在那隐蔽的黑暗中,是否潜伏着不知名的神秘巨兽?

  宿舍里也是黑灯瞎火。母亲拿着手电一通乱晃后,终于摸到了烛台——其实
就是啤酒瓶上插了根蜡烛而已——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着。我接过去,这才发现母
亲小手冰凉,肩膀都湿了大半。毫无疑问,她是专门从家里赶来的。我鼻子一酸,
感到一支隐秘的鼓槌在心头敲起。也许是受了潮,火柴确实不好起火,我擦了一
根又一根,开始焦躁不安。母亲噗哧笑了出来,伸手说:「笨,还是我来吧。」
我躲开她,闷声不响,手上却越发使劲。那一刻,我在头脑里把物理课本翻了个
遍,却对眼前苍白的现实毫无助益。所幸老天有眼,也不知过了多久,火终究还
是让我给点着了。当微弱的烛光亮起时,我在床沿坐下,发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

  母亲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柔声问:「怎么了?」我别过脸,梗着脖子,
却吐不出一个字。那团如同烛火般微弱却又温暖实在的氤氲围绕在周围,散着淡
淡的清香,让我禁不住要屏住呼吸。

  教职工宿舍楼新建不久,房间不大,好在配有独立卫生间。母亲早年分配过
住房,原则上不再配给宿舍,但打着小舅妈的名义好歹申请下来一套。平常两人
合用,也就睡睡午觉,晚上很少留宿。小舅妈开火做饭那阵我来过几次,无奈消
受不起她那精湛厨艺,再也不敢贸然踏进半步。我胡乱抹把脸,洗洗脚就上了床。

  卫生间响着轻微的水声,随着母亲的动作,不时会有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眼前
掠过,戳到天花板上。母亲出来时上身只剩一件粉红色文胸,我扫了一眼,立马
别过了头。其实背着光,也看不清什么,我只记得那光洁圆润的肩头被烛光镀上
了一层青铜色,温暖却又让人嗓子眼发痒。见了我的反应,母亲啧啧一声,似是
要嘲讽几句,却突然没了下文。半晌她才上了床,已经穿了一件棉T 恤。

  单人床空间有限,挤一挤两人还凑合。我挺尸一般紧贴墙躺着,连呼吸都那
么直挺挺的。母亲在旁边坐下,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老天在上,那一分一秒就
像在针尖上一样难捱。在我几乎要忘记怎么呼吸的时候,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小手紧拽我的肩膀,连身下的床都在发抖。这种金灿灿的笑令我至今难忘。一时
间,井喷的欢愉爬满光晕,再被烛光洒向房间的角角落落。在我恼羞成怒的抗议
下,母亲才停了下来——她几乎要断了气:「你,不用,枕头啊?」

  「不用。」我哼了一声。

  「真不用?」

  「真不用。」说完,我也笑了起来。

  「不用好,不用我可就舒服了。」母亲大大咧咧地躺下,不再搭理我。良久,
她又弹了弹我的肚子:「就这么睡啊?」我愣了愣才坐起来,去够脚头的凉被,
不想屁股被母亲轻踢了一脚:「哎,裤子不脱?」我扭头扫了一眼,母亲枕着双
手,二郎腿高高翘起,满脸的戏虐。老实说,是阔别已久的戏虐。

  「看什么看?你个小屁孩还一本正经。我是你妈,你浑身上下我什么没见过,
还怕我看?」母亲晃着脚,声音松弛得像发酵的面粉。我这才发现她的半截裤腿
都是湿的。

  我脱掉裤子,迅速钻进了凉被里。母亲轻笑两声,起身吹灭了蜡烛。我依旧
直挺挺地躺着,但不用余光也知道,母亲正在脱裤子。然后她进了卫生间,很快
就又出来,在我身旁躺下。母亲把凉被提到胸口,扭脸问我:「冷不冷?」我摇
了摇头。母亲呸了一声:「说话,黑灯瞎火谁看得见?」我只好说不冷。母亲又
是两声轻笑,抬起脖子,把枕头往我这边挪了挪。我当然也不再客气。母亲砸了
砸嘴,幽幽地说:「要脸?」轻盈的气流拂在脸上,潮湿温热,柔软香甜,我不
由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至今无法想象那一晚是如何煎熬过去的。我把自己绷得像块案板上的咸鱼干,
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能无限缩小,成一条直线,成一点。可即便
如此,恐怕也无法避免碰触到身旁的母亲。那种光滑与柔软,那种仿佛能穿透被
子的肉与肉的摩擦声,像黑暗中的火石,不时地擦亮我不知所措的脑海。而富丽
堂皇的肉体闪耀着莹莹白光,穿透无边夜幕而来,却让我愈加燥热难耐。我只好
转身背对母亲,把脸贴到墙上,总算得到了一丝冰冷的抚慰。模模糊糊要睡着的
时候——当然,也有可能是睡着又醒来,我隐约感觉到母亲从床上爬了起来。若
有若无的脚步声后,传来一阵嗤嗤的水声。就那一瞬间,我立马清醒过来。那泡
尿好长,起初很冲,后来淅淅沥沥的,最后伴着母亲轻微的哼声才宣告结束。母
亲又在我身旁躺下,我却再也睡不着,连窗外的雨声都变得那么真切。

  雨总算停了。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却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在水中穿行,像那些
以捕鱼为生的祖辈们曾经不得不做的那样。然而我是怯懦的,我意志不够坚定,
我多么渴望能有一块舒适的陆地啊。好在老天有眼,在历经了不知多少跋涉之后,
终于,一块肥沃的土地出现在我面前。是的,上天恩赐的美食。我欣喜若狂地亲
吻这片土地,抚摸每一头愤怒的麦穗,还有那座庄园——雪白的围墙,肃穆的门
庭,富丽堂皇!我冲进去,欢喜地嚎叫。我要览遍每一个华丽的房间。然而事实
证明,这座庄园是一个迷宫,拥有无限多却一模一样的房间。我穿梭其中,早已
失去了审美乃至时间的概念。直至有一天,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似乎和整
个房间融为一体,修长的脖颈绷出一条柔美的弧度,肥硕的圆臀高高撅起。这几
乎是怪异的,无论从空间构造还是时间逻辑上看。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那个屁
股,肉浪滚滚,真真切切。而股间的赭红色软肉湿淋淋的,像一朵奇异的花。迫
不及待地,我脱了裤子,就挺了进去——胯下的老二就像硬了一万年那么久。一
时兴奋的火花在脑垂体上窜动,身前的女人也发出诱人的呻吟。我越挺越快,女
人的声音也越发高亢。突然,她扭过头来,或者说她的脸终于浮现了出来——是
母亲!

  睁开眼时,天已蒙蒙亮。没有时间概念。也听不见雨声。而我,正拥着母亲,
胯部顶触着一团柔软。这让我一个激灵,头发都竖了起来。小心撤出身子,平躺
好,我才松了口气。扭头看了母亲一眼,她似乎还在梦中,乌黑秀发散在枕间,
凉被下的身体尚在轻轻起伏。我对着天花板瞪了好一会儿——这是我糖纸般缤纷
的童年养成的嗜好之一——也没瞪出什么来,甚至没能让我从方才的梦中缓过神。
我擦擦汗,又扫了母亲一眼,她确实还在梦中,你能听到轻轻的鼾声。神使鬼差
地,我就凑了过去。扑鼻一股浓郁的清香,而秀发间裸露出的少许白皙脖颈在眼
前不断放大,让人禁不住想要亲近。凉被下的胴体也升腾起温软的氤氲,似乎经
过一夜雨水的浇灌正蓬勃开来。我哆嗦着贴上了母亲的身体,胯下那股青春的力
量像是要把内裤撑破,再不找个落脚点下一秒就会血肉横飞。

  这样一个凌晨对任何人来说恐怕都会永生难忘。直到把硬得发疼的老二抵上
那团肥熟的柔软,我才稍安几许。而汗水已浸透全身,凉被紧贴下来,整个人像
是置身于蒸笼之中。如同过去数个周末的早晨,我挺动胯部,轻轻摩擦起来。只
是这一次,对象是我的母亲。我把脸攀在母亲肩头,眼睛死死盯着那朵晶莹的耳
垂,双臂僵硬地瘫直着,只有胯部处于运动状态。坚硬的海绵体在两瓣圆球间不
安地试探后,终于滑入了股缝间。只感到一团软肉在轻轻地挤压,我几乎要叫出
声来。伴着细微的滋滋声,我越动越快。至于声音来自何处,我也说不好。股间?
凉被与身体间?亦或床铺本身?又或许根本就没有声音呢?啊,我记不清了。总
之,当那种在人的一生中注定会被一次次追寻的快感划过脊椎骨时,我才感到浑
身的酸痛。湿漉漉的裤裆尚抵在母亲屁股上,蜷缩的膝盖感受着母亲大腿的圆润
与光滑。而不安,像是早早安置在天花板上的网,已将我牢牢罩住。就在此时,
母亲哼了一声,缓缓翻了个身。我迅速撤出身子——随着一波热气流从被窝里冲
出,扑鼻的杏仁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气不敢出,真的像块咸鱼干。母亲
却没有动作。许久,我才撇过脸,偷偷扫了一眼。母亲双目紧闭,呼吸悠长,似
乎仍在睡梦当中。

               第十一章

  足足有一周,汪洋大海才渐渐干涸,变成了一潭巨大的沼泽。地势高的地方
重又冒出绿芽,正中央的庞大坟丘更是郁郁葱葱,连伫立其上的几株僵死老树都
生机焕发。还有那些横七竖八的篮球架,我们用了好几节体育课才把它们一一扶
起。我清楚地记得,好几张篮板背面都铺上了一层野菇菌,密密麻麻,像是倾泻
而出的人脑。

  不知从何时起,校园里开始流传一则异闻:操场上的地下尸骸已饱吸灵气,
静待复活。理所当然地,很快就有人听到了鬼叫,目睹了鬼影。谣言在玩乐间成
为真理,以至于一天早自习后我们发现连绵起伏的数个坟茔都被插上了带血的卫
生巾。为此教务处专门张贴通知,并下发到各班,教诲祖国的花朵们要加强科学
素养,抵制封建迷信。家属却不满意,执意要捉拿真凶。由此展开了历时一个多
月的校内大盘查。结果当然不了了之。然而那种迥异的氛围像是注入枯燥校园生
活中的一支兴奋剂,在痉挛的余韵消散后悄悄沉淀于肌体记忆之中。作为一个传
说,此事在以后的日子里注定会被我们时常谈起,用以活跃气氛,或者确切地说
——填充岁月在彼此间造就的生疏和隔阂。

  另一则流言就没那么走运了,虽然也曾风光一时,但如今怕是再没人会想起。

  冰雹后的某个中午,蹲在小食堂门口吃饭时,一个呆逼激动地说:「出大事
儿啦!」大伙埋头苦干,没人搭茬。这逼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真的出大事儿
啦!地中海被干死了!」我们这才抬起了头。他咧着嘴,口水都流了出来:「遍
地是血,怕是活不了了。」众逼纷纷冷笑,这逼急了:「骗你们被驴日好吧?傻
逼地中海老牛吃嫩草……」声音低了下去,却在发抖,「骚扰一个女老师,被家
属开了瓢,那个血啊。」一下子我们都兴奋起来,简直要欢呼雀跃。在对地中海
表示深切「同情」后,话题很快转向女老师,具体说是她的奶子和屁股。啊,不
好意思,我们总是那么饥渴。

  几天后,随着信息的进一步丰富以及借助我们超人的想象力,人物、事件、
过程都变得丰满起来。有人甚至据此写了一篇黄色小说,一度在男生间广为流传。

  地中海是教务处副主任,主抓财务,按理说不管纪律。但傻逼偏偏爱瞎逛,
瞅谁不顺眼轻则一顿训斥,重则写检查叫家长,是为校园厉鬼。其实此人和我家
也颇有些渊源——确切说是他父亲,在城里上小学那阵,这位乔老师教我们数学
和音乐。而若干年前,他同样是母亲的恩师。乔老师家就在西水屯,印象中有好
几次,父母没空、爷爷奶奶又不方便,都是他捎我回家。至今记得他那辆铃木小
踏板,黑烟滚滚,嗡嗡作响,跑起来还没瘸子走路快。还有他家二楼的鸽子——
有几百只——扑腾起翅膀来,像层厚重的云,实在令人艳羡。以至于上初中后我
很难把地中海和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头联系起来——后者连毛发都那样浓密。

  至于受害人,据小道消息,是教务处的一位已婚女教师。具体是哪个,谁也
说不好。我们没事就跑到教职工橱窗前研究一番,最后手里握了好几套可供选择
的意淫方案。后来也有说法声称不是骚扰,而是通奸。我们当然不相信竟有人愿
意和地中海通奸,但「通奸」这个词无疑更让人兴奋。据说,两人经常在办公室
搞,一搞就是昏天暗地,以至于女教师忘记了回家。她丈夫饿得受不了,就跑到
学校来,正好捉奸当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苦主操起板砖就开了地中海的秃瓢,
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如果不是110 ,」呆逼们信誓旦旦,「我们就永远失去
可敬的地中海啦!」

       ※※※※※※※※※※※※※※※※※※※※

  九八年有太多的雨,整个夏秋季节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霉味。通往学校的西
南小径变得泥泞不堪,我们不得不绕到新修的环城路。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晚自
习放学后我会屈尊与母亲同行,如果她晚上恰好有课的话。印象中,一路上我要
么沉默不语,要么没头没脑地讲一些同学间流传的低幼笑话,再不就搜肠刮肚地
卖弄从杂志上扫到的奇闻异事。我说终有一天我们会占领美利坚,我说印度有个
女人生出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我说世界上有个叫马孔多的地方,一下雨就是三
年半。或许我沉默太久,又或许我说得太多,口若悬河起来反而越发显得口拙舌
笨。而母亲总是一个倾听者,时而配合地笑,时而刁难我一番,时而也会打断我,
怪我哪来的闲工夫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流沙一样的日子,连母亲的面容
都那么虚无缥缈。只记得身旁的淡淡清香,在凝固而木讷的路灯下,在远处呆逼
们不时的轰然大笑中,悄悄飘散开来,像夜色那样辽远。

  还有那个永生难忘的凌晨。不等母亲醒来,我就夺荒而逃。伴着淅淅沥沥的
小雨,我度过了湿漉漉的一天。在课堂上,在人群中,我总忍不住去捕捉那股生
命的气息。我觉得自己快要馊掉了。更让我担心的是母亲——如果她觉察到了什
么,那我不如死掉好了。一连几天我都笼罩在不安之中。每说一句话、做一个动
作,我都会偷偷观察母亲的反应。而当碰触到她温润的目光,我又会像被针扎一
样慌乱地躲开。这当然是愚蠢而可疑的。直至有一次,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拧住我的耳朵,厉声喝道:「整天贼眉鼠眼的,做了啥亏心事儿,从实招来!」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晚上躺到床上,我又禁不住想,那些精液会不会透过裤衩浸
到母亲股间,甚至穿透内裤粘到那团赭红色的肉上。刹那间,一种难言的兴奋开
始在黑暗中颤动。如此粘稠而灼热,让人心生恐惧。

  大概就是「开瓢」事件后不久,为应付中招考试,实验课总算开始切实地付
诸实践。我打心眼里喜欢那些精密仪器和瓶瓶罐罐,甚至——哪怕一块生石灰,
一旦跑到操作台上,在我眼中也顿时高大上起来。偶尔3 、4 班会混一块上课,
这无疑为王伟超调皮捣蛋创造了空间。有一次他直接把邴婕推过来,和我一个小
组,引得呆逼们频频尖叫。瞬间我整个人都燃起一团火,心跳像大功率马达,夯
得周遭空气都在震动。多么奇怪,青春期可以如此剧烈地改变一个人。接下来简
直是场灾难。老练如我面对最简单的实验竟也错漏百出,最后被物理老师狠狠羞
辱了一番。至于身旁的邴婕,我只记得她青杏般的眼神和宛若无骨的手。特别地,
她左手上戴了条黑色手链,手腕翻飞间不时划过几道光。我觉得这有些庸俗。

       ※※※※※※※※※※※※※※※※※※※※

  上次探监后陆永平就再没出现,倒是张凤棠到过家里一次。记得是九月最后
的一个周六下午,我打球回来便直奔洗澡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洗衣篮里空空
如也,这让我多少松了口气。可随着水流倾泻而下,那股躁动如约而至,老二立
马撅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捋了几下,又扫了眼洗衣篮,我垂首盯着龟头看了好一
会儿。粉粉的,镶着青边,水帘拂过时显得憋屈而可笑。与陆永平相比还差得太
远。这让我怒从心起,不由自主地攥紧它,狠狠撸动起来。当那具莹白胴体浮过
脑海之际,响起了敲门声。我一个激灵,僵在那儿。侧耳倾听,又是两声:「林
林?」套上运动裤,我慢吞吞地走了出来。院子里没人。正疑惑间,客厅的门帘
掀起,露出一张黑黑瘦瘦的脸。黯淡无光的三角眼摊在上面,像两粒拍扁的羊屎
蛋。

  陆宏峰是只软绵绵的羊羔,全无陆永平的精神气。他依着门框,怯怯地叫道:
「哥。」我嗯了声,正要发问,屋里响起高亮的女声:「你妈呢?不在家?」张
凤棠从来不是家里的常客,但父亲出事前偶尔也会来窜个门。这大半年还真没见
过她几次。暑假在商业街瞎逛时,她骑着小踏板从身前呼啸而过,只留下一个清
凉背影以及王伟超的一句感慨——「靠她屄」。

  我边擦头边回答她:「好像学校有事儿。」

  「你洗你的呗,咋出来了?」张凤棠瞟了我一眼,扬了扬下巴,「喏,咱家
葡萄全卸了,亲戚们一家一袋,谁也不偏袒。」茶几上斜躺着一个大包装袋,鼓
鼓囊囊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间只有毛巾摩擦头发的声音。张凤棠也不说
话,在客厅里溜达起来。那天她照旧浓妆艳抹,猩红的嘴唇像是刚吸了几桶人血。
半晌我才蹦出一句:「我姐考上了吧?」一旁的小表弟迫不及待地抢道:「考上
了,十一就回来呢。」

  「亏你还记得,」张凤棠俯身盯着鱼缸,头也不回:「六月份考试,这可都
十月份了。」我又没话说了,浓郁的香水味让人想打喷嚏。我把毛巾搭上肩头,
扫了陆宏峰一眼:「你爸呢?」

  「哟,跟你姨夫还真是亲啊。」张凤棠似笑非笑,手里捏着把痒痒挠,边敲
腿边朝我走来。她腿上裹着双鱼网袜,宽大的网眼合着催人泪下的香水,让我烦
躁莫名。

  转身走出来,深呼了口气,我进了自己房间。刚想找件上衣,张凤棠也跟了
进来。我只好斜靠在床头,手里把玩着毛巾,脊梁却挺得笔直。张凤棠四下瞧了
瞧,吸了吸鼻子。这是一个危险的动作,我不由担心犄角旮旯里会冷不丁地蹦出
股杏仁味。「这么多磁带啊,也借你弟听听呗。」她在床头短几上扒拉了一通,
随手捏了两盘,扭身在我身旁坐下。很快她撇撇嘴:「都什么乱七八糟,好听不?」
我不想搭理她。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一脚踢死她。她倒不以为意,丢下磁带,
起身奔往下一个目标。随着屁股的扭动,香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周遭静悄悄的,
只有高跟鞋刺耳的嗒嗒声。我抬头瞥了眼窗外,风和日丽,简直令人绝望。如果
此刻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我们将得以奔出门去,暂时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迷瞪间张凤棠突然开口了,脆生生地:「你姨夫老上这儿来吧?」我猝不及
防:「啊?」她缓缓走来,网眼在不断放大:「想好喽,老实说。」

  「也就来过几次吧,就农忙那阵。」我揉了揉鼻子,感觉自己的声音都那么
空洞,「对了,还有上次来送葡萄。」张凤棠哼了一声,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
盯着我。这种审视让我颇为恼火,不由迎上了她的目光。

  记得那天张凤棠穿了件休闲衬衫,衣领上垂着长长的褶子,像挂了几根细面
条。她双手抱胸,轻晃着身子,木门随之发出吱吱的低吟——这样看来,褶子更
像是武林高手的胡须。而我也确实败下阵来,那双凤眼湿漉漉的,像刚在碱性溶
液中浸泡过。胜利让张凤棠大笑起来,她在我面前蹲下,压低了声音:「晚上也
来过吧?」

  「没有。」我摇了摇头,却不敢看她,「反正我没见过。」张凤棠不说话,
就这么蹲着。半晌,她才拍拍我的腿,呵呵两声:「算了,跟你唠个什么劲。小
毛孩屁都不懂。」说着她站了起来。就那一瞬间我瞥过去,正好撞进那两汪碱性
溶液中,刷的脸就红了。这一瞥足足有两秒——至今我时常想起——灰色瞳仁中
我看到一个变形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像只发情的猴子。「哟——」张凤棠声
音拉得老长,似要说些什么,却没了音。但我能感到那锉刀一样的目光。

  良久她在我身旁坐下,才又重开话匣:「说你小毛孩,还红了脸了,娘们似
的。」一时无语。街上传来犬吠声,回荡间却像婴儿的啼哭。张凤棠伸个懒腰,
就仰面躺了下去。衬衫的衣角岔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浅灰色的紧身套裙包
裹着腹部,隐隐勾勒出一个饱满的三角区。大腿挤压在床沿,丰满的白肉似要从
网眼中溢出。香水味好像没那么冲了,却变得热哄哄的,无孔不入。我顿觉口干
舌燥,下意识去翻床头的磁带。「林林啊。」张凤棠似乎翻了个身。我应了声,
扭头瞄了一眼。她俏脸埋在床铺间,酒红色卷发扎起,像脑后窝了只松鼠。紧窄
的衬衣透出深色的文胸背带,腰间泄出一抹肉色,隐约可见黑色的内裤边。套裙
是九十年代常见的晴纶面料,刚过膝盖,此刻紧绷着臀部,显出内裤的痕迹。
「林林啊——林林,你不知道啊——」张凤棠晃着脑袋,调子拖得老长,亮丽中
参杂着点点干涩,像在唱戏,却又似啜泣。我这才惊觉身后躺着个垂死病人。

  喃喃自语持续了一阵,起初还有词汇,后来就变成了呜呜声。很快又静默下
来。我刚想松口气,女人却发出一种鸽子似的咕咕声,整张床都在微微颤抖。她
小腿都翘了起来,脚面搭在我腿上,坡跟直冲冲的,像是要刺进我的心脏。我一
时手足无措。

  直到我腿都麻了,张凤棠才翻了个身。「几点了?」她问。声音迷迷糊糊的,
像是刚睡了一觉。我看了眼闹钟,告诉了她。「哦。」她躺着没动,小腹在轻轻
起伏。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时,她挠了挠我的脊梁:「哟,咋不擦干?」不
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声音湿漉漉的,像口腔里掀起的一股暖风。不等我回答,她
一下就坐了起来:「毛巾给我。」

  「不用了。」我很奇怪水为啥到现在都没干。

  「咋?嫌你姨手粗?你妈我是比不了,啊,我在流水线上忙活时,她可在大
学里谈恋爱呢。」她一把揪过毛巾,拍拍背,示意我挺直。其实我已经挺得够直
了。

  这时门帘撩开一角,探出个小脑袋。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慌乱,忙
招呼陆宏峰进来。张凤棠冷哼一声:「你这哥当的,可算想起你弟了。」我顿觉
一阵羞愧,瞬间又汗如雨下。

       ※※※※※※※※※※※※※※※※※※※※

  国庆节当天又是大雨滂沱。我在床上卧了一上午。期间母亲进来一次,见我
正翻着本小学生作文选,夸我真是越长越出息了。至今我记得那本书,十六开,
橘色封面,有个三四百页,最早的文章要追溯到八十年代初。其中有篇关于早恋
的记叙文,很令我着迷,时常要翻出来瞅瞅。

  眼看快晌午,我才走了出去。雨不见小。母亲在厨房忙活着,见我进来,只
吐了俩字:孕妇。案板上已经摆了几个拼盘,砂锅里炖着排骨,母亲在洗藕。我
刚想捏几粒花生米,被她一个眼神秒杀。芳香四溢中,我吸了吸鼻子,肚子就咕
咕叫了起来。母亲不满地「切」了一声。我毫不客气地「切」回去,径自在椅子
上坐下,托起了腮帮子。

  那天母亲穿了件绿色收腰线衣,下身配了条黑色脚蹬裤。线衣已有些年头,
算是母亲春秋时节的居家装。今年春节大扫除时母亲还把它翻了出来,剪成几片
当抹布用。脚蹬裤嘛,可谓女性着装史的奇葩,扯掉脚蹬子它就有个新名字——
打底裤。这身装扮尽显母亲婀娜曲线,尤其是丰美的下半身,几乎一览无余。我
扫了眼就迅速移开视线,在厨房里骨溜溜地转了一圈,却又不受控制地回到母亲
身上。伴着「嚓嚓」的削皮声,微撅的肥熟宽臀轻轻抖动着,健美的大腿划出一
对饱满圆弧,在膝盖处收拢起来。微并的腿弯反射着陶瓷的白光,晃动间让人手
心发痒。我感到下体已隐隐发胀。不安地咳嗽一声,透过腾腾水汽瞅了眼窗外,
我悄悄按了按胯间。母亲趿拉着棉拖,黑色脚蹬子绷住足弓,白嫩圆润的脚后跟
像是襁褓里的婴儿脸颊,又似溢入黑暗中的一抹肉光。从上到下,整个光滑的流
线体投在初秋的阴影中,温暖得如同砂锅里的「咕嘟咕嘟」声。我盯着近在咫尺
的细腰丰臀,那个雨夜的美妙触感又在心间跳跃起来。

  恍惚间母亲转过身来,我赶忙撇开头,脸上却似火烧。「跟你说话呢,没听
见?」母亲口气有点冲。我不敢看她,含糊地嗯了一声。「嗯个屁,去那院喊人
吃饭!」我直愣愣地起身,就往门外跑。掀开门帘时,母亲突然说:「老年痴呆。」
似带笑意。我飞快地瞥了一眼,她双眸隐在水雾中,那样朦胧。

  允许探监后爷爷精神就好多了,可惜因这连绵雨天,腿脚越发不利索。我和
奶奶缓缓把他搀了过来。饭间爷爷想和我喝两盅,奶奶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口水擦干净再说。」母亲劝爷爷没事多动动,「不能真把身子骨给荒了」。他
竟恼了,嘴角一抽一抽的,母亲也就不再言语。一时静悄悄的,雨似乎更大了。

  半晌,奶奶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走了啥霉运,没一件顺心事儿。往年
这粮食都收好入仓了,今年,棒子不有小孩鸡鸡大?」母亲就安慰她:「雨又不
是只淹咱一家,大家还不都一样。」

  「一样一样,」奶奶放下筷子,面向我:「奶奶这身子骨是老了,但也还能
下地。林林你没事儿也到豆地瞅瞅,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种的是草呢?」我忙说没
事,不就是草吗,包在我身上。奶奶重又拿起筷子,笑骂:「德性!」爷爷尚在
兀自嘟囔。母亲垂着眼皮,没吭声。很快,她站起来:「排骨好了,我看看去。」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母亲已换上了一条运动裤。

               第十二章

  不等我和王伟超剥完鱼,另外两个呆逼已搭好灶台,生起了火。他们漆黑的
影子趴在我脚边的鱼下水上,像是无言的催促。突然王伟超捏起一个鱼尿泡,说:
「避孕套。」我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盯着他。其时艳阳高照,青空深
远,不远处的篝火劈啪作响。鱼尿泡起初是个圆弧,后来就融入整个蓝天之中,
像是太阳脱落的一片鳞甲。就在此时,不知谁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国庆节下午雨就停了。第二天一早,扒了几口饭,我带上渔具就出了门。临
走没忘跑到奶奶家摸了养猪场钥匙,以防老天变脸。在十字口与两个呆逼会合,
又等了好一阵,王伟超才到。自从上次抽烟被捉,王伟超就心有戚戚,再不敢到
我家来。据他说在学校被母亲堵过一次,「狠狠地训了几句」。

  出了村,我们就腾起云来驾起雾。石子儿路松软宜人,我老觉得自己骑行在
一块巨大的橡皮上。太阳在云层后躲猫猫,不时泄出一线光,烤得后背暖哄哄的。
一路景色如洗,透着丝初秋的微凉。其实也不是如洗,是真的洗了。往日的冲天
白杨叶子都洗黄了,病怏怏的,看得人极其不爽。王伟超说:「这就叫杨痿。」
众逼大笑。

  一上午换了好几个垂钓点,收获也颇丰,但鲫鱼没几条,多是泥鳅。十点多
时,大太阳冒了出来,烤的人受不了。大家边吃干粮边骂娘。就这样耗到晌午,
肚子没填饱,个个变成了蔫咸菜。有呆逼就嚷着要回家。王伟超突然提议就地来
个野炊。萎靡在草丛中的呆逼们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少年时代我们总是痴迷于
假扮城里人,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体现对大自然的热爱。小学时有篇作文被我们
写了无数次——《记一次野炊》。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于是在大伙的哀叹
声中,我洋洋得意地掏出了一直揣在兜里的钥匙。

  六月一别,我再没到过养猪场。当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再次出现在眼前时,
心跳都加快了少许。好久才把锁打开,搞得我一度以为拿错了钥匙。养猪场里却
大变样。从西侧猪圈外到石榴树旁积了两大堆原木,品种各异,粗细不一,草草
盖了张塑料油布。从油布的破损程度看,堆在这儿已有些时日。原本平整的地面
遍布车辙,像是行凶后残留的罪证。也不知为何,看到这种场面,大家都有些愕
然。有个呆逼甚至说:「这就是赌场吗?」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他。两侧房间都上
了防盗门窗,唯一没上的一间也换了锁。还好厨房门用铁丝绑着,费点劲也就弄
开了。在灶台旁的水泥板下我找到了碗筷和调料盒,蒙着层厚厚的灰,像是原始
人的遗迹。压井更甚,简直成了个铁疙瘩。不过比印象中要干净些,没了蜘蛛网。
打了点河水灌进去,伴着「吱嘎吱嘎」响,涓涓细流终究还是缓缓而出。

  周遭的一切无疑令人沮丧。但当我们大汗淋漓地围拢在火堆旁,愉悦也如同
那氤氲的焦香,在年轻的心坎上欢腾而起。那天我们剥了所有的鲫鱼,大的如巴
掌,小的似鱼浮,却总也吃不够。至今我记得烈日下呆逼们肮脏的脸,青春的笑
容锐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鸽哨,经久不衰。烤鱼样子不敢恭维,但味道确实不错。
可惜没有啤酒。饭毕,抽烟。我上了个厕所。难能可贵,竟有半卷卫生纸。擦屁
股时,我发现纸篓旁的《平海晚报》上盖了个戳。颠来倒去一番,是「西水屯村
委会」无疑。报纸日期是九月初,头版就是俏立船头的长者。登时我心里一沉。

  从厕所出来,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喊了几嗓子,没有回应。奔出大门外,放
眼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田,哪有半个人影?我有些心慌。转身返回,东西都还在,
鲢鱼撞得水桶咚咚响。正待骂娘,我听到一阵窃笑。循声望去,正中的房门开了,
露出一张傻逼的脸。他说:「嗨——哈喽。」我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他
说:「拜拜。」我立马冲过去,但门还是关上了。屋子里的傻逼笑得更愉快了。
我说:「开门。」傻逼们索性唱起歌来。我不由心头火起,抬腿就是两脚。准备
踹第三脚时,门开了。王伟超看着我,有些发懵。我径直走了进去,感觉像刚从
水塘里爬出来。屋里陈设如故,就是靠床多了张枣色长木桌。我一眼就瞥见桌侧
的白色漆字:西水屯村委会。床上光溜溜的,只一张凉席。呆逼们就坐在上面,
手里夹着烟,样子却颇为拘谨。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只有水桶叮当作响。临分手,王伟超呵呵笑着:
「你个逼到底咋回事儿?」我说:「没事儿。」他说:「看你屌样,大家都想见
识见识赌场嘛。」我笑了笑说:「真没事儿。」等他们散了,我立马按原路返回。

  四点光景,两道的白杨飞速闪过。路上忽明忽暗。我心如乱麻。长桌上摆着
个不锈钢碗,躺了十来个烟头。我捏起一个来看,身旁的呆逼小声说:「阿诗玛。」
我不记得陆永平抽得是不是阿诗玛。抽屉里倒是空空如也。靠墙的柜子里貌似有
床铺盖卷。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敢细看。

  刚才走时偷偷留了门。我自知没有XX的技术。这逼从小擅于溜门开锁,听说
去年蹲进了周村监狱。屋子里一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顶西北角有几道水痕,
后窗沿更甚,土黄色的污迹直接连到地上,像谁沿窗撒了一泡尿。进门我便直奔
床铺,掀开凉席,床板光溜溜的,屁都没有。拿起不锈钢碗,细细端详,也只能
瞅见一张扭曲的脸。打开抽屉,还是那几张旧报纸。我深吸口气,走向贴着东墙
的深红色立柜。这是组合柜的一部分,八十年代结婚的标配。通体条状斑纹,像
爬满了鱼的眼睛。两扇立门中间嵌着长方形的镜子,边角画着类似牡丹的玩意,
顶部正中写着草书「百年好合」。另一套矮柜一直扔在我家楼上,大前年搬家时
才处理掉。柜门一开,樟脑味便扑鼻而来。左上是一床褥子,裹着床单,看起来
挺干净。右上是床粉红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卫生纸,一本旧挂历,
靠边立了张凉席。此外就是堆脏衣服,满是泥点。我觉得这些衣服是父亲的,却
又不敢肯定。因为父亲出事后,母亲就把养猪场的几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
能唯独撇下这些「职业装」。抱住那床褥子时,我忍不住闻了闻,除了樟脑别无
他味。放到床上,缓缓摊开,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露了出来。真的很干净。我掀
开床单擞了擞,什么都没有。这才心安少许,在床上坐了下来。垂头的瞬间,大
滴汗珠砸到地上,嗒嗒作响。一只啄木鸟落在后窗上,时不时「笃笃」两声。

  当然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当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凉被时,一条内裤滑落下来。
我愣了愣,把凉被放好,才俯身捡了起来。红色底面分布着黑色圆点,抓在手里
那么小巧,裆部却皱巴巴的,有些发硬。我轻轻打开它,似有一种莫名的粘合力。
随着这种力的消失,一股浓烈的骚味挥发出来。褐色的斑状地图上裹着层黄白色
的凝结物,几根卷曲的毛发横亘其间,又长又黑。毫无疑问这是母亲的内裤,它
曾数次出现在二楼的晾衣绳上。似有一道瘦长的光直劈而下,我心里登时一片亮
堂。缓缓坐到床上,再缓缓躺下。我满脑子都是母亲和陆永平交合的情景。就在
这间陋室,母亲的叫声穿透四面墙壁,飘散至广袤的原野之中。那条狭长的疤跳
跃起来。

  至今我记得床头的海报。张曼玉仰着方脸,撅着方屁股,风骚入骨。两腿交
界处却被抠了个洞。一个如假包换的圆洞。我盯着张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后
来我发现凉被里还裹着个枕头,而在枕头里塞了两个避孕套。床下墙角有几团卫
生纸,我却再没力气去打开它们了。

  我慢条斯理地往家骑。街上已有三三两两吃饭的人。不等扎好车,母亲就从
厨房出来,骂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着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还
沾着面粉。一抹狭长的夕阳刺过门洞,投在母亲刚洗的头发上,泛起几朵金色浪
花后,顺流而下。我嗡嗡地说带有干粮,就去掀厨房门帘。母亲哼了声,指指洗
澡间:「一身鱼腥味儿,快洗去,恶心不恶心。」洗把脸出来,进了厨房。母亲
在包饺子。她问:「你钓的鱼呢?」我说:「没钓着。」母亲说:「鬼信你。」
我不再搭茬。片刻,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柔柔地问:「真没钓着?」我摊摊手:
「那可不。」母亲轻笑两声:「看来我这老女人是没口福喽。」我没吭声,径直
靠近母亲,拿起了一片饺子皮。母亲挤了挤我:「哟,成精了。」我说:「不你
说的,不试试就永远学不会吗?」我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屋里弥漫着刺鼻的大葱
味,我竟然还能如此平静,真是不可思议。

  母亲教我如何摊皮儿、如何捏边儿,我自然听不进去。她终于不耐烦了,让
我一边呆着去。我放下筷子,边洗手边说:「我们去猪场烤鱼了。」

  「嗯。」轻轻的。

  「院里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谁的。」

  「你姨家的。」没有停顿。

  「还上了防盗门,里面放的啥?」

  母亲不再说话,像是没听见,手上却依旧行云流水。我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
整个人差点被蒙进饺子皮里。突然母亲问:「不是没钓着鱼吗你?」我说吃完了。

  母亲没接茬,而是让我开灯。这时锅里的水发出刺耳的嘶鸣,厨房里升腾起
蒙蒙水雾。我盯着母亲发丝间若隐若现的脖颈:「谁把猪场给陆永平用的?」母
亲头都没抬。只能听到水沸腾的呻吟。锅盖都在跳跃。半晌,母亲放下筷子,俯
身换了小火,又走到门口开了灯。整个过程面无表情。我倚着灶台,又呆立了一
会儿,转身向门外走去。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问你奶奶去。」我一口气就蹿
上了楼梯。母亲似乎叫了声「林林」,又好像没有。我不知道。

  我已经跑到了楼上。我跃过高高的水泥台。我听到奶奶的说话声。我有些累
了。

  我再也迈不动一步。我坐在楼顶大口喘气。残阳挤出最后一滴血。晚风徐徐,
送来谁家的饭香。我仰面躺了下去。陆永平的承诺犹在耳边回响。他走后我在床
上躺了许久,直到母亲来喊我吃饭。当时天已黑透,空气里回荡着雨水的余韵,
不远的香椿树像座巨大的黑塔。我感到手肿了起来。她在前,我在后。脚步似心
头的鼓槌。我叫了声「妈」。她似乎没有听见。于是我又叫了一声。她停了下来。

  我走过去——松软的地面传递出热哄哄的气流,蔓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
了她。

  母亲说:「行了,你还小?」那双眸吸纳着星光,在黑暗的胡同里熠熠生辉。

               第十三章

  从陆永平家出来才十点多。在街上溜达一圈,我上了环城路。初秋的日头有
些气急败坏,在柏油路上铺开一道没有尽头的白光。两边的玉米苗黄绿相间、参
差不齐,不时闪过的几汪水洼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新型的水生作物。老树没剩几棵,
多是些新栽的树苗,手腕粗,此刻正溜着脚下的白光无限铺延。我愣了好一会儿,
才猛然发力。随着抬臀弓背,耳边响起呼呼风声,飞速掠过的树苗让人恍若陷入
时间的矩阵。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连那快速吸入肺部的氧气都带着股破
败味道。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大腿传来阵阵刺痛我才停了下来。挥汗如雨。气
喘如牛。我撂下破车,踉跄着在沟渠旁坐下。

  远处的青色山峦像是老天爷吃素后拉下的一泡屎。其中若隐若现的卫生纸就
是闻名全国的水电站。它们在一起,多么的相得益彰。早上七点多王伟超就打来
电话,约我上城里玩。我说有事。他说有鸡巴事。我说真的有事,很要紧。他笑
着说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项宣布。我说下次吧,就挂了电话。我真的有事。我把
手伸进裤兜里,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水泥板有些硌人,悠远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
镜子。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胡同口停着陈老师的富康。没进院子就听
到小舅妈夸张的笑声。看我进来她笑得更欢了:「干嘛去了,我的小少爷?」她
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样与生俱来,除了红着脸我毫无应对之策。饭间三个女人谈
着莫名其妙的话题,我只能闷声不响地往嘴里扒饭。电视里播着本地新闻,同样
粗制滥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头禅「我市」。突然小舅妈指着电视说:
「都是王淑娴这个贱人,要不咱工资早涨了!」我抬头瞄了一眼。一个身着天蓝
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状男性的陪同下,正对着一栋建筑物指指点点。这栋
建筑我认识,是我们学校新近竣工的学生宿舍楼。这个女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
市教育局新晋副局长。陈老师呸了一声,说有学生在,让小舅妈注意下形象。小
舅妈吐吐舌头,偷偷踢了我一脚。母亲笑了笑,说:「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么,
这不符合公务员任职回避吧?」陈老师忿忿然:「狗屁任职回避,那陈建X 夫妇
还都是一把手呢。瞎骗骗老百姓罢了。」正是这样。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离
奇的当下——有一种普遍的娱乐,人们喜欢指着荧屏上的各色人物,谈论他们不
为人知的一面,说一些诸如谁被谁搞掉了的话。这种话题总让我兴奋,好像自己
生活在电影中一样。但那天,我却有些心烦意乱,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出去了。

  烈日当头。老槐树下还有点树荫。俩小孩在打弹球。于是我就走了过去。没
一会儿,房后老赵家媳妇也来了。她端着米饭,要喂其中一个小孩吃。这小孩就
边吃边玩,看得我想踹他两脚。老赵家媳妇姓蒋,时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
婶。隔壁院就是卖给了她家。爷爷住院时她还垫了100 块。蒋婶个子不高,挺丰
满,性子火,嗓门大。有时隔几条街你都能听到她在家里的吼声。那天她穿了条
粉红的七分马裤,蹲在地上时俩大腿绷得光滑圆润,连股间都隐隐夹着个肉包。
我就忍不住多扫了两眼。「乖,快吃,」她用勺子敲敲碗,狠狠剜了我一眼,
「再不吃林林哥就给你抢走了。」我这才发现她早已俏脸通红,不由赶忙撇过头,
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这时家里的三个女人出来了。一时花枝招展。蒋婶就夸
母亲跟个大姑娘似的,害得她呸声连连。小舅妈挽上我胳膊,邀我同游。无论她
们去哪儿,我逃开都来不及呢。母亲看了我一眼,说:「让他在家看会儿书吧。」
陈老师就笑了笑:「那活该你看门儿的命。」我本想在床上躺会儿,迷瞪间竟睡
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总忍不住去攥兜里的东西,想把它拿出来瞧瞧。但它好像死
死焊在我的腿上,怎么也取不下来。再睁眼已将近四点。我愣了半晌,洗把脸,
又站在院子里唱了首郑智化的老歌。骑车出门时,阳光惨白而刺目。

  同早上一样,陆永平还是不在家。不过这次他妈在。老太太瘦瘦高高,脸窄
窄的,说话却细声细气,老给人一种搭配失调的错觉。我进门时,她正带着个小
孩,应该是陆永平的侄子。看见我,她赶忙站起来,脸上绽开一朵花:「哟,林
林来了。」我说来了。我打了几句哈哈就没话说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干四角。许久,我说:「我姐呢?不说十一回来的吗?」老太
太说:「没有,部队临时有事儿,给召回去了。这都快一年了,连个人影儿都没
见着。」我说:「哦。」我想说「我也挺想她的」,又觉得这样说未免有抄袭电
视剧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那——」我环顾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旧遮
天蔽日,「那我走了。」老太太又起身:「就在这儿玩呗,好不容易来一次。我
这儿脱不开身,宏峰,给你哥拿水果!」陆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里
奔去。我赶忙撤了出来。

  陆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两弟两妹。据姥爷说,他父亲去得早,他母亲
又担不上事,陆永平不得不早早辍学,给家里挣工分。有次大雪纷飞,家里没了
煤,十四岁的陆永平拉着一板车煤跑了二三十里地。这一来回就是一天一夜,路
上除了窝窝头和冷水,便是大地苍茫和北风呼啸。「这娃得受多大苦啊。」姥爷
说着叹了口气。这事母亲也讲过,不过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励志小故事。总之,陆
永平就是长兄为父的绝佳典范,他父亲过世时最小的妹妹才刚断奶。当然这类事
我一向不放在眼里,总觉得难脱编出来教训小孩的嫌疑。

  刚蹬上车,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张凤棠。她骑着小踏板,从遮阳帽到纱巾,把
自己裹得像个阿拉伯酋长。以至于当她停车鸣笛时,我都没反应过来。她问我干
啥去。我说回家。她说这么急啊。我说哦。她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回来嘛。神
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看张凤棠进来,她婆婆说:「回来了。」张凤棠嗯
了一声,又似乎没有,反正她一溜烟就骑了进去。她婆婆抱着小孩起身,一边颠
着,一边学着小孩的口吻:「小毛孩,回家咯。」经过门口时她对我点了点头:
「林林你玩儿,我到那院一趟,孩儿他妈也该回来了。」等张凤棠停好车出来,
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张凤棠招呼下,我进了客厅。陆宏峰手里攥着个苹果,看见我就递了过来。
「小宏峰真是懂事儿了,」张凤棠摸摸他的头,转瞬声调却提升了八度,「鼻涕
擤干净去!说过你多少次!吸溜来吸溜去,恶心不恶心!」评剧世家的孩子难免
要受些训练,据母亲说张凤棠早年还跟过几年戏班子。她天生高亮的嗓音在跌宕
起伏间像只穿梭云间的鹞子。不等她扬起巴掌,陆宏峰哧溜一下就没了影。「林
林真是稀客啊。」张凤棠摘掉墨镜。

  「我姐不是回来了吗?」

  「哪那么容易,部队有事儿。」

  「哦。挺想她的。」

  「哟,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来?」

  我没话说了,就咬了口苹果。张凤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装备,再现清凉本色。

  「坐啊。」她说。犹豫了下,我还是缓缓坐下,腿绷得笔直。「我姨夫呢?」

  「我说啥来着,还真是跟你姨夫亲呀。」张凤棠翘起二郎腿,绸裤的黑褶子
像朵陡然盛开的花。我又猛啃两口,强压下把苹果扔她脸上的冲动。张凤棠却又
继续:「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她轻晃着腿,殷红的指甲透过肉色短丝袜闪着
模糊的光。突然,她身子倾向我,压低声音:「说不定上你家了呢。」我腾地起
身,却忍不住咧了咧嘴。张凤棠笑着问:「咋了?」居高临下地扫了眼那白生生
的胸口,我把脸撇向窗外:「上个厕所。」那天张凤棠死活要留我吃饭。我百般
推辞,她就拉长了脸。真是没有办法。

  几个凉菜,熬了点小米粥。陆宏峰人中通红,让我烦躁莫名。张凤棠问她的
手艺比起母亲来如何,我支吾了半晌。她就给了我一肘子,说:「到底是妈亲啊。」
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陆宏峰似要起身,张凤棠踢了他一脚。我抬头
瞥了眼日光灯,总觉得这灯光耀眼得有点夸张。随着那经典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门帘撩起。张凤棠问:「哪儿去了你?」陆永平说:「管逑多。」张凤棠扫了我
一眼:「你亲外甥问呢,我才懒得管你。」陆永平这才发现了我,不无惊讶:
「小林来了啊,啥事儿?」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来,转过身:「还以为我姐回
来了呢。」陆永平瘫在沙发上,脖子上挂个绷带,左胳膊套在里面。我也不无惊
讶,甚至眼皮都跳了起来。

  关于表姐,陆永平重复了一遍他的家人对我说过的话,然后问:「你来这儿
你妈知道不?」说着他就起身走向电话机。张凤棠冷笑两声:「看你姨夫多积极。」
我忙说:「不用,我妈知道。」陆永平放下电话,说知道就好。张凤棠又笑起来,
脸都红彤彤的。陆永平也跟着呵呵两声,在饭桌上坐下:「咋,没我饭?」张凤
棠板着脸:「谁知道你吃了没?」陆永平抬了抬胳膊:「拆鸡巴个石膏拆到现在,
我哪来的功夫吃饭?」「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大功臣呢。」陆永平不搭茬,
操起筷子夹了块黄瓜,嘎嘣脆响中环顾了下四周:「小宏峰呢?」我忍不住问陆
永平胳膊咋回事。张凤棠柳眉都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她就笑
了起来,足足有半分钟。在陆永平连「嘿」几次后她才止住笑:「你姨夫多厉害,
打个架从人家里撵到……」陆永平突然起身,张凤棠顿时闭了嘴,又深呼了口气:
「坐下,我给你盛粥去。」张凤棠一走,气氛有些冷清。我感到手软绵绵的,像
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点握不紧。接连夹掉两次菜后,陆永平问我怎么了。我埋
头喝粥,没吭声。他说:「这就对了,以后没事儿多往家里跑跑。亲戚孩子这么
多,姨夫最服的还不就是你。」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抬头又瞥了眼日光灯,
它确实有些耀眼了。

  后来陆永平开了瓶白酒,我也喝了罐啤酒。只觉得头顶耀眼的光惨白得如同
定格的闪光灯,而这记忆的一帧也像被谁偷偷扯出爆了光。可能是收拾碗筷时,
也可能是饭后闲聊,在抱怨我们喝酒后,张凤棠说:「看你姨夫,现在多干净,
赶上在羊毛衫厂那会儿了。呲牙让你亲外甥瞅瞅。」陆永平刷地红了脸——当然
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脸本来就是红的——却又笑了笑:「你姨废话忒多,也不知
道是哪儿痒痒了。」张凤棠说:「咋,又想借酒发疯,来啊。」陆永平点上一支
烟:「当孩子面儿不跟你一般见识。」张凤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点事儿我
只是懒得说。」陆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却又压下声音:「你自己干净?」或许打
了个招呼——当然,也可能没有——我站起来就往门外走。陆永平说:「急个屁,
再玩会儿呗。宏峰?小屄蛋子儿跑哪儿去啦?」张凤棠像挺机关枪:「你鸡巴嘴
不能干净点,妈个屄的。」陆永平摇摇头:「不跟你一般见识。」完了又拉住我:
「姨夫送你。」我说骑有车。张凤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亲儿子似的,多积
极。」陆永平没吭声。我回头的一瞬间,他似乎伸手点了点张凤棠。

  刚出去,屋里就炸开了锅。陆永平说:「早知道上次阉了魏XX,给鸡巴塞你
屄嘴里,看你还逼逼不逼逼?」张凤棠尖叫着,骂陆永平混蛋。一阵噼里啪啦、
鬼哭狼嚎。我推上车就往门外走。蹬上车的一刹那,张凤棠似乎还在呜咽:「你
找其他女人老娘管过你没?」在胡同口我见到了陆宏峰。他在路灯下干着四角,
孤零零的。我在旁边看了会儿,最后说:「宏峰,我走了。」他嗯了一声,头都
没抬。

  家里母亲已静候多时,问我去哪儿了。我应付过去。她抱怨说钥匙也没带,
幸亏隔壁院有人。我置若罔闻地进了厕所,掏出弹簧刀时大腿钻心地痛。至今我
记得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那戳出寸许的刀锋如一片薄冰,隐隐透着丝血腥味,却
给人一种绵软的错觉。

               第十四章

  电影一开场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见王伟超。由于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
是连邴婕的影儿都瞅不着。问了下三班的几个呆逼,他们都不知情。事实上能在
前仰后合中对我摇摇头就已经够难为他们了。幕布扯在墙上,起风时电影中的人
物就跟害了羊癫疯一样抖个不停。各色声音从空洞的音箱中飘出,再越发空洞地
扩散至校园上空。遇到低音时,就像老天爷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样兴高采
烈。大概自小学三年级起,学校就开始定期放映露天电影。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
了中学时代。印象中除了少数几部儿童题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侠片,像邵氏啦、
胡金铨啦、徐克啦。偶尔一闪而过的暧昧镜头总能让下面黑压压的脑袋轰然大笑。
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新龙门客栈》,其次当属《大话西游》。那个国庆节过后的
周四晚上放的就是《月光宝盒》。在至尊宝被火烧鸡鸡引起的全场哄笑中,我悄
悄退了场。

  初中部教学区万籁俱静,操场上的喧闹模糊而圆润,像是来自地下的某种神
秘仪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几扇窗溜出一线微光,给落叶松抹上了一盏金色塔顶。
一种隐秘的委屈突然从心底升起,几乎下意识地,我隐去了脚步声。三班教室黑
灯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趟,才惊觉身旁的楼梯口有人。这
让我险些叫出声来,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然而我立马发现那是两个人。他们原
本抱在一起,此时迅速分开,每人手里还提着一条板凳。我吸了吸鼻子,就放了
个响屁。的确是响屁,在这样的秋夜脆生生的,有点吓人。

  「严林?」王伟超的声音一如既往,但那丝颤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动
不动。我也一动不动。我竟然毫不惊讶。「你个逼放屁了?」他笑着朝我走来。
模糊的黑暗中我飞起一脚。王伟超连退几步,踉跄倒地,却连声像样的惨叫都没
有发出。简直不可理喻。刚要蹿上去,邴婕拦住了我,确切说是死死抱住了我,
她带着哭腔:「不是这样的,严林。」这和傻逼言情剧一模一样的情节令我作呕。
而那窜入鼻间的清香、拂人脸庞的柔丝更是让我恶心。摆脱开邴婕我只用了俩字
——婊子。她后退两步,靠着墙,已经哭出声来。王伟超说:「你他妈再骂一句
试试?」我一字一顿,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连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销声匿迹。只有身下的破
车尚在兀自呻吟,让我愈加羞愤难当。母亲进来时,我们已经在政教处站了一个
多小时。指针滴答滴答地爬过心坎,我脊梁挺得笔直,余光却始终摆脱不了身旁
的王伟超。我总忍不住跳将起来,再抡他几拳。母亲如一缕清风,携来一片微凉
的夜空。她和执勤老师说了几句,便朝我们走来。先是看了看王伟超——她甚至
摸了摸他的脸,细声叮嘱一番,就让他走了。然后她转向我,就那么盯着,也不
说话。我低着头,一颗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炸开。好在执勤老师上前劝说,母
亲方就此作罢。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她在前,我在后。她脚步似飞,我也
只能亦步亦趋。直到后来骑上车,驶上环城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在村西桥上,母亲兀地停了下来,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个夜空:「打什么架?
啊?打什么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桥头,摩挲着石狮子,肿
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惊讶,简直像一弯挂肉的铁钩。
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荡起破碎的波纹时,那弯铁钩便死死勾
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上车,我缓缓跟了上去。

  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
的睫毛和浓郁的煮鸡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什么看,还有脸了?」
我垂下眼皮,她又说:「低什么头,认罪伏法呢?」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
她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干架后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虽然从小身体素质
好,但我很少与人冲突。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未见过那么亮的光头,又淌
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人头晕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诉他
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头。他貌似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
来,还指着我说:「肏你妈屄!」于是我来了两拳,又跺了两脚。他就趴到了地
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人声鼎沸。我刚想招呼大家继
续走,脑后就盖来一板砖。于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
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
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
据说板砖最容易把人搞成脑震荡,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就是
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人开
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头更
合适的了。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
了再跟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
股热气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海洋
中,伤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
隐作痛。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
帘四下飞舞。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
着工资待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像是憋不住笑:「乔晓军回来啦!戴
了顶帽子,但那个头似乎大了一圈儿。」母亲呸了她一声。陈老师说:「真的,
照这个头的规模,地中海这个词儿怕是不够气派了以后。」说着两人吃吃地笑了
起来。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你姐夫下手挺黑的嗨,
给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乔晓军除了有点秃,还勉强能看,现在咋瞅咋猥琐。」
母亲拍拍陈老师肩膀:「噢,妹妹果然品味独特。」两人又是吃吃地笑。透过玻
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脑后乌亮的发髻都一颤一颤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声
总算停了下来。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品味,我看你姐夫
那小眼放着精光,不会在打你主意吧?」

  「说啥呢,你个死婆娘。」两人扭在一起。

  「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
脑袋似要炸裂。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母亲则不时回头甩出只言片语。她
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人过不
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
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然而晚饭时,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说:
「听说乔晓军也给人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
没抬:「你知道的倒挺多。」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早传开了都。」母
亲把鱼汤递给我,没有说话。等她给自己盛好汤坐下来时,终于开口了:「有些
事儿本想过段时间再说,瞧这情形还是趁这当儿掰清楚得了。都这时候了,严林
你就一门心思放到书本上,别老钻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抬起头:「啥乱七八糟
的?」母亲说:「你自己清楚。」我一字一顿:「我不清楚。」母亲放下勺子:
「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头。而母亲还
在继续:「不止一个老师提醒过我了。还有上次跟王伟超打架,也是因为这个吧?」
我埋头把鱼汤喝得一干二净。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头在呼呼膨胀。母亲伸
手接碗时,我盯着她说:「我自己来。」我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它已经有两层楼
那么高了。

       ※※※※※※※※※※※※※※※※※※※※

  奶奶是个忧伤的人。对她而言,如果整个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
天上掉下个表亲戚。这样说,她老人家肯定会白我一眼:「亲戚就该多走动,来
往多自然就熟稔了,毕竟血浓于水嘛。」奶奶的表姨比她还要小几岁,刚从北京
回来。按她闺女的说法,这位表姨屁股还没坐稳就开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
奶奶过去住几天不可。爷爷自然一块去。奶奶的这位远房表妹看起来三十出头,
印象中有点肥,硕大的屁股把套裙撑得都要裂开。她丈夫理所当然是个瘦猴,戴
个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据母亲说此人曾是我们学校老师,还教过我地理。但
我死活想不起来。

  之后没几天——我记得头上都还没拆线——我们到平阳作中招应试能力测验。
其实也就是配合教育厅做个摸底,回报嘛,分给参与单位几个省重点高中免试指
标。与试人员丑名其曰「种子队」,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原计划去三天,
不想临时有变,分成文理科分别测。第二天下午就让我们第一组先行打道回府了。
大巴车上远远能看到邴婕,同去时一样,她会时不时地扫我一眼。我老假装没看
见。到学校将近四点半,老师嘱咐我们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课。我到
车棚取了车,就往家里蹿。出校门时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掠过。

  家里大门紧锁。我刚要掏钥匙开门,却又停了下来。阳光猛烈得有点夸张,
把影子狠狠地按在铁门上。口歪眼斜,狼狈不堪。我盯着它怔了半晌,却再没勇
气去开那扇门。胡同里一片死寂,连只麻雀都没有。我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同样
一片死寂。良久,我还是走向那棵香椿树。花盆被码到了阳台一角,只剩光秃秃
的几把土。我一颗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却又暗骂自己神经病。我甚至连母亲有
没课都不知道。然而就在下一秒,当瞥见停在院子里的烂嘉陵时,一袭巨大的阴
影便迅猛地掠过大脑沟壑。缓缓走下楼梯,我腿都在发抖。阳光折在雨搭上,五
光十色,炫目得有些过分。这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傍晚,真是不可思议。而当
站在楼梯口,那熟悉而可怕的声音传来时,说不好为什么,我竟又平静下来。伴
着「吱嘎吱嘎」,「啪啪」声清脆而有节奏,女人的呻吟更像是呜咽,模模糊糊
的,时有时无。窗帘半拉,只能看见她的一只脚在男人的腰间兀自摇曳。白嫩的
脚底板在脚趾的松放间不时铺延开几道光滑的褶皱,脚心通红,像一朵委屈的花。
节奏越来越快,在陆永平的喘息中,母亲的哼声越发清晰而急促。我能看到那快
速抖动的床单花边儿,像深海中的波涛,又似变幻莫测的水帘。终于,随着母亲
一声颤抖的长吟,脚趾紧紧纠结到了一起。屋里只剩喘息声,唯有床单还在轻轻
摆动。我望了眼斜挂在天际的太阳,快速穿过走廊。

  把自己撂到床上,我辗转反侧。打开录音机,立马又关上。竖起耳朵,没有
动静。再打开,再关上,再去听。反复几次后,我腾地从床上弹起,大摇大摆地
走出了房间。我口渴了,人总要喝水吧。然而,那阳光下逐渐拉长的黑影却蹑手
蹑脚,滑稽可笑。不到楼梯口,就听到了父母房间的说话声。「给我干嘛?」母
亲的声音冷冰冰的。「帮个忙,转交给你婆婆总行了吧?」

  「我不管。」

  「哪来那么多逑事儿?」

  母亲没了音。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玻璃上映着蓝天绿瓦,连前院的房子
都倾斜着趴在上面,像下一秒就要倒掉。我看到四条小腿。母亲似乎侧卧着,白
皙光洁的小腿间插入一条黑毛腿,突兀得让人惊讶。而两只大脚横亘在圆润如玉
的小脚旁,更是荒唐得离谱。不知是不是错觉,床好像在轻轻晃动。

  「我叔现在是用钱大户,你也不容易不是?」

  「陆永平你啥意思?」

  「咳,哥说错话了,说错话了。」陆永平笑呵呵的。一时没了声响。「凤兰?」
片刻,陆永平轻唤一声。没有回应。「凤兰?」

  「叫魂儿呢你。」

  「我就怕你生气。」

  母亲不说话。突然啪啪两声,床「吱嘎」一声响,传来一丝「哦」的低吟。
紧接着又是啪啪啪,母亲闷哼连连:「啊哦……神经病啊你。」

  陆永平停下来,笑笑:「我妹儿这犟劲儿真是天下无敌。」

  「切,那假公济私,谁也比不上你。」母亲声音紧绷绷的。

  「大队那点破烂玩意儿放哪儿不是放?养猪场不也干空着?我看你这人民教
师经济头脑还不如我婶。」

  「那是,谁也没你精啊。」

  「你说的对。」陆永平加大马力,床剧烈地摇动起来。十几下后,他又停下:
「来吧,凤兰,哥受不了了。」

  「你又干嘛——」在母亲的轻呼中,陆永平已经把她扶了起来。我能看到他
们蜷缩的腿。接着,陆永平像个大蛤蟆一样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在床头跪下,
捞住母亲双腿,似有一抹黑色在我眼前一晃——母亲重又躺了下去。陆永平啧了
一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拍拍母亲的腿,跳下了床,胯下硕大的家伙像个套
着塑料膜的铁锤,在落体运动中连蹦了几蹦。其时,只要他抬起头——哪怕再不
经意地往窗外扫一眼——就能看见我。可惜没有。他直接转身,弓起背,再次把
母亲扶了起来。她有些生气:「你屁事儿真多。」说不好为什么,当母亲整个出
现在眼前时我大吃一惊。那份难得的平静瞬间四分五裂。一朵巨大的白云在窗户
上浮动,我脑袋里嗡嗡作响。母亲长发及腰,乌黑蓬松,一身白肉却缎子般紧致。
半圆形的乳房尚在微微颤动,乳头挺立其上,像是啮齿动物愤怒的招子。她双臂
撑着床,一条大白腿斜搭在黑幽幽的毛腿上,比十月的阳光还要耀眼。乌云般的
秀发轻垂脸颊,我只能看到母亲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鼻尖。「抱紧喽。」陆永平伸
手在胯间摆弄了一下,就托住母亲柳腰站了起来。伴着一声惊呼,下意识地,她
两臂前伸,环住了陆永平的脖子。「快放我下来,你又干啥?!」母亲扭动双腿,
欲向下滑,却被陆永平死死箍住。他嘿嘿两声,抱着她转了半圈。明晃晃的白云
下,母亲浓眉紧蹙,朱唇轻启,嘴巴张成一个半圆,似要惊叫出来。一刹那,我
以为她看见了我。但母亲只是发出一声猫儿似的低吟。她长腿夹着陆永平的腰,
还真像一只攀在树上的母猫,连乳房都被挤成两个圆饼。我环顾四周,一片颓唐
之色。唯独太阳还是那样明亮,令人不堪忍受。

  就这一眨眼功夫,两人消失得无影无踪。隐隐听到几声噼啪脆响,母亲急吼
吼地:「陆永平你疯了,快放我下来!」疑惑间,他们已经出现在客厅。虽然只
是穿过了一道门,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是老天爷在变一个大魔术。「到底干
啥啊你?」母亲扭动着身体,俏脸通红,长发湿漉漉的,「快放我下来,听到没?!」
客厅门关着,但通过狭长的侧窗刚好把两人尽收眼底。陆永平哑巴一样闷声不吭,
在客厅中央转了半圈,才把母亲放到了沙发上。隔着七八米远,我也能瞧见他脊
梁上一片通红,而淋漓大汗正潮水般涌过。不等母亲两腿放下,陆永平就扶着腿
弯,把它们掰了起来。然后他压低身子,顺手在胯间撸了几下,便腰部一沉。母
亲深陷在沙发里,伴着一声闷哼,两腿徒劳地挣扎着。「快放开我,有病吧你!」
她声音脆生生的,衍射出一种草绿色的恼怒。而陆永平是只闷声不响的蛤蟆,两
手撑着沙发,毛腿紧绷,开始挺动腰部。一时间,黑瘦的屁股像两个铁球,凶狠
地砸向沙发上的肥白大肉臀。他动作缓慢,却有条不紊。每伴着啪的一声巨响,
肥腻的白肉便波涛滚滚,似有一抹莹白亮光婆娑着铺延开来。陆永平的喘息几不
可闻,母亲的嗓间却溢出一种绝望而惊讶的颤抖声,像是一股气流正通过喉咙被
猛烈地挤压出来。除了嗷嗷嗷,她再说不出一句话。狰狞的阳具像个铁梨,反复
耕耘着苍茫雪野上的肥沃黑土。很快,似有泉水泂泂流出,连拍击声都染上了湿
气。沙发腿蹭在地上,不时吱咛作响,令人抓狂。陆永平越搞越顺手,他甚至借
着沙发的弹性,一顿三颤。母亲的声音变得低沉,却越发抑扬顿挫。突然她死死
勾住陆永平的脊梁,喉咙里没了声音,只剩下模糊而急促的喘息。陆永平快速而
猛烈地砸了几下,迅速抽出。他不得不拽住母亲的一只手。就这一霎那,母亲发
出一种瘦削而嘶哑的长吟,似有空气在喉咙里炸裂,迸发出无数细小碎片。与此
同时她小腹筛糠般挺了挺,股间似乎喷出一道液体。那么远,在岔开的黑毛腿间
一闪就没了影。我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然而紧接着又是一道。过于平直的抛物
线,算不上漂亮。再来一道。母亲整个人都瘫到了沙发上,全身闪烁着一层温润
的水光,像是预先凝结了这个十月傍晚的所有甘露。陆永平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我发现他屁股上都爬满了黑毛。半晌,他在沙发上坐下,托住母亲耷拉在地上的
腿,放到了自己身上。

  「咋样?爽不爽?」陆永平来回摩挲着母亲的小腿。回答他的只有轻喘。他
又叫了几声「凤兰」。母亲双目紧闭,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只有身体尚在微微起
伏。那簇簇湿发缠绕着脸颊、脖颈、锁骨乃至乳房,也紧紧缠住了我。陆永平俯
身在母亲额头轻抚了下,她立马扭过头,并猛踹了他一脚,冷冰冰地:「有病治
病去!」陆永平也不说话,起身去抱母亲,一阵噼啪响后又坐回沙发上。母亲两
腿岔开,骑在黑毛腿上,细腰被陆永平死死箍住。她无言地挣扎了几下,就撑住
沙发不再动。一道瘦长的阳光倾泻而下,直至点亮屋角的水族箱。里面红通通的,
像是盛了一缸发酵的尿。我说不好那里还有没有活鱼。只记得那会儿母亲头发真
长啊,也不分叉,如一袭黑亮的瀑布奔腾而下,在髋骨上激起一湍心形的尾巴。
瀑布下的胴体莹白健美,像猛然暴露在天光下的水生生物。两年后当我听到许巍
的《水妖》时,脑海中浮现的就是彼时的母亲。发怔间传来「啵啵」两声,有点
滑稽,这种声音应且仅应出现在动画片中。母亲不满地啧了一声,陆永平却呵呵
笑:「凤兰,你奶子真好。」然后他长呼一口气:「再来?」屋里两人大汗淋漓。
如果他们愿意,就能透过窗户欣赏到同样大汗淋漓的我。这让我心痒难耐,嗓子
里却似火烧,像被人紧紧扼住了咽喉。陆永平低头捣鼓好一阵。然后他抚上母亲
柳腰,又拍拍那膨胀着的肉屁股,哀求道:「动动嘛凤兰,哥这老腰板儿真不行
了。」母亲两臂伸直,撑着沙发背,像是没有听见。陆永平猛地抱紧她,滑过锁
骨,顺着脖颈去亲吻那轻扬着的脸颊。母亲撇头躲过去,似是说了句什么。陆永
平叹了口气,一边轻拥着母亲,就颠起了毛腿。随着发丝轻舞,肥臀上又荡起白
浪,偶尔两声轻吟几不可闻。不多时,陆永平黑脸在母亲胸膛间磨蹭一番,突然
故技重施,攀上了她的俏脸。母亲梗着脖子,拼命向后撤。

  陆永平腾出一只手,托住沉甸甸的大白屁股,用力颠动起来。母亲「啊」的
一声娇吟,接着闷哼连连,再接着就只剩呜呜呜了。长发乱舞之际,只听「啪」
的一声脆响,连沙发垫的悉索声都消失不见。这时座钟响了,一连敲了五下。缓
慢,低沉,悠长。两人雕塑般一动不动。待余音消散,母亲说:「再这样滚蛋。」
屋里静得可怕,仿佛有一枚枚铁钉从她口中射出,在凝固的空气中穿梭而过。我
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喝水的。许久,陆永平说:「好好好。」他声音硬邦邦的,像
腰间别了根棍子。很快,他又动了起来。只有「叽咕叽咕」声,异常刺耳,让人
恍若行走在干涸的河床上。陆永平高高支起,再轻轻放下。叽咕叽咕也越发响亮。
我不由想起淤泥中的泥鳅。猝不及防,母亲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生生憋住,但
马上——像是冰川下的小河,笑声再次流淌而出,轻快而绵长。她笑了好一会儿,
连腰都直不起来,整个上半身都隔着陆永平伏在了沙发背上。我能看到她晃荡中
的闪亮黑发,腰间绽开的皮肤皱褶如一朵汗水浇灌的兰花。陆永平不得不停下来。
他的半张脸都笼罩在飞瀑下,露出的一只小眼正越过母亲肩膀直愣愣地盯着空气
中的某一点。突然,他说:「你个骚货让你笑。」像是锣镲在敲击,他声音都火
星点点。不等我反应过来,屋里已啪啪大作。母亲猛然扬起头,死死攥住了陆永
平肩膀:「啊……说……谁呢……你。」陆永平索性捧住两个屁股蛋,开始大力
抽插。直到母亲猛拍肩膀,他才停了下来。

  一阵喘息过后,母亲说:「我脾气不好,你别惹我。」陆永平只是笑笑,仰
头把自己陷在沙发中。兀地,他说:「乔秃头没再操蛋吧。」母亲的声音细碎清
脆:「有的事儿不用你管,你动静闹那么大,让我在学校咋办?」陆永平撇撇嘴:
「堵了他家几次门,都让这孙子给溜了。哥跑到学校也是没法子嘛。」母亲没接
茬,半晌才说:「把人揍成那样,你胳膊倒好得挺快。」

  「谁说好了,还疼着呢,」陆永平抬抬左臂,呵呵笑着,「也怪哥流年不利,
搞个乔秃头都能把胳膊折了。」他顿了顿,瓮声瓮气:「其实你能记得,哥就知
足了。」母亲不再说话。陆永平又挺动起来。他撩起长发,轻抚着母亲的脊背,
下身的动作逐渐加快。母亲左手搭在陆永平肩头,右手撑着沙发背,俏脸轻扬,
溢出丝丝呻吟。她丰满的大白腿蜷缩着,两个肥硕的屁股蛋像注水的气球,在啪
啪声中一颠三晃,波澜重重。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永平猛地停了下来。兴许是惯
性,母亲又兀自轻晃了好几下。然后她挺直脊梁,大腿都绷了起来。陆永平拍拍
肥臀,笑着说:「继续啊。」母亲呸了一声,脸撇过一边。接着,像是突然想起
来,她轻晃着脑袋:「你在这儿,沙发垫都得洗。」陆永平没说话,而是一把抱
紧母亲,整张脸几乎都埋在丰乳间,嘴里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呢喃。像是和尚念
经,又像是婴儿撒娇。母亲似是有些不知所措,接连拍了他好几下:「刚忘说了,
前阵子林林去养猪场了。」陆永平这才抬起头:「咋了?」母亲没吭声。陆永平
揉着大肉臀,说:「你又瞎想,林林只是敏感,不想跟我这姨夫有啥牵连罢了。」
母亲还是不说话。她屁股红通通的,变幻着各种形状。「哎呀——」陆永平像是
被人捅了一刀,「我刚去过猪场,啥也没动。」

  「再说,也没啥好动的。」他坐直身体,又扭了扭腰。母亲似乎还要说什么,
但陆永平一把掰开大屁股,开始快速耸动。我隐隐能看到茂盛的毛发和殷红的肉,
却又那么模糊,像是头脑中的幻觉。母亲「嗷」地一声惊呼,又压低声音,轻轻
吟叫起来。长发飞舞间,她露出一道诱人的脊沟,塌陷着的柳腰像一弯精弓,使
得肥臀格外突出,饱满得令人发指。

  太阳浸出一丝血红时,母亲又一次颤抖着趴在陆永平身上。我感到浑身黏糊
糊的,像是被浇上了一层沥青。不远街口就有个卤肉作坊,幼年时我老爱看人给
猪拔毛。伴着皮开肉绽的爽快,猪的灵魂像是得到了一次洗礼。我却被钉在院子
里,连呼吸都那么困难。后来陆永平把母亲抱起,重又走向卧室。在门口,他把
母亲抵在挂历上,猛干了好一阵。母亲像只树懒,把陆永平紧紧抱住,搁在肩头
的俏脸红霞飞舞。至今我记得夕阳下她的那副表情,像是涵盖了人类所有的喜怒
哀乐,那么近,又那么遥远。还有那幅旧挂历,上面立着三个解放军战士,最左
边的陆军颇有几分地包天嫌疑。母亲经常开玩笑说:「看见了吧,地包天也能当
模特!」可我分明又记得,他们不是抵着挂历,而是抵在侧窗上。米色窗帘掀起
半拉,我只能看到母亲光滑的脊背和肥白的肉臀。圆润的臀肉在玻璃上被一次次
地压扁,氤氲间留下一个模糊而雪白的印迹。一刹那,我以为冬天到了。当卧室
的呻吟越发高亢之际,我像口闷钟,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己房间。在那个十月傍晚,
空气里竟弥漫着一股焚烧麦秆的味道。我用力关上门。砰的一声,连玻璃都在嗡
嗡作响。一抹夕阳斜刺而入,婆娑而又粗砺。我捏了捏拳头,悔恨却如同窗外玫
瑰色的天空,颤抖着洒落我一身。

               第十五章

  至今我不吃糖油煎饼。该不良习惯一度让陈瑶十分惊讶,她无法容忍我对家
乡特产这种「不近人情的否定」。软硬兼施均未奏效后,她断定我「这种男的」
靠不住。她摇头晃脑道:「试问,你怎敢奢望一个背叛家乡土特的人有一天不会
背叛你呢?」说这话时,她娇嫩的乳房正绽放在大学城宾馆廉价而局促的空气中。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冲向了卫生间。当油腻的糖糊从口中喷薄而出时,外面响起
肆意的大笑。

  陆永平进来时我就在吃糖油煎饼。我真是饿坏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个。随
着那油炸的甜蜜滚入胃里,我总算抓住了点什么。陆永平倚着门,黑幽幽的影子
斜戳在墙上。他连咳了好几声,像是要在村民大会上发言。遗憾的是什么都没说
出来。直到我端起搪瓷缸,陆永平才开口。他笑着说:「走,外边儿去啊,姨夫
请客。」搪瓷缸滚烫,于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我扭过脸,盯着陆永平。他已
经穿上了一条长裤,黑毛环绕的肚脐像个山野洞窟。我想对他说「滚蛋」,但随
食物残渣喷射而出的却是「呱呱」。其实也不是「呱呱」,更像一个闷屁或者脖
颈折断的声音。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效果好多了,我发现自己
的嗓子哑得吓人。陆永平笑了笑,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衬着橘黄色的木门,
他长脸通红,油光闪闪,像是在烧红的铁块上泼了一勺桐油。我扭身揭起搪瓷盖
子,混着榨菜味的热气升腾而起。在惨白的灯光下,我似乎听到了铁块上溅起的
「呲呲」声。

  那个永生难忘的傍晚,我背靠着门站了许久。起初还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后
来屋里就暗淡下来。我侧耳倾听,一片死寂,连街上的喧嚣都没能如约而至。躺
到床上,我闭上眼,顿觉天旋地转。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自己悬浮在空气中,似
乎扑棱几下胳膊就会冲破屋顶,升入夜空。再后来,空气变得粘稠,周遭忽明忽
暗。我发现自己在环城路上狂奔。瘦长的树影宛若跳跃着的藤条,不断抽在身上。

  我跑过桥头,在大街小巷里七弯八绕后,总算到了家门口。气喘吁吁地,我
走进院子。母亲从厨房出来,问我吃饭没。我说没。她说那快来。灶上煮鳖一样,
也不知炖着什么。飘香阵阵中,我垂涎三尺。母亲却突然闷哼一声。我这才发现
她撅着雪白大屁股,坐在一个男人胯上。背景一片模糊,只有耀眼的白臀无声地
抖动着。那波波肉浪像是拍在我的脸上。我叫了声妈,她扭过脸来,张张嘴,却
是两声颤抖的娇吟。接着啪啪脆响,男人笑出声来,像是火车隆隆驶过。那条狭
长的疤又在蠢蠢欲动。我放眼厨房,空无一物,连灶台都消失不见。心急火燎地
冲向卧室,一阵翻箱倒柜,我终于在床铺下摸到那把弹簧刀。它竟裹在一条内裤
里。我小心取出,凑到鼻尖嗅了嗅。冰冷依旧,却挥发出一股浓烈的骚味。这无
疑令人尴尬而恼火,但我还是别无选择地弹出了刀刃。锵的一声,屋里一片亮堂。
那瞬间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闪电,又似一缕清爽的晚风。喘息着睁开眼,我
早已大汗淋漓。月光清凉如水,在地上浇出半扇纱窗。我感到裤裆湿漉漉的,就
伸手摸了摸。之后,肚子就叫了起来。喉咙里更是一片灼热,连头上的伤口都在
隐隐跳动。我从床上坐起。除了梧桐偶尔的沙沙低语,院子里没有任何响动。然
而,刚开门我就看到了陆永平。他赤身裸体地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月亮。
那毛茸茸的肚子像个发光的葫芦,反射着一种隐秘的丛林力量。其时他两臂下垂,
上身前倾,脖子梗得老长,宛若一只扑了银粉的猩猩。我眼皮一下就跳了起来。
就这一霎那,他转过头来。至今我记得那张脸——如同被月亮倾倒了一层火山灰,
朦胧中只有一双小眼兀自闪烁着。唯一有自主意识的大概就是嘴里的烟,瞬间就
短去了一大截。我心里立马擂起鼓来,连掌心都一阵麻痒,脚步却没有任何停顿。
从他身边经过时,我感觉陆永平是尊雕塑。所有房间都黑灯瞎火,院子里银白一
片,像老天爷摁下的一张白板。没有母亲的动静。我径直进了厨房。

  开了灯我便对着水管猛灌一通。橱柜里放着多半盆糖油煎饼,应该是下午刚
炸的。母亲很少搞这些油炸食品,总说不健康。不过多亏了奶奶,从小到大这玩
意儿我也没少吃。前两天她老人家打电话来,我扯两句就要挂,她说让你妈炸点
煎饼,可别忘了上供。多么奇怪,即便如此忧伤,奶奶还是相信老天爷。我捏起
一个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两袋方便面。那是本地产的清真面,当时
刚流行酱包,吃起来挺新鲜。搪瓷缸我也记忆犹新,屎黄色,侧身印着小熊猫吃
竹笋,手柄处有一行红字:教师节快乐!我忘了那晚陆永平在厨房站了多久。只
记得在我狼吞虎咽时,右侧墙上老有个巨大黑影在轻轻摇曳。他或许连屁都没放
一个,又或许发出过几个拟声词,再不就絮叨了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而我,
只是埋头苦干。我太饿了。大汗涔涔中,褐色糖浆顺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再
滴落缸里。我把手指都吮得干干净净。等我吐着舌头从搪瓷缸上抬起头,陆永平
又进来了。这次他套了件白衬衣,没系扣子。说不好为什么,当这个大肚皮再次
暴露在灯光下时,我多少有些惊讶。我老觉得屋里有两个陆永平,以至于不得不
扭头确认了一番。这次他走到我身边才停下来,单手撑墙,摆出一副西部牛仔的
姿势。我发现他穿着父亲的凉拖。

  「你头咋回事儿?」陆永平笑眯眯的。

  我没搭理他,又捏起一个煎饼。我还是饿。我说服自己:毕竟中午只吃了份
盒饭。

  「现在不要紧了吧?」陆永平干笑着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很
矮,相当矮,以至于他需要仰起脸来看我。于是他就仰起了脸:「泡面最好不要
吃,还有这油炸食品。特别是你这种情况。」他指了指脑袋:「对伤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咸了。

  「你说你——哎,都是姨夫的错,姨夫没能遵守诺言,」陆永平摇摇头,一
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以说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责任,咋办随你说。」他上
身挺得笔直,两手搭拢在膝上,看起来像个憨厚的和尚。轻叹口气,他又继续道:
「有啥委屈别憋着,你这样,我和你妈都不好受。」一下子我像掉进了火炉里,
不由腾地站起来,对着陆永平就是一脚。他两臂前伸,晃了几晃,终究还是应声
倒地。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爬满黑毛的大肚皮闪耀着奇怪的
光,让人心里一阵麻痒。陆永平腆着肚子也不说话,半晌才夸张地哎呦一声,缓
缓爬了起来。他边拍屁股边嘟囔:「啥狗脾气,姨夫可没坏意思,你别老往歪处
想。」他弯腰扶起凳子,又说:「姨夫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快滚。」我脸红脖子粗,声音却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陆永平像是没有听见,兀自把矮凳往后挪了挪,重
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妈在你心里份量重。」

  我脸上登时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厨房环视一圈后定格到了门外。我觉
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张了张嘴。我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谁没年轻过啊,青春期嘛,我像你这么大的
时候,那也是……」陆永平支吾半晌没了音。

  银色的院子像张豆腐皮,被竹门帘切成条条细带。我瞅了一会儿,觉得眼都
要花了,只好坐了下来。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总算踏实了点。

  「宏峰他奶奶那时候也是……啊,那叫一个俊,自然——不如凤兰,不如你
妈。但在我眼里,别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里……」陆永平磕磕巴巴,欲言
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着头,脑门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没了爹,寡妇
门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他抬起头,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了又
从兜里摸了支烟,拍拍我,要火机。我摇了摇头。他起身在灶上点着,喷了两口
烟,又指指我的脑袋。我愣愣地看着,一时有些恍惚。老实说,我无法想象陆永
平他妈年轻时怎么个俊俏法。「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摆摆手,
转身走了出去。

  陆永平站在月光下,岔着腿,像被什么硬拽到那儿似的。不一会儿,他又走
了进来。「那会儿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扬扬脸,「就宏峰他小姑,还没
断奶,他奶奶就每天垂着个奶子在眼前晃。那会儿生活条件太差,家里又穷,姨
夫瘦得跟草鸡似的,整天就计较着一个事儿,就是,咋填饱肚子。白面馍都是弟
弟妹妹吃,我从没吃过。别说白面馍了,有窝窝头就不错了。所以说啊,你们现
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陆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我低头瞅着手里的半个
煎饼,突然就渴得要命。「这吃个奶也是事儿,老四三岁多了,看见妹妹吃,也
要抢,不给吃就哭。他奶也没法子啊,熬不过就让他啜两口,这一啜老三又不乐
意了。这屄蛋子儿七八岁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这一哭我
妈也跟着哭。后来她干脆往碗里挤两嘴,谁喝着就喝着。」陆永平叹口气,掐灭
烟头,依旧垂着脑袋。「有次我给公社割猪草回来,一眼就瞥到灶台上的奶。也
就个碗底吧,但那个香啊,满屋子都是那个味儿。我没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
声,啊,完了又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他奶从里屋出来正好瞅见。」陆永平顿了
顿,接着说:「我哪还有脸啊,转身就跑了出去。这一跑就是老远,深更半夜才
回了家。他奶倒跟没事儿人一样,从没提过这茬。后来碗里的奶明显多了,我却
再没碰过。」那晚的空气海绵般饥渴,搞得人嗓子里直冒火。时不时地,我就要
瞥一眼水龙头。

  「其实也偷尝过两次,没敢多喝吧,宁肯最后倒掉。」陆永平笑笑,抹了把
脸。他声音明晃晃的,让我想起月下的梧桐叶子。「老三老四也就闹个古怪,后
来都不喝了。我看那个大奶子晃来晃去,说实话,这么多年,从小到大这么多年,
第一次心里发痒。痒到……痒到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唉,就这么有天晚上我偷
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装不知道。我还自作聪明了好一阵。这事儿一
发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说,小平啊,你这样老五就不够了。我又羞又急,就说,
老臭包能喝,我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说话了。你想这奶能有多少,这么连着几
次,哪还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说着陆永平撇过脸
——或许是盯着门外——半晌没吭声。

  周遭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轻咳了两声。陆永平却不为所动。在我犹豫着要
不要起身喝口水时,他终于把脸拿了回来。「后来,」他说,「后来……」语调
一转,他突然拍拍我:「你还听不听?」我不置可否。「那——给姨夫倒点水去。」
我觉得自己应该愤怒,但犹豫半晌还是站了起来。等我倒水回来,陆永平手里已
经捏了个油煎。此种局面让我显得十分被动。于是,我又返回给自己倒了点水。
就接在搪瓷缸里,很快泛起一层油花。陆永平油煎下肚才开了口。他说:「真鸡
巴烫。」我说:「啊?」他说:「水啊。」我晃着搪瓷缸不再说话。「后来……
后来……说到哪儿了?后来我忍了几天,心里又开始发痒。最后还是摸他奶床上
了,一个礼拜啜一次吧,有时候就干含着,也不吸。他奶再没提过这茬。当然男
女那点事儿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里送白面我又不是没碰到过,傻子都知道他图
个啥。」我问他老臭包是谁。陆永平哼了声,淡淡道:「就一补鞋的呗,打小冻
坏了腿,娶不着媳妇,论辈份还得管我叫叔,后来在平河洗澡淹死他娘了。」说
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于是水汽就哈在他脑门上,使后者愈加闪亮。我不由把搪
瓷缸晃得更快了。

  陆永平却不再说话。他放下杯子,瞅瞅我。「完了?」我声音细细的,像被
人捏住喉咙硬挤出来似的。「那可不,你还想听啥?」陆永平笑了笑。我哦了一
声,就垂下了头。水汽袅袅,裹着丝榨菜味,拂在脸上油乎乎的。我忍不住喝了
一口,烫得差点把搪瓷缸扔掉。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舌头都熟了。我不得不把它
吐出来,像狗那样哈着气。就在这时,陆永平的声音再次响起:「后来不知不觉
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儿。就是那事儿。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该咋说,她连反抗都
没有。刚开始怕怀上,提心吊胆,呵呵,后来计划生育搞下来,全村结扎,妈个
屄的,连寡妇都没放过。这倒方便了我,几乎每天都要折腾,直到厂里送我去读
夜校。」说这话时他始终低着头,那张长脸埋在阴影中,额头上的汗水汹涌得如
同十月的大雨。我愣了好一会儿,轻轻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却咚得一声巨响。
缸里的热水跃出来,溅在脸上,丝丝冰凉。

  好一阵没人说话。这不是个好现象。无论如何,总要有人说点什么。于是我
就张了张嘴,我说:「唉。」我感到嗓子眼里卧了条蛇。陆永平扫了我一眼,又
垂下了头。他也说了声唉。于是窗外就刮起了风,梧桐的沙沙低语也爬了进来。

  半晌,陆永平抬起头——他已经挺直腰杆,衔上了一支烟——死死盯着我。
那样的目光我至今难忘,像水泥钉钻进墙里时边缘脱落的灰渣。他张张嘴,又把
烟夹到手里:「这事儿姨夫只给你说过,可不许乱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
好又拈起了一只油煎。「以前姨夫给你说的……」陆永平把烟衔到嘴里。

  「啥?」我飞快地鼓动腮帮子。

  他咬着过滤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烟拿回手里:「想不想搞你妈?」他瓮
声瓮气的,肚子涌出一袭明亮的波浪,看起来无比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踹一脚。

  于是我就踹了一脚。我感到头发都竖了起来。陆永平倒地的动作和刚才并无
二致,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轻蔑一笑便把我从错置的时空中揪了出
来:「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没我的胆罢了。」我蹿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想告诉他「再鸡巴胡说,老子宰了你」,却一个字都崩不出来,只觉得满手油
腻,恍若握着一条狡猾的巨蟒。半只油煎顺着他的脖子溜过衣领,滑到了肚子上。
陆永平脸更红了,却笑得越发灿烂。我松开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气。

               第十六章

  那晚月光亮得吓人。我站在院子里,捏着一只油煎,不时扬起脖子啜上一口。

  等陆永平进去后,我仿佛才终于想起了母亲。父母卧室亮起橘色的床头灯,
透过窗帘的部分变成了粉红色,像一张一阖的昆虫复眼。偶尔一袭阴影戳上窗帘,
我就心里一紧。我不知道陆永平在干什么。月光浇在树上,激起一缕清凉的风,
连梧桐的影子都流动起来。除此以外,天地之间再没任何声响。陆永平很快就出
来了。他叉着腰站在我面前,望了眼月亮,小声说:「你知道姨夫那次跑到哪儿?」
我没吭声。「平河大坝上。那天也是大月亮,我在坝上躺了好久。」陆永平挠挠
肚皮,又指了指月亮,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卧室传来母亲的声音。起
先很朦胧,突然变得尖利,然后她急吼吼地叫了声「陆永平」。声音很快低下来,
却如同脚下的影子一样清晰。我心里咯噔一下,月光似乎更亮了。

  或许喝了太多水,我像只癫狂的气球,走起路来咣当作响。这让我莫名羞愧,
一瞬间连膀胱都要炸裂。我只好拽了拽陆永平。他回头,示意我放心。放个屁心,
我转身溜出客厅,不到凤仙花丛就急不可耐地掏出了老二。随着那道万有引力之
虹奔腾而出,裤裆里发酵多时的杏仁味也一并弥漫至月下。我嘴里叼着油煎,喉
咙里忍不住咕咚一声。那泡尿实在太长了,长到我突然觉得头顶的月亮是老天爷
的监视器,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尿下去了。转过身时,陆永平蹲在走廊里,父
母卧室响起散乱的噪音,像是老鼠的哼唧,又似指甲磨蹭在水泥地上。母亲不时
轻呼一声「陆永平」,清晰却又朦胧。我又扭头扫了一眼月亮——毫无疑问,有
生以来,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月亮。

  陆永平进去时,臃肿的黑影砸在我身上。于是我的腿就有点发软。为了避开
他的阴影,我只好蹑手蹑脚地错开身子。这让我显得十分窝囊,以至于差点笑出
声来。陆永平的蹭地声却一如既往。很快,噪音消失不见,母亲轻声说:「放开。」
真的很轻,轻得如同一根银针,直刺而来。我不由一个趔趄,仿佛刚从梦中惊醒,
又像一个濒死之人浮出水面。深吸口气,我捏捏油煎,慢慢靠近卧室门口。首先
看到的当然是陆永平。他叉着腰,一动不动,却挡住了我的大部分视线。我只好
偏了偏脑袋。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只乳房,圆润饱满,被橘色灯光抹了层蛋清后又
平摊在初秋的空气中。顶端的深色突起拉出一条夜的波纹,再悄悄蔓延至肋下。
小腹平坦而温暖,偶尔滑过几片斑驳的光影。母亲平躺着,两腿伸得笔直,凉被
斜搭在身上,却不能阻止那抹黑亮从阴影里肆溢而出。霎那间,一眼熟悉的暗泉
开始在心间跳跃,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陆永平扭头瞅了我一眼。灯光把他的脑袋无限放大,再顺着天花板抛到客厅,
让人恍若头顶飞过一团乌云。他冲我作个手势,就飞快掰回了脑袋。在一片光怪
陆离中,他俯下身子,唤了声凤兰。「放开。」母亲的声音波澜不惊。伴着几丝
吱咛,她又冷冰冰地补充一句:「快点。」说这话时,她一条腿蜷缩起来,另一
条甚至离开床面凭空蹬了蹬。那么近,脚趾纠结起又舒展开,在我心里涌出一朵
热辣辣的水花。顺着大腿往上,掠过轻抖着的胸脯,我一眼就看到了母亲的腋窝。
稀疏的毛发卷曲而细长,隐隐分泌着一丝委屈和不安。也就是此时,我才发现母
亲两臂伸在脑后,被一条皮带缚在床头栏杆上。那个木雕栏杆我记忆犹新,黄白
相间,两侧飞舞着硕大的喜字,中间盛开着几朵镂空的什么花。母亲的手腕暴露
在阴影中,洁白得刺目。虽然早有准备,我还是大吃一惊。刹那间连灯光都硬了
几分。而等我看到母亲眼前蒙着一条长毛巾时,一坨巨大的铅坠开始在胃里缓缓
下沉。瞥了眼昏黄的床头灯,我感到膀胱再次膨胀起来。

  接下来的事儿像是幻灯片。陆永平似乎说了句什么,母亲索性挣扎起来。橘
色的光笼罩着白嫩的臂膀和温润的脸颊,她轻咬嘴唇,像条翻塘的白鱼。乳房必
然会抖动,小腹也会起褶子,长腿会在扑腾中抖开凉被。于是沉闷的咚咚声中,
凉被顺着床沿徐徐滑落。我捏着油煎,冲陆永平招了招手。我想说这一切太夸张
了,像拍电影,我不大受得了这个。但陆永平没能看见。他半蹲在床头,轻抚着
母亲的胳膊。好一会儿,母亲总算安静下来,无声地喘息着。她两腿蜷缩,胯间
大开。于是我看到了那抹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的肉。茂密的森林下,肥厚的两
片肉唇紧夹着偏向一侧,隐隐迸发出一道灰蒙蒙的亮光。瞬间,橘色的空气都在
颤动。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转向客厅,再顺着门缝溜进院子。除了模糊的一缕银
色,那里一无所有。但我还是瞥了好几眼,仿佛真有什么人会突然从那儿蹦出来
似的。目光返回卧室时,我发现那抹芜杂而朦胧的肉色间沾着几缕白色细线。犹
豫片刻,我才确定那是卫生纸屑。床边的垃圾篓里溢出白色亮光,似有一股酸腥
气体在房间里游荡。这让我嗓子眼直发痒,像被猛然抛入了空旷的沙漠,连伤口
都在粗砺的烦躁中跳跃起来。我咬了口油煎。

  陆永平就那么蹲着。他扫我一眼,握着母亲的胳膊肘,说:「妹儿啊妹儿,
就这最后一次了,你就成全哥吧。」母亲压低声音:「真你妈变态,快给我放开。」
她的脚踏在床上,咚的一声,说不出的空洞。

  陆永平叹口气:「别看哥嘴碎,那都是瞎碎,真到正经事儿上,笨得他妈的
不如猪。凤兰啊,这辈子哥都认了,娶了你姐这个泼妇。哥有时真是……」他脑
袋越垂越低,终于抵住了床沿,大手却把母亲的胳膊攥出个红圈。

  「疼,你快给我放开,」母亲扬了扬下巴,「你家的事儿咋也轮不到我来操
心。」

  「哥给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以为我开玩笑?」陆永平猛地抬起头,声音提高
了八度:「那年哥第一次去你家,腊月二十四。大雪纷飞的,你在院子里压水,
穿着个花棉袄,小脸红嘟嘟的,俩麻花辫一甩一甩。咣地一下,哥就啥都不知道
了。」陆永平呼吸都急促起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连虎背熊腰都一耸一耸的。
我搞不懂他什么意思。

  「你小点声。」母亲把脸撇过一边,毛巾让她的下巴显得越发小巧。陆永平
又蹲了一会儿,似乎等着母亲再说点什么。遗憾的是她像睡着了一般,再没任何
动静。半晌,陆永平叹口气,撑着床沿站了起来。他长长地哼了一声,似是有火
车从身上驶过。完了他瞥我一眼,转身坐到床上,低下了头。再没人说话。我听
得见院子里的风声,叮铃铃的,像真是镀了层银。母亲两腿交叉,一动不动,只
有小腹尚在轻轻起伏。陆永平则痴迷地盯着自己的脚——或许吧,谁知道呢。我
嘴里的咀嚼也只好停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永平轻咳一声,扭身摸上母亲
的大腿,叫了声凤兰。我从未听过那种声音,平滑而紧绷,就跟不是他发出来的
一样。瞬间我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而陆永平已经一路向上,攥住了母亲的左乳。
于是它就呈现出各种形状。母亲啧了一声,却没有动作。陆永平就得寸进尺地俯
下身去,滑过小腹,含住了另一只乳房。母亲又啧了一声,摆正脸,说:「干嘛
呀你?」陆永平没有回答,而是索性一手一只,揉搓几下后,挤到一起,快速抖
动起来。那两抹嫣红像是白浪中凋零的花。母亲咬咬嘴唇,说:「行了你。」她
的声音也像被巨浪卷过。陆永平总算停了下来,他老牛般喘了口气,又叫了声
「凤兰」,便把大嘴压了下去。一时屋里「吧砸」肆起,并隐隐伴着一种小孩撒
娇似的哼唧。父亲的拖鞋掉在地上,啪地脆响,在寂静的夜晚夸张得离谱。母亲
终于哼了一声。她张张嘴,却没说什么,而是把脸撇向了一旁。那对抵在床尾的
脚神经质地跳了跳,脚趾都纠结起来。我又咬了一口油煎。我觉得在这样的一个
夜晚,腮帮子理应有使不完的劲。

  后来陆永平起身,面向我。灯光把他的影子飞快地砸了过来。一种说不出的
恐惧油然而升,再被巨大的心跳声碾至四面八方。我扫了眼床上的莹白胴体,简
直喘不上气来。但陆永平只是脱去了衬衣。他伸了根手指,示意我再等等,完了
就又伏在母亲身上。在脖颈处拱了一会儿,他一路向下,最后分开大白腿,埋首
胯间。我不由目瞪口呆。老实说,这种画面我在毛片中都没见过。整个过程母亲
一声不响,这下却泄出一丝低吟。陆永平抬头笑了笑。「笑个屁,要么闪开,要
么你就麻利点,别磨……磨……」母亲扬了扬下巴,饱满的双唇轻颤几下,却没
了音。那晚我斜靠着门框,不时啜一口油煎,经过漫长而无声地咀嚼后,再吞咽
下去。说不好为什么,这甚至让我获得了一种仪式感。类似童年时无数个奇妙的
夜晚,我偷偷起床,盘腿打坐,以期某种并不存在的功力日益精进。但陆永平无
疑具有一种我无法否认的功力——谁也无法否认。他像头拱白菜的猪,让母亲先
是咬紧嘴唇,后又发出一阵嗬嗬的哈气声。那种破碎而浓重的声音我至今难忘,
像是在坎坷小路上崎岖而行,于颠簸的惊讶中浮起一池愉悦的涟漪。还有母亲颤
抖着的乳房——当她在吱咛中握紧拳头,欠起身子时,就会掀起一袭淡薄的阴影,
斜斜地切入黑暗,再消失不见。也许是为了让乳房安分点,陆永平绕过腿弯,重
又攥住了它们。与此同时,他的脸堵在胯间,把母亲整个下半身都拱了起来。于
是大白腿便搭在陆永平肩头,在身下沉闷而刺耳的噪音中轻轻晃动。圆润而温暖
的足弓蹭在陆永平汗津津的背上,不时绷紧的弧度像朵被迫绽放的花。橘色灯光
让人恍若置身烤箱内部,那片粗砺的朦胧似是化不开的热气。而母亲,则是一块
沁凉的软玉,周身涣散的白光都透着股凉意。她脸扭在一旁,毛巾束缚着的头发
垂在肩头,湿漉漉地摩挲着锁骨。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摇了摇头,说着别别别,
却夹紧了陆永平的脑袋。在一声悠长的叹息中,她小腹挺了挺,长腿无力地摊开,
在床铺上击出沉闷的声响。我发现即便到了秋天,人们还是爱出汗。每个人都大
汗淋漓,真是不可思议。其次我发现母亲的内裤掉在地上,就在我脚下。它并没
有泛出什么光,却散发着浓烈的腥臊味。我垂下头,又猛然抬起,一口糖浆堵住
咽喉,甜蜜得令人窒息。

  陆永平冲我招手时,我没有动,而是默默盯着他,慢条斯理地吃掉了最后一
块油煎。他摇摇头,打开了日光灯。我像被烫了一下,立马后退了两步。于是他
摇摇头,又关了灯。就那一瞬间,我还是瞥了母亲一眼。她白晃晃的肉体泛着水
光,脆生生地:「神经病,开什么灯。」我朝卧室瞄了瞄,把满手油腻都蹭在了
挂历上——上面似乎尚存着一丝温热。接下来我又撒了泡尿。老二硬邦邦的,过
了好久才尿了出来。月亮更高了,周遭愈加寂静。回来时,陆永平斜靠在矮柜上,
镜里的影子黝黑而朦胧。母亲问:「啥味儿,你是不是吃东西了?」陆永平看看
我,没有吭声。母亲又说:「不行,手疼,你快给我解开。」陆永平扭头盯着母
亲,还是没有吭声。母亲叫了声陆永平,他才如梦方醒地呵呵一笑。然后他抹把
脸,靠近母亲,轻轻唤了声凤兰。母亲蹬了蹬腿:「神经病,你快点,我还要吃
饭。」陆永平攥住她的手,捏了捏。母亲啧了一声:「真的疼,胳膊都快断了。」
陆永平就又摸了摸母亲的胳膊,像真怕它们会断掉似的。之后,他冲我点了点头。

  一时地动山摇。我觉得每一口呼吸都那么沉重。从鼻间滚出,再砸到脚上。
于是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离母亲越来越近,一股莫名味道随着热哄哄的气流直
扑而来。我扫了眼床头灯,又看了看陆永平。后者和前者一样朦胧。他之前示意
我脱了裤子再进来,我没有脱。因为有失体统。他现在又示意我脱了裤子,于是
我就脱了裤子。老二软了。地面冰凉。一袭黑影掠过,陆永平掰开了母亲的大腿。
她说:「磨磨蹭蹭,我都要饿死了。」我只好看了母亲一眼。她像只从天而降的
白羊,让我大吃一惊。我瞥了眼窗外,月亮像面巨鼓。不知何时一缕月光溜进来,
淡淡地瘫在红内裤上。于是我低头捡起了内裤。湿漉漉的。把它放到床头后,我
不知该做点什么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希望能来个原地纵跳。但陆永平拽住
了我。他皱着眉,砸了砸嘴。一只遍布老茧的手在大腿内侧一阵摩挲后,掰开了
它。母亲哦了一声。我不得不看了一眼,然后就有一块大石头压到了胸口。在阴
影下我也瞧得真真切切。浓密的阴毛肆意铺张着,两片肥厚的肉唇像被迫展开的
蝴蝶翅膀,其间鲜红的嫩肉吐着水光,强酸强碱般杀人眼睛。发愣间,母亲开口
了。她说:「你还真吃油煎了,上供用的,你也好意思。」一瞬间我以为母亲在
和我说话。

  我张张嘴,陆永平却发出了声音:「哦。」他满头大汗,把母亲往床沿移了
移。丰满的白腿在沉闷的灯光下荡开一道耀眼的波纹。「快点吧,」母亲哼一声,
「一股油呛气,你恶心不恶心。」我也嗅到了一股油呛味,它裹着糖浆在胃里上
下翻腾。

  在淫秽物品方面,我实在阅历有限。99年之前,除了少得可怜的三级片和欧
美录像,我也就翻过几册公安小故事,外加一本看起来像武林秘籍的《夫妻招式
大全》。性对我来说太过遥远,我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女人「发生关系」。

  那晚我站在母亲胯间,盯着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肉,不知所措。我看了陆永
平一眼。他半蹲着,一坨巨大的汗滴在鼻尖悄悄聚集。他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中,
唯独这滴汗金光闪闪。我希望它能掉下来,遗憾的是在摇摇欲坠中它反而越发壮
大。

  陆永平又挪挪母亲,手掌在那团肉上搓了搓,把它掰得更开了。母亲不满地
扭扭身子,叹了口气。她身下垫了条毛毯,遍布漩涡状纹路。

  「咋了?」

  「你快点呗。」

  我盯着母亲轻启的嘴唇,下身奋力一戳。「干嘛呀你!」母亲哼一声,梗起
脖子,目光穿透毛巾直刺而来。陆永平也抬起头,汗滴危险地晃了晃。我不由心
慌意乱,低下头又是一戳。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一张小嘴。母亲哦地一声低吟,脑
袋落回枕间,颈侧湿发尚在轻轻摆动。陆永平撤回右手,左手还按在母亲大腿上。
他再次抬起头,那坨巨大的汗滴终于落下来,砸在健美白肉上,振聋发聩。我这
才感到自己被一团温热包围,险些叫出声来。母亲神经质地弹了弹腿,叫道:
「陆永平?」陆永平盯着母亲,嗯了一声。我僵立着,呼吸却越发急促。「神经
病。」母亲僵硬地扭扭身子,饱满的双乳抖了抖。她甚至笑了笑,双唇展开一道
柔美的弧度,却又迅速收拢。我支棱着双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撑在母亲身侧,
屁股也跟着挺动起来。「谁?」母亲尖叫一声,上身都弓了起来,声音旋即压低:
「搞啥啊陆永平?」我只感到下身一团湿滑,不由开始加快速度。离母亲那么近,
我几乎能看清她脸上的绒毛。「陆永平?」乳房抖动得越发厉害,不断有阴影被
拍击得四下退散。光滑的乳晕像猛然睁开的眼睛,突兀的乳头死死盯着我。这让
我烦躁莫名,只好俯身咬住了它。绵软却又坚硬,我忍不住啜出声来。「林林?」
母亲闷哼一声,整个身子都挺直了。我死死攥住两个乳房,侧过脸直喘气,胯部
的动作却没有停止。肌肤下的青色脉络在我眼前不断放大,犹如源源不绝的地下
河流。

  突然母亲发出一声叹息。我从来没有听过那种声音——在花样百出的评剧戏
台上也不曾有过——让人想起《动物世界》里迅速下坠的夕阳。接着长长的一声
吱咛,母亲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她上身挺起,两条腿疯狂地舞动。于是屋里就掀
起一阵风,我感到脊梁都一片清凉。老二被紧紧攥住,几乎动弹不得。我只好停
了下来。后来母亲开始轻唤我的名字,一声接一声,然后又是陆永平。她声音沙
哑得像块磨石。我又挺动起来。肉香在鼻间萦绕。我死死盯着枕边。那里放着两
本书。

  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和毛姆的散文集《在中国屏风上》。至今我记得后一
本,屎黄色的山峦间爬着一抹绿色长城,丑得令人发指。上高中时母亲还强迫我
背过其中的几篇。而其时其地,陆永平像是消失了一般。我揉搓着母亲的乳房,
越插越快。母亲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抬起头看她。毛巾上爬着半个喜字,轻
晃着几乎要跳将出来。于是我又低下了头。我俯到颈侧,在那里似乎能感受到母
亲的跳动。我清楚地记得母亲脖颈上的两枚紫色斑痕。当时虽然不清楚什么是吻
痕,但我知道那是陆永平留下的。我把它们含到嘴里,死命地吸吮。一波波的火
花在脑袋中盛开,我越来越用力。我希望听到肉体的撞击声。母亲不经意地泄出
一丝低吟,在声带的震动中被无限放大。我感到鼓膜发麻。我发现床沿刀背般硌
着大腿。我听见了啪啪声。还有吱嘎吱嘎,整张床都晃动起来。我快要哭出声来。
母亲又挣扎起来,叫着我的名字,又叫陆永平。细碎,紧迫,却又轻柔,尾音甚
至带着一丝放浪。我实在忍不住了。电光石火间,所有的岩浆,所有的清泉都一
股脑倾泻而出。母亲软绵绵的,像朵白云。陆永平突然又出现了。他愣愣地看着
我。

  我喘息着抬起头。毛巾半垂在母亲脸颊上,露出一只通红的眼。大滴饱满的
泪水璀璨得如同夏夜的星空。母亲一脚把我踢开。等我反应过来,陆永平已经跪
在地上。他说:「不要怪我啊凤兰,哥也是没法子。没法子啊。和平这个二百五,
肯定打心眼里恨我,为啥?那狗屄史XX是我介绍的,他能不多想?咱俩的事儿要
再给说出去了,他还不跟我拼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背靠墙,只觉得屁股
冰凉。昏暗的灯光像远方原野上的大火,朦胧又炙热。母亲仿佛没入湖底,没有
一丝存在的迹象。陆永平起身给她解皮带时,又说:「这事儿根本不算事儿,没
人知道,不要多想啊凤兰,我保证烂到肚子里。林林也实在可怜,你可不要怪他。」
母亲夺过皮带,对着陆永平就是几下。我能看到她的一只脚在床沿晃悠。陆永平
也不躲。啪啪脆响如同影子的坠地声。

  后来皮带就飞出去,砸在衣柜玻璃上。晶莹的碎片如同上升的气泡,我觉得
再加把劲就能浮出水面。就是此时,街上大喇叭里传来嘈杂的噪音。喂喂两声后,
一个甜美得令人作呕的女声唱道: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
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陆永平还在对母亲说着什么。母亲跳下床,给了
他一耳光。陆永平一个趔趄,险些坐到地上。母亲又给他来了两下。陆永平直接
跪下来,哑着嗓子:「你打吧。」母亲轻轻地说:「滚。」很轻,但我还是听见
了。她轻轻地站着,乳房轻轻地抖了抖,大腿上已有水痕轻轻滚过。

  直至陆永平拿着衣服,走到院子里,我才发疯一样冲了出去。月亮大得让人
心里发麻。我一脚踹过去,陆永平就扑到了地上。我骑上去,一通乱打。但很快,
他掐住我的手:「看好你妈,记住没,别让她想不开。」发愣间,他已翻过身,
穿起了袜子。刚穿上半只,又扯了下来:「不用怕,没事儿,啊。」我光屁股坐
在地上,软绵绵的老二在月光下像消失了一般。陆永平光脚穿上皮鞋,又爬起来
穿上了衬衣。然后他生生把我拽起来,凑在耳边说:「看好你妈,啊,没事儿,
没事儿。」他脸肿得像头熊,在月光下泛起迷人的光泽。于是我一巴掌扇了过去。
陆永平推门而出时,咣当一声响。我这才想起扎在门口的自行车。而那辆烂嘉陵
还鬼魅般立在月光下。我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淌的是汗还是泪。那晚老天爷像害
了银屑病。梧桐把沙沙嗟叹投射成一滩病怏怏的阴影。身侧的凉亭立柱崩出道道
裂纹,仿佛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我撇过脸,母亲的影子戳在窗帘上,一动不动。
张也还在不知疲倦地唱。一股甜蜜突然直冲咽喉,我张张嘴,像一眼喷泉。终于,
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

               第十七章

  早起竟然是个阴天。灰蒙蒙的,像是墨汁挥发到了空气中。梧桐却一如夏日
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连鸟叫虫鸣都婉转似往昔。我轻掩上门,小心翼翼
地踏入这个初秋清晨。父母卧室黑灯瞎火。我竖起耳朵,没有任何动静。这多少
让人松了口气。然而,等蹑手蹑脚地溜向厨房门口,瞥见那拉得严严实实的卧室
窗帘时,一种莫名的不安猛然从心头窜起。一时间,连徜徉于方寸天地的淡蓝色
丹顶鹤都变得陌生起来。这套窗帘父母用了好久,几乎贯穿我整个幼年时期。我
却从没发现丹顶鹤的嘴竟然那么长,弯曲得像把剪刀。愣了好一会儿,我才扭头
掀开了竹门帘。厨房门大开着,微熹晨光中屎黄色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红漆木桌上。
还有陆永平用过的水杯,墙角的方凳以及躺在地上的半只油煎,一切都那么心安
理得。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原本我想给自己搞点吃的——事实上大半夜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当看到油
煎时,我才意识到哪怕老天爷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点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
倚着灶台发了会儿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厨艺的话,理应为母亲做顿早饭。当然,
搜肠刮肚一番后,我便自惭形秽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上个厕所,又跑到洗澡
间抹了把脸。再次站到院子里时,天似乎更阴沉了。烂嘉陵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几片凤仙花叶,自顾自地轻咳了两声,却依旧捕捉不到母亲的动静。
呕吐物还在,有点触目惊心。这张干结的地图金灿灿的,像块精心烤制的锅巴。
我三下五除二把它收拾干净,然后轰隆隆地开了大门。推上车刚要走,我终究没
忍住,冲着丹顶鹤叫了声妈。没人答应。又叫了几声,依旧石沉大海。眼泪顷刻
汹涌而出。扔下自行车,在大门口站了半晌,我缓缓朝客厅走去。然而,客厅门
反锁着。我顿觉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被抛到了岩浆里。求生本能般地,我大声
嘶吼,疯狂地舞动手臂。朱红木门在颤抖中发出咚咚巨响。终于,窗口亮了灯。
没人说话,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击穿地面的呻吟。

  骑车出门时,我蹬得飞快,湿沉的空气在耳边哗哗作响。村后隐隐传来老头
老太太的吆喝声,他们不光是给自己个儿鼓劲,还要把睡梦中的懒逼们一举惊醒。
据说他们要跑到水电站再返回,可谓一路猿声啼不住,曲艺杂谈不绝耳。可怕的
是,这些运动健将兼艺术家几乎伴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期。在大街口老赵家媳妇叫
住了我,要求我载她一程。她穿了套旧运动衣,把自己裹得浑圆。我黑着脸不想
说话,她却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上。没走几步,蒋婶敲敲我脊梁:「你个小屁孩
劲儿挺大。」我懒得说话,一个劲猛冲。她问:「要迟到了?」我摇摇头。到村
西桥头她下了车,小声问我:「刚刚你家咋了,杀猪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
哪还说得出半个字。她说:「别狗脾气跟你爸一样,惹你妈生气。」我蹬上车就
走。蒋婶还在喊:「你也不带伞,预报有雨啊。」果然,没下早自习便大雨滂沱。
沉闷的读书声和爽快的雨声催人入眠。我支着眼皮硬是捱了下来。吃早饭时我们
挤在走廊里,飞溅的雨丝不时掠入碗中,呆逼们为此兴奋得面红耳赤。我不时挤
出两声干笑,却在比大雨还要轰鸣的嘈杂声中消逝不见。记得当时我想,如果母
亲也来食堂打饭,我只需轻轻低下头,任她再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来。当然,
这是痴人说梦。雨下了几乎一整天。我也没见到母亲。忘了是哪节课,我小眯了
一会儿,结果被老师敲醒,背靠后黑板罚站了一下午。至今想不起那天晚上我是
怎么爬到床上去的。只记得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天花板削下来,我直挺挺地躺着,
像生下来就躺在那儿一样。窗外没有任何动静,连张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后来
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哗哗水声漫过耳际。恍惚间又好像母亲在洗澡,
我几乎能看见洗澡间昏黄的灯光。猛地坐起,夜悄无声息。我轻轻踱向窗口,院
子里黑灯瞎火。犹豫再三,我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月亮不知何时隐了去,模糊
的幽光宛若远古的星火。我背靠凉亭立柱杵了好一会儿。我多么想唱首歌。

  晚自习放学我故意落在后面,却没能等着母亲。事实上她来没来学校我都不
知道。雨后的空气中,连呆逼们的嬉戏声都清新了些许。我从旁边急驰而过,惹
得他们哇哇大叫着尾随而来。那些粗鲁而幼稚的公鸭嗓至今犹在耳畔,像浅洼中
飞溅起的水渍,模糊却又真切。到家时,父母卧室亮着灯。我满头大汗地扎好车,
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见到了母亲。记得是个大课间,所有的初三生都在班级
前的空地上练立定跳远。操场上响彻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指示音,传到教学区时
变得扁平而空幽。尽管有班主任阴冷的巡视,呆逼们还是要抽空调皮捣蛋一番。

  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几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带来。一个傻逼就说:「我要
是你就请假了。」我说:「干毛?」他说:「头上有伤,一跳就炸。」我说:
「你妈才炸呢。」他毫不示弱地说:「你妈。」我嚯地站起来,刚捏紧拳头,他
扬扬脸:「真的是你妈。」果然是我妈。印象中母亲穿了身浅色西服,正步履轻
盈地打升旗台前经过。她或许朝这边瞟了一眼,又或许没有。这种事我说不好。
只记得她迈动双腿时在旗杆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蓝得不像话,母亲脖
颈间的鹅黄纱巾迎风起舞,宛若一团燃烧的炽焰。

  很难想象那段时间的心境,也许我根本就不敢去触及母亲,远远观望已是最
大的虚张声势。然而第三节课间,从厕所出来,途径教学区的拱门时,我险些和
母亲撞个满怀。这样说有点夸张,或许两人还离得远呢,只是骤然照面有些不知
所措。当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说大吃一惊、屁滚尿流更符合事实。至今我记得
母亲明媚的眼眸,映着身旁翠绿的洋槐,如一汪流动的湖水。它似乎跳了一下,
就平稳地滑向一侧。我好像张了张嘴,没准真打算蹦出几个词呢。遗憾的是,我
只是踉跄着穿行而过。坐到教室里时,心里的鼓还没擂完,周遭的一切却踏踏实
实地黯淡下来。

  中午放学时我有些犹豫不决,在呆逼的招呼下还是硬着头皮奔向了学生食堂。
匆匆打了饭,我拽上几个人就窜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园里。我认为这里起码是安全
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劲,大家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正
待发火,背后传来小舅妈的声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时有些发懵,嘴里憋
着饭,怎么也站不起来。小舅妈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于是
我就站了起来。不顾我的狼狈鸟样,她捞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刹那我以为母亲
出事了。这让我的腿软成了面条。但小舅妈说:「真让人一通好找,给你弄点好
吃的咋这么难呢。」她撅着嘴,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我当下就想跑路,却被小舅
妈死死拽住。当着广大师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过激举动。进教师食堂时,
我紧攥饭缸,头都不敢抬。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亲并不在。反是几个认
识的老师调侃我又跟舅妈混饭吃。我汗流浃背地坐在角落里,右腿神经质地抖动
着,却隐隐有几分失落氤氲而起。

  记得那天饭盒里盛的是小酥肉。小舅妈打米饭回来,蛮横地往我碗里拨了一
半。我说吃不完,她说她正减肥。我就没话可说了。饭间小舅妈突然停下来,盯
着我瞧了半晌。我心里直发毛,问她咋了。小舅妈比划了半天,说该理发了你。
不等我松口气,她又问:「你的头好了没?」我不置可否,她奸笑着踢我一脚:
「要不要报仇啊?」后来小舅妈问及父亲的近况,又问我想不想他。我这才发现
自己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缕不安的涟漪就从心头悄悄荡起。

  回教室的路上,阳光懒懒散散。我终究没忍住,问:「我妈呢?」小舅妈切
了一声,憋不住笑:「你妈又不是我妈,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当晚一放学我
就直冲车棚,在教师区找了个遍,也没见着那辆熟悉的车。我有点不知所措。看
车老头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声哨子,就要撵鸡一样把我撵走。

  人流潮涌中,我跟车棚外耗了好一会儿。只记得头顶的白炽灯巨大而空洞,
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斑驳黑影。而母亲终究没有出现。回家路上月影朦胧,
在呆逼们的欢笑声中我沉默不语。到环城路拐弯处我们竟然碰到了王伟超。大家
都有些惊讶,以至于除了「我肏」再也挤不出其他词儿。王伟超挥挥手,让他们
先走,说有事和我谈。我能说什么呢,我点了点头。王伟超递烟我没接,我说戒
了。然后王伟超就开口了,他果然谈到了邴婕。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滚你妈逼。
我蹬上车,又转身指着他说:「别他妈烦老子,不然宰了你。」我实在太凶了。

  下了环城路,连月光都变得阴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村西
桥头猛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看起来颇为眼熟,登时我心里怦怦直跳。村里犬吠
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浅色背影优雅动人。我慢慢跟着,吸入一口月光,再轻轻
吐出。一时两道的树苗都飞舞起来。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弯就没了影。我不
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晚上没课。进了院子,父母卧室亮着灯。待
我停好车,灯又熄了。厨房里却有宵夜。记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盖子里,热
气腾腾。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眼泪才
掉了下来。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

  没两天,新宿舍楼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学校住。记得是
个周六,中午放学我就直奔家里。母亲不在,锅里闷好了咸米饭。我坐到凉亭里
闷闷地吃完饭,又懒洋洋地抠了会儿脚。阳光很好,在烂嘉陵上擦出绚烂的火花,
我突然就一阵心慌。回到自己房间,床上码着几件洗净的衣服,其中就有那天晚
上脱到父母卧室的运动裤。我有气无力地瘫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起来,然后就
开始整理铺盖。说铺盖有些夸张,我也懒得去翻箱倒柜,只是操了俩毛毯、一床
单,外加一床薄被。用绳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如果这时候母
亲回来,一定会阻止我。一时间,某种危险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体内膨胀开来,
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入住手续草率而迅速,整个下午我都耗在篮球场上。其间隐约看到邴婕在旁
观战,一轮打下来却又没了影。我竟然有点失落。四点多时回了趟家,母亲依旧
不在,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这种事对我来说实在新鲜,有点矫情,简直像在拍
电影。记得当晚搞了个数学测验,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狗屁玩意,总之晚自习只上
了两节。当栖身崭新的宿舍楼里时,大家的兴奋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续压制
又持续反弹的叽叽喳喳中,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实验课。九点多时,小舅妈虎着脸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她脆生
生的,却像个打上门来的母大虫:严林,你给我出来!在呆逼们幸灾乐祸的窃笑
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台阶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扎着一床铺盖卷。
小舅妈抱臂盯着我,也不说话。我说咋了嘛,就心虚地低下了头。小舅妈冷笑两
声,半晌才开了口:「不跟你废话,你妈没空,让我给捎来。」说着,她从兜里
翻出二百块钱给我。我条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开:「你还真敢
要?」教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小舅妈哼一声,问
我住几楼,然后让我抱铺盖卷带路。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撩拨我几句。等整理好床
铺,小舅妈让我坐下,一顿劈头盖脸:「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啊?你可把你妈
气得够呛,眼圈都红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干啥坏事儿了你,真
是了不得啊严林。」她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泪挤了出来。起先还很羞
涩,后来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膝盖,耳畔嗡嗡
作响。小舅妈不再说话,捏着我的手,眼泪也直往下掉。后来她把钱塞我兜里,
说:「我看你也别要脸,撑两天就回家住去。你妈保管消了气儿。」临走她又多
给了我五十,叮嘱我别让母亲知道。「还有,」小舅妈拽着我的耳朵,「别乱花,
不然可饶不了你。」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
间操时间我溜达到操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然而并无卵
用,母亲像是蒸发了一般。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经过一夜的酝酿,
我却渐渐被它说服了。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
遏制。扔下饭缸,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哪有半个人啊。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
个老头,问我找谁。我说张凤兰,我妈。他哦了声,却不再说话。恰好陈老师来
了,看到我有些惊讶。她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课没,咋到现在
都没来。之后她往我家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不顾陈老师错愕的目光,我发
疯一样冲了出去。校门紧锁,门卫不放行。我绕到了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
林,可谓红警CS爱好者的必经之地。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十月几近过半,庄
稼却没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着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上掠过,绿油油一片。
小路少有人走,异常松软,几个老坑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
在正午的僻静中发出藏青色的呜鸣。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
实地摔了一跤。进了村,街上空空荡荡,暴烈的日光下偶尔渗进一道好奇的目光。
我记得自己的喘息沉闷却又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乎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
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母亲当然不
在。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从家出来,日头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溜一圈。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是
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我快步走过去。
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里打了
滚。我问她见母亲没。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要不
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转身就往家里走。「林林你
奶奶回来了,上午就回来了。老两口真有福气……」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
不清了。

  然而药桶安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
家走去。农村妇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14岁时我已有
幸目睹过两起此类事件。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
母亲从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至少对那
时的我而言,母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果然,爷爷在家。看见我,他高兴地发
起抖来。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亲没。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我又问奶奶
呢。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我就出去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回去的
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
有力气。

  推开大门,我却看到了母亲。她满身泥泞地蹲在地上,旁边立着一个绿色药
桶。院子里弥漫着氯苯酚的味道,熟悉得让人想打喷嚏。母亲还是那身绿西裤白
衬衫,遮阳帽下俏脸通红,几缕湿发粘在脸颊上,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滑落。
见我进来,她惊讶地抬起了头。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铁门上,眼泪也总算夺眶而出。我记得自己说:「你死哪儿了?!」
我搞不懂这是怒吼、哀号还是痛哭。只感觉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从秃
枝上冒出。朦胧中,母亲起身,向我走来。我用余光瞥着,假装没看见。终于母
亲摸上我的肩膀,抚上我的脑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扫过,宛若一条横
贯夜空的银河。于是我就矫情地扑进了她怀里。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身上百
草枯的气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脑。还有她的哭泣,轻快地跳跃着,像是小鹿颤
抖的心脏。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拍拍我说:「你头发都馊了。」

               第十八章

  后脑勺的头发大概过了俩月才长了出来。我走在初秋的连绵雨天里,老感觉
脑袋凉飕飕的,像是给人撬了条缝。1998年的秋风裹挟着雨水肆无忌惮地往里灌,
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记忆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个下午我坐在凉亭里看母亲给花花草草打药。她让我洗把脸换身衣服快回
学校去。我佯装没听见。阳光散漫,在院子里洒出梧桐的斑驳阴影。母亲背着药
桶,小臂轻举,喷头所到之处不时扬起五色水雾。我这才发现即便毒液也会发生
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议。终于母亲回过头来,沉着脸说:「又不听话不是?」

  我顿时一阵惶恐,赶忙起身。正犹豫着说点什么,奶奶走了进来。几天不见,
她还是老样子——城市生活并没有使她老人家发生诸如面色红润之类的生理变化。
一进门她就叹了口气,像戏台上的所有叹息一样,夸张而悲怆。然后她叫了声林
林,就递过来一个大包装袋。印象中很沉,我险些没拿住。里面是些在九十年代
还能称之为营养品的东西,麦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还有几块散装甜
点,甚至有两罐健力宝。她笑着说:「看你老姨,临走非要让给家里捎点东西,
咋说都不行。」说这话时,她身子对着我,脸却朝向母亲。

  母亲停下来,问奶奶啥时候回来的。后者搓搓手,说:「也是刚到,秀琴开
车给送回来的。主要是你爸不争气,不然真不该麻烦人家。」她扭头看着我,顿
了顿:「你秀琴老姨还得上班,专门请假多不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傻笑。母亲则哦了声,往院子西侧走两步又停下
来:「妈,营养品还是拿回去,你跟爸留着慢慢吃。别让林林给糟蹋了。」

  「啥话说的,」奶奶似是有些生气,嘴巴大张,笑容却在张嘴的一瞬间蔓延
开来,「那院还有,这是专门给林林拾掇的。」母亲就不再说话,随着吱嘎吱嘎
响,粉红罩衣的带子在腰间来回晃动。奶奶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问母亲用的啥
药,又说这小毛桃都几年了还是这逑样。母亲一一作答,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

  「你快洗洗去,一会儿妈整完了也得到学校一趟。」好一阵,母亲的声音裹
在绚烂的水雾里飘散而来。氯苯酚的气味过于浓烈,我简直有些头昏脑胀。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过来,扯住我的衣领,「咋整的,在地里打滚
了?还是跟谁打架了?」我嗯了声,也不知自己是打滚了还是打架了。

  放下包装袋,我起身走向洗澡间。关上门的一刹那,奶奶说:「实际上豆地
也不用打药,这都快收秋了,打了也没多大用。」叹口气,她又笑了笑:「我赶
着回来还心说到地里薅薅草呢。」我盯着镜子瞧了半晌,却没能听见母亲的声音。
倒是几只麻雀在后窗叽叽喳喳,我一个转身,它们就消失不见。

       ********************

  接下来是个久违的大周末。下午一放学我们就赖在操场上杀了个昏天暗地。
回家时还真有点天昏地暗,我骑得飞快,结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来。她说:
「老天爷,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着点!」完了奶奶嘱咐我过会儿到她院里一趟,
「有好吃的」。扎下自行车我就窜了过去。谁知奶奶只是摸出来俩石榴,让我明
天中午上她这儿吃饭。「别忘给你妈说,」也许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灯光下屋里
显得光滑而冷清,「中秋节没赶上趟,那咱也得补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不过吧。」

  其实这些事也不过是给我增加点饭桌上的话头。我故作冷淡地说了出来,结
果母亲更是冷淡——她甚至没有任何表示。一时喝粥的声音过于响亮,像是什么
妖怪在吸人血。可是除了埋头喝粥,我又能做点什么呢。有时多夹几次菜,我都
会觉得自己动作不够自然。突然,母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说:「你饮牛呢。」
我抬起头说:「啊?」母亲给我掇两筷子回锅肉,幽幽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
妈虐待你。」我想笑笑,又觉得这时候笑会显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头。母亲
敲敲桌子,说:「嘿,抬起头。」于是我就抬起了头。她柔声问我啥时候拆线。
我说快了,过两天。她怪我真是胆大,带着伤也敢打球。我终于笑了笑。「笑个
屁,」母亲板起脸,声音却酥脆得如同盘子里的油饼,「好利索了赶紧洗个头,
吃个饭都臭烘烘的。」

  周日一大早母亲就出门买菜了,尽管奶奶说今年她来办。午饭最忙活的恐怕
还是母亲,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龄不饶人啊,还是你妈手脚快。」四荤三素
一汤,母亲说先吃着,呆会儿再做个红果汤。经奶奶特许,爷爷得以倒了两盅酒。
他激动得直掉哈喇子,反复指着我的脑袋含混不清地说:「林林可不能喝啊。」
奶奶连说了几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闭上了嘴。

  饭桌上理所当然会谈到庄稼。奶奶倒是看开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有啥法子」。母亲笑笑,也没说什么。我和爷爷则是埋头苦干——这几乎是我俩
在饭桌上的经典形象。而在我记忆中,奶奶永远是第一喷手。很快,她开始讲述
自己一周多的城市生活。她说她表姨别看有钱,过得也不好,年龄还没她大,整
天坐在轮椅上,啥都要人伺候。她说咱是苦了点,至少还能下地劳动,她表姨就
是懒才得了糖尿病。后来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乐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
还真是厉害,把那啥文远管得叫一个狠。说往东,啊,他就不敢往西。见过怕老
婆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怕老婆的。」最后,她总结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过的,
那么些人挤到一个楼里面,干点啥能方便咯?」

  奶奶这么说,我倒是一愣,因为上次在电话里她都没忘说道城里怎么怎么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气派。她甚至教导我要长点出息,「向你老姨学习,
将来做个大官」。母亲去厨房煲汤时,她老人家叹口气,终于原形毕露:「当年
你爸要是呆在城里不回来,也不会有现在这茬了。」这么说着她老脸一皱,果然
——眼泪就滚了下来。

  这顿饭吃到了两点多。打奶奶院归来时,太阳昏黄,阴风阵阵,老天爷像被
糊了一口浓痰。空气里又开始季节性地弥漫一种辛辣的湿气。我一屁股坐到凉亭
里,正琢磨着上哪儿找点乐子,陆宏峰便出现在视野中。这棵蔫豆芽一股脑提来
了八斤月饼。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因为姨表间根本不兴这套,何
况中秋节早他妈过去了。我故作老成地问他这是干啥,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
然。送他到门口时,我问:「你一个人来的?」他先是点头,后是摇头,最后揉
揉眼说他爸在谁谁谁家看人打牌。我立马打了个饱嗝,好像这才发现自己吃撑了。
我问他:「你爸咋不来?」他吸溜吸溜鼻子,拧拧脚,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
回答过了。

       ********************

  收秋时,我终于见到了陆永平。羞愧地说,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景,但
真正发生时却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记得是个难得的朗夜,满天星斗清晰得不像
话。进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绕,总算活着抵达了家门口。然
而横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灯泡下埋头化玉米的人们。其中
就有陆永平。他说:「嘿,小林回来啦!快快,吃点宵夜,出来干活!」可能是
灯光过于明亮,周遭的一切显得有点虚。头顶的飞蛾扑将出巨大的阴影,劳作的
人们扯着些家长里短。这几乎像所有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样,平淡而不
真实。发愣间母亲已起身向厨房走去。她说:「把车推进来,一会儿上架子碍事
儿。」

  一碟卤猪肉,外加一个凉拌黄瓜。母亲盛小米粥来,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搞不懂为什么,我甚至没勇气抬头看她一眼。良久,母亲轻咳两声,捶捶我的肩
膀:「少吃点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然后她就踱了出去,我能听到院子里的
细碎脚步声。当我扭头望出去时,母亲竟然站在厨房门口——她掀起竹门帘,柔
声说:「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来了。」

  我当然还是出来了。尽管这个夜晚如同这个秋天一样,耳边永远响彻着对陆
永平的夸奖和感激。母亲埋头剥着玉米,偶尔会凑近我问些学习上的事。我一一
回应,却像是在回答老师提问。虽然不乐意,但我也无力阻止陆永平在眼前晃荡。
他和前院一老头吹嘘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唾沫四射之余还要不时对我咧嘴嬉笑。
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

  后来陆永平上架子挂玉米,奶奶让我去帮忙。我环顾四周,也只能站了起来。
陆永平却突然沉默下来。除了偶尔以夸张的姿势朝剥玉米的人们吼两声,他的语
言能力像不断垂落的汗珠一样,消失了。我不时偷瞟母亲一眼,她垂着头,翻飞
的双手宛若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记得她闪亮的黑发和身边不断堆积起来、
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没的玉米苞海洋。那种金灿灿的光辉恍若从地下渗出来的
一般,总能让我大吃一惊。一挂玉米快压完时,陆永平叫了声小林。我头都没抬,
说咋。半晌他才说:「每次不要搞那么多,不然今晚压上去明早就得断。」

  第二天是农忙假,这大概是前机械化时代的唯一利好。而1998年就是历史的
终结。我大汗淋漓地从玉米苗间钻出来,一屁股坐到地头,半天直不起腰。母亲
见了直皱眉,怪我没事找事。我抹把汗,刚想说点什么,柴油机的轰鸣便碾压而
来。那天上午收了两块地。陆永平找了三四个人帮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时也才
十点多。送走帮工,一干人又坐在门口继续化玉米。有小舅在,气氛轻松了许多。
他总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间伺机喷发而出的抱怨。我和陆永平则是老搭档,他
负责压,我负责码。他说小林累坏了吧。我说这算啥啊。小舅哈哈笑:「还真没
瞧出来,这大姑娘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啊。」

  临开饭前张凤棠来了。当时母亲在厨房忙活,奶奶去给前院送挡板。老远就
听到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好一阵才到了门口。这大忙天的,她依旧浓妆艳抹,
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张口第一句,张凤棠说:「傻子。」我瞥了陆永平一
眼,后者埋头绞着玉米苞,似乎没听见。于是张凤棠又接连叫了两声。小舅在一
旁咧着嘴笑,我却浑身不自在,脸都涨得通红。陆永平说:「咋?」张凤棠说:
「咋咋咋,还知道回家不?」陆永平这才抬起了头:「急个屁,没看正忙着呢,
好歹这挂弄完吧。」

  张凤棠哼一声,在玉米堆旁坐了下来。剥了几个后她说:「还是老二家的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谦虚越进步,越进步越谦虚。」

  张凤棠一瞪眼:「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儿咋也没见你这么积极的。」

  「姐你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飞色舞,一个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个狼
牙棒,「问问我哥,哪次我没去?只能怪乔晓军那秃驴太狡猾,我俩堵了几次,
也就撞了一回面,还转眼就让这孙子给溜了。」

  记得那天凉爽宜人,头顶飘荡着巨大的云朵,焚烧秸秆的浓烟却已在悄悄蔓
延。我感到鼻子有点不透气,就发出了老牛喘气的声音。陆永平转过身——竹耙
子颠了几颠——瓮声瓮气地:「哪来那么多废话?」尔后他低头冲我笑了笑:
「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码点,四五个就行。」

  「你倒不废话,就是办事儿积极。」张凤棠头也不回,「别扯这些,堵学校
时你在哪儿?」

  「我哥说堵学校,得空我就往学校奔嘛。结果我前脚刚到,后脚派出所小徐
就来了。」小舅说着就笑了起来,还冲我眨了眨眼,「我哥也是心急,怕秃驴再
开溜吧。」

  「你也就一张嘴能瞎扯。」张凤棠哼了声,就不再说话。

  爷爷坐在那儿,手脚哆嗦着,半天剥不开一个棒子。他似是嗅到了火药味,
四下张望一通,问咋回事,却没人搭理他。一时静得可怕,远处拖拉机的隆隆声、
厨房里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前院奶奶的说话声一股脑涌了过来。半晌,张凤棠又
开口了:「就是跟老二亲,从小就亲,我就不是你姐?」

  「说啥呢你,」陆永平弯腰接过我递上去的玉米,冲着门口晃了晃,「扯犊
子回家扯去。」

  这时母亲正好出来,喊吃饭。她摘下围裙说:「姐你也来,都赶紧的啊,就
没见过你们这么爱劳动的。」

  「不吃,家里有饭,又不是来要饭的。」张凤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亲拿围裙抹了把脸,轻轻地:「爸,别剥了,吃饭!」转身又进了院子。

  「吃饭好啊,」小舅伸个懒腰,又拍拍张凤棠,「姐起来吧,干活就得吃饭,
不然可便宜林林了。」

  陆永平也是哈哈笑,打竹耙子上蹦下来时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再
走,人做有那么多,总不能倒了喂猪吧?」

  「那也得有猪啊,你当是以前?」小舅搀起爷爷,对我使眼色。

  张凤棠闷头坐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着
陆永平说:「你到底还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管,别人家的事儿你这么操心?」

  陆永平烟还没点上,抬胳膊蹭蹭脸:「又咋了?有话好好说,啊。」

  「咋了,你说咋了?装啥装?!」

  「走走走,」陆永平把烟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捞张凤棠的胳膊,「有
事儿回家说。」

  「妈个逼的,」张凤棠一把甩开陆永平,「不过了,回个鸡巴家,不过了!
你们那些勾当我一清二楚!」她脸上瞬间涌出两眼喷泉,声音却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过于生动,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接受。于是陆永平一脚把张凤棠踹飞
了。后者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这极富冲击感的画面简直跟电影里一模一样,至
今想来我都觉得夸张。我亲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没动静。有一阵我怀疑她是不
是死了。母亲闻声跑了出来,刚凑过去,张凤棠就呜呜呜起来。陆永平丢掉烟,
说了声回家,转身就朝胡同口走去。条件反射般,张凤棠立马爬了起来。她一句
话没说,抬腿就走。

  这时胡同口已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奶奶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咋回事。大家都
沉默不语,除了爷爷。他激动得青筋都要蹦出来,一截枯瘦的胳膊挥斥方遒般来
回舞动。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孩。至今我记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
扯出一条长长的丝线,像一根无限透明的琴弦。

       ********************

  1998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长。晚自习下课铃一响,我总忍不住往家里跑。基本
上每次都能碰见母亲,要么在车棚里,要么在校门口的柳树下。起初她还问我请
假了没,后来也懒得再问,只是叮嘱我「小心赵老师找你算账」。

  我自然不怕什么赵老师。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却让我在破车上坐
立难安。记得瞪视着周遭无边的黑暗,我一口气要憋上好久。风从新翻的土壤缝
隙中窜起,拂过我汗津津的脑门,抚起母亲黑亮的长发。偶尔一辆汽车疾驰而过,
宛若夏夜池塘边转瞬即逝的萤火虫。也只有到此时,我才会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
路灯一如往日般木讷,环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长,我苦心经营的如簧巧舌却再也找
不回来了。

  我不说话,母亲也不说,她像是十分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有一次她突然爆笑
起来。我问咋了。她嘴上说没事,自行车却抖得七拐八弯。直到家门口,她才问:
「你一口气憋多长时间?」我装傻说:「啥?」她笑得直不起腰:「听你都不带
换气儿,老这样还是回去练长跑得了。」

  终于有一天,班主任对我说:「跟你妈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
家,你别三天两头来回跑嘛。」理所当然地,我卷铺盖滚回了家。这为呆逼们的
嘲讽术又增添了一道符咒。而先前头上的豁口已经为我赢得了一个老秃逼的绰号。
该绰号如此响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于去年春节同学小聚时,大家说的第一句话
都是:操,老秃逼来了。

  如果说这个秋天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师厕所偷窥事件了。在
与受害者的丈夫同场竞技两圈后,嫌犯王伟超终被擒获于新宿舍楼肮脏的被窝里。
据说当时他脚上的回力鞋都没来得及脱下来。王伟超为此获得了一个记大过处分,
理由嘛——夜不归宿。

  秋天结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见。听说是去了沈阳。对此我几乎毫无觉察。
直到有一天发现好久没见过她,我才一阵惊慌失措。于是大家告诉我邴婕转校了。
他们惊讶地说:「你竟然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一次见她是在
学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台。我蹬着破车到邮局取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远远
地,她就朝我微笑,洁白得不像话。我慢悠悠地骑了过去,就像慢悠悠地驶过了
苍白而粗鄙的青春期。我目不斜视,以至于再也记不起她的模样。

  陆永平再没到过家里来,至少在父亲出狱之前。倒是张凤棠来过一次。记得
当时大豆还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经过时它们都要劈啪作响。张凤棠给爷爷奶奶提
了两兜鸡蛋,说是农忙要注意身体,然后就拐到我们院里来。我正呆在厨房吃饭,
客厅的说话声却听得真真切切。张凤棠在为上次的事道歉。她说自己大的没有大
的样,真是不会做人。我亲姨前脚刚走,奶奶就跑了过来。犹豫半晌,她压低声
音说:「凤兰啊,你该不会真对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试后的那个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正飞扬跋扈,猛
然瞥见母亲打养猪场方向而来,我突然就一个激灵。顾不得球场上的吆喝声,我
立马钻到了人群里。然而条条大路通罗马,方向又能说明什么呢?后来养猪场我
也去过一次,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不知何时已空空荡荡。只有那些锈迹斑斑的防
盗门窗提醒我,这里曾经存放过某样东西。

  而那辆烂嘉陵又是何时不见的呢?我死活想不起来。陆永平好像再没骑过它。
在以后的岁月里,偶尔我眼前也会浮现出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还有那些
雨夜,它醉汉般卧倒在梧桐下的泥泞里,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响,恍若地底的知
了猴又要倾巢而出了。

  记得拆线的第二天,母亲给我洗头。她抱怨我的头发真是臭不可闻,洗发水
打了一次又一次却老是不起沫。当顺脸而下的水终于没有那股咸味时,母亲才算
心满意足。她转身去给我取毛巾,因为隔着澡盆,不得不弯下了腰。我下意识地
歪了歪脑袋,就看到了她撅起的屁股。一时间,脑后的伤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跃起
来。

               第十九章

  不可思议,火箭竟然赢了。我大叫一声好,引得众人侧目纷纷。此刻我坐在
二号食堂的二楼大厅里,对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后,悬在半空摇摇欲坠的,
是一台21寸长虹彩电。周遭人声鼎沸、空气油腻,麻子似的雪花点不时攀上莫布
里的脸庞,但他一个后仰跳投,还是一举命中。106 比103 ,火箭险胜掘金。女
主播的嘴无声地蠕动着,却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滚出。真是没有办法。我猛咬一口
馒头,朝陈瑶摊了摊手。

  母亲走后就起了风。平阳多风。一年的大部分时节里,你总能看到五颜六色
的塑料袋纠缠一起,氢气球般漫天飞舞。我紧攥网兜,快步走过光溜溜的柏油路。
我只想知道比赛结果。然而宿舍门庭紧闭。不光我们宿舍,一溜儿——整个法学
院二年级的傻逼们像是同时人间蒸发。老实说,这阵势近两年来都难得一见。我
不由有些兴奋,简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庆祝。

  转身拐过楼梯口,我就碰到了杨刚。他唾液四射:「你个逼,可把我们害苦
了!」说着他来拽我的网兜。我一闪就躲了过去。他奸笑道:「3 号楼201 ,师
太等着你呢。」我问火箭赢了没,他说:「妈个屄,刚给师太放出来,老子还没
吃饭呢!」接下来,在芳香扑鼻、令人作呕的樱花小路上,我陆续碰到了更多同
学。他们说:「打你电话也不接,这下有的爽了!」他们说:「悠着点,别给师
太一屁股坐死了!」他们说:「靠,柚子都带来了,要耍啥新花样吗?」遗憾的
是,对比赛结果大家都一无所知。

  我赶到时两点出头,偌大的阶梯教室空空荡荡,三三两两的人犹如棒子上残
留的玉米粒儿。当然,最大那粒就是贺芳。是的,大而拘谨,像块老母猪肉,任
谁谁也不愿夹上哪怕一筷子。啊,这样说也不太对,至少有点过时。因为新学期
一来,整个法学院都流传着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老贺和小李搞上了。老贺
就是师太,也就是贺芳——不要跟贺卫方混为一谈,虽然据我所知两者都毕业于
西政。她老人家乃我们院民商学术带头人之一,是为老牛;小李呢,新来的研究
生助教——太年轻,连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计——是为嫩草。两位师长正大光明,
惊天动地!不少人声称他们曾亲眼目睹两人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什么
老贺关爱小李,小李把老贺捧在掌心,颠来倒去的意象无非是枯木逢春——在李
老师挑逗下,贺老师那张四四方方的脸上泛起了一朵娇羞的花。

  简直岂有此理!虽然老贺已离异数年,小李也尚未婚配,虽然恋爱和婚姻自
由受我国法律保护,但还是有人不乐意了。首先,院里边就不太看好这桩自由恋
爱,总觉得从影响上讲有点惊世骇俗。自然这只是传说,我又不是院领导。其次,
李阙如也不太看好这对老少配,他是这么说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
就得叫他爸爸?这当然也是传说,不过相对来讲要靠谱点,毕竟杨刚和李阙如都
是024 班的。

  对于李阙如我所知甚少,总结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点:第一,他的名字来自于
台湾民法典,也经常见诸于王泽鉴的民法理论中;第二,他顶着头五颜六色的鸡
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说话像放屁:第三,他曾经留学加拿大,结果一年不到就
变成了家里蹲,后来给塞到我们院来——好嘛,法学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
他老不是属鸡就是属狗,甚至属羊、猴,有点垂垂老矣的意思。

  当然,再老也老不过他妈啊。又老又贼。我刚打后门进去,坐在讲台上的老
贺就抬起了头——只那么一瞟,又垂了下去。我顺着台阶狂奔而下,一路「噔噔
噔」都没能让她再次抬起头来。我气喘吁吁:「贺老师。」贺老师翘着二郎腿,
埋头翻着手里的几张纸,大概没听见。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贺老师还是没听见,
她穿了双红底高跟短靴,晃动间竟有几分俏皮。我只好走上讲台,放大音量说:
「贺老师,我来了!」这下贺老师总算抬起了头。她戳我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
了讲义上。我真想一网兜抡死她。

  好在这时老贺开口了:「你来了?」

  「来了。」

  「你来干啥?」

  我没话说了。我真想说「还不是你让我来的」。一片静默中,自习爱好者们
饶有兴趣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懒得跟你废话,民法还想不想过?」好半晌老贺冷笑一声,拍了拍讲桌。
一时粉尘扑鼻,连始作俑者都向后倾了倾身子。

  我当然想过,于是我说:「想过。」

  「想?那你为啥逃课?」老贺仰起脸,压低声音,「死点半等你等到两点半,
屎个小死!」

  贺芳短发齐耳,肉鼻丰唇,一笑俩酒窝,真不能算难看。加之肤色白皙,以
及无框眼镜后那双狭长而知性的凤眼,好好拾掇拾掇倒也有几分韵味。只是在这
空旷教室里,配上四十不分的沈阳普通话,陡然让人觉得滑稽。台下已有人窃笑
起来。

  「啊?四个小死!」老贺不甘心地补充道。阳光扫在她的眼镜上,白茫茫一
片。

  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教室里哄笑一片。

  老贺二话没说,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走。擦身而过时,我轻揪住她的衣袖,
小声叫道:「贺老师。」

  「滚!」老贺嘴唇都在发抖。

  愣了片刻,我擦擦冷汗,赶忙追了出去。

  老贺一米六出头,大概疏于运动,有点丰满过度。她脚步飞快,鞋跟踹在地
上,振聋发聩。叫了几声「贺老师」,她愣是不理,我也只能在后面跟着。贺芳
平时脾气就臭,不解风情,江湖人称牛皮糖师太。无奈我们的民商两大件都由她
带。学术水平嘛,我还没有评价的资格。倒是听说老贺以前兼过律师,离婚后就
一头扎进祖国的法学教育事业之中了。研究生、本科生,X 大和省师大,她都有
课。老贺前夫也曾是院里的老师,后来进了政法系统,听说现在是省高院执行局
局长。从这个角度看,李阙如这种废物的出现多半无法避免。

  进了院办大楼,迎面一个老师打招呼:「贺老师这么急啊。」老贺点着头就
蹿进了电梯里。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忙挤了进去。

  「贺老师,我错了。」我眼泪都差点挤出来。

  「错了?!」出乎意料,老贺竟然扫了我一眼,「你哪儿错了?!」

  我发觉柚子真他妈沉,勒得手疼。

  「你牛,全年级二百号人,就你脾气大!啊?逃课还要耍大牌啊!」老贺声
音本就低沉,激动起来简直像黄鼠狼。「了不得啊,」她猛地拽起我的网兜,又
用力甩开,「你牛。」

  到了老贺办公室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一屁股坐下,就让我给辅导员
打电话。辅导员更是个二逼。于是我摇了摇头。我说:「贺老师,我真的错了。」

  老贺打开电脑,不再理我。她翘起二郎腿时,一脚踢在桌楞上,咚的一声响。
我这才发现她裹了条肉色丝袜。继而我注意到她穿着件毛呢包臀裙。这两年刚流
行,中年妇女我真没见几个人穿过,何况是一向老土的贺芳。啊,爱情的魔力!
如果不是身陷囹圄,我真想即兴赋诗一首。

  「活该!」陈瑶埋头喝了口没有羊肉的羊肉汤,眼神亮晶晶的,「那你咋出
来的?」

  咋出来的?这就要感谢李阙如了。老贺沏上一壶茶,就玩起了纸牌。刷刷的
发牌声挠得人浑身痒痒。我呆立一旁,也不知杵了多久。不时有人经过,跟老贺
打招呼。我毫不怀疑他们惊讶的眼神——高等教育哪还有训斥学生这一套。然而
毫无办法。我只能盯着老贺的脚,后来是粗腿,再后来是藏在休闲衬衣里的大胸。
终于,老贺不满地砸砸嘴,抬起了头:「我劝你老老实实把辅导员叫来。」借此
机会,我双手捧起网兜,请求敬爱的贺老师允许我把它放到桌子上。老贺哼了声
就又垂下了头:「辅导员不来,你就等着挂科吧。」我只好把柚子抱到怀里,欣
赏起老贺和电脑的纸牌大战。总体来说老贺略胜一筹,但不少牌她打得太臭,我
简直想越俎代庖,痛杀一局。这又引起了老贺的不满,她说:「就没见过你这么
皮的学生!」

  这当口李阙如冲了进来。他一头鲜艳的鸡巴毛在跳动中四下飞舞。「啊。」
看见我时他这么说。老贺说:「你咋来了?」李阙如搭上我的肩膀:「Why can
『t I ?」老贺端起茶杯,不再说话。李阙如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扯着嗓子哦了
下,也闭上了嘴。房间里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咳嗽了一声。老贺放下茶杯:
「说吧,你逃课干啥去了?」

  我实话实说。

  「我都不敢逃课,你胆子倒不小。」李阙如不知从哪儿拎出来一台笔记本,
也没开机,十指在键盘上嗒嗒作响。

  「你消停会儿,」老贺扭扭脸,「电脑别到处乱扔,丢了我可买不起。」

  「又没让你买。」李阙如开了机。

  「说吧,咋办吧?」老贺冲我仰起脸。

  这下我真的无言以对。

  「还能咋办?请你撮一顿咯。」李阙如躺到沙发上,「我妈可到现在都没吃
饭,我也没敢给她带。」

  「闭嘴行不行!」老贺腾地站起来,掀起一股猛烈的风。我顿时有点羞愧难
当。李阙如也没了音。好半晌她才又坐了下去,长吁口气,声音都有些低缓:
「不叫辅导员也可以,你看这样行不行?」

  「这不便宜你啦!」陈瑶在桌下踢我一脚,又操起一个糖油煎饼,「最后一
个,不敢再吃了。」

  这可真是便宜我了。老贺提出一个解决方案,然后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
遗憾的是我只能点头如捣蒜。她的方案是这样的:第一,写一份保证书,其中载
明「如再旷课,不计学分」;第二——「第二,」老贺抿了一口茶,「这节课讲
啥,知道吗?」略一犹豫,我还是摇了摇头。她倒挺淡定:「你就粗浅地论证下
物权行为的无因性,一万字上下,不求多深奥,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在李阙如的蠢笑中我捏了捏网兜里的柚子。临走,老贺又
提醒我一个月内交上来。我如临大赦般感恩戴德。

  「天大的好事儿啊,你就专心写论文吧,省得来烦我。」陈瑶满嘴油腻。她
奔放的吃相让人不忍直视。此君酷爱糖油煎饼,以及一切陕西美食。关于前者,
她说她爷爷就是卖煎饼的,那可是平海一绝。但我从未听过他老人家的大名。关
于后者,她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陕西人,热爱家乡小吃天经地义。她倒真能讲
几句陕西话。

  她说的太对了。为表赞同,我一口气闷光了小米粥。

  「令堂走了?」

  「走了。」

  「幸亏没跟我说。」

  「咋?」

  「真说了我也不会去。」

  「有志气。」

  「那当然,」陈瑶满意地擦擦嘴,「走吧?」她终于吃饱了。毫无疑问,我
的遭遇令她胃口大开。

  「不来点柚子?」

  「切,出去也能吃嘛。」我女朋友甩了甩马尾,露出狡黠而无耻的笑。在她
头顶,李连杰宣布:每个男人都应该有一件柒牌中华立领。

       ********************

  打食堂出来,夕阳西下。晚风吹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陈瑶就偎了过来,
她说:「让你暖和暖和。」于是我只好把她搂得紧紧的。

  「去哪儿?」

  「我哪知道?」

  「琴房?」

  「走呗。」

  作为一名信管专业的学生,陈瑶的手风琴搞得不错。据她说,自小学三年级
起她就「背上了这个包袱」。可以想象,我女朋友正是那种在历次文艺汇演中总
会风光亮相以展现我国素质教育丰硕成果的校园小明星。红绸布打土黄色的墙上
耷拉下来,像老天爷垂下的一根阴毛。沉甸甸的风从操场上掬起一把把黄土,把
沉浸在欢乐海洋中的诸位扬得灰头土脸。当然,它也会伺机抚过小明星的衣领,
撩起她轻盈的刘海。之后在掌声雷动中,她会鞠躬说:「表演结束,谢谢大家。」
真是令人绝望。

  督促陈瑶练琴的是她温和的父亲。初二那年父亲被判刑后,她便暂时得以解
脱。高中三年,父亲的角色转移到了母亲身上。这位前国家公务人员以一种咄咄
逼人的姿态表达了亏欠已久的母爱。直至陈瑶宣称,她死也不考艺术生。就是这
样,一个夭折的艺术家的故事,稀松平常。

  关于父母,陈瑶不愿多谈,我也无意多问。只知道她父亲还没出来,而她母
亲在平阳做生意。此外毫无疑问的一点是,九八年父亲的锒铛入狱在我搞定陈瑶
这件事上发挥了一定作用。某种程度上讲,我们是有过共同经历的人。

  然而琴房黑灯瞎火。它位于一处民房的顶楼,冬冷夏热,十分符合自然规律。
每当狂风暴雨时,四周便腾起蒙蒙白雾,让人恍若置身于孤岛之中。这样好不好,
我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不少女青年会慕名而来倒是真的。

  犹豫了下,我们还是拾级而上。刚走出楼梯口,一阵猛烈的摇床声便涌动而
来。我朝陈瑶摊摊手,她便掐了我一把。天边悬着一轮下玄月,朦胧中宛若一只
猫眼。

       ********************

  周日上午自然是在床上度过。孕妇们逼逼叨叨地欣赏了一场垃圾放水赛。火
箭客场69比82不敌爵士。大家一致感慨:第七名就是霸气。不过姚明表现不错,
强打奥斯特塔格别有一番气势。另一场骑士对热火异常火爆,可惜只有文字直播。

  中午和陈瑶一块吃饭时,收到了一个老乡会通知。对方操着平海普通话说下
周六晚上大家聚聚,「难改是乡音,难忘是乡情」,「顶天立地的平海人」云云。
我刚要挂断电话,他换成了方言:「爱来不来,别忘了你们交的会费,都买成瓜
子了!」

  周一下午没课。在陈瑶百般催促下,我们到市区晃了一圈。真像是老农进城。
赶这趟儿,我也得以给红棉换了两根弦。接着在华联五楼吃了点东西,又瞎逛了
好一阵。正准备回去,陈瑶嚷着要上厕所。没有办法,我像所有正常男人那样等
起了我的女朋友。

  天空很蓝,太阳很黄,我不由背靠窗台眯起了眼。后来有人喊我名字,我就
又睁开了眼。一片绚烂的光晕中,一对男女从身前迅速闪过。大步流星!一眨眼
功夫两人就挤进了电梯。男的挺年轻,身高和我相当。女的有些年纪,皮肤白皙,
丰乳肥臀——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我几乎能回想起浅黄色短裙下荡起的每一
丝波澜。男人的手始终放在女人腰间,进电梯时它甚至在屁股上轻拍了两下。仿
佛有风灌了进去,我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

  陈瑶走来时,我问她有没喊我名字。她撇撇嘴,摇了摇头。我扫了眼电梯,
把头伸向了窗外。没一会儿,浅黄色的墨镜女人便又出现在视野中。然而只一刹
那,她就俯身钻进了一辆黑色轿车——应该是七代雅阁。拐弯的瞬间,我才勉强
瞅见车牌号末尾是975.华联在市区繁华地段,平常车流量可想而知。今天也是邪
了门,雅阁迅速窜上机动车道,一溜烟就没了影。它像是逃跑一般,空留我徒劳
地挥了挥手。「发啥愣,走吧!」陈瑶给了我一膝盖。

  回去的路上,我才发现自己憋着一膀胱尿。公交车每咯噔一下,尿就咯噔一
下。我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爆掉,只好攥紧了陈瑶的手。车一靠站,把红棉扔给
陈瑶,我便朝零号楼狂奔而去。这泡尿无比漫长,长到我怀疑自己前世是不是一
袋漏眼儿的生啤。

  尿毕,犹豫半晌,我还是掏出了诺基亚6610. 这是零二年上大学时母亲力排
众议给买的。在令人忧伤的尿素气息中,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好一阵母亲才接。
我说喂。她说喂。我说妈。她说林林。我说在哪儿呢?她说平河大堤上。我说哪
儿?她说师大啊,平河大堤上。我说哦,我说干嘛呢,我说咋还没回去?她说吹
吹风。我吸吸鼻子说咋了?一阵呼呼风声后,她说没事儿。又过了一会儿,她说:
「对了,上次都忘问了,你钱还够不够?」母亲的声音干涩而紧绷,像此刻窗外
摇曳于湛蓝天际的风筝。

               第二十章

  眼下这条路我也记不清走过了多少次。蜿蜒曲折,松软宜人。地上的陈年车
辙宛若史前动物遗留的巨大足迹,两道的参天白杨于黄昏的呼吸间把夕阳揉得粉
碎。于是阳光就洒到了我的脸上。简直像被人泼了杯红酒,我只好扬了扬脸。不
远处,养猪场栖息在果林间,坟墓般安详。这时我才发现前面有个身着浅黄色短
裙的女人,离我也就几米远,款步姗姗,摇曳生姿。不知是不是错觉,闪亮的黑
丝大腿在摆动间扇出一缕清风,竟送来高跟鞋清脆响亮的叩击声。乡间小道上怎
么会出现这种声音呢?我不由有些急躁,就加快了脚步。女人仿佛觉察到了什么,
随着肥臀的剧烈抖动,叩击声越发轻快。

  理所当然地,我们上演了一场俗套的追踪戏码。我快她快,我慢她慢。直到
晚霞染红半边天,距离都丝毫不见缩短。不过裙子却愈来愈短,我揉揉眼,两个
大屁股蛋就跳了出来。于是我冲她招招手,说喂。女人没有任何反应。毫无办法,
我只能停了下来。我总得喘口气吧。不想她也停了下来。夕阳下,那细腰丰臀被
拉得老长,扫过笔直的树干,斜戳在渠边藏青色的石头上。略一犹豫,我擦了把
汗,慢慢朝她走去。女人纹丝不动。她脖子很白,头发很黑,脑勺右侧盘着个发
髻,像别了几根麻花。还有那个肥硕的白屁股,隐隐透着丝肉光,让人心里发麻。
越来越近,我几乎能从鸟叫虫鸣中分辨出她的呼吸。她围着个类似披肩的玩意,
大概也是浅黄色,边角的短穗在晚风中轻轻发抖。终于,我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她缓缓转过身来,撩了撩金色长发,说:「Here she comes,you better watch
your step.」也不是说,是唱,低沉而冰冷。我大吃一惊,险些坐到地上。与此
同时天光渐亮,白杨也摇曳起来,空中响彻着一种单调而古怪的乐器声。

  睁开眼时,多媒体荧幕上立着根硕大的黄香蕉。尽管大腿酥麻,我还是差点
蹦起来。教室里更是充盈着熟悉的旋律,地下丝绒的《Femme Fatale》无疑。第
一次听这首歌是在2000年——记得是悉尼奥运会前后,父亲偷偷给我买了个walkman.
当时拆迁款还没下来,养猪场的伙计们又尸骨未寒,母亲眉头紧锁地告诉我:
「CD机的事儿就先放放。」那个夏天我疯狂地长个,肆意地盖帽,心里憋着股怒
气,看谁都不顺眼。有天晚上快睡着时,父亲拧开我的房门——他老人家从来不
会敲门——酒气冲天地丢给我一台索尼D-E666. 可想而知,我几乎要飘到天上去。
他坐在床头,大着舌头说:「别听你妈的,我还就不信了。」一支烟后,他又拍
拍我:「别让你妈知道,啊?」我当然点头如捣蒜。待他离去,我就翻出了那张
《自由音乐》的附赠CD. 它来自于1999年冬天,广州,未署名。多半是王伟超寄
来的,听说这逼在工业中专上了两天就拍屁股去了南方。拜他所赐,在那台丑陋
而又结实的机器里,我听到的第一个音符就来自地下丝绒。然而在大学课堂上陡
然听到他们的音乐,我还真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唉哟,不好意思,惊扰了有些同学的美梦。」一曲很快结束,讲台上传来
醇厚的女声,威严中透着股说不出的俏皮。七零八落的脑袋齐刷刷地把目光扫了
过来,我不由闹了个大红脸。哄笑中我抬头瞥了一眼——这大概是有生以来我第
一次正眼瞧选修课老师。可惜时机不大对头,除了荧幕,讲台上漆黑一片。「这
就是波普大师安迪沃霍尔包装的一支乐队,」好一会儿她才暴露在投影仪的光线
中,「在专辑封面,我们能看到他的签名。这个黄香蕉就是一个著名的波普主义
作品。」她穿了件白色高领毛衣,一头大波浪卷,却在脑后束了个马尾——此刻
被光线投在幕布上,像什么鸟在头顶搭了个巢。

  「刚才那首歌怎么样?」白毛衣突然扬脸笑了笑,「这张处女专辑备受冷落,
却成为后来很多乐队的启蒙之作。The Velvet Underground——嗯,我本人呢,
很喜欢他们。」她一手撑在讲桌上,挺了挺上身,于是胸前就奇迹般地袭过了一
道阴影。或许是光线的缘故,她皮肤细腻得有点夸张,让人一时难以猜出年龄。
「也不光我啊,前几年在英国,不少老外同事也对他们青睐有加。地下丝绒可以
说是,嗯,极简主义从学院步入通俗的祖师爷吧。」

  「一点题外话啊,回归主题,接下来才是安迪沃霍尔的代表作,《帝国大厦》。
嗯——」这位艺术赏析课老师埋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要不先休息一
下?」她杏眼樱唇,一张瓜子脸甚至滞留着几缕少女的气息。即便隔得老远,我
也能感受到那细腻的五官在举手投足间衍射出的动人力量。然而搜肠刮肚一番,
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虽然学期将近过半。我是多么不可救药啊。今
年是X 大选修课电子信息化的第一年。就这点狗屁事也在省内报刊上猛炒过一通。
实际情况呢,网络压力过大,选课就像打仗。我们集团作案,奋战一个通宵,也
才略有收成。至于装到袋子里的是萝卜白菜还是玛瑙翡翠,没人在意,混的无非
是几个学分而已。老实说,我倒情愿多来几节体育课。所以,如你所见,这是我
的第二节艺术赏析课。而我之所以愿意屈尊坐到这里,完全是老贺后遗症作祟。

  事实证明我是明智的。白毛衣打厕所回来就拿起了花名册。刚才从后门出去
时,她竟对我笑了笑。也不光对我,其实她拾级而上,对沿途的每个同学都笑了
笑。不过那温馨甜蜜的清香还真是让人如沐春风。此人大概四十出头,身材中等,
却无比匀称。所谓无比匀称,前突后翘是也。比如她沿着台阶朝我一步步走来,
傲人的胸脯会起落不止。比如她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下,牛仔裤包裹着的饱满圆臀
会在扭动中不经意地撅起。这多多少少把我从湿淋淋的梦中打捞了起来。发愣间
似乎有人喊我名字,我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严林!」声音更加响亮,白毛衣的目光略一迟疑,便直刺而来。

  「到!」我顿觉有些尴尬,乃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哟,咋没见过你,是不是第一次来?」白毛衣皱了皱眉。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第二次。我真想这么回答她。教室里窃笑声又如约而至。
毫无办法,似乎唯有逗乐才能让大伙那颗年轻而沮丧的心稍稍平衡一点。窗外阳
光明媚,一切正好,我们却只能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磨屁股。

  「开玩笑,」白毛衣摆摆手,脸上绽开一朵花,「你们这么多人,我哪知道
哪个是哪个?」她垂下头,又很快抬起来:「真是个瓜娃子,点名不用起立,晓
得不?又不是大一新生啦。」理所当然,在这串四川话的帮助下,大家的笑声又
延续了好一会儿。

  「算了算了,不点了,继续上课吧。你们呀,就是收不住心,艺术——多有
意思啊。」白毛衣笑起来犹如春光中的一片花海。她示意关灯时挥了挥手,又是
一阵波涛汹涌。

       ********************

  世纪初的大学生离开父母抵达某个城乡结合部后,便宣称自己拥抱了自由。
所谓自由,就是上网嘛。网上冲浪。大家挤扁脑袋冲往各式网吧、阅览室、电脑
房,在炙热的橡胶腐臭中,徜徉于那些个在头脑中被压抑已久的梦乡。这些梦五
花八门,但十之七八是一种想聊QQ的冲动。我自然也不能免俗,甚至更进一步—
—大一时还搞过网恋。对方长我两岁,行走在中国博客的最前沿。我毫不怀疑她
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涂抹那些忧伤的文字,好让自己散发出一股性冷淡的气息。
零二年圣诞节时,她给我寄来一只耳钉。礼尚往来,我不得不通过中国邮政给她
搞过去了一顶帽子。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两对便宜货大概刚抵上邮费。不过
吃亏的自然是我,那什么耳钉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戴啊。母亲要是知道,一
准把某只僭越的耳朵给扯下来。

  出于节俭的美德,在闲置半年后,我郑重地把那枚硕大的宝石蓝耳钉转赠给
了陈瑶。于是后者的耳朵如期发炎。她恼火地询问原因,我当然如实相告。理所
当然,我获赠了一个大耳刮子,新女朋友也消失了一个月。但耳洞着实留了下来。
每次看到它,我心里都奇痒无比。有次我试着询问耳钉的下场,陈瑶立马绷紧了
小脸。她一拳夯在我胸口,甚至掐住我的脖子:「扔了扔了扔了,再提我就杀了
你!」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女朋友,凶悍得令人蛋疼菊紧。但她老也并非一无
是处。比如这个淫雨霏霏的周六下午,在局促的琴房搞起手风琴时,陈瑶就有种
说不出的美。我虚伪地夸了两句,她红红脸,翻了个白眼,抬起的右脚终究没有
踹下来。

  像是为了证明空暇时间多得难以打发,我们总要隔三岔五地搞点排练。多是
翻唱,就那些流行民谣和土摇——许巍达达黑豹beyond,那些欧美金曲——红辣
椒老鹰皇后REM ,偶尔也翻些涅磐和小妖精。并不能说纯属蛋疼——场子要是找
对了,多少还能拿点演出费。当然,原创也有,但曲风不一、良莠不齐,还谈不
上风格,说到底也没多大意思。各高校的所有玩票乐队大都这个德性。每年4 月
8 日的柯本纪念演出就是一场大型文艺土鳖秀。各路货色混杂其间,首当其冲的
目的自然是找个心仪的果子搞两炮。没有办法,庸俗的年代,谁都不该免俗。我
们也憋得太久了。

  晚饭在驴肉馆解决。喝了点小酒,主唱大波又开始吹牛逼。他甩了甩长毛后
宣称:「同志们,不能这样下去了,高端的咱玩不来,好歹向音速青年靠拢吧。」
大伙闷头吃菜,连连称是。大波又说:「你听听李剑鸿,听听窦唯,听听美好药
店、木推瓜,人家多多少少已经玩出花样了。咱们,咱们落后了!」大伙纷纷伸
出大拇指,说有道理。大波继续:「整天搞那些朋克有鸡巴用,朋得起来嘛你,
瞅瞅盘古,啊,这会儿不上不下的,能不能回国都难说。」这点他说的倒不假,
盘古至今滞留泰国。「警钟啊,同志们!」大波挤出两滴热泪后,撇头问陈瑶吃
得好不好。后者笑了笑。于是我就冲老板娘喊:「五大碗炝锅面!」大波的脸一
下就绿了。直到面上来,他才凶狠地叫嚣道:「随便点随便点,老子怕你们点?!
听我句,兄弟们,技术噪音才是王道!」

  打驴肉馆出来,天灰蒙蒙的,雨也不见停。大波拍拍我,又拍拍陈瑶,说:
「好好玩!」雨落在他头上,像是打湿了狗毛。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这
位师兄是艺术系的高材生。于是我说:「哎,对了,艺术学院有个老师挺喜欢地
下丝绒的。」大波说:「扯淡,怎么可能?」我说:「就选修课啊,那个艺术赏
析课的老娘们,叫啥给忘了。」大波愣了愣,脑袋像飞碟般旋转一圈后,还是左
右摇了摇。「走了!」冲陈瑶猥琐一笑,他甩甩头发便冲入了雨中。空留我们的
鼓手和贝斯大喊:「伞伞伞!」

  我和陈瑶嘛,当然又回到了琴房。虽然空间狭窄,但好歹容得下一张床。陈
瑶老嫌这里脏,但总去宾馆也不大好意思。所以迄今为止,同我们时代绝大多数
青少年一样,哪怕有了女朋友,我还是缺乏稳定的性生活。有时候我甚至怀疑,
正是这种干瘪和苦逼才导致我精力过剩,有事没事胡思乱想。等我脱光衣服,坐
到床上时,陈瑶还在打扫房间。我撸了撸老二,说:「看!」她扭头瞥了一眼,
骂:「滚,要不要脸!」要什么脸呢,我冲过去,便将她一把抱住。陈瑶大叫:
「关门关门!」门外雾蒙蒙一片,硕大的雨滴在铅灰色的空中无限铺延。一阵风
涌来,我不由打了个冷战。

  而陈瑶无比温暖。我伏在她身上轻轻抽插时,便有股香甜的气息氤氲而来。
于是我就吻她的脖子,亲她的脸蛋,仿佛真能吸出来什么似的。陈瑶就开始吃吃
地笑——一贯如此,像猫抓痒,又似E 弦的弹拨。我只好把她抱紧,猛顶了两下。
陈瑶哼一声:「你轻点。」我说:「让你笑。」她就又笑,我就又顶。这个无休
止对抗的结果就是每过一次性生活我就像拔了回火罐。这样好不好我也说不准,
但起码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坏处。

  我女朋友一切都刚刚好,白皙滑嫩,盈盈一握,挺翘紧致,一手掌握。她总
让我想起澳大利亚大草原上的美利奴羊。当然,起风时她就变成了一朵白云,绵
软却又癫狂。如果真要找什么缺点,那就是不会叫床。无论我怎么努力,她都会
想方设法隐去自己的呻吟。为此她不惜去咬一切可以下口的东西,比如我的肩膀。
这种事有点不大对头,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呢?于是我说:「你倒是叫啊。」她
说:「不叫。」我说:「叫不叫!」她说:「就是不叫!」如你所见,我完全拿
她没有办法。

  但陈瑶也并非毫无责任心。作为一名性伴侣,她会允许我完事后在她身上趴
个两分钟。就两分钟,不能更多。这期间她会毫不间断地揪我的耳朵,往我脸上
吹气。今天也一样。她鼓足腮帮子猛吹一阵后,突然说:「你妈啥时候再来?」

  「咋?」

  「告儿我一声。」

  「咋?」

  「不咋。」

  「哦。」我翻下身,拉过那条油腻的被子。

  「哦个屁。」陈瑶偎了过来。

  于是我就握住了她的一只乳房。窗外老天爷像只漏尿的膀胱,淅淅沥沥个没
完。恍惚间似乎响起了春雷,宛若千万吨巨石从云层滚落。

       ********************

  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那些标志性事件才是构成我们记忆的基本要素。
比如2002年韩日世界杯,2000年悉尼奥运会,1998年法国世界杯。再比如911 ,
萨达姆被俘。唯有借助它们,我们才能游刃有余地展开关于岁月的珍藏。那么将
来有一天,我会想起这无聊的一周吗?王治郅美国产子。勒布朗詹姆斯斩获最佳
新人奖。火箭五年来首次打入季后赛,然后被湖人干了个2 比0.一切都好像和我
无关。

  午饭时母亲来电话,问我五一回去不。犹豫了下,我说回去。她说:「回来
就好,你姥爷过七十大寿,还算你有良心。」于是我就红了脸。我之所以回去,
无非是因为迷笛推迟到了十月份。我问要带礼物不。母亲说:「真的假的?热烈
欢迎啊。」吃了一勺陈瑶强塞进来的炒米,我问评剧学校的事咋样了。「还行吧,
挺顺利的。」母亲笑了笑,半晌又补充道,「哟,知道替你妈操心了呀。」

  上周六老乡会因雨推迟,负责人还专门打来了电话。我问为啥,他说:「咱
们这可是露天聚会,能看星星呢。」晚上和陈瑶一道过去,果然是露天聚会,可
惜星星有点寒碜。会场布置在东湖边,迎头挂着个大红绸布,上书「平海老乡会」,
连周遭的洋槐都扯上了彩灯。平常也观摩过一些老乡会,多是些外省人,气氛那
是异常热闹。平海嘛,离平阳也就俩小时车程,真要说老乡,那大家都是老乡。
据说我们的老乡会曾经也搞得风生水起,聚会时就像村委会换届。然而步入二十
一世纪后,一切都完蛋了——如同老头老太太那稀稀拉拉的牙齿,早晚得掉光光。

  今天却有点回光返照。人还真不少,三五扎堆,语笑喧呼,逼屌逼屌的。刚
跟几个熟人打完招呼,我就被陈瑶一把拽走。接着,在众目睽睽下,她往我的卫
衣兜里掬了两大捧瓜子。这着实令人尴尬。于是我说:「你手太小。」她说:
「手大有屁用,没了。」我不相信地在两个桌斗里都摸了摸,果然没剩几颗。真
是感人肺腑啊,我的豺狼老乡们。事实证明负责人还是很有一套的。他人模狗样
地讲完话,才又变戏法似地拎出来两个包装袋。目测有一袋是水果。「也别吃太
多,这玩意儿上火啊。」他用平海话说。

  就这当口,打东操场方向过来几个人,就站在甬道上,也没走近。但负责人
立马迎了上去。一番拉扯后,来人才暴露在惨白的路灯下。三男两女,其中竟有
李阙如。一如既往,他那头鲜艳的鸡巴毛迎风飞舞,甚是扎眼。这货眼倒挺尖,
很快就发现了我,并脑瘫似地挥挥手,说:「靠。」果然脑瘫,打死我也不信他
是平海人。另外俩男的叫不出名,就那矮个有点印象,貌似还是高中同学。至少
在一中老校区时,他总在操场上踢球,和一帮三线厂子弟玩得挺好。能记得此人
倒不是他球技多高超,而是他那佝背大喉结——戴上眼镜时还真有点像冯小刚。
再者,据说他爹在平海市公安局,不是正手就是副手。没有办法,一中有太多的
官宦子弟——不可避免地,他们都会成为我的同学。不过冯小刚人还不错,偶尔
在在校园里相遇,他也会微笑着打个招呼。正如此刻,他冲我点了点头。而我的
平海老乡们已有人上前和他套起了近乎。

  没有办法,三男两女给我们的老乡会平添了几分招聘会的气息。这鼓舞人心
的场面连我都禁不住要摩拳擦掌。然而,等看到冯小刚身旁的女人时,某种难以
名状的气流便从我体内迅速升起。一时间,连湖面的粼粼水光都有些刺目。直到
陈瑶一肘子过来,我才如梦方醒。「张开张开。」她捧了四五个橘子就往我兜里
塞。我一面撑开衣袋,一面又抬头瞥了过去。女人高挑丰满,大概三四十岁,一
身灰白色的西装套裙恰如其分地裹出圆润的曲线。齐肩卷发下的那张脸有种说不
出的熟悉感,白皙丰腴,泛着丝艳丽的光泽。有点像张也。她提着手袋,四下张
望一通后,忽然对上了我的目光。说不好为什么,我立马垂下了眼。「走啦走啦。」
陈瑶挽上我胳膊,又递过来一个橘子。我俩在会场瞎晃一通,挨个道别后,就上
了湖心小桥。走了几步,神使鬼差地,我又扭头扫了一眼。站在洋槐彩灯下的张
也也正好望过来。片刻后,在丰唇舒展开的同时,她向我招了招手。

  张也的鞋跟有点高,噔噔噔的。她站到桥上时,我真担心木质桥面会被戳个
窟窿。「你是林林吧?」她拢了拢卷发,甩出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我瞥了陈瑶一眼,胸中却一阵麻痒。

  「啧啧,不认识啦?我是你老姨啊!」这下变成了平海土话。

  仿佛一束天光直刺而来,我心里登时明镜般锃亮。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
那个脸盆般硕大的屁股,其次就是某个曾经教过我们地理的瘦猴——初三时有次
教委来听课,他就坐在我旁边。虽然也没多说啥,但我知道这个细声细语的男人
就是我若干表到三万里外的老姨夫之一。当然,还有「文化局的秀琴老姨」——
这几年老听奶奶唠叨,母亲跑剧团可全靠她了。「要没这么个顶事的亲戚」,营
业许可证都办不下来。但这个秀琴老姨变化实在太大,我简直怀疑是自己的记忆
出了岔子。「老姨啊。」我笑了笑,却只能吐出这三个字来。

  「女朋友吗?真漂亮嘿,姑娘。」老姨去拉陈瑶的手,又斜我一眼,「眼光
不错嘛林林。」

  一向伶牙俐齿的陈瑶突然害羞起来,她向后缩着身子,死命瞟着我说:「老
姨好。」

  「你好。啧啧,俊俏又乖巧,真行啊林林。」牛秀琴拍拍我的肩膀,扇来一
股浓郁的香风,「还真是亲戚,在这儿都能碰着。光听说你在X 大,心说来看看
呢,这就碰着了。」

  晚风如约而起,湖面上荡开夜的波纹。我反复捏着兜里的橘子,不时扫一眼
灰蒙蒙的月亮。牛秀琴却没完没了,说她到平阳来办什么什么事,又问我功课忙
不忙,手机号是啥。直到洋槐下有人喊了声牛姨,她才又拉住陈瑶的手说:「一
同事的小孩,还有点事儿,你们玩,老姨就先走了啊。」于是我们就目送秀琴老
姨优雅地穿过人群,回到了洋槐的彩灯下。她那个腰真是细了很多。我吸吸鼻子,
掰开了一个橘子。

  很快,三男两女步入夜色,消失不见。临走李阙如还冲我挥了挥手。这伙人
高低不一、参差不齐,中间的高个得有一米八多。理所当然,陈瑶一路笑到了湖
对岸。我把她抱起,作势往水里丢时,她才连连求饶。再次回到地面上,我女朋
友满脸通红地拽拽衣裳,说:「你家亲戚还真多。」

               第二十一章

  姥爷精神矍铄,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他老人家以前就虚胖,全靠大骨架衬
着,这几年倒真瘦了下来。在这五月上午阳光明媚的农家小院里,他声似洪钟、
健步如飞,一度搞得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后,姥
爷拽上我的手:「走,看看咱种的菜。」「行了行了,咋跟小孩似的。」母亲皱
皱眉,脸上浮起一抹牛奶般的亮色,「林林,给姥爷带了啥礼物,快拿出来呗。」

  礼物嘛,是个清华紫光MP3 ,256M,三百多块钱。这是我绞尽脑汁后,陈瑶
灵机一动的结果。当时我俩跑遍了平阳市区大大小小的商场、超市、专卖店,一
屁股坐到世纪广场的台阶上,再也挪不动半步。ipod里左小祖咒跑出来,扯着嗓
子唱那首《苦鬼》。于是陈瑶就捣来一肘子,让我切歌。她非常讨厌NO,说左小
唱歌像便秘。另外她觉得这个「整天穿棉袄戴帽子佯装成少数民族」的苏北男人
特别华而不实,时常警告我「要引以为戒」。因为ipod是陈瑶的,所以我只好切
歌。她却欢呼一声,望着广场上热情洋溢的劳动人民,说:「你姥爷不是唱戏的
吗?给他搞个MP3 ,再下点戏不就得了?」

  陈瑶真是聪明,于是挑好礼物后我请她吃了麻辣烫。兴高采烈间,我问她要
不要跟我回去。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说:「咋,不看看你爷爷奶奶?」她埋头
掇着粉丝,没吭声。待我结账回来,陈瑶还没吃完。我就说:「快点呗,完了回
平海,我也好见识见识你爷爷的糖油煎饼。」她依旧没吭声,好半晌才满头大汗
地抬起头来:「要你管。」兴许辣椒搁的有点多,她两眼都噙着泪。这让我大吃
一惊。陈瑶却毫不体谅,一把拽过背包,夺门而出。她嘴都没擦。之后就是国产
电视剧里的庸俗戏码,我也懒得唠叨。唯一的例外是,在广场的巨型充气拱门下,
陈瑶掉过头来,把MP3 丢给了我。我问:「你去哪儿?」她头也不回:「回家。」

  虽然稀里糊涂,但陈瑶确实很生气,后果也确实比较严重——我期待一周的
性生活就此见了鬼。晚上在网吧耗了几个钟头,跟她聊QQ也不理我。网上评剧资
源不多,我只好滥竽充数地塞了些京剧、豫剧进去。新凤霞的《花为媒》倒是经
典——老小我就在姥爷的剧团里看过,但限于空间和媒介,也只能作罢。待我烟
熏火燎地回到宿舍,刚好赶上一场烟熏火燎的牌局。这一闹腾就是大半夜。滚到
床上时隐隐听到有人在唱国际歌,等我竖起耳朵,却又没了音。

  二号醒来已近晌午。趁懒逼们还赖在床上,我用那台联想老爷机上了会儿网。
新闻里说弗朗西斯要被交易。同五年前一样,火箭的季后赛被同一个对手以同样
的比分终结。虽给性侵案搞得焦头烂额,科比依旧勇猛难挡。他老这也是破釜沉
舟的架势啊。宿舍里脚臭扑鼻,温馨感人,颇有点迪拜海滩上泳装美女的慵懒气
息,但杨刚冲进来打破了它。他大叫:「不好了!」在几声不满的哼哼中,我问
咋了。他兴奋地说:「不好了!北京又发现了非典病例!咱们又得鬼门关走一遭
了!」于是,刚刚还死猪一样的众逼立马打床上蹦了起来。就这当口,我跑卫生
间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可怜我肠子都要拉出来,人家就是不接。

  到平海时将近四点。母亲站在长途客运站外,远远就冲我招手。她上身穿了
件对襟休闲衬衫,下身则是一条黑黄相间的碎花长裙,脚踝上的平底鞋扣在阳光
下闪闪发光。而我一眼就发现她剪成了齐肩短发,黑亮柔顺如故,风抚过时却像
一只黑鸽子张开了翅膀。头顶巨大的钢化玻璃把飘忽忽的蓝天白云纳入腹中,又
猝不及防地斜劈下一道黑影。说不好为什么,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母亲接过包,
先问我饿不饿。我笑笑,略一迟疑说饿。她挽上我胳膊,白了一眼:「越长越傻,
饿不饿还要想半天。」

  毕加索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宽敞。我把副驾驶座位往后调了又调,母亲说行
了。我问我爸呢。她递来一瓶水:「鱼塘呢呗,这两天人多,你小舅饭店都开了
关关了开。」说着她莞尔一笑。母亲依旧梳着偏分,柔丝划过一抹圆弧,斜扣在
肩头。随着她嘴角弧度的飞扬而起,整个车厢都隐隐荡着丝说不出的妩媚。我赶
忙撇开脸,好半会儿才说:「那明天咋办?」「明天歇呗,你姥爷的事儿都忙不
过来呢。也没请啥人,你小舅自告奋勇非要当大厨,你就看他能耐吧。」

  2000年夏天村东头那片地被征去建了新型工业园。在猪瘟和母亲的双向压力
下,父亲一番摇摆后还是重操老本行,把养猪场搞到了城东小礼庄。为此他时常
念叨:当年要不是你妈拦着,真包了建筑队,咱现在也发了。不过养猪也有养猪
的好——何况是父亲这样的老手——只要没摊上大病大灾,除了换季,平常也悠
闲。02年父亲又承包了几亩鱼塘,算是和小舅合营。后者呢,在民房外扩建了两
间简易房,再搭上二楼,开了个小饭店。我也光顾过几次,生意还凑合,毕竟附
近就有个长途客运点。何况鱼塘的钓客们好歹也得吃碗饭。

  紧随养猪场,2000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说是划拨为一个三本的新校区,
结果一荒就是两年。直到去年那堵绵延而颓唐的围墙才被推倒,长出来的是北方
汽车城和若干名字都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楼盘。全村十二个生产队分三拨被安置
到了平海的角角落落。出于乡土观念和某种可笑的尊严,村里组织人手到乡镇和
区政府闹过几次,最后也不了了之。当然,村干部都发了一笔,一种靠以往卖树
卖地卖机器所不能企及的大发。01年4 月份我们就搬到了这个城东北的御家花园,
有个二百来户吧,大多是以前的乡亲。我家在五楼。母亲习惯走楼梯,我也只能
跟着。「想吃点啥?」她那条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随便。」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母亲在拐角转过身来,绷紧俏脸,却马上又笑
了出来。斜阳黏糊糊地趴在天窗上,仿佛时光在恍惚间遗落的一条残影。

  当然不能随便,在母亲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菜单中,我选了鸡蛋西红柿捞
面。母亲很快忙活起来。我问奶奶呢。她头也不抬:「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不
得了,谁知这会儿又跑哪儿啦?」我倚着门框,哦了一声。她麻利地拌着面粉,
呲呲呲的,一头青丝弹性惊人在肩头颤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个特别流俗的词—
—苍蝇拄拐棍也爬不上去。「咦,」母亲回头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半晌才说,
「你也不累,歇会儿啊,监工呢这是?嫌热空调打开。」「不热。」我转身去开
空调。不等拿住遥控器,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别开了,当心着凉。

  吃面时我狼吞虎咽。母亲坐在一旁,说:「你不能慢点?」

  「好吃啊。」我伸了个大拇指。

  「德性。」母亲笑笑,捋了捋头发。

  「啥时候把头发剪了?」我盯着面,含混不清。

  「还以为你眼不灵光呢。」椅子挪了挪,「就前段时间啊,短点也好打理。」

  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打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头长发,偶尔也会
稍加修理,但剪这么短还是第一次。

  「咋,可难看?」母亲突然说。

  「哪儿呀,好看。」我抬头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习惯了长头发。」

  母亲没说话。我搅搅碗里的面,刚想说点啥,奶奶回来了。一阵风似地,她
老人家把我抱了个结实。「孙子哎——」她唱道。

  晚饭就我们仨。父亲来电话说太忙,回不来。我自然也不饿。母亲就拌了俩
凉菜,做了个鳝鱼汤。黄鳝是自家塘里养的。步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就再没见过
野生鳝。想当年我们冒着酷暑,沿河梁一路摸过去,一个晌午也能弄个两三斤。
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说。然而村东那条河已干涸多年(事实上还存在与否都难说),
连平河都要时不时地靠市政调水来避免断流,至于鱼虾什么的——小礼庄鱼塘倒
是有一些。

  「多吃点,你爸专门给捉的,看你瘦的,在学校是不是就不吃饭?」奶奶给
我掇了个鳝鱼块。她那股兴奋劲还没下去。自打进门她嘴都没消停过——一股脑
搬来好几个箩筐,东家事西家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
的表达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围老人少,小区环境也不比村里自在,她老人家当
然憋得慌。

  「是该多吃点。」母亲笑笑,或许还冲我眨了眨眼。

  但我已经喝了瓶啤酒,实在消受不起。于是最后那一杯酒我给母亲端了过去。
她一仰脖子就见了底。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捣捣我,「房后老赵家大刚又给捉到局子里去了。」

  「哦——为啥?」

  「为啥?还不是赌博,人家说还吸毒,反正就是给钱烧得慌,以前多实诚啊。」

  「嗯。」

  「他媳妇倒落个自在,不哭不闹,就差放鞭炮了。」

  我把汤喝得嗞嗞响。

  「我去看面发了没,」母亲起身,「一会儿蒸馍馍。林林你吃几个包子啊?」

  我吐出最后一块鱼骨,却不知说什么好。

  奶奶又捣捣我,压低声音:「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给烧的。」

  一碗汤喝得人满头大汗。翻翻手机,陈瑶也没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滚
到了沙发上。随手捏了几个台,刚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话了:「又看黑人拍皮球,
有啥好看的?」我问:「那看啥?」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
这几天老说咱们村。」没有办法,我只好走过去给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就
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让她趴到了沙发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闻,但多半
不会出现我们村——就算出现,也只会是北方汽车城。

  然而紧接着的一条新闻就是凤舞剧团。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
而是猛然在公众传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时那种不敢置信。同摄影棚布景一样,播音
员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单薄和寒酸,似乎隐隐都能听见回声。不过画面一转便
是欢欣鼓舞的人民群众:昨日市红星剧场举办了一场庆五一义务演出,在弘扬传
统文化的同时,为劳动人民送去了节日的问候。主角凤舞剧团奉献了经典评剧剧
目《金沙江畔》,赢得了广大观众的满堂喝彩。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张行建、文
体局局长陈建军一行全程观看了演出,并于结束后慰问了全体演员。张行建强调,
评剧作为全国第二大剧种,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和地方文化,应该得到传承和发扬
……

  「你妈的剧团啊,」奶奶仰了仰脖子,总算反应过来,「傻小子,咱家剧团
啊这是。我说咋这么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我:「就是咱家剧团,老
天爷啊。凤兰,凤兰——」

  母亲很快跑了出来,满手沾面:「咋了?」

  「这不咱家剧团?」

  「是说昨天的演出吧?」母亲笑着点点头。她看了两眼就又进了厨房。

  「……作为一名老票友,陈建军局长还倾情献唱……」

  「这个当领导的咋不秃?」奶奶兴奋得有些过了头,接连拍我两下,「这,
这就是秀琴他们领导吧?凤兰凤兰,快看——」

  这次母亲没跑出来,而是倚在门口苦笑道:「又咋了,我这正包包子呢。」

  「没事儿,」奶奶说,「这白面书生是不是秀琴他们领导?」不要笑,她老
人家确实是这么说的。

  「应该是吧。」厨房里很快传来剁面声。

  但那书生有些没完没了。副市长都没吭声,他倒冲着镜头唱起戏来。什么唱
段我说不好,可能是《小酸枣》,反正奶奶是跟着哼了起来。好在新闻没允许他
继续为所欲为,没唱两句就给掐了。「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满,「唱得不错
嘛,咋不让人唱了?」她一只脚在沙发帮上翘得老高,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我想
笑笑,却猛然打了个饱嗝。晚饭吃得确实有点多。

  既便如此,我还是吃了俩包子。韭菜鸡蛋馅。母亲说:「你悠着点,别晚上
闹胃疼。」我也不想胃疼,但对热包子实在没有抵抗力。母亲也吃了一个,完了
跑阳台上打了个电话,自然还是剧团的事。奶奶毕竟是老了,兴奋劲一过就开始
打瞌睡,不等包子出笼就回了屋。刚母亲接包子时,王伟超来了个电话,问我回
来没。我说回来了啊。他说喝酒啊。我说大半夜的喝鸡巴酒。他说明天。明天更
是没空。「那就后天吧,」他说,「反正你随时有空随时过来。」王伟超现在是
个胖子了,喝啤酒就像倒水。

  母亲进来时,我问:「又是评剧学校的事儿?」

  「嗯。」她在我旁边坐下。

  「到底咋样了?」

  「基本算谈成,协议还没签,对方要价有点高。」

  「多少?」

  「管的宽!」母亲瞪我。

  「多少嘛?」

  「七八十万大概。」

  「那咋弄?」好半会儿我才说。

  「有文化产业补助,再搞点政策贷款吧。」

  我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没人说话。钟表滴滴答答,有点活泼过头。

  「你呀你,别愁眉苦脸的。」母亲拖长调子,摸摸我的头。

  我只好笑了笑。

  「啧啧,真没事儿。」她踢我一脚,又靠过来,捏了捏我的脸。

  终于,我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或许天有点热,又或许接包子那股气还没透清,
她脸蛋红彤彤的,像鹅黄底布上绽开的一朵嫣红刺绣。我不由有些恍惚。

  噗嗤一声,母亲却笑了出来:「傻样。真心疼你妈就过来揉揉肩,只想着你
奶奶啊。」

  于是我就过去揉肩。母亲头发真香啊。和我一样,她爱出汗。这话听着真怪,
确切说,是我和她一样,爱出汗。总之,衬衫后背已有几团湿迹,隐隐能看到文
胸的轮廓。「趴那儿吧。」我说。

  「这样不行?」母亲扭过脸来。

  「趴那儿我才好施展身手啊。」我吸吸鼻子。

  母亲看看我,笑了笑,还是起身趴到了沙发上。「撂个抱枕过来。」她说。

  老实说,按摩啥的我一窍不通,顶多是看电视有样学样。不过迄今为止,我
的顾客朋友们倒没给过差评。先是肩膀上一个来回,再撩起头发按了按颈椎,然
后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接下来是肩胛骨,腋下,肋侧。母亲身上暖乎乎的,我
不由大汗涔涔。她却突然扭了扭身子,笑了一声:「痒。」我只好停下来,说:
「我使点劲儿。」母亲点头。可刚抓住腰,她就又笑:「不行,不行,妈受不了
这个。」这时,猛然一通京韵大鼓。母亲翻身,接起手机,先是踱到厨房门口,
又走上了阳台。对方口气有点急。我刚想竖起耳朵,母亲就回到了客厅。

  「咋了?」

  「没事儿。拉演出的。」母亲站在茶几旁,伸了伸腰。

  「还按不?」电视里播着狗屁电视剧。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么一句。

  「免了,」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丽花一番飞舞,「妈怕痒。」

  我瘫到沙发上,接连换了好几个台。

  「按吧。」半晌,母亲托起下巴,冲我笑了笑。

  这次母亲安分多了。我在细腰上一通捶打,她都没吭一声。等我捋了捋长裙,
她却要爬起来:「完了吧?」我按了按腰,她就又趴了下去。即便长裙宽散,细
腰下还是隆起了一个圆丘,中间隐隐裂着条诱人的沟壑。我吸吸鼻子,感到手都
有点发抖。顺着轮廓滑了一圈后,搞不懂为什么,我猛然抓住两瓣肥厚的臀肉,
大力掰开,同时朝外搓了个来回。母亲一下就爬了起来。一眨眼功夫,她就在沙
发上坐好,拢了拢裙子,红霞满面:「好了好了,这就行了。」我直愣愣地站着,
喘息间汗如雨下。「坐啊。」母亲冷冰冰的,也不看我。

  老站着也不是办法,我当然还是在矮凳上坐了下来。

  「哎,对了,」好一阵母亲才开口,「咋不把那小啥带回来?」

  「陈瑶。」

  「嗯,陈瑶。也让妈瞅瞅啊。」

  「又不是小孩,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儿吧。」

  「是啊,」母亲叹口气,「林林也长大了,也懂事儿了。」

  我盯着荧幕上来回闪动的小人,脊梁挺得笔直。窗外起了风,阳台上的门窗
都叮叮作响。神使鬼差地,一句话就从我喉咙里蹦了出来:「前阵子我在学校碰
着那个秀琴老姨了。」

  「嗯。」

  「她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了。」

  「可不,你也没见过几次。」

  「你也不问问她去我们学校干啥了?」

  「干啥了?」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干啥了。瞬间,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气便从我体内消失得无
影无踪。

  「对了,你们法学院是不是有个老师叫贺芳?」

  「啊?」我扭头瞥了母亲一眼,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当晚快睡着时,父亲才回来。他酒气熏人地蹿进我房间,呵呵笑着:「逮了
两只老鳖,给你补补脑。」我说:「又喝酒。」他在床头坐下:「儿子回来,老
子高兴。再说有你小舅在,不喝也不行啊。」我无话可说。父亲让来一支烟。略
一犹豫,我还是接到了手里。他却自顾自地抽起来,好半会儿才说:「光听你妈
说,女朋友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你奶奶瞅瞅啊。」我只能嗯了一声。一支烟后,
父亲站起来,脱掉背心,拍了拍肚皮:「没钱就吭声,啊,林林,咱家现在不缺
这个钱。」

  父亲走后,我睡意全无,只好看了会儿书。抽屉里有本《通往奴役之路》,
校图书馆借的,一直落在家,而我每次都要从序言看起。三篇长序全部读完,乌
烟瘴气也散了去。我决定上个厕所,顺便把父亲给的那支烟解决掉。客厅里静悄
悄,但父母卧室亮着灯,隐隐能听到说话声。几乎条件反射地,我蹑手蹑脚地靠
了过去。不想刚要凑上脑袋,门就开了。母亲穿着睡裙走了出来。同我一样,她
也吃了一惊——随着隐秘光线穿插而过,丰满的乳房都抖了抖。于是胸前便浮起
一双神秘的眼睛。「林林?」母亲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我挠挠头,像是刚从炉
子里爬出来,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烫得厉害:「烟……火机。」

  一宿光怪陆离的梦,早起脑袋都昏沉沉的。饭桌上,母亲问我给姥爷带了啥
礼物。于是我就把MP3 拿了出来。「下了点戏。」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可
拿得出手。」奶奶白了我一眼。两年前她老人家七十大寿时,我还没啥礼物意识。
父亲捏着盒子可劲看。母亲则笑笑,在我面前立了个鸡蛋:「谁出的点子?」

  据母亲说,除了73年下放时落下的内风湿,姥爷现在是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练功,唱戏,养花,种菜,他一样也没落下。逢年过节,附近乡镇还要请他老人
家去拉板琴。礼物是收下了,但姥爷说:「收音机我有了啊。」「有就有了,」
母亲笑吟吟的,「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我一下就红了脸。此时此刻,
阳光浓烈得如同从地面射向太阳,连院子里的虞美人都要滴出火来。

               第二十二章

  菜地就在鱼塘边,有个十来垄。除了几茬僵死的花椰菜,尽是些娇嫩的小绿
苗。姥爷挥舞着阳光,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哪是茄子,哪是辣椒,哪是豆角。我只
能点头如捣蒜——恕我眼拙,一时半会儿还真瞧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鱼塘倒是
水波粼粼,在微风中送出缕缕耀眼金光,隐隐荡着丝鲜腥味。姥爷说他每天早起
都要绕塘子溜一圈,再杵这儿练半个钟头香功。当然,单田芳得全程陪同。他老
这习惯十几年来雷打不动,从我记事起就是如此。唯一的例外大概是1999年,香
功大师转起了法轮。每个清晨和傍晚,他都要推着姥姥,到邻村老戏台和全天下
弟子共修盖世神功。无论如何,李教主可容不下单老师。也不光姥爷,那年几乎
所有人都在练功——苦恼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捷
径——连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不能免俗。记得小舅妈就怂恿母亲「没事也转转法轮」,
「减肥、美容又养颜」。母亲呸她说乐你的去吧。「你妈啊,就是犟,脾气太硬。」
姥爷两手叉腰,扭了两圈后,突然叹了口气。

  「啊?」我一头雾水。

  「姥爷唱了一辈子戏,还不知道跑剧团咋回事儿?国营就挤个死工资,民营
——一般人跑不来,更别说一女的。你妈啊,认准一理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这几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我拨拉着脚下的红薯藤,没吭声。当年母亲辞职可以说是举家反对,最彻底
的就是姥爷,但率先倒戈的还是他。那阵奶奶跟母亲生闷气,要死要活的,六月
天裹着条厚棉被,几天都不下床。父亲是个温和反对派,两头说情,两头不讨喜。
而平生第一遭,母亲表现出了一种令人惊讶的任性和决绝。简单说就是不争辩不
反驳,饭菜送到,爱吃不吃。至于奶奶吃没吃,我就说不好了。时值期末,又逢
会考,我也是焦头烂额,一周能回家沾次屁股就得谢天谢地。考完化学那个下午
大雨倾盆,我湿淋淋地蹿进门,奶奶竟坐在客厅里。她瞅我一眼:「老天爷啊,
淋坏了吧,快擦擦头,吃煮玉米喽。」别无选择,我只能愣在当场。那晚母亲回
来后,我才知道姥爷就是那服神秘的催化剂——是他老人家从天而降,说服了奶
奶。至于我,自然始终站在母亲这边,尽管我的意见无足轻重。

  「老二是难得的好苗子,五六岁吧,往台上一扎,那也是有板有眼啊。自个
儿还上心,那会儿在这小礼庄芦苇坑,正念初中,往学校得步行十来里——就这,
也不忘练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练,毯子功没条件就单吊嗓子。」姥爷开始老
生常谈,连嗓音都清亮了许多,「那可是非常时期啊,团里演员都没几个坚持练
的。你姥姥不让学,嘿,我就偷偷教。」说着他笑出声来,我也陪着咧了咧嘴。
搞不懂为什么,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怎么也厌烦不起来。

  「结果呢,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学,一拍屁股,飞了。反倒老大……」姥爷
扭头瞥我一眼,嘴唇哆嗦着,却戛然而止。清了两嗓子,他才又叹口气:「你妈
就是太聪明。」

  「聪明不好啊。」我捡起一片梧桐叶子,笑得呵呵呵的。养猪场门洞大开,
猛然传出一阵咚咚巨响。一时间,林子里鸟雀纷飞。父亲停了车就没进院子,直
接奔这儿喂猪来了。我扫了两眼,终究是只闻其声。

  「聪明当然好,可人这一聪明啊,选择机会就多,风险肯定也就高了。」姥
爷沿着菜垄踱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你说这生活生活,啥时候能活个明白呢?
有句老话咋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聪明,遭罪!」姥爷这话我自然不敢苟同,
但也不至于跟他老展开唇枪舌战,所以我依旧点头如捣蒜。

  「这几年也多亏了小郑,他这副团长可没白干,忙前跑后,顶了不少事儿嘞。
昨个还打电话来,要我训训你妈,文化局给拉赞助,她倒好,还不要。唉——凤
兰啊,就是弯不下那腰,这点是遗传你姥爷,啊,打小就这样,改不掉喽。」姥
爷的笑声爽朗得如同万里晴空。这里离水电站更近,那青色山峦几乎触手可及。
其实也不是青色,确切说更像踩扁一只幼蚕时挤出的那种灰不拉及的东西。

  「下午这菜得再浇一茬。」好不容易,姥爷止了笑。他把凉帽递给我,弯下
腰,刨了刨脚下的黄土:「瞅瞅,地太硬啊,这。以前肥,方圆几里都是芦苇丛,
边上尽是些野林子,鱼啊,野鸡野兔啊,野猪啊,狼啊,啥都有。姥爷在这儿种
了几季玉米,棒子得长这么长。」他老人家太夸张,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球
棍嘛。

  「那会儿啥都得自己来,盖房、修渠、整地——知青们到得早,大队部仓库
的老瓦房让他们占了去,咱们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劳动之余就是政治学习,
排样板戏,有时候真是太累,连样板戏都时断时续。啊,这上地里劳动吧,你还
得瞅着点脚下——知青们年轻啊,玩心重,老在林子里埋些土雷,整天砰砰响的。
不过要是运气好,也真能炸点东西出来,哈哈。有次就扫了只狼,十来个人围着
硬是用扁担给它戳死了。可咱们不知道啊,咱们只听吆喝,只见大队部土操场上
架了口锅,香喷喷的,啥玩意儿,咱们哪知道?」姥爷说着喜笑颜开,脸都红扑
扑的,「晚上小郑他们端来一碗肉,说是孝敬师傅。那还客气啥,吃啊。小郑年
方二十,团里也就他跟知青们走得近。实话说,也挺好吃,除了有点粗、有点腥。
俩孩儿吃得那叫一个香。好啦,说说吧,啥肉啊这,打哪儿弄来的?狼肉!嘿,
这狼油治烧伤咱知道,狼肉能不能吃——谁说的准?你姥姥当时就呕了起来。我
肚子里也涨得慌,一时半会儿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小舅啊,哇哇哭。还是你妈
争气,说好吃。小郑逗她,问那还吃不。你妈抹抹嘴,吃啊,为啥不吃。这小妮
子,啊,直接跟着小郑他们跑知青院儿里去喽。」

  吃狼肉的故事母亲老早就讲过。彼时还住在二中老家属院——我对那里的唯
一印象便是楼下长得望不到头的晾衣绳。冬日里逮个大晴天,五颜六色的棉被此
起彼伏、连绵不绝,老给人一种行军打仗的错觉。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
停电(直到九五年水电站正式运行,用电紧张的状况才得到缓解)。毫无办法,
大伙只能操上凳子、凉席,把团团燥热和苦闷一股脑挂到晾衣绳上去。羞愧地说,
打小我喜欢粘着母亲,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贴。于是在母亲臂弯
里,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开的晾衣绳下,我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吃狼肉是最经
典的一个。从母亲嘴里出来,一切都绘声绘色,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老
把知青猎狼和武松打虎混为一谈。有些东西注定永生难忘吧,比如母亲颚下不断
跳跃着的青色脉络,比如通过身体淌进我耳朵里的共振——它使那个温婉的声音
嗡嗡作响,使我不得不抬头死盯着那修长莹白的脖颈,俨然忘却周遭夜色中无孔
不入的抱怨。

  「喂完了?」姥爷猛然从我手里拽过凉帽,转身挥了挥手。我这才发现父亲
打养猪场方向走了过来。阳光欢快地舞蹈,使这个身着白衬衫喂猪的人尽显一种
中年人特有的疲态。

  「唠啥呢?」父亲皱着眉,满脸堆笑。连咳两声后,他才把烟屁股弹到了身
侧的麦田里。麦芒刚露个头,憋着一汪青涩的火花。风拂过时它们就摇头摆尾,
让人看了尿急。「走吧,还不回去?」

  「别给人点喽。」

  「哪能啊?」父亲挠挠大背头,长吁口气,「老母猪还是站不起来。」

  「还那头?药都吃了?」

  「哪顿也没落下啊。」父亲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时候走?」

  「看看呗,六号七号都行。」我是真拿不准。

  「年限也够了。」姥爷叹口气,突然咦了一声,嘴角也跟着扬了扬,「以前
咱家和平最高,现在林林都超你小半头了。」

  「那可不,」父亲看看我,又转向姥爷,两手摸着衬衣下奇迹般隆起的肚皮,
「俺俩都是飞窜,只是这小子竖着长,咱是横着长。」

  父亲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变得锃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太阳
瞬间明亮了些许。我擦把汗,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好在这时手机响
了,有一刹那我以为是陈瑶,结果是母亲。她说:「晃到啥时候呢,亲戚们都来
了,让你姥爷快点回来。」

  于是我们就往回走。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闪闪,宛若盛着烈焰的玻璃器皿。
这里本来有四个鱼塘,父亲又挖了仨,拢共六七亩。五个垂钓塘,两个养殖塘,
都是普通淡水鱼,外加些老鳖、黄鳝、泥鳅。前两年也放过湘云鲫、湘云鲤啥的,
结果没几天就死光光。为此父亲专门找人算了一卦,说是「南鱼北犯」,「不可
硬来,否则会伤及家庭」。半仙这类屁话我自然不信,不过有一点他还真说对了
——高考前那段时间家里确实气氛怪异,很明显父母吵过几架,但我一出现,所
有人都又神色如常。问奶奶,她说小孩管逑多,私下里又给我科普「打是亲骂是
爱,哪有夫妻不吵架」。

  奶奶这八卦得有点过分,但我忙着冲刺,也无意深究。世界杯结束后的某个
下午,我拎着一大书包的杂七杂八进了门,发现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记得那天
她梳了个大麻花辫,老长,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只尾巴。夕阳红彤彤的,打窗户
灌进来,像泼了一碗血。我大汗淋漓,叫了声妈。她没反应。我又叫了一声,她
才侧过脸来,却很快俯到了桌面上。当时我尿急,也没多想。打厕所出来,母亲
还趴着。我顿时一个激灵,快步走过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母亲嗯了一声。我
问咋了。她还是「嗯」。我只好在对面坐下,犹豫片刻后,攥住了她的一只手。
指针滴滴答答。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她两眼滴血般通
红,我不由一凛。母亲很快扶住额头,说别看,害红眼呢。我说咋了嘛。她说没
事,就是太累。我有些急,吼着问到底咋了。母亲板起脸,拍了拍桌子,说真轴
呢你,都说了没事,看你书去。我不依不饶。于是母亲说高考结束后告诉我。很
奇怪,当她以某种语气说话时,所有人只能服从。

  然而高考后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冲到了脑后,直到成绩下来的那天晚上我
才想起这茬。当时一家人吃烧烤回来,父亲在前,我和母亲在后。天热得有点夸
张,我目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着脊梁,连母亲都把长裙裙摆挽到了一侧。满大
街响彻着《生命之杯》,尽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飞火流星。像天热就要流汗一样
自然,我问母亲那天咋回事。她反问我哪天。我说那天。她笑笑:「就普通流感
啊,早好了。」就是这样。

  夫妻关系这种事我大概永远搞不懂。但说不好为什么,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夏
夜母亲轻盈的笑。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过的一缕风,若有若无,却又利刃
剔骨般沁凉。忘谁说的了,女人神秘,女人的笑更神秘。这多半是屁话——任何
试图总结人生哲理的行为必将沦为放屁,但用在其时的母亲身上多少还是适宜的。
所以啊,引箴言讲警句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陈瑶就是女人,但她就算笑
起来也凶巴巴的,毫无神秘感可言。小舅妈则是另一种情况,她的笑总让人感觉
很暖和。正如此刻,她沿着蜿蜒小路向我们走来,老远就笑靥如花。当然,即便
烈日当头,我也并未因此流下更多的汗。小舅妈停下来,冲我们招招手,又向前
走了两步。我以为她会再走两步,然而没有——她停稳当了,喊:「来人了,快
回来!」

  不等我靠近,小舅妈就直眨眼:「林林真高哇。」挽上我胳膊时,她还在说:
「光瞅着高,没想到都这么高啦。」打上高中起,她见我的头三句便离不开身高。
我笑着问小舅妈刚去哪儿了。她横我一眼,甩了甩长马尾:「忙呢呗,以为跟你
一样有闲工夫瞎逛?」姥爷咳嗽了一声。她立马伸了伸舌头,一时间把我挽得更
紧了。小舅妈还在二中教书,或许住的远了,这两年很少到家里来。当然,印象
而已,除了寒暑假我也没在平海呆过几天。此人曾声称考上重点就送我什么什么
礼物,结果高考后那个暑假我数次杀到小礼庄她都不在家。直到临开学,她才托
姥爷给我捎来一把红棉民谣。琴倒是不错,至今尚在服役期。也多亏了这把琴,
我才得以在机电系的电音论坛遇到了陈瑶。

               第二十三章

  确实来人了。隔着马路,这些我几乎从未见过的亲戚们已在门口三五扎堆。
小屁孩们穿梭其间,像是游荡在珊瑚礁中的鱼虾。不时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几个炮
仗,搞得三两路人行色匆匆。我真想冲过去一脚踢死他。姥爷自然落在了人群里,
小舅妈则一头扎进了厨房。我站在正门口,陡然生出一种厌恶。这种场合我永远
喜欢不来。

  院子里更糟,桌椅板凳,杂七杂八,还哪哪都是人。刚想寻思个去处,有人
就蹦上来猛拍了我两下:「跟你姥爷跑哪儿去了?!这客人都来了,不见寿星,
急死个人!」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头蓬松的波波头在阳光下血一样红。当
然,与上述极具冲击力的形象一起砸过来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除了傻笑,我无
话可说。「看看,看看,」张凤棠摊摊手,扭头哈哈大笑,「人家一点都不急,
真是要把妇女们急死了!」满堂哄笑中,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两下,嘴里也没消
停:「恨死个人!恨死个人!」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说他
脸皮厚。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这时母亲打楼上下来,手里掂着俩板凳:「你爸呢?没回来?」

  「回来了啊。」我这才想起父亲,脑袋在院子里转一圈,又转身奔出门外。
他确实回来了——正沿着小径朝这边缓缓踱来。或许当过兵,又或许教过几年体
育,父亲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远远地,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帮忙摆好桌椅板凳,我就没地方去了。进厨房溜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猪大
肠,我只能仓皇而逃。客厅里也是人满为患,闲得蛋疼的老老少少们在欣赏一部
狗屁国产动画片。陆宏峰也在其中。这货并不高,但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他
窜得有点快。之所以能在一屋子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来,倒不是那声怯生生的
「哥」,而是他已经升级为一个年轻版的陆永平了。那鼻子,那眼,那嘴,连他
妈发型都一模一样。周遭雾气腾腾,动画片则娇声娇气,这种不对称感令我没由
来地一阵沮丧。

  在沙发旁呆立片刻后,我发现隔壁卧室有声响,就走了过去。敲门没反应,
我只好擅自支了条缝。萌萌趴在床头写作业,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几个月
不见,这小丫头都有点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岁不到。电视开着,正
是体育频道,可惜在转播什么拉力赛。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问她上几年级
了。没办法,见小孩我永远这么问。她不高兴:「都问过几百遍了,还问,烦不
烦?」要不是这话,我会例行询问「在哪儿上学」、「班主任是谁」,然后怂恿
她到学校问问老师认不认识我。可惜现在这套玩不下去了,多么遗憾。于是我说:
「那你问我吧。」她倒一点都不客气,又是「爱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过来,
吓得我差点蹦起来。这让萌萌乐开了花,她说:「你要是老实回答,我就告儿你
个秘密。」我瞪她。她爬过来捏我脸,补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许告儿别人。」
搞不懂为什么,我竹筒倒豆,啥都给她说了——当然,只限我回答得上来的,有
几个问题实在太过哲学,恐怕得请维特根斯坦过来一趟。萌萌也算满意。拉完勾
上完吊,她让我把耳朵凑过去,于是我就把耳朵凑过去。

  这时,理所当然,门开了——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张凤棠探个头进来:
「我说咋听见里面有人呢,是林林啊。」我只能撤回耳朵,嗯了一声。「哟,说
啥悄悄话呢你们俩?」她关上门,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萌萌立马红了脸,麻利
地收拾好作业,叫了声大姑就跑了出去。从头到尾她垂着小脑袋,看都没看我一
眼。「去哪儿啊你,不写作业了?」张凤棠在床上坐下,长吁口气,「办个事儿
——你看看容易不,啊?」我只好继续「嗯」。她则扫一眼电视,撇过脸来:
「这演的啥啊?」

  「赛车。」我垫个抱枕,坐了起来。

  「啧啧,老外就是花样多。」张凤棠翘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声响。黑丝很
亮,在阳光下就更亮了。

  我想告诉她这是在中国青海,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后者已经从豹纹手袋里
掏出了照妖镜。我拿余光瞥了眼,她反倒冲我笑了笑:「天真热,啊?」

  如她所说,确实很热。我只好「嗯」。不料张凤棠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
—甚至在我腿上来了一肘子:「哎,听你妈说你给女朋友带回来了?」

  她嘴唇猩红,令我浑身发痒。于是我痛苦地摇了摇头。

  「真没有?」

  「没有。」

  「那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俺们给你把把关啊。」

  我腾地从床上蹦了下来。

  「咋了?」

  「我妈呢?」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侧窗帘,往外瞄了瞄。

  「你妈手巧,帮厨呢呗。」

  我又坐回床上。

  「我早说了,到酒店办多省事儿。又不缺那几个钱,图个啥呢这是?」

  好半晌没人说话,只有客厅传来的蠢笑、发动机的轰鸣和四处飞溅的泥浆。

  「我姐啥时候能回来?」我终于找了个话头。

  「快了,这不正忙着转业呢,唉,糟心事儿,说起来都头疼。」张凤棠把化
妆盒收进手袋,扭脸一笑,「还指望你妈能帮忙呢。」

  「啊?我姐也去唱戏?」其实转业的事我知道。奶奶说张凤棠跑过家里几次,
托她找牛秀琴帮忙。「又不是局长,你说你老姨一个坐办公室的能帮上啥忙?」
她老人家这样给我说。

  「呸,」张凤棠给我一巴掌,「就不会说点好话?我这亲妹妹认识的人多,
能办事儿。」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看给不给办喽。」她瞅我一眼,长叹口气,仰身躺了下去。

  阳光太过浓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帘。之后坐到床上,犹豫半晌,我也依
葫芦画瓢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总得发出点什么声音。然后门就开了,一个公鸭嗓
叫道:「妈。」

  张凤棠不吭声。

  「妈。」

  「妈!」

  「心疯了,一直叫叫叫!」张凤棠一下坐起来,扯着嗓子,「咋了?」

  陆宏峰没了音。

  「进来进来进来,跟你哥看会儿电视。」

  只有门吱咛吱咛响。

  「听话,快点儿。」张凤棠冲我笑笑,「来来来。」

  陆宏峰总算挪了进来。他穿着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糊了两坨屎。虽然我国
校服普遍难看,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于是我赶紧给他让
了个位。我表弟却无动于衷。他站在亲爱的妈妈身边,宛若一棵被扭弯的葱。一
时间我都有点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劳他了。

  「现在的一中比你们那会儿抓得还紧,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个在辅导班一
坐就是一天,今个还是请假呢。待会儿吃完饭啊,还得往学校赶!」

  「待会儿」这顿饭人还真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姥爷姥姥的同事、学生,再
加上本家亲朋,楼上楼下拢共弄了十来桌。母亲和小舅妈负责上菜,最后连张凤
棠和我也给扯了进去。好在不比婚宴,流程要短得多。不到一个小时,菜品基本
上完。母亲从厨房杂七杂八地给我掇了一碗菜。杵门口还没吃两嘴,小舅让我往
父亲那桌送几瓣蒜。我说:「这会儿谁吃蒜啊?」他说:「张岭人吃啊,平常丁
点儿不沾,流水宴上却少不了,南边人都这样,鸡巴规矩。」我问谁让送的。他
乐得合不拢嘴:「你爸打电话让送,看你爸厉害不厉害?去去去,赶紧的。」刚
放下碗,母亲就掀开了门帘。她眉头紧锁:「看着点儿,别让你爸喝多了。」

  楼上有个八九桌,都是些行家,激战正酣。父亲那桌最甚——硬是挤了七八
个人,面红耳赤,呼声震天,连周遭争奇斗妍的矮牵牛都被他们比了去。诸位大
师中我只认识俩,一个是剧团的「小郑」,另一个当然是我亲爹。两人抵首促膝,
张牙舞爪,似斗鸡,又似结巴在说相声。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没打扰他们的雅兴,
反倒像乐队在伴奏。父亲说:「不不不打不相识啊,哥。」

  小郑摆摆手:「你又来,啊,又又来。」

  「喝得好不好,哥?」

  「好好,啥时候上哥那儿,啊?」

  「这可你说的?」

  「哥说的!」

  「好好好,真是不不打不相识啊,哥。」

  「你又又来。」

  「咋,忘不了啊哥?」

  「你瞅,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小郑死掰着焗过油的头发,像是一
个可爱的处女在展示那层珍贵的膜。众人也十分赏脸,都自觉地行起了注目礼。

  我真不忍心再欣赏下去,只好亮出了蒜头:「谁要的?」小郑立马夺了过去。
父亲抬头看看我,摆摆手:「犬子,啊,犬子!」

  小郑也仰起了脑袋,手上却没忘剥蒜:「啊,这就是公子啊。」

  「你见过嘛。」

  「对,对,我见过,长这么高了都。」

  「啥鸡巴记性啊你?」

  「我啥鸡巴记性?你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

  「弟给赔礼道歉,啊,赔礼道歉了。」父亲说着就要往地上跪,我赶紧搀住
了他。

  「不用不用——干啥啊弟?」

  「哥啊,这是你了,换个人,要不弄死他,我……」父亲梗着脖子,却突然
没了音。

  母亲出现在楼梯拐角,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黑亮的头发倒是动了动,仿
佛在告诉大家现在有风。

  「凤兰啊。」父亲终于说。

  「凤兰啊。」小郑终于剥下了一瓣蒜,然后打了个饱嗝。

  「林林。」母亲瞥我一眼,转身下了楼。

  我看看父亲。他也扬脸看看我,咧了咧嘴:「没事儿,早不喝了,娘们儿真
是管逑多。」一桌子的好汉们仰天大笑,连凉棚外的骄阳都抖了几抖。

  我到厨房时,母亲站在灶台旁。我叫了声妈,她板着脸:「快吃你的,完了
喝鱼汤。」

  小舅还在案头忙活,他扭过脸来:「咋样,你爸没喝高吧?」

  「没。」

  「我就说嘛。」他已经浑身发起抖来。

  「张凤举。」

  「哎。」

  「信不信我一脚踢死你?」

  小舅耸耸肩,朝我做了个鬼脸:「林林,搬个小案板过来。」

  「哪个?」

  「那得看你妈脚有多大了。」

  「烦死人。」母亲抿抿嘴,终究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着啤酒,我很快就干完了那碗菜。期间加内特在新闻里斩获常规赛MVP.祝
贺他吧,一个新时代就此降临。酒足饭饱后,我躺到床上,像小郑那样打了个饱
嗝。老实说,郑向东我就见过两三次,不是在剧团的排练房,就是在这小礼庄。
至于父亲和他有啥过节,我还真不清楚。但这么个老家伙还在工小生,我多少有
点喜欢不来。姥爷倒是挺器重他,说这人「实在」、「肯干」、「有韧劲」,又
在市剧团「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真真举手投足间都沾着点剧团运营的经验—
—「副团长不找他找谁」?何况此人逆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所揭示的
深刻人生哲理,从文化馆干部的位置上一跃而下,可不就是为了伟大的评剧事业?
「这是一种啥样的精神」?我的姥爷哎,我可说不好,我只知道母亲一直在给他
发工资。我只知道曾经的评剧之乡,南花派的大本营,早在一九九八年就解散了
包括剧团在内的整个市歌舞团。母亲说这是市场化的第一步,是民营大剧团崛起
的契机。所以凤舞剧团不叫评剧团,叫评剧艺术团。

  发愣间窗户笃笃响。是母亲,皱着眉,嘴角却溢着笑,丰润的朱唇如这五月
的阳光一样饱满。可惜没有声音。又是笃笃笃。我只好拉开了玻璃。「喝鱼汤。」
她说。

  「饱了。」

  「干丝汤?」

  「真饱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即兴打了个嗝。

  「别恶心,你想喝啥?红果汤也有,马上就好。」

  我弓着背,摇了摇头。

  母亲撇撇嘴,转身离去,却裹走了一院子的目光。黑色阔腿裤束着休闲白衬
衣,细腰真的盈盈一握。窗外白茫茫一片,大人善吃,小孩善蹦。搞不懂为什么,
我突然就有些心烦意乱。砸回床上时,我真想摸根烟抽。五套还是拉力赛,莫名
其妙。好不容易找到遥控器,连换几个台,不是装疯卖傻,就是鬼哭狼嚎。一套
在预告《走向共和》。这片还能看,前一阵在寝室瞄了几眼,挺有意思。

  突然,就像所有戏剧性的时刻一样,刀郎唱道:「你是我的情人……」简直
吓我一大蹦。好半会儿我才锁定音源——在电视机柜一层左侧的抽屉里。然后我
发现,它来自一个豹纹手袋。于是刹那间,刀郎嘴里也喷出了香水味。反复几遍
后,这个可怕的西北人总算闭上了嘴。刚要关上抽屉,一个破旧的DVD 套映入眼
帘。它趴在一堆杂物下——旧报纸、促销广告,甚至一盒铁钉,但好歹露出了冰
山一角。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立马蹿上心头,一如2000年夏天我在父母床头
柜里搜查出「淫秽证据」时周身颤动的烈焰。

  理所当然,小舅妈杀进来时,我裤裆里还硬着。为了制造一种自然的假象,
我只是推上了窗户,连窗帘都没拉。其实我也就好奇小舅这样的二蛋是什么欣赏
水平。当然,还有娇憨可人的小舅妈。结果刚切好频道,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画
面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大外甥当场就被镇住了。老实说,作为一个初级电骡
迷,我也曾于某些寂寥的夜晚携带移动硬盘和室友们奋战了一个又一个通宵。可
以说没有什么类型片是我所不熟悉的。但在小舅卧室看到一个白种女人的屄里挤
出数个鳗鱼时,我还是差点把刚刚咽下去的鳝鱼块吐出来。于是郑艳艳就跳了出
来,接下来是农夫山泉有点甜,再接着是武藤兰。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封套里除了
《暗战》和《肉蒲团》之外的所有光盘都速览一遍(用黑水笔标有数字的为重点
对象)。无奈武藤兰叫得太骚,我只能心虚地多瞅了两眼。

  代价是昂贵的。小舅妈站在门口,脸一阵白一阵红。有那么几秒,我俩一动
不动。我想说点什么,却苦于一时找不到嘴。后来她小鼻子皱起,脸瞬间被笑容
淹没,一截藕臂向我直戳而来:「严林啊严林,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于是我就
找到了嘴。我飞快地蹦下床,紧贴窗户,笑着说:「啊?」这时武藤兰还在叫—
—如果你同时被两个人干,多半也会叫。小舅妈直冲而来,气势汹汹。并非向着
我,而是电视。她退出光盘,满面通红地白我一眼:「恶心不恶心你!」

  我无话可说。

  「打哪儿拿的?」

  我笑着指了指抽屉。

  小舅妈把破封套攥到手里,飘然离去。在这之前,她自然不忘伸手点点我。

  刚要松口气,不想她又杀了回来:「都忘了正事儿了!没见宏峰?」

  我摇摇头。

  「咦,那人跑哪儿了?说一会儿还有课,非要喝红果汤,这汤弄好了,死活
不见人。还有你那个姨,打电话也不接,烦人!」

  我拉开了抽屉。

  「我说呢。」小舅妈拿光盘拍拍我——脸上红晕尚未散去——小嘴努了努,
才又轻吐出一句,「胆子不小,眼还尖。」

  就在此刻,萌萌蹦了进来。看见我俩,她愣了愣。说不好为什么,我竟没由
来地一阵尴尬。所以我说:「见你大姑没?」

  萌萌嗯了一声,她气儿都还没喘匀。

  这么多年过去了,诸事日新月异,城东小礼庄却好像被举世遗忘。姥爷房侧
的柏油路,此时脚下的羊肠小道,道两旁的参天白杨和袅袅垂柳,几乎一切都丁
点儿未变。掏手机看了看,还不到一点。然而宴席已在散去,几个小孩尾随而来,
被萌萌撵鸡一样轰得干干净净。奇怪的是,刚刚还龙腾虎跃的小表妹这一路上都
闷声不响。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是让她翻了下眼皮。多么遗憾,在逗女孩方面,
我显然是个毫无办法的人。

  不想到了鱼塘,萌萌反倒率先发声。她两手呈喇叭状:「大姑!」了不起的
一枚小钢炮。我也有样学样:「姨!姨!」说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头驴,
要多蠢有多蠢。于是我对她说:「咱俩换换,我喊大姑,你喊姨。」她翻了个白
眼:「谁稀罕!」好吧,不稀罕就不稀罕。就这么辗转着喊了一阵,春光愈发灿
烂,人影却愣是只有俩。两个能进人的地方——小舅当年的小渔屋和我家的养猪
场都门庭紧闭。

  「真看见往这儿来啦?」

  「废话。」

  「那咋不见人?」

  她没话说了,撅嘴也不行。

  「那这样,萌萌啊,哥往东,你往西,见了小树林就掉头。」

  「大姑!」我话音未落,小钢炮已隆隆前行。

  挨着小礼庄的庄稼地,父亲在养猪场的山墙外种了点树苗。核桃树还是啥,
我也说不准。不过甭管啥树,总不会影响我拉野屎的雅兴。其实刚上羊肠道,那
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预感便已在我的腹中酝酿。

  沿着山墙,小路倒也平整。麦浪卷着阳光,似一汪破碎的海洋。喷薄而出的
快感迫在眉睫,令我欢快的脚步越发癫狂。几米外,亭亭华盖正溢出翠绿的轻吟。
老天在上,我简直想就此脱下裤子,拉个痛快。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离墙角还有
几步远时,哪个犄角旮旯里猛地蹦出一声「谁」。可惜就像三大步上篮,迈出第
二步就意味着跨出第三步。随着一色的绿快速闪挪,我已转过墙角,拉开了牛仔
裤的拉链——一般情况下我不用皮带。

  神使鬼差,映入我眼帘的是个雪白的屁股——非常白,可能因为浸在山墙的
阴影中,当小树林的斑驳光点拂过一旁的翠绿叠嶂时简直白得耀眼。除了白,还
有黑。黑幽幽的毛打着卷,瞬时掀起一阵风,直杀人眼睛。目瞪口呆之际,屁股
的主人惊慌失措地说:「是林林啊,快出去,姨解个手!」

  三步并作两步,我已退了出去,酒红色头发下的俏脸和赤裸的白屁股却以一
种怪异的状态在眼前残留了好几秒。风越来越大,甚至能听到一种沉甸甸的沙沙
声。不知为何,就这一眨眼功夫,连麦浪都泛黄了几分。张凤棠还在说着什么,
传到我耳朵里时却又空空如也。

  回去的路上,萌萌蹦蹦跳跳。我却有点心不在焉,老感觉天热得要命。张凤
棠神色如常,一会儿是转业,一会儿是科普「养啥鱼才能发财」。她穿着豹纹短
裙,鞋跟噔噔噔的,异常刺耳。萌萌问:「我宏峰哥呢?」

  「早回去了啊,大姑……」她俯到萌萌耳畔,于是就没了音。

  过马路时,看着身旁的这张脸,我突然就想:它可算不上白。至于头发,目
前也瞧不出黑不黑。何况在我的记忆中,张凤棠的发色一向变幻无常,却几乎不
曾是黑的。这样一来,我简直有点怀疑刚刚看到的一幕是不是错觉了。然而打墙
角出来时她那满面红霞又不容否认,那淋漓香汗甚至差点花了脸上的妆。她不客
气地连拍我两下,怪我冒失,「也不发个声音」。哪怕羞愧万分,我也得承认,
我亲姨差点把屎给她大外甥拍出来。所以也顾不上说啥,我飞快地转过墙角,就
褪下了裤子。瞥见不远处那滩湿迹,虽不情愿,但我实实在在地勃起了。当然,
也没准是屎拉得太爽。

  一去一回,酒足饭饱的亲朋好友已基本散去。俩小孩依旧在一片狼籍的大门
口上蹿下跳。瞧这机灵劲,就差蹦起来尿你一脸了。刚进院子,一个头发花白的
矮胖妇女便叫住了张凤棠。她说:「凤棠啊,啥时候办事儿啊,可都等着吃你的
糖呢。」后者瞬间就红了脸,只是说了一声「咦」——如你所料,调子拖得老长,
就像站在戏台上。张凤棠去年秋天进的剧团,而过年时就听奶奶说她跟一个琴师
好上了,「可谈得来」。在奶奶嘴里,我亲姨的历任对象都是「可谈得来」。至
少高中三年皆如此。

  就这功夫,小舅妈端着碗打厨房出来,问:「宏峰呢?不去学校了?」张凤
棠一愣:「不在家?屄崽子又跑哪儿去了,还他妈上不上学了?」一番连珠炮后,
她又问:「楼上看了没?」这么说着我亲姨就跑上了楼,嚎了几嗓子后又奔下来,
冲出门外。那大白腿在阳光下晃啊晃的。那咚咚声简直地动山摇。萌萌在水管下
洗着手,撇过小脸直乐。小舅妈皱皱眉:「咱爸正休息呢。」也不知说给谁听。
母狮吼果然奏效,没一会儿张凤棠就揪着陆宏峰回来了。后者面似黑铁,垂头丧
气,唇上的绒毛倒是分外醒目。

  进了厨房后,我才发现这院里院外都不见母亲。于是我问:「我妈呢?」
「送你老姑了呗,咋,急着吃奶呢?」小舅蹲门口,费力地啃着一个猪蹄。我不
由口水直流。「待会儿也让老二送送宏峰哈,」张凤棠给她的「屄崽子」盛上一
碗汤,又转向我,「林林你喝不喝?」我摇了摇头。「哎,对了,你爸呢?老早
就下来了,也不见人。一会儿咱爷仨可得整点。」我又摇了摇头,然后就看到了
父亲。他不紧不慢地打正门口走了进来,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即便如此之近,还
是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第二十四章

  1999年正月十六的早上我是被一声直冲云霄的哀号惊醒的。其凄冽、冰冷令
缩在被窝里的我都打了个寒战。有一刹那我以为来地震了。羞愧地说,自打九八
年冬天张岭那一小震后,呆逼们都眼巴巴地期盼着平海也能依葫芦画瓢地来一出。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那天自然也不例外——哀号很快变成了呜咽,时断时续,大
地却稳当如初。于是我想,没准老赵的小老婆又被何仙姑附体了。她总是擅于被
各路神仙附体,有时是九天玄女,有时是吕洞宾,多数情况下是何仙姑。何仙姑
喜欢用评剧的形式教育大刚夫妇,尖酸刻薄,宛转悠扬,十分精彩。这么瞎想着,
昏昏沉沉地,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像是打楼上下来,咯吱咯吱响,很快就进
了堂屋。没一会儿它又出现在院子里,穿过走廊,在我门口消失不见。片刻后,
卧室门被叩响:林林。不知为何,我没敢应声,而是扫了眼窗户。那里白茫茫一
片,似有道亮光欲穿透窗帘蓬勃而出。

  但母亲还是推门而入。几乎与此同时,哀号再度响起,我不由又打了个寒战。
「林林?」她隔着被子拍我一下,「快起来,今天不用去学校了。」「咋了?」
我总算露出了个脑袋。「你爷爷没了。」母亲背对着我在床头坐下,声音干涩而
轻快。朦胧晨光中她披头散发,裹了条黑呢子大衣,却在不经意间携着整个寒冬
卷土重来。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又缩回了脑袋。我甚至忘了挤出几滴眼泪。
半晌,母亲站起来,轻叹口气:「下雪了。」确实下雪了。我又扫了眼窗户——
理所当然,那道光更亮了。

  爷爷死于心肌梗塞。头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整个人都凉了。多么奇怪,
他老人家身上有那么多病——高血压,气管炎,糖尿病,又中了风、瘸了腿,最
后却被心肌梗塞一举命中。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也说不好。至少这个噩耗令恢
复自由的父亲沉默了好几天,尽管负责接人的陆永平早早给他通了气。当然,也
没准是奶奶的表现太具感染力。不等父亲进门,她老人家就奔将出去。在即将碰
触到儿子的一刹那,她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嚎道:「你爸没了!」虽然抱着奶
奶,但我却无力控制她肆意奔放的声带颤抖。那跌宕起伏的冲击力令我鼓膜发麻,
连拂过门廊的阳光都在瑟瑟发抖。于是陆永平就关上了大门。他提着个破包——
长脸一如以往般黑亮——狠狠地吐出俩字:「哭啥!」其时父亲已跪到了地上,
而胡同里的脚步声越发细碎而清晰。母亲搀着奶奶,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那刚
洗的头发却裹着浓郁的清香,不时拂过我的脸颊。

  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个难以保守秘密的人。九九年春天杨花漫天时,我走在路
上,老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或许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剧烈变化,未必地动山
摇,却足以让人兴奋得难以入眠。然而那个四月上午见到父亲时,我却冷静得如
同寒冬腊月的平河水。他瘦了点——当然,也可能没有,刚剃的圆寸衬得额头分
外光亮。而青筋已在其上浮凸而起,顺着脸颊后侧蔓延而下,又在脖子上编织了
一张网。配合着大张的嘴,眼泪无声地涌出,聚于鼻尖,再无可奈何地汇入透明
闪亮的鼻涕。阳光明媚,一切却在摇摇欲坠。我吸吸鼻子,瞥了陆永平一眼。他
扭身拴好门,总算拽住了父亲的一只胳膊,依旧是俩字:「行了!」后者并不这
样认为,他一把甩开陆永平——与此同时,眼泪和鼻涕的混合物终于砸到了地上
——在奶奶的伴奏下,连磕了数个响头。具体是几个,我也说不准。只记得那咚
咚巨响沉闷瓷实,像是土地爷擂起了一面神秘巨鼓,连门外的窃窃私语都被淹了
去。

  中午母亲做了几个菜,印象中很丰盛,毕竟奶奶唠叨了好几天。留陆永平吃
饭,他却连连摆手。我只能在奶奶的吩咐下追到了胡同里。他拉开车门,皱了皱
眉:「回去。」我希望他能再说点什么。然而没有。直到松花江倒至街口掉了个
头,陆永平才喊了声林林。我刚要过去,他又摆了摆手。刹那,那辆坑坑洼洼的
银灰色面包车便绝尘而去。我倚着红砖墙,呆立了好半晌。后来母亲喊我吃饭,
于是我就回去吃饭。路过厨房窗口,我往里面扫了一眼。母亲撇过头来,脆生生
地:「端菜!」堂屋门帘是奶奶撩的,尽管她老人家还在抹泪。父亲则坐在沙发
上,垂着头,闷声不响。而电视里,艾弗森正龙腾虎跃。

  当晚小舅和小舅妈来了一趟,送了几条鱼,记得还有只野兔。之后的某一天,
兔头被我掇了去。等啃到大板牙时,我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奶奶疯狂地给我捶
背,骂道:「让你馋!」那会儿她老已搬到我们院来,住在我曾经的卧室。我嘛,
被撵到了楼上——那种干燥粗粝的粮食霉味萦绕于我脑海中,至今挥之不去。东
院却空了许久,直到那年冬天蒋婶一家才搬了进去。我的理解是他们在何仙姑附
体和爷爷老死间作出了某种权衡。而这,总体上是成功的。尽管2000夏天,二刚
的死亡将被何仙姑归咎于此次不合时宜的迁居。

  父亲出狱后在家沉默了好久。光那个闷坐在沙发上的经典姿势都持续了两三
天。后来他索性躺了下去。奶奶整天唠唠叨叨,时悲时喜时怒时怜。母亲却听之
任之。我甚至很少见她和父亲说话,连喊人吃饭都要劳我大驾。那阵正逢中招冲
刺,又是实验加试,又是体育加试,文化课还忒多,其劳心强度比起高考也不惶
多让。然而不知为何,就这一溜屁的闲暇空隙,我也觉得杵在家里别扭。父亲回
来的当天我俩唯一的对话是:「林林。」「嗯。」此场景发生在吃晚饭时,具体
动作是父亲给我递来一个馒头。而直到第二天一早上厕所猛然撞见父亲时,我才
叫了声爸,仿佛这才发现他是我亲爹似的。父亲叼着烟,边往外挪边提裤子。他
惊讶地说:「起这么早?!」其时天已蒙蒙亮,母亲也做好了早点。我只恨自己
不能边吃饭边蹬车。

  那年春天母亲带高一,每周逢双有两节早读课。娘俩却很少同行,理由是我
嫌她骑车慢。午饭倒经常在一块吃,理由是「你营养得跟上」。记得有好长一段
时间,对父亲,我们绝口不提。唯一的例外是五月初的一天,小舅妈拎来一袋炸
鱼块。正当我大快朵颐之际,她问及父亲的近况。我扒着白饭,连头都没敢抬。
母亲叹口气,说还是老样子。「那咋行?」小舅妈有点急,片刻后却又说:「也
是,刚出来,总要有个适应过程。」她这话倒没错,只是父亲适应的时间略长了
点。大概过了儿童节,他老才出去找活。先是搭雨棚、装塑钢窗,后又跟某个老
舅修了几天摩托。建筑队也混过,费力不假,但相对来说工资还凑合。可惜这砖
头水泥也就自家建房时摸过,父亲自然与泥瓦匠无缘,只能当小工。下班回家他
死人般瘫在沙发上的样子我至今难忘。

  零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父亲后来声称要去哪哪打工,在举家反对的情况下
只好不了了之。到九九年十月天空高远之时,村东头的巨大扁平建筑里终于再次
响起了猪崽的哼唧。望着那几十头圆滚滚的蠢东西,我竟涌出一种难言的喜悦。
至于本钱打哪来,我却从没想过。当时母亲的月工资基本都要拿去还债——为此
父母还吵过几架。母亲不想拖欠任何人,父亲却觉得「反正都借了,还了就是,
也不差那几天」。至于父亲挣的几个散钱,刚够补贴家用——也幸亏我有个铁打
的奶奶。直到2000年秋天拆迁安置方案下来时,奶奶才不小心说漏了嘴:父亲揣
了口杀猪刀,挨门挨户地讨回了所有已黄和将黄的赌债。对此,母亲自然不知情。

  不可避免地,在拆迁安置上,父亲故技重施。家里本来有两座红砖房,可惜
卖出去一座,更为关键的是买主已经搬了进去。而父母和我都是城市户口,怎么
安置就成了难题。那年夏天征地时,撇开养猪场,5 亩地拢共也才补了几千块钱。
父亲不愿「冤情重演」,「万般无奈之下」(奶奶语),只好诉诸杀猪刀了结此
事。遗憾的是这次不太走运,奸诈的村干部跑学校向母亲告发。于是当晚家里就
炸开了锅。至于锅是如何炸开的,我呆在学校,没能亲眼目睹,自然也不敢妄言。
只记得一个周六下午,我推车进门时,那口用了将近十年的铁锅就四分五裂地躺
在凉亭的石凳上。父母间爆发了一场迄今为止最长的冷战。有那么几天,母亲甚
至住到了学校宿舍。我跑去劝她回家,母亲直瞪我:「哪轮得着你来管?」闹剧
是怎么收场的,我死活想不起来。没准是小舅妈,没准是奶奶,也没准是姥爷,
更没准就像所有的伤口一样,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至于安置房,当然只有一套,
但也并非竹篮打水一场空——好歹额外补了5 万块钱。据我所知,至今,父亲以
此为荣。

  九九年春天我害了脚气病。母亲怪我脏,奶奶则说:「你心思活络了。」如
她老所言,我确实心思活络了。毫不夸张地说,我的忧心忡忡就像东院房侧香椿
树抽出的新枝,悄无声息却又夜以继日地膨胀和伸展。照这么下去,我真担心自
己未老先衰。关于如何治疗脚气病,奶奶宣布用啥药也不好使,她建议我每天倒
立十分钟,「这样会经脉逆流,疏导火气」。于是有好几个月,每晚睡觉前我都
会贴墙倒立十分钟。在这之后,我会打开房门,穿过遍布燕子窝的二楼走廊,蹑
手蹑脚地在楼梯拐角杵上好一会儿。我简直是个神经病。父亲出狱的那个四月晚
上,我就发了场神经。然而父母房间没有任何动静,连翻身、打呼噜、说话、放
屁的声音都听不到。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准。此外,关于「心思活络」(奶奶
语),有必要说一句,当时呆逼们已经张口闭口「性生活」了。不时有人声称昨
晚上父母不要脸,又在肏屄了。那年五一节前夕,终于有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
我们的同龄人中总算出了一对爹妈。值得庆贺!

  事实证明我的忧心忡忡不是杞人忧天。五月初的某日——没记错的话,应该
是十二号,市教委组织广大中小学生上街,自发而义正言辞地抗议美帝轰炸我驻
南斯拉夫大使馆的野蛮行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且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参加
游行。其时人头攒动,彩旗飘展,口号热烈,群情激昂——如果美帝大使馆胆敢
驻在平海的话,我们也一定会拿起鸡蛋和砖头把它砸个稀巴烂。遗憾嘛,有二:
其一,学生方阵被排在第二位,排在最头的是平海市法轮大法联合会,难道不应
该是祖国的花朵们冲锋陷阵吗?其二,口号喊得人口干舌燥,却连瓶水也不发。
等满身酸臭地赶到家,我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于是父亲就给我递来一瓶冰镇啤
酒。我咕咚咕咚干了个爽。父亲躺在沙发上看碟。他老不知从哪抱了个VCD (家
里那台九八年春天不知给谁顺了去),租了一大堆的港台片,一看就是一整天。
我没事也会瞅两眼。记得那天放的是《暗战》。我一瓶啤酒快下肚时,刘德华终
于一口老血喷到了屏幕上。父亲说:「可以啊,林林。」他这么说,我实在有点
不好意思。大概为了缓解我的情绪,父亲又说:「问你个事儿,林林。」我说:
「啥?」他弹弹烟灰,又开了瓶啤酒:「这一年,你姨夫——是不是老到家里来?」

  父亲这一问,我倒想起五月一号的晚上。那是我第一次看《泰坦尼克号》。
九八年,这部好莱坞史诗级爱情故事在红遍全球的当口,顺带着把巨浪推到了平
海。周围人满口都是「电影」、「杰克」和「露丝」。我们当然也没经住诱惑。
事实上九七年冬天平海台在放泰坦尼克号的科教片时,母亲就应允「明年公映了
一定去看」。可惜父亲出了事。这一拖就是一年,呆逼们嘴里的香艳镜头没少让
我流口水。当时大概有十点多,奶奶早早回了屋,父母分坐两侧沙发,而我,正
搁凳子上洗脚。女主邀请男主给她画画时,父亲看看我:「还没洗完?磨磨蹭蹭。」
我刚想顶句嘴,露丝就脱光了衣服。虽然「赶紧」撇过脸,但我还是不失时机地
扫了眼她坚挺的乳房。父亲呵呵地笑了两声。母亲瞥我一眼,冲他皱了皱眉,但
终究只是切了一下。等我倒完洗脚水再回到堂屋时,父亲让我早点睡。母亲不满
地抗议:「你管他?」我也不好坐下,就站在门口看。很快,期待已久的画面就
出现了——杰克和露丝在老爷车里大搞特搞。「少儿不宜。」父亲斩钉截铁。母
亲清了清嗓子,没吭声。「不就是偷人嘛,啥爱情?」片刻,父亲一骨碌打沙发
上坐了起来,像是要跟谁干上一架,「老外就是邪。」母亲依旧没吭声,长马尾
却在靠背上晃了晃。这到结束都没人说话。起先我倚着门槛,后来就坐到了母亲
身旁的扶手上。不知是熟悉的清香,还是紧张的剧情,抑或是其他的什么,直坐
得大腿发麻我都没挪下屁股。字幕出现时,母亲叹了口气。父亲则靠了声,好半
会儿才说:「扭住腰了。」

  当然,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记得农忙后的一个傍晚,我蹿到家时,陆永平赫
然坐在堂屋里。连襟俩满面通红、酒气熏人,牛逼已经绕梁三圈。这让我大吃一
惊。其时我已许久未见陆永平了。那年麦收依旧用的是他的机器,但也就装到拖
拉机斗里算了事。上次他到家里来应该是一个四月末的晚上,我亲姨随行。夫妻
俩拎了两瓶酒,又给奶奶提了兜鸡蛋。那时我家堂屋打正中拉了条布帘,东侧是
客厅,西侧挨窗台摆了架缝纫机,旁边立了个大书架。母亲偶尔在西侧看书、批
作业。我也有样学样,就那台缝纫机——我趴上面得做了好几套模拟题。那晚奶
奶也在,几个人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母亲去过几次厨房,却很少发出什么声音。
绝对主角当然是奶奶和张凤棠。后者把父亲的肩膀拍得啪啪响,说啥浪子回头金
不换。她甚至要给父亲介绍工作。这种氛围我实在受不了,只好奔出去透了会气。
再回来时,夫妻俩正要走,张凤棠突然提到了钱。她说:「咱家的钱不急,今年
你哥哥肯定用不着,可别有啥压力。」我清楚地记得,在那盏刺目的永辉牌节能
灯下,陆永平的脸一下就黑了。母亲说:「想想办法呗,有钱就还,毕竟咱谁家
也不是印钱的,都有急用的时候。」父亲瞪大眼:「急个屁,咱哥缺那点钱?」
陆永平呵呵干笑,似乎说了句什么俏皮话,一屋子的人却都无动于衷。

  那晚凝固如铁,这个傍晚流动如云。尽管掀着门帘,吊扇也叫个不停,屋里
依旧烟雾缭绕,简直进不去人。陆永平说:「小林回来了。」父亲则冲我招招手:
「林林你也来点?」我正想转身上楼,父母卧室门开了:「林林,别理他们,该
干啥干啥去。」我没想到母亲在家,眼皮一下就跳了起来。她还是那身碎花连衣
裙,云雾中的眼眸却那样朦胧。然而连襟俩根本就没容我上楼——打厕所出来,
堂屋就已经劈啪作响了。我赶忙冲进去,于是便身陷一片狼藉之中。桌子掀翻在
地,残羹冷炙,汤汤水水,几片白瓷碎片反射着红彤彤的黄昏,分外闪亮。两人
扭在一块,掐拽捶打,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只是那哼哧哼哧声陡然让人觉得滑
稽。正不知该如何着手,母亲探出个头说:「还没够?要打出去打!」印象中两
人又僵持了好一阵,那种体位、姿势和力度——恕我直言,但凡哪位慧眼识珠的
艺术家打此路过,定会将其绘入油画,裱至卢浮宫去。后来连襟俩分开了,再后
来又绞到了一起。我尝试着做点啥,却被母亲厉声喝止。夜晚的降临以陆永平的
脑袋挨了记啤酒瓶为代价。血瞬间就涌出来,淌过了那张黑铁似的长脸。与此同
时,苦主说:「操。」正是此刻,奶奶哼着小曲回来了。她唱道:「一席话勾我
万缕情肠,不由人羞涩满面口难张。」

  再次见到陆永平就是暑假了。中招很顺利,简直有点手到擒来,毕竟市运动
会金牌给加了10分。人生头一遭,我有了种广阔天地任我行的感觉。从未有过的
自由度让我恨不得炸裂开来。母亲却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你才干了点啥啊,
这路可长着呢」。就是到学校领通知书那天,我飞快地骑过街口时,两个熟悉的
人影勾肩搭背地打小饭店晃了出来。白色的是我亲爹,略高;黑色的是我亲姨夫,
略矮。时值晌午,艳阳高照,大地似要熔化一般。而我,分明是根人肉冰棍,雨
点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洒了一路。时不时我要甩甩头,以免汗水沾染了那张洁白
无暇的通知书。当时我想的是,再来点风啊。

  父母是什么时候恢复性生活的,我不清楚。那些贴墙倒立后苦苦等待的神经
病之夜,我几乎毫无收获。只记得有次半夜迷迷糊糊地下楼上厕所,走到楼梯拐
角时就理所当然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立马醒了大半。很沉闷,却无疑在吱嘎
吱嘎响。母亲偶尔哼一声,父亲的喘息粗重而模糊,宛若碾成粉末的饼干。这是
在五月份,父亲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看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老要立志做一个迷影
导演。就在通知书下来那个下午,父亲又喝了不少酒,尽管中午他已经跟陆永平
喝了一场。我清楚地记得,他柔软得像根面条,一眨眼工夫就顺着椅子滑了下去。
那晚我们仨在楼顶乘凉。一如以往,十点多时母亲就下去了。半夜醒来,奶奶呼
噜如旧,我却渴得要命。磨蹭好半晌,我才摇摇晃晃地下楼喝水。之后如你所料,
「父母不要脸,又在肏屄了」。拍击声很响,父亲的声音也很响。他说:「我厉
害,还是他厉害!」不是说一次,是重复了无数次,像一个魔咒。在咒语的间隙,
母亲轻吟如泣。后来节奏越来越慢,父亲叫了一声骚屄,就喘成了一头老牛。好
一阵没有任何动静。在我犹豫着该上去还是下去时,母亲终于说:「起开。」片
刻,一阵窸窣中,父亲喊了声凤兰。然后我就听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起初
像是球鞋在塑胶上摩擦,后来又伴着咯吱咯吱响,似一个没牙老太在笑,再后来
整个声线都流动起来——冰块不间断地落入玻璃杯中,却在分秒间化成水,顺着
倾斜的杯沿缓缓淌下。如被一颗流星击中,我立马打了个冷战。父亲在哭。无论
我如何努力,再也挪不动半步。「好了。」许久才传来母亲的声音,温柔而酥软。
「好了。」她又说,伴着轻叹而出的一口气。很轻,像一对酥唇吻过你的脑门。

  陆永平死于九九年初冬。一个稀松平常的周末,我回到家时,奶奶坐在院子
里。不等我扎好车,她就说:「西水屯家走了。」我说:「谁?」她说:「你姨
夫死了。」那一阵,平坟运动搞得如火如荼。那些遍布乡野或大或小的坟丘在几
个月的时间内正一点点地消失不见,像是一只神秘巨掌轻而易举地抚平了祸患百
年的痘疮。据奶奶说,为了平坟工作的展开,陆永平作为市里钦点的模范,一马
当先地平了他爹的坟,「任他妈磕头哭闹也没用」。然而他爹的墓碑太过高大厚
重——「那可是老远运来的山西黑啊」,倒下时在我亲姨父的头上「着了一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奶奶是满面通红地怒斥。显而易见,爷爷的丘也无从幸免,
尽管他「才躺下多长时间啊」。「老天爷啊」。最后一次见陆永平是在一中家属
院的小吃摊上。当时我和某个呆逼想尽办法总算搞到了两张请假条。炒米粉还没
吃几口,我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打一旁的小饭店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我,
笑吟吟地踱过来,问这是改善生活呢。我只能干笑了两声,甚至没问他怎么会在
这儿。理所当然,百般推辞,陆永平还是替我们付了帐。完了他又提了袋水果过
来,问我钱还够不够。我面红耳赤,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把头摇得像拨浪
鼓。陆永平走后,呆逼问:「谁啊?你爹?」

  1999年的初春大雪纷飞,我在某位叔伯老叔的带领下,挨户登门磕了六七十
个头。在胡同口我碰到了陆永平。他和张凤棠一块过来。后者进了奶奶院,他则
帮忙搭起了灵棚。我站在门廊下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奇迹般地拔地而起。后
来我们拢起火堆,在棚子里坐了好久。再后来我上了趟厕所。雪猛得像肺痨患者
咳出的唾沫,苍茫大地间只能听到奶奶的嚎啕。然后天就黑了,来吃死人饭的人
络绎不绝。陆永平端一碗面过来,让我趁热快吃。他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
说:「人都有这一遭,没啥好伤心的。」

               第二十五章

  母亲来电话时,我正撸得起劲。她问我起床没。我张张嘴,喉咙里却滑过一
口痰。其结果是我像鸽子一样「咕」了一声。「快起来,要睡到啥时候?是不是
在学校就这德行?」

  「起来了。」我坐起身子,扫了眼忧伤的老二,又不甘心地搞了两下。

  「你呀。」母亲轻叹口气,没了言语,均匀的呼吸清晰入耳。

  说不好为什么,我心里猛然一跳,左手情不自禁地又是两下。

  「林林啊,妈今儿个是没空了,那个会铁定走不开。」

  「知道,你忙你的呗。」我声音抖得厉害,只好闭上了眼,仿佛不如此便不
足以平息那令人羞愧的战栗。然而活塞运动再也停不下来。潮湿和黏稠溢入轻颤
着的空气中,一时咕叽作响,振聋发聩。

  「下次补上吧。」母亲笑了笑,「记得把那小啥也带回来,咱一块去。」

  「陈瑶啊。」我想抗议,却没能发出声音。

  「林林?喂?」

  手机里传来咚咚声,似敲门,又似擂鼓。我在脑海中四处跋涉,大汗淋漓。
那熟悉的健美胴体泛着莹莹白光,几乎近在眼前。我甚至能碰触到她的光滑和温
暖。还有饱满的红唇、湿淋淋的肉、乌黑油亮的毛发,以及各种萦绕耳畔喁喁不
休的语气词。我感到自己在缓缓上升。正是此刻,咚咚声突然变成了砰砰响:
「林林!还不起来?奶奶可出门了,啊?」

  奶奶并没有出门。她老给我热好了白鸭冬瓜汤后,就坐在一旁死命地翻白眼。
「学啥不好,跟你爸学喝酒,这是你妈了,换我,想喝汤——没门!」奶奶给我
扔来一个馒头,「还有和平,血压高又不是不知道,整天喝喝喝,他哪敢喝啊,
他可不敢喝!就那谁,你爸的战友,前阵儿不刚喝酒喝死!」

  我冲她咧咧嘴,就又埋下了头。事实上尽管洗漱完毕,我依旧没能从湿淋淋
的忧伤中缓过神来。

  「也是高血压!」奶奶强调。

  「知道了。」我只好向她表明态度。

  其实昨天也没喝多少,半瓶老白干刚下肚,就给母亲搅了局。她送人回来,
便要马不停蹄地把我和父亲押回家。后者嚷着要留下来看戏。母亲二话不说,扯
上我就走。好在毕加索拐过街口时,他总算是慢悠悠地晃了过来。一路上母亲沉
着脸,我绞尽脑汁地讨好两句,只引来一声冷哼。兴许是中午张了风,进了门父
亲就直奔卫生间。那呕吐声催人泪下,也由此拉开了奶奶演讲的序幕。安顿好父
亲,母亲就赶回了小礼庄,毕竟晚上的祝寿戏还有的忙活。我躺沙发上看电视,
被拍醒时将近十一点。母亲让我回房睡,又问饿不饿,最后满怀歉意地说:「明
儿个临时有个会,关于青年演员的,原始森林可能去不了了。」

  平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西南角就有个所谓的原始森林。年前刚开发,吹
得那叫一个猛,又是活化石,又是蓄氧池,连广告都打到了我们学校。什么「荒
野漂流,极限挑战,原始奇观,待君征服」——老实说,对征服它我真没啥兴趣。
这类通过跋山涉水来体现祖国生态多样性的行为在我看来总是过于夸张。饭毕,
我别无选择地躺到了沙发上。刚换个台,手机就响了。等我奔到卧室,它又没了
音。未接来电有俩,都是陈瑶。屁颠屁颠地拨回去,答曰「已关机」。我只好又
拨了一回,倒不是不死心,而是一时实在心痒难耐。就这功夫,奶奶也出了门。
再次站到客厅里时,阳光已浸过半个房间,浮尘在尔康的咆哮声中挣扎得颇为生
动。我一头栽到沙发上,这才惊觉夏天来了。

  中午奶奶不知打哪弄了点凉皮儿。切根黄瓜,拌上蒜汁,倒是吃得惬意。她
老问我上午都干了点啥。我总不能说撸了一管吧,只好朝电视努了努嘴。

  「你也动动,」奶奶嗤之以鼻,「进屋开电视,挨沙发就躺倒,这哪行?」

  我将就着点了点头。她老顿时来了精神,诚邀我明天同游小树林,「打拳、
摸牌随你,平常哪有这么热闹」。

  我保持惯性。

  奶奶竟靠了过来,压低声音:「哎,上午谁来的电话?」

  「没啊,就一同学啊。」我一下红了脸,甚至没由来地想到撸管的样子是否
也被窥了去。

  「行了,」她老声音提高八度,「你妈能知道,我不能知道?」

  我搅和着凉皮儿,誓死不吭。

  「林林啊,奶奶给你说,这媳妇儿呀——还是要找本地的。那谁家的二姑娘
刚就在林子里跳绳,啧啧,贼俊!」

  奶奶的热情让人浑身发痒。照这么下去,我真担心自己会扭成一根麻花。于
是我说:「刚咱家剧团又上电视了。」

  「哪个台?老天爷啊。」

  自然是平海台啊。撸完管,我就着啤酒看了半集《走向共和》。之后是广告
时间,我一通乱捏,凤舞评剧艺术团就跑了出来。确切说,是母亲跑了出来。起
初只是觉得眼熟,过了十来秒——待我再换回台时,才猛然意识到荧屏上这位优
雅的女士就是我妈。说来也怪,她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至于哪不一样,偏又
说不出来——兴许每个上电视的人都是如此吧。而灯光和布景使得镜头下的整个
空间淡寡地膨胀开来,连声音都恰如其分地空洞。母亲的嗓音变得莫名干硬,像
一根悬在寒风中的冰柱正在无可避免地截截断裂。访谈内容嘛,不用说你也想得
出来,评剧爱好,文化断层,初衷、现状以及展望。一篇标准的命题作文。母亲
着一件棕色西服,米色线衣托着修长脖颈,自始至终笑靥如花。毫无疑问,在我
市电视台的巧妙包装下,那清远温润的鹅蛋脸成功地迸发出一种干练的商务气质。
栏目名叫文化来鸿,半土不洋地弥漫着小地方令人牙痒的穷酸和世故。

  除了母亲,悉数登场的还有小郑、几位业界前辈和若干剧团演员。在一组日
常排练的镜头中,张凤棠甚至自告奋勇地来了一段《花为媒》。她嘴角的黑痣于
跌宕起伏间飞扬起来,搞得我又是愣了好半晌。日常之后便是剧团演出。如你所
料,五一节那段好资料岂能浪费——一番鬼斧神工地剪切拼贴后,它被反反复复
播了两三遍。当然,也没准掺着其他时间其他地点的演出,这种东西于我而言很
难分辨出来。歌颂党和政府自然免不了。节目很快提到了文体局对传统文化的扶
持,对评剧复兴的渴望,对社会主义文化生活蓬勃发展的信心,乃至「终有一天,
伟大的评剧之乡会以崭新的面貌再次光耀神州大地」。我以为节目已近尾声,不
想画面一转,它又开始大谈红星剧场和新建的办公楼。关于红星剧场,画外音说:
市场经济的春风一扫体制僵化的雾霾,使文化生活的发展更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
需求,整个文化产业链也得以盘活,切实遵循了邓小平总设计师「一手抓物质文
明,一手抓精神文明,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谆谆教诲;关于办公楼,画
外音说:在文体局牵头,住建局和规划局督导下,新的文化综合大楼也于春节前
落成。其占地近两亩,共计十层,总建筑面积达6000多平方米,新哥特式的建筑
风格与不远处的红星剧场相映成趣。市局文化馆办公室、市文联、作协、侨联、
科协、贸促会以及工商联合会等社会团体,包括市戏曲协会和凤舞剧团都将在近
期内落户于此。

  看到这儿,我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生怕母亲会蹦出来语无伦次地感谢党和
政府。所幸没有——不是没有蹦出来,是没有感激涕零。母亲开始谈接手莜金燕
评剧学校的前前后后,谈师资方面的困难和培养青年人才的重要性。当那栋破烂
不堪的三层教学楼骤现眼前时,我实在有些惊讶。就这鸡巴学校竟然开口一百万。
于是我一把捏扁了手中的啤酒罐。于是淡黄色的液体就喷薄而出。于是我盯着湿
淋淋的裤子呆了好几秒。我以为啤酒已喝完,不想还没喝完。这让我愈加惊讶地
仰起脸,把奇形怪状的铝罐凑到了嘴边。只有一滴。只剩一滴。待我怅然若失地
丢下啤酒罐,白面书生终于跳了出来。我知道这货会跳出来,但他真的跳出来时,
我还是愣了一下。这人剃着小平头,戴一副无框眼镜,额头很亮,眼镜也很亮。
等他开口说话时,连嘴唇都在发亮。随着两颊法令纹的蠕动,刻板的词句在洪亮
的嗓音下感人肺腑地蹦跶而出。他说自己从小就热爱评剧,说他刻苦求学的青年
时代与评剧结下的种种缘分,说市场在文化发展中如何发挥作用,说改革总会触
及部分人的利益但他矢志不渝。一切都这么顺理成章而令人厌恶,偏偏又衍射出
一种连我都无法否认的儒雅、理性,甚至悲壮。最后他说文化发展看教育,如今
戏曲教育的没落直观地体现了传统文化的衰败,所以教育不能丢,他感谢凤舞剧
团在评剧教育上作出的努力。

  我不明白一个大男人哪来那么多废话,只好又拎了罐啤酒。踱回来时,正好
瞥见白面书生点头致谢。镜头拉远,显出了此人的全身像——他扶扶眼镜,抿了
抿刀刻似的薄嘴唇,眉头舒展开又快速凝成一方铁疙瘩。就这一刹那,我猛然发
觉这货有点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于是我一口闷下了大半罐啤酒。于是我在打嗝
的同时打了个寒战。于是我一头栽到了沙发上。然而还是没能想起来——多么遗
憾。「啥时候还有?」奶奶有些失望。尽管应她的百般要求,我给换到了平海台,
但非常不幸,我市电视台正热情地向广大消费者推荐一种曾令伟大的忽必烈汗夜
夜笙歌的远古神秘蒙药。只瞧一眼,我就红了脸。「反正这会儿没有,」我嘴里
嚼着黄瓜,快速地换台,「肯定会重播,没准儿晚上吧,谁知道。」奶奶没说话,
而是白了我一眼。

  夏日啤酒花园离平河大堤不远。尽管老早就看到了地标建筑宏达大酒店,找
到它还是费了我一番功夫。所谓啤酒花园,其实就是个大型户外烧烤摊——沿着
河滩外的绿化带,一股脑拉扯了将近半里地。在落日惨红而依旧灼热的余晖下,
映入我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圆桌和雨后蘑菇般的遮阳伞。一如体积上的侵略性,
其视觉上的五彩缤纷也让人眼花缭乱。可惜时候尚早,稀稀落落没几个人。于是
我点颗烟,绕着酒店外那尊丑陋不堪的形而上学式雕塑转了好几圈。我以为会把
自己绕晕,然而并没有。所以一颗烟后,我又续上一颗,准备再转几圈。正是此
时,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个人,后背也挨了一拳。咚地闷响,宛若敲在砂锅锅盖上。
我一回头,就看到了王伟超。这胖子嬉皮笑脸,却总能让我惊讶——因为他更胖
了。印象中,自打初中毕业,此逼在纵向上几乎恒定不变,在横向上倒是屡屡突
破、成绩喜人(当然,我也没见过他几次)。别无选择,我只能说:「靠。」

  他也说:「靠。」

  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个呆逼,他们同样说:「靠。」

  两杯扎啤下肚,天就黑了下来。真是不可思议。河堤上的老柳树没剩几棵,
周遭的水泥窟窿里却戳出来不少槐科植物。具体是啥玩意我说不好,大概有拇指
粗,一个个颤巍巍的,像再也扛不住头顶的锦簇花团。风拂过时,它们就可劲地
骚首弄姿,释放出一股浓郁的尸臭味。于是我打了个嗝,说:「真臭啊。」

  「臭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呆逼说。

  「靠。」

  「真的,这可是宏达专门从巴西搞来的。」

  「就这个宏达?」

  「还能哪个?现在牛逼着呢,全省连锁啊,平阳不也有一家?」这货以前说
话磕磕巴巴的,这会儿倒流利得很。

  「现在人叫宏达娱乐集团。」王伟超收起遮阳伞,开始让烟。

  犹豫了下,我还是接了过去,与此同时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道平阳竟然有
个宏达大酒店。对于偏安一隅的我来说,进城就像老农赶集。管它集团不集团、
娱乐不娱乐,跟我是毫无关系。呆逼们却仿佛找到了一个好话头,个个兴奋得摩
拳擦掌。是的,对昔日女同学的奶子和屁股,大伙早已厌倦。或者说时光荏苒,
那些平庸的姿色就像多年前的一个浪头,早已在滚滚洪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
那些相对不那么平庸的呢?在现实中只怕会腐烂得更快。所以对于过去,我们怎
么再好意思觍着脸加以缅怀呢?不如装装逼,谈谈官场和黑社会吧。王伟超要了
一副扑克牌。很快,在淡薄如雾的月色下,我们各又干掉了一杯多。话题也似过
山车般,从贪污腐败到杀人放火再到男盗女娼转了好几轮。我自然只有听的份。
我觉得他们喷了太多的唾沫,混杂着烟草和尸臭,已成功地使我漂浮起来。

  「哎呀,甭管雅客还是那啥——还有宏达,说到底啊,还不都是你们钢厂的?」
放水回来时,呆逼们都瘫到了椅子上,只有稀薄灯光下的烟头在兀自闪烁。

  「钢厂?肛毛!是人陈建业个人资产好吧?」王伟超脱去黑衬衣,肥肉便温
柔地摊开来,连夜色都酥软了几分。打广州回来后,他就搞了个电工证,在钢厂
当上了电工。据说是个闲差,也就坐坐机房,没事溜达两圈。真出了岔子,有专
业的电工组顶着。说到底,是给钢厂子弟专设的饭碗吧。

  「个人?个人个鸡巴毛!真要较真,那也是陈家的,他陈建业可挑不了大头。」
此逼又结巴起来。如何个结巴法,我就不示范了,还请自行想象。总之在第四杯
扎啤见了底时,他才面红耳赤地磕完了上述语句。

  王伟超只顾接酒,也不搭茬。我揪了片饱含尸臭的巴西槐花,慢条斯理地把
它撕成了更多片。我在想要不要撸一个肉串,却也不敢罔顾几欲胀裂的肚皮。

  「那自然啊,」另一个呆逼笑了笑,调子拖得老长,「还得陈建国罩着呗。」

  「陈建国谁啊?」我终于吐了一句,「你们说的我都鸡巴听不懂。」

  「靠,」大伙投来鄙夷的目光,「平阳市市长啊,以前是咱们平海公安局局
长。」

  我想哦一声,以示了解,却没了机会——王伟超递啤酒过来,我只好接过去,
顺势拍了拍肚皮。「多着呢还,」他摇摇扎啤桶,淫荡一笑,于是奶子此起彼伏,
「起码还有一小半。」

  我绝望地叹了口气。俩呆逼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陈建国啊,就是陈家老大,陈建军和陈建业他哥。」好一会儿,王伟超突
然说。他洗着牌,山羊胡一翘一翘的。

  「陈建军?」我几乎条件反射地操起一个羊肉串,「陈建军谁啊?」

  「陈建国他弟。」

  「陈建业他哥。」

  「靠。」

  「是——是不是文化局的?」孜然搁得太多,我差点打了个喷嚏。

  「文化局还是啥规划局,反正篮球城、博物馆啦都归这逼管。」

  「以前是老师吧,好像。」

  「文体局文体局,现在哪还有鸡巴文化局?」王伟超有条不紊地发牌,「这
逼可大有来头,北大毕业生啊,以前是省师大教授,研究啥鸡巴鸡巴……」

  不远处的方形平台上有人在跳舞。风把灯光推过来,连我们也变得五光十色。
但王伟超什么都没鸡巴出来。我只好不耻下问:「研究鸡巴啥?」

  「啥鸡巴土地经济?反正钢厂现在的学术委员会名单上还有他。搞个大照片,
挂在展览区,好些年了都。」

  一时只剩逼逼屌屌。两局过去才有人说:「咱小老百姓就别瞎操心了,人搞
再多也不给咱发一分,都赖没个好爹啊。」

  我打了个嗝,觉得再也喝不下去,只好顺势叹了口气。

  「咦,他爹叫啥来着?」

  「老重德呗,老重德最缺德,抄完平阳洗平海,哈哈哈。」

  「抄个鸡巴,在平阳武装部他也就是个副政委,屁都不算。」

  「上面有人啊,XX可是老重德战友啊,你以为呢?」

  老重德我貌似听说过,但也就有个印象而已。XX我倒知道,国务院主抓能源
的前副总理,可谓我省最知名人物之一。我们学校就有他的题词。于是在愈加飘
渺而温热的尸臭中我告诉他们:「XX八十年代初才平反吧,要上台得到中后期了
都。」为何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我也搞不懂。效果嘛,该话题就此结束。

  扎啤终究没能喝完。呆逼们散去时,晚风吻得人浑身发软。有人提议搓澡去。
我说我只想尿一泡。王伟超建议要搓澡上他妈那儿。大伙齐声问:「你妈那儿有
鸡吗?」他说:「你妈那儿才有鸡。」说这话时,胖子死压着我的肩膀。我突然
就想到历史上那头被稻草压垮的倒霉骆驼。初中毕业后有好几年我都没见过王伟
超。直到去年十一月份我回来开个什么证明,竟然在二十二路公交车上撞见了一
个旁若无人誓死酣睡的胖子。我盯着他看了五六分钟也没敢做出什么反应。后来
胖子眼皮支条缝,抹了抹哈喇子,并顺带着瞥了我一眼。过了几秒钟又是一眼。
之后,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伸出一截胳膊,暴喝道:「严林!」那时我才惊
讶而绝望地意识到,此胖子就是王伟超。至于他为什么退学,我从没问过。只记
得这货在工业中专干起架来毫不含糊,一时威名远扬,连缩在一中孤陋寡闻的我
都没能躲开「阎王爷」的大名。

  这泡尿足足有一分钟。完事后我和王伟超都瘫到了河滩上。平河水像所有其
他水一样波光粼粼,尽管它携着一股说不出的工业气味。王伟超甩来一颗烟。我
没接住,它就顺着膨胀的肚子滑了下去。「你这鸡巴酒量啊。」他点上烟,摇头
晃脑。

  我笑了笑,没接茬。因为我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于是王伟超说:「张老师现在跑剧团也不错。」

  我说:「谁?」

  「张老师啊,前段时间还来我们厂演出过,我可给捧了好半天场哩。可惜那
玩意儿我听了就他妈头疼。」

  「哦。」我回答他。我看着薄如蝉翼的月亮穿过薄如蝉翼的云。

  好半会儿没人说话,头顶的喧闹声却已近沸腾。在我坐起来点烟时,王伟超
说他那儿有很多打口,磁带、CD都有,让我想听随便拿。我吐了个几不成形的烟
圈,说:「靠。」

  他侧过身来,捣捣我的腰,铜铃般的双眼在夜色中鼓起:「我有邴婕的电话,
你要不要?」

               第二十六章

  红星剧场在老商业街路口,对面就是平海广场。后者的著名之处在于一尊矗
立其间、高达二十来米的巨型青铜雕塑。据说这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就是平河河
神。可惜有点不男不女,创作者在生动地展现出其绵长胡子的同时,也没落下丰
硕的奶子。于是我杵在巨大的阴影下,仰起脸欣赏了好一阵。不光我,不少行人
也在此驻足,甚至要与它合影留念。不可避免地,我将和奶子一起被摄入光的媒
介,作为他人的美好回忆保存下来。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我身着屌丝背心在破车上
挥舞矿泉水瓶的英姿于青天白日间有种莫名的怪诞。至少母亲这样认为。她给我
扔把毛巾过来,眉头微蹙:「衬衫不给你找出来了?瞧你这一身行头!」我只好
笑笑,说不知道。其实当然是因为背心裤头更舒服。「你呀,」母亲欲言又止,
「算了,不消说你了,越长越不如以先,小时候多干净利落。」这次我没笑,而
是扫了眼对面的落地镜——或许在柜子里压得太久,背心上的褶子确实多了点,
这使得身旁一袭黑色长裙的母亲越发光滑素洁。但其他人都笑了,男女老少,一
个没落。其中要数张凤棠笑得最欢,她把水袖舞得风情万种,端着说:「好极好
极,你妈妈不要你,不若给姨娘当儿子来。」不要笑,原话如此。「听见没,」
母亲瞅我一眼,凑上来,拽住背心使劲撑了撑,「管你姨叫妈咋样?」她口气轻
轻的,携着一丝令人发痒的笑意,毫无征兆地喷在我脖子上。周遭突然安静下来,
灯光也亮得过分。所有人都没了动作,像在等待我的答案。我觉得应该笑一笑,
但毛巾香喷喷地躺在手上,搞得我愈加僵硬。好在这时手机响了,狗血,但救急。
我快步走出排练室时,里面哄堂大笑。

  等我再进来,大伙都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化妆的化妆,吊嗓的吊嗓,练台
词的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舞枪弄棒的像刚打花果山里蹦出来。郑向东领俩人张
罗着搬道具,一路风风火火。许是副团长的使命作祟,时不时地,他要拍两巴掌,
来一句:「同志们,麻溜点儿都!」要不就:「小叉啊小叉,我看数您最悠闲,
不行再歇一天?」此人身材中等,肤白瘦削,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时宛若一只漂白
的猴子。看到我,他说:「来了?」我只好说:「来了。」他点点头,拍拍我的
肩膀:「来了就好。」好什么好?这话什么意思我一点也搞不懂。别无选择,我
只能傻笑。然而小郑视若无睹,他一溜烟就窜了出去,空余钥匙链在走廊里叮当
作响。整个地下室大概六七百平,打了仨隔间,一仓库,一更衣室,俩洗手间,
剩下的都用作了排练房。这当口母亲在东南角给人化妆,柔丝轻垂肩头,晃动中
不时舞起一抹耀眼的光。剧团拢共四十多号人,日常演出阵容大致三十出头,刨
去琴师,主要演员也就二十人左右。今天基本聚了个齐——待会儿,就是《花为
媒新编》的首演。剧本嘛,如你所料,出自母亲之手。用她的话来说即「没事儿
瞎捣鼓出来的」。这年头也就几个屈指可数的省级评剧院偶有新作问世,频率是
两三年一部——「咱也只能在边边角角上动动手喽」。

  关于此事,去年寒假里母亲很认真地跟我讨论过。话题因何而起想不起来,
只记得她的嗓音如同碗里的袅袅热气,倦懒得没有一丝重量。据她说,当下评剧
发展面临的主要问题有二:第一,剧本与时代脱节,更不要说反映平民百姓的生
活了,吸引不了年轻观众也是理所当然;第二,青年人才奇缺,演员平均年龄四
十岁靠上,极端情况下老头还要扮小生。没错,当时她就把郑向东拎了出来。我
觉得有点滑稽,差点没憋住笑。母亲就瞪了我一眼。于是我作愁眉苦脸状,问那
咋办。「咋办咋办,碗里汤圆别剩下就成。」母亲笑笑,眼神却刀片般掷地有声。
发愣间,腰上给人搡了一把,一个清丽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哟,林林来了呀,
还以为又是打哪儿来的小戏迷呢。」虽然没往剧团跑过几次,但几个熟脸我还识
得——说句不好听的,当今平海戏曲界硕果仅存的时代精英有一多半都窝在这儿
了。来人姓李,名字里带个「霞」,大概长我五六岁。她倒算不上精英,却是货
真价实的年轻演员,听说去年刚给平海卢氏当儿媳。至于是母亲牵线搭桥,还是
业务往来的意外收获(剧团的舞美道具不少都在卢氏手工坊订做),就不得而知
了。

  我赶紧让道——手里还攥着母亲的毛巾——与此同时笑了笑。

  「放假了?」霞姐小巧玲珑,杏眼桃腮,此刻着一件粉红短褂,今天的张五
可多半非她莫属。我确实放假了,便点了点头。「那敢情好,」她把小脸转向人
群深处,唱道,「同志们,开饭啦!」就这一刹那,俩提着庞然大物的小哥尾音
似地鱼贯而入,简直吓我一大蹦。人声嘈杂中,母亲向门口走来。我瞥了眼墙上
的钟,十一点不到。「哎,」李X 霞在我肋骨上捣了一下——她老也太不客气了,
「林林也尝尝咱们的工作餐?看你妈平常都吃啥好的。」我冲她摇了摇头,继而
冲母亲摇了摇头。我说:「没这口福啊,一会儿还有事儿。」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于是霞姐切了一声,说一准有大餐等着。母亲自然没听见,所以两秒后她几乎把
李X 霞的邀请重复了一遍。我只好再次摇了摇头,说要去小礼庄。母亲撇撇嘴,
接过我手里的毛巾,面向李X 霞:「咋样?咱这儿子也不傻,啊?」为表赞同,
霞姐又在我肋骨上捣了一下:「何止不傻,还油嘴滑舌呢,刚还说自个儿没口福。」
毫无办法,在母亲目光扫来的一瞬间,我几乎要汗如雨下。

  打地下室出来时,正好碰见郑向东。母亲让他快吃饭,他摆摆手,嘴里嘟囔
些啥我也没听懂。张岭话更接近于晋语,和平海本地话差距不小,语速一快我就
懵逼。于是我问:「咋?」

  「咋啥咋?」

  「小郑说他咋?」

  「呸,胆子不小!」母亲在我背上来了一巴掌,「小郑是你叫的?没一点礼
貌!」

  简直跟狗血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话音未落,小郑就嗖地打身后窜了出来。他
抱了捆大绳,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亲切。」这次他用的是平海话。

  理所当然,我背上又挨了两巴掌,毛孔里憋着的汗水也总算汹涌而出。这会
儿舞台上已铺好地毯,摆好桌椅板凳,连瓜果点心都一样没落,看布置该是李家
大堂没跑。小郑和一位琴师变戏法似地从幕布后推出一堵大红背景墙,简陋得有
点夸张,以至于其材质是布是纸我也无意深究了。而据母亲说,在当下戏曲表演
中,这已是中上等道具。「没有办法啊。」她轻叹口气。是的,没有办法。像现
在的红星剧场,虽被凤舞剧团承包下来,但也不得不搞一搞其他剧团、其他戏种,
包括相声甚至话剧、歌友会在内的「补充性演出」。「生存第一嘛,总得慢慢来。」
奶奶这样说。尽管在她老人家看来,除评剧和部分相声以外的所有艺术/ 娱乐形
式都应当予以取缔。

  临出门,郑向东竟叫住了我。他说:「咋,这就走?不看戏了?」

  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他的语气异常愤慨。于是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时,
我对母亲说:「刚我小舅妈来电话,有重大事项协商。」

  「哎呦,啥重大事项?」

  「说是咨询点法律问题,谁知道。」

  「那你可得做好基本功,别给人瞎扯。」母亲挽上我胳膊,笑意已弥漫至炽
热的空气中。

  「不会是要跟我小舅离婚吧?」我笑了笑。为何来这么一句得问老天爷。

  「说啥呢你,」母亲停下脚步,皱了皱眉,「胡说八道,瞎说个啥劲?」她
是真生气了,两眼直冒火,鱼尾纹都跳了出来。

  理所当然,我立马变得灰头土脸,连夹脚拖的蹭地声也隐了去。即便新生儿
般的文化综合大楼近在眼前,即便几乎能嗅到官僚资本的铁腥味,即便我伸了伸
手,还是没能从喉咙里抠出一个字来。

  「这两天就往里边儿搬。」好半会儿,还是母亲先开口。

  「嗯。」

  「嗯啥嗯,德行!」她挤了挤我。出于可笑的自尊,我并不打算立即做出回
应。不想母亲竟把脸凑了过来,那么近,发丝呵得我心里直发痒。我只好把脸扭
过另一侧。她就笑了起来,轻巧得如同春燕的尾巴。直到站在老商业街路口,母
亲才捣捣我,犹带笑意:「哎,咋过来的?」我指了指不远处锁在法国梧桐上的
破单车。「电瓶车不专门给你充电了?」

  「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我看你啊,越长越顽皮。瞧你这裤衩,啊,拖鞋,真是不消
说你。」等我跨上单车,母亲又说:「今儿个可别喝酒,不然就别回家了。」

  我笑笑说好。

  她却双臂抱胸,长叹口气:「你是长大了,妈看也看不住你喽。」

  昨晚上母亲也是这么说的。我到家时十点出头,刚进门,她就站了起来:
「不催你,你就不知道回来,也不看看几点了。」于是我看看手机,告诉了她。
「咋,喝酒了?还不承认!」不等我换好鞋,母亲已来到玄关口。「啤酒。」
「烦死人。」她皱皱眉,扬手欲打我。可父亲并不这么看,他说:「烦啥烦,那
怕啥。」奶奶则是火上浇油:「不学好,可得教训教训他!」都这时辰了,她老
人家还没歇息去,真是让人大吃一惊。然而等我在沙发上坐下,刚才的惊讶立马
烟消云散——平海台在重播那个《文化來鸿》,此刻端坐在荧屏上的可不就是母
亲?奶奶看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都没舍得瞟我一眼。父亲就着啤酒在磕一小碟
花生米。他倒是瞅了我好几眼,甚至有邀我同磕的意思,可惜张张嘴就没了下文。
母亲嘛,进厨房泡茶,尽管我连连说用不着。

  就这么仰脸闭目听了一会儿,奶奶突然说:「这女主持,哎,和平,这不是
那谁嘛?」我下意识地漏了点光。映入眼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精致女人,很瘦,
很白——鱼肚白,周身却又浮着一抹光,像夏天巨大的白色云层翻滚而过时底部
溢出的那抹铅灰色。她戴着个大耳环,过于夺目。老实说,从造型上看,跟沙师
弟失足时期佩戴的那款倒是十分相似。奇怪的是那个上午我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个
人。可惜父亲并没有及时作出反应,一时只有咀嚼花生米的声音。在我犹豫着要
不要补充发问时,他老总算开口了——在此之前先顺了口啤酒:「李雪梅啊。」
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然而没有。奶奶也没了言语。于是我问:「李雪梅谁啊?」
又是花生米。我打赌父亲瞟了我一眼,好像这才发现他儿子竟然会说话,真是打
天上掉下个宝贝。他说:「李雪梅啊,你忘了,以前新闻联播啥的都是她主播,
陈建国老婆,前电视台一把手,现在——」听这么一说,我眼前似乎真的浮现出
一幅男女性端坐镜头前只有嘴唇上下翻动的画面。这让我睁开了眼。母亲端了一
碗茶出来。「现在嘛——」父亲以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花板,「好像退了,在妇
联还是在哪儿?政协?是不是在政协?」他面向母亲。后者小心翼翼地把茶放下,
拍拍我肩膀说当心烫,尔后捋捋头发:「我哪儿知道,应该是吧。」「看来市里
边儿真是对评剧,啊,传统文化,上了心哩,这李雪梅都请出山了。」父亲翘起
二郎腿,点上一颗烟。他甚至把烟盒往我这边推了推。母亲不满地砸下嘴,双手
牢牢地搭在我肩上——这就是昨晚的母亲,始终站在我身后,纹丝不动。

  白面书生跳出来时,沉默半晌的奶奶撇过脸来:「还不是秀琴认识的人多。」
「狗屁,牛秀琴算个屁啊,」父亲猛抽口烟,差点打沙发上蹦起来,「她就是个
芝麻粒儿,哪来那么大能耐?」说完他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才转向了奶奶。
后者却不瞧他,正襟危坐,嘴里也不知咕哝些啥。一时陈建军的声音变得分外古
怪,像是在对着稿子念悼词。法令纹的每次蠕动都让人备受煎熬。关于牛秀琴,
我希望母亲能说点什么,但她只是捶捶我,说:「喝茶。」倒是奶奶探过身来,
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嘴唇翁动的同时眼却瞟着父亲:「那啥理疗仪就是你秀
琴老姨送的,这电视里可都放过,名牌!」她老什么意思我搞不懂,我只知道是
时候让紧绷多时的膀胱放松下了。打卫生间出来,陈建军还没搞完。神使鬼差地,
一句话就从我嘴里冒了出来:「老重德是谁?」仿佛耳朵出了问题,客厅里的仨
人没有任何反应。等我再度落座,父亲才说:「老重德嘛,县公安局的,后来区
改设市,他是个副局长吧。」我喝口茶,说哦。他老反倒意犹未尽:「他也就沾
了抗美援朝的光,那时是个机枪手。听你爷爷说,老重德天生带着股二劲儿,机
枪没油他就撒泡尿接着打,啧啧,这就成了典型。妈个屄的,那么多能人就个二
逑成了典型!」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顺着父亲叹了口气。母亲拍拍我,说她
先睡,「明儿个还有重要演出」。我点点头。她又叮嘱我记着把茶喝完。我说行。
「行行行,」她也叹口气,幽幽地,「你是长大了,妈也看不住你啊。」

  从老商业街到小礼庄几乎要穿过半个平海。小舅妈却不在家。事实上没一个
人在家。整个院子空空荡荡,虞美人开得越发娇艳。我只好大汗淋漓地窜进了小
饭店。三三两两的食客惊讶地抬起了他们或大快朵颐或小心翼翼的脑袋。我喊了
声小舅,他便从厨房探出个头。「呦!」他说,完了挥挥长勺,「热?」这不废
话么。我打冰箱里操了瓶碳酸饮料。「热就对了,快三十度呢今儿个。」干完手
里的化合物之前,我不打算再搭理他。小舅却晃出来,问我吃点啥。我问小舅妈
呢。他说:「回娘家了!」是的,他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当下就喷出了一道效果
可观的可口可乐之泉。当然,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小舅妈并非要咨询离婚事宜,
而是想知道现在购买农村宅基地靠谱不。理论上当然不靠谱,至于司法实践上,
我说我得研究研究。是的——研究研究——我是这么说的。我已做好准备迎接一
切冷嘲热讽。但小舅说:「你可得好好研究研究,小舅的下半辈子就在你手里头
喽。」

  吃完凉粉,应小舅之托,我还要往鱼塘送饭。敢情这才是诓我到小礼庄来的
真正目的。父亲的肉刀削,姥爷的海带汤,其他若干人等花里胡哨的各种面,以
及几瓶啤酒和香烟——害我跑了两三趟。曾几何时,钓鱼也变成了时髦的怪癖,
何况是在人工塘里。据父亲说,搞垂钓塘关键在于把握好难度,让客人体会到某
种微妙而幸福的成就感。他说的对,这会儿姥爷就徜徉在这种成就感中销魂蚀骨,
难以自拔。直至我奉上午餐,他才丢开自制鱼竿,允许我暂时代为掌控。他老在
钓虾。他老指指水桶,说晚上留下来吃饭。他老玩上瘾了。梧桐很老很高很大。
有树荫,不太热,但也算不上凉快。于是我问姥爷咋不去看戏。他愣了下,然后
直摇头,说唱了一辈子,离是离不开了,但也不能跟太近,何况是自己闺女呢。
「晕眼啊。」他呼噜一声后,从海碗里抬起头来。我无话可说,只好点了颗烟。
很快姥爷就夺回了操控权,难为他老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狼吞虎咽。我掂瓶啤酒,
决定像个返乡农民工那样到自家田间地头转悠转悠。

  父亲坐在渔屋前的老榆树下。同我一样,他也在喝一瓶啤酒。一旁的红漆木
桌上几乎陈列着前电气化时代的所有娱乐方式:扑克、象棋、《水浒传》和一本
暴露着女性大腿的铜版健康杂志。该杂志会虚构出一些卑微的人名,然后以怜悯
而色情的口吻尽可能地详述他们在性生活上遭遇的种种困难。这之后它会提出解
决之道,往往是些生活小常识,籍此你的人生会迎来重大转机。据我所知,它曾
帮助很多青少年成功地实现了手淫,这其中就包括我。所以一看见它,我就笑了。
父亲也笑,问我六号走不。我说看看。他又邀请我钓鱼。我说没意思。「啥有意
思?!」他拍拍桌子,嘴唇翁动着,却没了声音。我不知作何反应。好在眼前的
脑袋一番摇摆后又仰了起来——父亲以一种故作幽默的口吻说:「给你布置个任
务,咋样?」「咋样」两个字并没有说出来,但他就是这么个意思。「好啊。」
我说。「喂猪去。」他丢出一串钥匙。我捡起,刚走两步,父亲就哈哈大笑起来。
是的,货真价实的哈哈大笑,白背心下的肚皮都在飞速颤抖。「你还真去啊!」
他说。「喂得过来么你!」他又说。父亲拍着大腿,眼泪都流了出来。于是他擦
掉眼泪,说:「猪——还是我去喂,你——到山墙下揪点银杏叶,你奶奶都唠叨
两天了。」

  经再三确认,我总算在西侧山墙外找到了那几株父亲「悉心栽培以便药用」
的银杏树。拇指粗,孱弱得像个甲亢病人。在小心翼翼地摘掉其一半叶子后,我
终于狠狠心来了个风卷残云。于是它们索性淹没在墙根越发凶猛的藤蔓间,消失
了一般。出于某种愧疚,我冲着银杏树撒了一泡尿。我觉得这将有助于它们茁壮
成长,再不济也好快些容光焕发。提上裤衩,我环顾四野,神使鬼差地,就沿着
小路走到了尽头。拐过墙角的同时,我系上了手中的塑料袋。理所当然,那泡屎
还在,只是与两天前相比它变得愈加干硬。在物理学上,这是个十分有趣的过程。
张凤棠的尿却不见了,它消失在松软的土壤间,就像我亲姨从未蹲过那儿一样。
这自然也符合物理规律。所以我并不惊讶。围着那泡尿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我转
了好几圈。当然,不是脚,是目光。除了一厥陈年老屎之外,别无所获。更远的
地方,杂草汹涌,绿得夸张。一切都正常得令人心旷神怡。我点颗烟,站在小树
林斑驳的阳光下,任大自然的凉风摸了个爽。后来,我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只黑
色丝袜。我估计是的。它十分屄屌地攀着一截树杈,高高在上,舞动得令人心颤。
我猛吸口烟。二十一世纪的天还是这么蓝。

               第二十七章

  老赵家媳妇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她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粉红紧身短裙,
在包住肥臀和大腿的一部分时,释放出了另一部分。简单说就是屁股比穿牛仔马
裤时显得更圆了。她没穿丝袜,所以腿就露了出来。不长,但很白。也不是特别
白,但总归——根据其常年暴露在外的肤色,你想象不到它们会这么白。你被震
惊一下,就意外地发现了白。就是这样,有点不可思议。另基于人体力学,在行
进中,臀大肌会随着大腿肌肉的摆动而摆动。于是略显松弛的大腿在牵动着结实
的小腿向前迈进时,浑圆的肥臀就颠动不已。我不得不多瞧了两眼。我觉得在高
跟鞋催命般的击打下,由不得你的眼往哪放。当然,一起颠动的还有腰。可能裙
子太紧,在绷出文胸背带时,多少也勾勒出了腰部的软肉。她有点胖——我是说
比过去更丰满了。至于丰满了多少,我可说不准。总之走到电梯口时,一个念头
突然打我脑子里冒了出来:金钱如何使女人发胖。我想,对于这个话题,奶奶肯
定会兴致勃勃。

  御家花园对面有片杨树林。后来栽了些杂七杂八也不知道什么树,搞得花里
胡哨的。年前又修了路,安了点健身器材——如你所料,非蓝即黄,一夜之间扎
满了祖国大江南北,甭管城市、农村还是城乡结合部,哪哪都不能免俗。即便如
此,也没能遏制住人们在这儿拉野屎的雅兴。我骑着破车晃了两圈,奶奶没见着,
倒是被零零散散的黄白之物惊得魂飞魄散。一时半会儿怕也没心思去猜哪个是跳
绳的二姑娘了。即便她真的在这儿,想必口味也过于超凡脱俗。于是我抹了把汗,
顺带着瞟了眼明晃晃的天,这让我意识到四点钟的太阳与两点钟的并无太大区别。
打假山池调头出来时,有人叫住了我。她说:「林林回来了啊。」我说:「回来
了。」她说:「放几天假?」我说:「马上走。」「马上走?」蒋婶停止晃动她
的粗腿,她甚至妄图瞅准时机打健身器材上蹦下来。然而老天爷并没有给她这个
机会,所以一阵踌躇后粗腿又开始晃动:「啥叫马上走?哟,你这就走呀?蒙谁
呢。」与粗腿一起晃动的还有四条细腿,他们在嬉笑着互相捶打的同时也没忘了
有样学样:「蒙谁呢,嘿嘿,蒙谁呢。」对小孩我喜欢不来,只能假装没看见。
蒋婶却咂咂嘴,把手盖在其中一个的脑袋上,强迫后者朝我扭过脸来——就像掀
锅盖一样轻松自然:「这你林林哥,不认识了?大学生呢,你可得向他学习。」
小孩并不打算向我学习,他甚至不愿意瞧见我这副尊容,所以身子一扭,他便泥
鳅般打他妈两腿间钻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妈挺起小腹啊了一声。于是
我就笑了。他妈也笑,脸都涨得通红,一手抓住杠子的同时,另一手挣扎着在他
背上拍了两下。她说:「钻你妈屄啊钻。」

  奶奶果然在家。当我拎着银杏叶窜进门时,她老赫然坐在客厅里。真的是
「坐」,进门正中摆个蒲团,奶奶两腿大开,中间还夹着个竹箩筐。此古董并非
来自老院,而是搬家后她专门请人新编的。形象欠佳,然无比实用,以至于母亲
虽对它占用空间不甚满意,却也只能任其堂而皇之地保留下来。诚如老赵家媳妇
所言,奶奶确实捋了「点儿」槐花。此刻它们冒着香气,骨骨朵朵的,在箩筐里
蓬勃开来,像是片大意被俘的白云。捕云者奶奶哼着小调,冲我撇过脸来:「不
能悠着点儿,瞅你不像那腊月天西北风?」我笑笑,把银杏叶丢给她,一溜儿奔
至冰箱,取了罐啤酒。「啥东西这?戏演完了?」她老一股脑抛出俩问题,我不
知道先回答哪个好,只能抠开易拉罐,一通狂饮。「哎哎,」待我靠近,奶奶一
巴掌拍在我小腿上,「瞅瞅你脚,不知道的以为你下河捉鱼了,也不换鞋!」我
告诉她虽没下河捉鱼,但我去小礼庄了。「干啥去了?」奶奶拆开塑料袋。我靠
上沙发背,冲银杏叶努了努嘴。「哎呦!」奶奶脸上绽开一朵花,却又转瞬凋零,
「干啥用?」我险些被呛住,抚胸半晌才说:「你不胸闷嘛。」至少昨晚上她老
是这么说的。母亲回房后,奶奶面向我大声宣布:「我胸闷,不得劲儿,明儿个
就不去看戏了!」或许她希望父亲能说点什么,但后者只顾抽烟,屁都没放一个。
所以奶奶说:「我胸闷?谁说我胸闷?和平血压高才用得着!」她一把丢开塑料
袋。我无话可说,只好把啤酒喝得咕咕响。「还有你妈!」奶奶意犹未尽,拽过
塑料袋,再次丢开。「我妈咋了?」我一惊。「腰疼,更用得着!」「啥腰疼?」
「啥腰疼?」奶奶仰起脸,拍拍两胯,同时欠了欠腰,「前阵儿不就腰疼?你妈
屁股大,嗯?睡觉得侧躺!要是正面儿躺,这儿,这儿这儿,都得悬空,腰不疼
才怪!」说这话时,她老划了个硕大的圆弧,仿佛凭空抱着个巨型水蜜桃。于是
一口啤酒涌上气眼,我的肺差点炸裂。奶奶总算笑了出来。她一面骂,一面试图
给我捶背,无奈一时半会儿怎么也站不起来。

  关于《花为媒新编》,我说没能欣赏到,这令奶奶大失所望。关于银杏叶,
我说其实是父亲亲手所摘,她很高兴,以至于只能强压嘴角,生怕它们翘起来。
不想陪奶奶择槐花时,她老又开始抱怨,说父亲也不在鱼塘种点小麦,不然这会
儿就有碾串吃了,还折腾个屁蒸菜。老天在上,我真不愿亲爱的奶奶再忧伤下去,
所以我说:「我妈说这两天办公楼就能搬进去。」然而奶奶对鸟办公楼不感兴趣,
她牙疼般咦地一声,又迅速压低声音:「哎,见你姨相好没?」这令我猝不及防,
只好挠挠头:「哪个?」奶奶颇不以为然:「就脸长长的,像头驴那个。」我确
实没印象,但还是咧了咧嘴。「笑个啥,真的(又不是)假的,西水屯家脸就够
长了,这位,呵呵,戳天橛一样。」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继续咧嘴。
「也不知道咋整的,凤棠就好这口,啊?」搞不好为什么,瞬间那只迎风招展的
丝袜在脑海里飘荡而起,我喉咙里一哽,打了个响亮的嗝。「哎,」奶奶摆摆手,
声音却更低了——我不由怀疑自己是否正在和特务接头,「之前那个姓魏的,不
也是个长脸!」姓魏的我知道,据说是某街道派出所所长,消息来源嘛,自然还
是奶奶。过去几年的某些寂寥时刻,她老如一只怀揣飞翔梦的草鸡,在绝望地抵
达最高点时,总要愈加疯狂地扑腾翅膀。各路闲言碎语便是风吹草动的迹象之一。
我一向是个配合的倾听者,虽然那些话基本左耳进右耳出,虽然奶奶老是叮嘱我
嘴要严实,「传到你妈耳朵里可了不得」。

  今天也一样。很快奶奶话锋一转:「要说你姨吧,也挺有本事儿的,那位好
歹是个官儿,哎——」这个「哎」起码持续了五六秒,像只鹞子打云端翻了好几
番。与此同时她拍拍我的手,脸凑近,声音低沉而真挚:「可不许给你妈乱嚼舌
头,奶奶也是听人家说的,就莉莉妈——咱老十一队瘸腿那个,她娘家跟姓魏的
可是同村。」「住对门儿!」「可不许乱说!」「说啊,西水屯家还在的时候俩
人就好上了!你姨开宾馆,那整条商业街都是他在管!」「说啊,这姓魏的相好
的可不止一两个!那年他事发可不就因为这个!」「说啊,钱太多,家里藏不下
去,就藏在你姨的宾馆里!」「你以为宾馆后来为啥不开了?那还能开吗,开不
下去了呀,不让开!你姨去跑保险、卖彩票,那能有开宾馆滋润?」奶奶一番
「事实」,一番点评,脸上不易觉察地升腾起一抹奇妙的红晕。末了,她老长叹
口气,做出了两点总结。第一,要好好做人。电视里整天讲廉政,这些人偏就当
耳旁风,出了事还不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要警钟长鸣」!虽不知鸣给谁听,但
她老确乃货真价实的中共党员。证据是每年春节要发五十块钱外加一条肉。第二,
「凤棠命苦啊」。「西水屯家的事儿不完,又摊上这么个姓魏的」,「连咱们都
蒙在鼓里」。「哪哪都是事儿,一女的拉扯俩小的,你说苦不苦?苦啊」。我亲
姨命苦与否我说不好,但陆永平死后村里那些烂帐可全赖到了他头上,搞得拿命
换来的若干抚恤性质的表彰最后也不了了之。不多久他妈就跟着撒手人寰,俩兄
弟更是受到牵连,据说抓了放,放了又抓,小半年里都折腾了两三次。当时奶奶
还信誓旦旦地称,陆家「给抄了家」,「可吐出来不少呢」,「西水屯人都这么
说」。

  然而等我提到表姐时,奶奶又一口咬定:「抄归抄,你姨家肯定有钱,不然
敏敏这几年的学费打哪儿来的?」据我所知,军校正式生不但免交学杂费,每个
月还有津贴。于是奶奶直摇头,说她胯疼,让我给扶起来。这次坐到了餐桌边。
槐花择了一小盆,箩筐里尚余一多半。老实说,我一点也不爱吃蒸菜——这玩意
儿你要不搁点蒜,怎么搞都像驴饲料。当然,搁了蒜更像驴饲料。奶奶白我一眼:
「又不是给你做的,敢偷吃让我瞅着再说!」我笑笑,问还择不。奶奶捶捶腰就
开口了。她说:「老大的学费咱暂且不谈(不要笑,原话如此),这宏峰上一中
拿的赞助费可不是一笔小数,差一分三千呐!像他的分数没个几万块能下来?你
整年在外头,不知道,人家都说啊,现在一中可不比你们那会儿喽,跟三中、五
中也差不了多少,班里一多半都是拿钱上的!我看,还不如你妈的老二中。」平
海县最好的高中确实是二中,不然母亲也不会分到那儿。但区改设市后,老一中
跟四中合并,从城隍庙搬到了新行政区,集合优势资源,硬是搞出了个省示范性
高中。可以说哪怕一中再堕落,只要政策利好在,其他普高也只能望其项背。所
以很遗憾,对奶奶所言,我实在不敢苟同。「你还不信?跟你说啊,冬冬跟宏峰
可是同学,一个班的!你姨家宏峰学习还不如冬冬!」我只好问冬冬谁啊。「你
秀琴老姨家那个呗,长得俊又讲礼貌,就是学习上欠股劲儿。秀琴就说啊,在一
中也是瞎混,不如送到二中去呢!」

  又是牛秀琴。不得不说,几个月不见,奶奶的战斗力大为精进。为防止她老
蹿到桌上去,我只好点头表示认同。奶奶却有点意犹未尽。她拍拍大腿,挥挥手,
继续唱道:「这敏敏也是,啊,机遇不行,啊,当年欢天喜地,啊,今遇转业难
题,啊,苦的还不是凤棠!」我无话可说,只能默默把淘菜盆和箩筐搁到了餐桌
上。紧随去年十月的二十万大裁军,全军文艺团体也于年初进行了整编。除总政
直属文艺团体和各军区、军种文工团外,其他表演团体一律予以解散。很不幸,
表姐即在此列。而我几乎已忘记她的模样。上次见她还是在九九年冬天,印象中
很瘦,除了披麻带孝,跟此前那个苍白的高中女孩没什么分别。临走,她还到过
家里一趟,给我捎了两袋新疆葡萄干。这一度令我十分困惑。因为她当兵在沈阳,
求学在北京,为什么要带新疆特产呢。我为此而失眠。姥姥办事,她「脱不开身」
——这也正常,毕竟亲奶奶死时她都没能回来。倒是听说前年秋天表姐回家探过
一次亲,但我在平阳,自然也没见着。「还择不?」我面向奶奶,义无反顾地强
调。「择啊,这才多少,不够你爸一嘴吃哩。」那就择呗。我在椅子上坐下,力
求多快好省。泛着口水的愉悦氛围迅速散去,一时周遭静得过分。然后门铃就响
了。毫无征兆,以至于让人忧伤。奶奶甚至打了个哆嗦。你知道,她在担心自己
奔放的唱腔是否被人听了去。而同样如你所料,来人正是老赵家媳妇。奶奶立马
绷紧脸,跟她客套了好一会儿。这之后我就被借了去。因为身前这位不知何时膨
胀起来的肉弹像所有的家庭主妇那样,总在为一些事情烦恼。眼下的这件事是:
如何用万能充给手机锂电池充电。这个问题奶奶可搞不懂。

  走到电梯口,蒋婶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开进了楼道。我愣了下,她便
扭过脸来:「走楼梯啊。」那就走楼梯。「锻炼身体呀。」她一步一回头,腰上
的软肉褶像秋田里新翻的垄,「就两层也要坐电梯,你说你们年轻人现在能懒成
啥样?!」我说:「啊?」非常抱歉,我之所以说「啊」,是因为注意力被眼前
聒噪不已的高跟鞋吸引了去。它的鞋跟又细又高,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
—我是说如果——屹立其上的肉弹失去平衡,我是否该明智地闪避,以免遭到误
伤?「啊啥啊,张老师不在家?」「不在,有演出。」「就说嘛,大忙人一个!
哎,张老师现在很火啊,见天上电视,都成咱们平海名人啦。」我没说话——当
然,没准也哼了一声,反正此刻木质扶手咚咚作响。我觉得这种声音跟鱼贯而入
的阳光分外贴切。「婶求你个事儿。」她停下来,转过身,像等着我上去。光线
垂暮,搞得她脖子上的项链血迹斑斑,宛若挂了条鸡肠。于是我也停了下来。我
继续敲着扶手。我感到嗓子眼直发痒。「哪天得请你管张老师要个签名儿,」好
半会儿她才红霞满面地开了口,与此同时哈哈大笑——如同被回声驱使,肥硕的
奶子在空洞的楼道里剧烈地颤抖,「说不定以后就值钱了呢!」这玩笑庸俗,却
不好笑。事实上,我从未见过如此庸俗而乏味的玩笑。所以我也满面通红地问:
「我大刚叔呢,不在家?」「甭提他,死逑算了!」条件反射般,蒋婶身子一扭。
这下脚步快多了。

  老赵家客厅正中摆着尊观音像。如果你拉开观音像下的柜门,会赫然发现老
赵和他的大老婆。他们会在黑白照片里冲你翻白眼。当然,你费尽心机也别想找
到何仙姑——既然她是二刚妈,就应该由二刚来贡,无奈二刚死了,那只好没人
贡了。这种事毫无办法。值得一提的是,何仙姑是搬迁后死掉的第一个人。如果
愿意,你也可以叫她御家花园发丧第一人。当年灵棚就搭在物业左侧的甬道上,
还放了三天电影。为此大伙整个夏天都闷闷不乐,倒不是死者太有精神感染力,
而是觉得晦气。以上就是蒋婶进卧室时我所想到的。原本我的思考可以更深入,
可惜女主人已经走了出来。与之前相比,她有了些许变化。具体是哪些我说不好,
但起码方便面头披到了肩上。客气了下,她就把手机递了过来,然后是万能充。
我只好请她不要急,好歹等我把电池抠出来。递还手机时她在我手上碰了一下。
接过万能充时又是一下。等我把电池和万能充的混合物递过去时——事实上我拿
不准是代为插上,还是由她亲自动手——她一把攥住了我的手。真的是「攥住」,
简直像把火钳,搞得我一时动弹不得。这火钳肥厚粗糙,但小巧——几乎所有五
短身材的人都有这么一副小巧的手——其上丹蔻点点,直灼人眼睛。与此同时我
听到了她粗重的喘息,它们毫不客气地喷在我胳膊上。我只好瞥了她一眼。那张
端正而略显呆板的脸此刻燃着一团火,令我目瞪口呆。它的主人却不看我,而是
任由涣散的目光擦着肩膀落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她浑身都在发抖。她张张嘴,
除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出来。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咧嘴笑了笑。我琢磨着
要不要说声「靠」。但还是蒋婶先开口了。她一头扑过来,将我死死抱住,说:
「小X 去他二姨家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如同膨胀起来的肉体,这些话又冲
又热,弹在我的屌丝背心上,连胸口都隐隐发麻。于是我便捧住了她的肉屁股。
我在想这个一年到头酷爱运动的人怎么会越来越胖。

             第二十八章(免捐)

  搬到东院以前,蒋婶很少到我家串门,毕竟母亲和村妇们没什么共同语言。
当然,这并不是说母亲不好相处,事实上恰恰相反,她在村民中挺有威望和人缘。
一个表现就是,村里请长途车托运的物件,偶尔会就近放在学校传达室,由母亲
代捎回来。这些物件多数情况下是衣服,有时则是土特产、书本和化妆品,甚至
也不乏证件、病例单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记得九九年国庆节后不久——其时长
者的蛤音犹在耳畔,母亲从学校带回一个大包裹。据说是几个村妇托人在平阳买
的什么内衣。那两天秋雨绵绵,不时有人到家里来取衣服。条件允许的话,她们
还要亲自试一番才会心满意足。有个晚上我和母亲在堂屋看电视,蒋婶伙同另一
名村妇走了进来。一阵寒暄后,她们便拎出衣服,在灯光下仔细揣摩起来。老实
说,妇女们在电视机前喋喋不休又锱铢必较的样子实在令人厌恶。于是我索性躺
沙发上,蒙头裹了条毯子。眼前一抹黑,听觉却越发敏锐。细碎的脚步声,窸窣
的衣服摩擦声,咳嗽声,说话声,笑声,我甚至能想象口水从她们嘴里喷射而出,
在灯光下绚丽地绽放开来。这让我越发气闷,只好翻身侧头露了条缝。不想堂屋
正中的布帘没拉严实(其实从没拉严实过,没有必要),堪堪垂在耳边。如你所
料,透过两指宽的缝隙,一个肥硕的肉屁股映入我的眼帘。它被一条大红棉布裤
衩包裹着,浸泡在颤巍巍的灯光下,各种纹路、沟壑和光影历历在目。虽谈不上
多美,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屁股。我感到心脏快速收缩一下,就扭过了脸。母
亲和另一名村妇在东侧沙发上聊天,吴京因兽欲所困要跟焦恩俊拼命,那么,布
帘那头无疑是老赵家媳妇了。犹豫片刻,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这次看到
了正面。浑圆的大白腿,饱满的大腿根,微颤着的腰腹,扣子一样的肚脐,厚重
的大红棉布胸罩和正乳豆腐般溢出的奶子,以及,一张惊讶而呆滞的脸。蒋婶的
眼本来就大,那晚瞪得像汤圆。咣当一声,我脑子里给扔了个二踢脚,一片空白,
甚至忘了及时撤出险境。或许有那么一秒,俩汤圆迅速消失。然后她麻利地提上
裤子,冲客厅说了声「有点紧」,就转身去穿上衣。我估计是的。因为那时我已
仰面躺好,正在妇女们的唧喳声中大汗淋漓。蒋婶很快就回到客厅,在电视机前
转了好几圈。一片赞叹声中,她突然面向我:「林林,你看咋样?」众所周知我
没意见——除了语气词,我很难再说出其他什么话了。蒋婶再进去时,我自然没
敢动。但不多时,耳畔传来椅子的蹭地声,身旁的布帘也不易觉察地掀起一袭波
浪。几乎下意识地,我侧过脸去。出乎意料,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光洁圆润的大腿。
它光脚支在椅面上,于轻轻抖动中将炙热的阴部送了过来。是的,几根黑毛打棉
布侧边悄悄探出头,而我,几乎能嗅到那种温热的酸腥味。至于蒋婶的表情,我
没了印象。或许她瞟了我一眼,或许她整个脑袋尚滞留于褪去一半的上衣中,又
或许——我压根就没勇气抬起头来。

  这之后再见到蒋婶,无论在家中、胡同里还是大街上,她都跟以往一模一样,
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那晚是否是卧在沙发上做的一个梦。但毫无疑问,有些东西
被点燃了。

  九八年那个秋夜后,待我从惶恐中缓过神来,立马被另一个问题所困扰。我
担心自己不长个儿了。以前家里养狗时,父亲为防止伢狗四处勾搭,都会将其去
势。问原因,答曰「一瞎搞就不长了」。这几乎构成我青春期最大的困惑,并在
忐忑不安中促使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戒除了手淫。然而当漫长的暑假来临时,
我发现不少衣服都在变小,于是困惑和禁忌不攻自破。其结果就是变本加厉。那
个夏天我疯狂地长痘,疯狂地手淫。我在物理练习册背面绘上淫乱不堪的云雨七
十二式。我试着偷偷拨打成人声讯台。我也搞不清自己用掉了多少卫生纸。愚蠢
的是,那些纸我没能及时丢掉,而是全部存在一个安踏包装袋内。当然,此举并
无特殊含义,归根结底是一个懒字。有次打外面回来,母亲劈头就问:「擤鼻涕
用那么多卫生纸啊?」我「啊」了一声,她便不再多说。直到吃完饭,我打楼上
转一圈,看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卧室时,才猛然意识到母亲在问什么。这令我恼
羞成怒。等冲进堂屋,看着端坐在沙发上的一家子,我又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于
是母亲就建议我多运动。我说我篮球打得还少吗。她又让我练字。我不置可否。
她说那就多看本书啊。这时我猪肝色的脸已恢复如常,我问武侠可否。她说:
「也行,虽然不符合理想要求,但也凑合。」事实上哪怕读古龙,当看到「充满
弹性的大腿」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硬起来。我觉得自己完蛋了。有时候走在大
街上,我会幻想和迎面而来的各种女人性交。高矮胖瘦,我来者不拒,把她们肏
得哭爹喊娘。而一旦回到家里,便只剩下母亲。伴着她的曼妙身姿,那个夜晚会
时不时地溜出脑海,令我惊慌失措。毫不夸张地说,一些红彤彤的傍晚,当我站
在门廊下,母亲打一旁擦肩而过时,某种气流就会无可救药地从我体内升腾而起。
但当她扭过脸来和我说话,我又立马会羞愧万分。于我而言,这已成为九九年夏
天继骄阳、暴雨和汗水之外的第四个常态。

  事实上,不光我,所有的呆逼都或豪放或羞涩地表示自己需要搞一搞了。我
们又没像小公狗那样被阉掉,为什么不能尽兴地搞一搞呢?站在村西桥头,看着
阳光下越发黝黑的鸡巴,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适合裸泳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然而就在这个暑假结束之前,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那会儿为了缓解经济压力,
整个假期母亲都在某培训机构代课,辅导些高考作文什么的。他们的传单和讲义
我都瞄过,和全天下的同类一样,无时不刻在吹嘘自己多牛逼、多独特以及多有
先见之明。所谓先见之明,即在以往的高考历史中曾风骚地押中过多少多少题。
我问母亲这都是真的吗。她先是呸一声,后又敲敲我的头:「人嘴两张皮,看你
咋说了呗。」显而易见,母亲只是位经验丰富的老教师,绝不是什么高考押题专
家。但条件非常之优厚。每天只需两课时,薪水嘛,相当于以往五分之一的月工
资。那一阵父亲也不含糊,正撅屁股在工地上搬砖。一段艰苦卓绝的适应期后,
他老已游刃有余。也许正是生活过于紧绷,父母不时会拌两句嘴,在还债问题上
甚至一度吵得不可开交。我清楚地记得,有次父亲为表达自己的愤怒,一屁股下
去把一条塑料板凳坐得粉碎。当时一家人正在楼顶吃饭,起初闷热,没什么风—
—真要有,也是鱼缸冒泡。后来就起了风,伴着香椿和梧桐的摇曳,塑料碎片欢
快地四处翻滚。而父亲坐在地上,死命嚼着黄瓜,任奶奶说破嘴也不起来。母亲
比他还要沉默,她有种嚼黄瓜都不出声的技巧。那个永生难忘的早晨便是这个奇
异傍晚的延续。工地上一般六点半出工(户外作业会更早),父亲起码六点钟就
要吃饭。其结果是每天我睡眼惺忪地打楼上下来,都要孤零零地面对一锅剩饭。
「老妈子」母亲不消说,奶奶也是个酷爱早起的主儿——自打爷爷去世,她便皈
依了晨练教,机缘巧合的话至今你能在冒着露水的林子里听到她嘹亮的嚎叫。总
之用母亲的话说,我「就是太懒才落了个孤家寡人」。早饭多数情况下是面条,
这当然也是为了照顾父亲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对此我不敢有意见,但山珍海味也
搁不住天天吃啊。母亲却不以为然,她认为一日有三餐,营养够均衡了,以及
「真不满意,想吃啥可以自己做」。我自然没有自给自足的能耐,除了祈祷雨天,
也只能指望奶奶了——她老要碰巧在家,兴许会帮我熬个粥、煎个蛋、拍根黄瓜
什么的。但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于是只身一条三角裤衩成了我出门前的标配。
我觉得这样十分符合气候条件,又不会妨碍行动自由,情绪所至时还能酣畅淋漓
地大打飞机。那天便是如此。在大太阳炙烤下,我顶着帐篷迷迷瞪瞪地下了楼,
打厕所出来又一路走走停停,怡然自得地翻了好半会儿包皮。待我在凉亭里坐下,
踌躇满志地准备搞一搞时,厨房里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她说:「快洗洗吃饭,
一天磨磨蹭蹭!」如你所料,我险些当场瘫掉,鸡皮疙瘩在汗流浃背中掉了一地。
穿好衣服再打楼上下来,我往厨房偷瞟了一眼,竹门帘的缝隙里隐隐溢出个朦胧
背影。我想说点什么,却苦于口干舌燥,愣是捏不出半个词句。直到刷牙时,在
院子里兜了两圈后,我猛一抬头,正好撞见母亲透过纱窗的眼眸。她说:「看你
能有多懒。」声音平缓,语调轻逸。于是我喷着白沫口齿不清地问:「咋没上课?」
母亲没了影,锅盖像是掀了起来。好半会儿她说:「快刷你的牙,嘴里都憋些啥
啊。」

  那天母亲在烙饼。刚撩起门帘,油香就窜了出来。她面向灶台,马尾高扬,
却没瞅我一眼。我只好吸吸鼻子,问她咋没去上课。母亲把油饼翻个面,对我的
问题置若罔闻。我只能又重复了一遍,完了还叫了声妈。「调课了呗,」母亲总
算扭过脸来,挥挥铲子,努努嘴,「快吃饭,今儿个可不是面条。」于是我又看
了她一眼,就去盛饭。母亲穿了条乳白色的真丝睡裙,略清凉,腰部扭转间曲线
便涌动而出——连宽大的裙摆也无力遮掩。此睡裙是陈老师从上海捎回的特价货,
上面吊带,下面刚刚盖住大腿,在那年头还挺摩登。至少省卫视就播过类似的购
物广告,我没少偷看。那个夏天在楼顶纳凉时母亲都这身打扮,但这大白天的我
还是第一次见。当然,怪我懒,于清晨的我而言母亲不免只是院子里的几声鸟鸣。
其实刚一进门,那右侧臀瓣上浮起的内裤边痕就让我心里一跳。我觉得它颜色太
亮,又过于光滑,以至于有些晕眼。锅里是鸡蛋疙瘩汤。我问母亲吃饭没。她切
了一声。于是我就盛了两碗,并且说:「别跟他一般见识。」她扭过脸来,说:
「啥?」我吸吸鼻子,又重复了一遍,与此同时勺柄碰得锅沿叮叮作响。她说:
「别跟谁一般见识?」「我爸——呗。」迟疑了下,我觉得加个「呗」很有必要。
母亲没搭茬,而是瞅了我两眼,然后起了张油饼出来。走向案板时,她说:「腌
韭菜还有,想吃黄瓜拍根黄瓜。」老实说,母亲的反应让我自觉很突兀,不免有
些害臊。把汤端到堂屋后,我呆了好半会儿才又回到厨房。这时母亲已拍好黄瓜
——事实上我也正是循声而来。「仨饼够不?」她挪挪铁凹上的油饼,微侧过脸,
「柜子里还有俩西红柿,自个儿洗去。」于是我就途经母亲去取西红柿。正是此
时,她突然揽住了我的脖子。柔软、馨香、温热以及明亮,一股脑涌了过来——
母亲在我额头上轻抵两下,语调轻快:「还是儿子好,好歹知道向着你妈。」我
不知作何反应,心里怦怦直跳,腰上却像别了根棍子。而她皓腕里,铲子轻扬,
油光光地印着我的脸。我清楚地记得,那扭曲的鼻孔和通红的痘痘被不负责任地
放大,显得分外狰狞而愚蠢。半晌我才挤出了仨字。我说:「那当然。」

  脑袋热烘烘实在是种糟糕的感觉,就像有人凿开你的脑壳往里拉了泡屎。随
着屎的渗透,你整个人不由轻飘飘起来。我蹲地上拿西红柿时就是这么个状态。
晕乎乎的空气中,光洁的小腿近在脸侧,白得令人目眩。我甚至想到,只要头再
低点,贴着小腿抬起眼皮,就能一路向上看到母亲的身体。这让我心里一阵麻痒,
抓起西红柿时手都有点发软。母亲却在喋喋不休,说我懒,说什么正长身体要养
成良好的作息习惯。她甚至恐吓我还想不想长个儿了。我只是偶尔哼一声,自然
没放在心上。事实上我整个人都涣散无力,再也承受不住任何重量,哪怕是只言
片语。而当这些或轻柔或苛责的话语在逼仄的厨房里飘荡而过时,圆润的臀瓣也
不时蜻蜓点水般于宽大的裙筒中浮现出来。记得洗完西红柿,我问母亲要不要搁
点蒜。她啧一声,指指我的脸:「瞅你脸多光呢。」说这话时,眼前的胴体轻盈
地跳了跳。于是一些柔软而突出的部位也跟着跳了跳,继而细腰和小腹便在睡裙
的褶皱间原形毕露。我赶紧撇过脸。母亲却开始科普祛痘心得,叮嘱我别乱抠乱
摸,特别是别用她的洗面奶。欢快的语调中,她的腰肢都不易觉察地摇曳起来。
搞不好为什么,如彼时窗外的绚烂世界,我心里猛然一片亮堂。于是在走向案板
的途中,我的右手背挨着母亲屁股蹭了一把。这令我大吃一惊,以至于当那份丰
隆和光滑在心头响起时,我近乎赌气地说:「不用就不用!」是的,作为一名拙
劣的演员,僵硬和颤抖使我像个公然炸裂的气球。然而母亲似乎没有觉察,她说:
「你看你,这不都为你好?化妆品能乱用?嗯?妈的衣裳你能穿?」大致就是这
么个意思吧,我没敢回头看,但能轻松地想象她的表情和动作,包括游移于唇鼻
间的那股子戏虐。

  事情当然没有结束。切西红柿时,母亲说让她来,被我斩钉截铁地拒绝。我
感到脸涨得厉害,某种莫名的不安驱使我责无旁贷地落刀。难得的从容不迫。我
近乎痴迷地把眼前不知该归类于蔬菜还是水果的玩意儿等分成无数多的小份。母
亲好像始终站在一旁,也许哟了一声,也许什么都没说。只记得清晨的阳光打南
侧窗棂攀进来,迈过暗淡发青的白灰墙,在我身前的柳木擦子上踩出尖尖一脚。
而我呵着腰,伴着噔噔脆响,任由坚硬的老二抵在案板下的抽屉楞上。有那么一
刹那,我甚至觉得可以把整张案板翘起来。等西红柿切完,最后一张油饼也宣告
出锅。黄瓜自然由母亲来拌。在她扇出的香风中,我侧过身子,隔着裤兜捏了捏
尚在兀自充血的下体。我能看到母亲翁动的丰唇,娇嫩多褶的腋窝,以及在颤动
中不时浮凸而起的乳头轮廓。她在说些什么呢?我完全没了印象。后来隔着母亲
拿筷子时,我就顶在了肥硕的屁股上。这种事毫无办法。当熟悉而又陌生的绵软
袭来时,我险些叫出声来。母亲似乎颤抖了一下,她飞快地扭过头来——于是马
尾在我脸上扫荡而过。那扑面而来的馨香,那雪白的臂膀和修长的脖颈,无不令
我头晕目眩。别无选择,我抱住了她,与此同时粗暴地挺起胯部,仿佛真有一个
洞等着我钻进去。母亲肯定发出了声音,或许是个语气词。但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我说妈,我甚至无师自通地攥住了两个乳房。我能感到那柔软的弹性和温暖的乳
头正从指缝间悄然溢出。母亲又叫了一声。这次我听清了——是「严林」。然后
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将我挣脱开来,并顺带着拂过我的脸颊。啪地脆响,一轮骄
阳打厨房里升腾而起。

  我也记不清在厨房站了多久。起初还能看到光洁的腿和玲珑的脚,后来就只
剩下乌黑龟裂的水泥地面。而汗水汹涌而下,不等砸到地上,便模糊了视线。母
亲先是进了洗澡间,后又回到卧室,不一会儿就「嗒嗒嗒」地出现在院子里。开
了大门后,她便推上自行车,径直走了出去,临行也没忘了关门。整个过程中她
没说一句话,没准看都没看我一眼。于是我一个人喝了两碗汤,油饼和凉拌黄瓜
却没碰——不要问,我也搞不懂为什么。奶奶回来时还抱怨母亲没个度,连自己
能吃多少也不知道。完了她指着我的脸说:「这边儿的疙瘩痘咋肿了,那么红啊,
可不敢乱搓!」我无力地笑了笑,除此之外真不知该作何反应。毕竟那是我从小
到大第一次挨耳光,况且还来自母亲。我觉得几乎顷刻间,所有的躁动不安都令
人惊讶地迅速退散。我伸伸触角,一切又平静如水。当天吃午饭时母亲来了个电
话。刚接起我便知道是她——那均匀轻巧的呼吸一如既往,总让我想起新叶背面
悄悄伸展的细密纹路。谁也没说话。我连声妈都没能叫出来。奶奶好奇地问:
「谁啊?」母亲总算开口了,她说:「电话给你奶奶。」于是我就把电话给奶奶。
她们说些什么我不清楚,倒是奶奶不时扫我几眼,评头论足的唔唔嗯嗯令人毛骨
悚然。放下电话,她老长叹口气,便不再言语。我埋头扒饭,心头的鼓不由越发
紧密急促。直到一碗白米饭下肚,奶奶都没说一句话。我实在忍无可忍,只好问:
「咋了?」「啥咋了?」「我妈咋了?」「你妈没咋,」奶奶又是一声长叹,
「倒是你这疙瘩痘,我看还得找个老仙儿对方子,你妈非要买啥洗脸奶,瞎折腾
一天。」就是这样。那天我扎在呆逼堆里打了一下午双升,之后又结伴捣了会儿
台球,回来时天已擦黑。趁一家人在楼上纳凉的功夫,我缩凉亭里,于蚊虫叮咬
下吃完了饭。飞快咀嚼的同时,我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去捕捉母亲的动静。然而
一无所获。等收拾好碗筷,打厨房出来,我却险些撞上母亲。淡薄的星光下,她
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披散着的长发犹如晚风新发的嫩芽。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
撇过了脸。母亲也没说话,她摇着蒲扇,转身上了楼。我在院子里杵了好一阵,
最后还是进了堂屋。那支可怜可俐就立在茶几上,我一直没动,直到有一天它自
己卸下包装跑到了洗面台前。母亲的不理不睬持续了好几天,连父亲都发现了异
样。他偷偷问我是不是招惹母亲了,我一时面红耳赤,屁都放不出一个。于是一
次午饭时,父亲宣布:「现在的小孩啊,喜欢搞点青春叛逆,叛逆个屁啊,要让
我遇着,屎不给他们打出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瞥了母亲一眼。她头都没
抬,只是面向父亲说:「吃个饭,你能文明点不?」除了一声嘟囔,后者无言以
对。片刻后,在奶奶的不动声色中,母亲又转向我:「可别跟你爸学。」这句话
令我打了数天腹稿的长信宣告流产,也让我愈加坚信:父母与子女通信是影视作
品里才会出现的滑稽桥段,乃是一种艺术加工,或者确切点讲——一种不可理喻
的华而不实。

  毫不夸张地说,那个令人羞愧的早晨像座突然崛起的堤坝,把我体内跃跃欲
试的潮水收拾得服服帖帖。好长一段时间后,我才重拾手淫的乐趣。至于蒋婶,
我说不好,或许她只是恰巧处在那里吧。就如同九七年夏天在平河滩上偷瓜,你
选定一个,必会被另一个所吸引。那不计其数的西瓜似河面上的波光粼粼,令人
眼花缭乱。而犹豫等于被俘,如果你真的口渴难耐,唯一的正确做法是就近抱住
一个就跑。九九年冬天后,蒋婶就经常在家里走动了。她不打正门进来,而是走
楼顶。有好几次,我见她拾阶而下,毛衣里的奶子像不时飘荡于院子上空的嗓门
般波涛汹涌。多数情况下她会找奶奶闲聊。当然,碰到父母在家也会扯几句。比
如那年母亲在卢氏给我做了套西服,她看了直夸前者有眼光,还说我瞧起来像个
小大人了。这算不算某种鼓励我也说不准,总之冬日惨淡的阳光驱使我在她丰满
的身体上多扫了好几眼。那个冬天多雪,2000年元旦前后积雪甚至一度有膝盖深。
于是人们就缩在煤炉桌旁烤火——那是一种类似于炕的存在,下面炉子上面桌子,
至今北方农村靠它取暖。有天晚饭后我趴桌子上看书,周遭是喋喋不休的众人。
他们的唾液绕过电视剧和瓜子后依旧充沛有力。蒋婶就坐在我身侧。可能是某个
搞笑的剧情后,她的腿悄悄在我腿上碰了一下。之后就是无数下。这令我大吃一
惊,却又无可避免地振奋起来。作为回应,我忐忑不安地在那条丰满的大腿上捏
了几把。我甚至想长驱直入。但她猛然攥住了我的手。一番摩挲后,那个多肉的
小手围成一个圆筒,圈住了我的中指。是的,伴着耳畔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它轻
轻地套弄起来。我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僵硬地挺直了脊梁。记得我看了母亲一眼,
她正好撇过脸来,说:「少吃点瓜子啊你。」然而某种令人作呕的东西正让我迅
速勃起。毫无疑问,那已是近乎赤裸的交配信号了。

             第二十九章(免捐)

  正如此刻,蒋婶攥住我的老二,飞快地撸了几下。与此同时,她瞟了我一眼。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可以开始了。于是我就扒开肥屁股,操了进去。她真的比以
前胖多了。这种胖不脱衣服很难体会出来。比如她跪在床上,腰上的软肉就耷拉
着,和奶子一起四下飞舞。这难免会给人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是的,我是说身
前的伴侣宛若一朵云。但她的皮肤一如既往地光滑,这又会让你想到按摩床垫。
至于叫声,那是恰如其分的沙哑,如同弹簧被一次次地压扁。那么,她的父母无
疑是开床垫厂的了。或许是我的思绪过于飘逸,蒋婶不满地拱了拱屁股说:「婶
都折腾这么久了,你还没歇过来呢?」如你所料,这是第二次了。虽然我认为性
生活不宜过多,但蒋婶表示好不容易逮住我一次,「想溜可没那么容易」。是的,
她是这么说的。而在此之前,她光溜溜地跑出去给锂电池充上了电。完了又拖着
我到浴室洗了洗脚——同奶奶一样,她说,你脚真黑,是不是下河捉鱼了——并
顺带着冲了冲澡。再次回到卧室时,她在前,我在后。于软肉的颠动中她回过头
来:「婶是不是太胖了?」我告诉她说是比以前胖了一点。我指的是03年秋天以
前。「真的胖了啊,」她有些失望,但旋即眼神一亮,「你妈身材好,奶是奶,
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要能像你妈那样就好喽。」这话什么意思我搞不懂,只好
皱了皱眉。蒋婶却视若无睹,一把揪住了我的老二。在我表示抗议后她就说出了
上述话语。老实说,她的身份,以及对性或疏离或热烈的态度,总能让我疑惑。
没准关于女人与性,我一辈子都别想整明白了。回到大床上,蒋婶在埋头口交一
阵后又邀请我喝红酒。于是在头顶大刚叔的注视下,我们喝起了红酒。尽管我清
楚,这是一种多么要不得的「情调」啊。蒋婶盘腿而坐,像一尊菩萨。她的奶子
因硕大而下垂,奶头却如陈瑶般鲜红。迈过游泳圈,你能看到阴户——也就是蒋
婶的屄——的上半部分,黑毛细长,但稀疏,没准几只手都数得过来。如果她碰
巧岔开腿,你就能有幸欣赏到传说中的一线天了。是的,与丰硕的肉体相比,她
的私密部位过于夸张地娇嫩。这种反差给我带来一种难言的忧伤,只好一口气闷
光了酒。女主人却不紧不慢,她俯下身来,又含住了我的老二。片刻,她抬起头,
扬扬酒杯说:「前几年在饮料厂那会儿,婶可没这么胖。」她像等着我说点什么,
但我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于是她再一次埋下了头。不多久蒋婶又抬起头——所
幸没说话——把两只酒杯放到了床头。麻利地撸上套子后,她便岔开腿,一屁股
坐了下去。一声轻哼的同时,她摸摸我的肋骨:「我看唱戏的都挺瘦哈,要不是
嗓眼儿差点儿,咱跟着张老师唱戏得了。」

  老赵家媳妇嗓眼儿是差了点,但他小老婆的嗓眼儿好啊。这点怕是谁都无法
否认。想当年平海台记者伙同省都市频道记者一起来采访这位英雄的母亲时,所
有人都看到何仙姑对着镜头唱起了评剧。大意是爷爷太寂寞,把二刚招了去,
「这老倌儿何其歹毒」!当然,一切要归咎于大刚夫妇的迁居,「这哥嫂俩用心
叵测」!遗憾的是没能播出来。除了涉及一些不甚严谨的推理,该唱段慷慨激昂,
如泣如诉,分外精彩。何仙姑本来坐在凳子上,后来就滑到了地上。她时而敲击
大腿,时而拍击地面,宛若一名技艺超群的野生非洲鼓手。那弥漫而起的尘烟在
一道道胶着目光的炙烤下,先是不知所措地四处飞扬,后来便裹住了何仙姑的泪
光,以至于摄影师不得不暂停拍摄,请求主人公:擦把脸吧,您哪。村西小河是
九九年春天扩的河道,也正是因此,呆逼们重燃了裸泳的激情。而到了第二年夏
天,便一股脑淹死了四个人,有点急不可耐的意思。除了二刚,还有本村的一家
三兄弟。出事儿的地方有点野,平常我们都不去。难能可贵的是,在缺乏目击者
的情况下,有为青年二刚勇救三兄弟(未遂)的故事还是传诵开来。只是情节过
于离奇,搞得我很难把主人公跟无业混子二刚以及在胡同口躺了两天的巨人观联
系起来。这之后,母亲就把我看得更紧了,简直恨不得找条铁链给我锁起来。记
得那阵有人到家里串门,谈到三兄弟时说:「可惜了,老大老二鸡儿都那么大了,
搁过去早娶媳妇了。」我偷偷瞟了母亲一眼,她竟指了指我,熊熊大火般燎来:
「听见没,以前既往不咎,再给我瞎晃荡,看我治不死你!」这大概就是此人暴
躁的一面,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领略。「既往不咎」倒是真的,连索尼Walkman
的事儿她都默许下来,眉头也没皱一个。至于游野泳,我确实很久没去了。但即
便去,也不会在村里,成年人的游泳天堂在平河滩。那里淹死的人更多。

  犹记得找到二刚时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多,隐隐有火光和哭号打西北天空飘荡
而来。只是那会儿我正伏在蒋婶身后——对我来说,并不存在远方。我当然幻想
过和蒋婶发生关系,确切说是把她肏得哭爹喊娘,就如同我幻想街上那些素昧平
生的可怜人一样。我像所有阴谋家那般制定出了详细的步骤,比如先摸腿,后接
吻,然后吃奶抠屄,撸管吧倒可有可无,既然已经坦诚相见,接下来我们就搞一
搞吧。事实上2000年春节后,蒋婶到我家的频率就骤减了。原因不得而知,现在
想来应该和拆迁安置有关吧。虽然远还没谱,但那年春天这事儿确已传得沸沸扬
扬。遗憾的是,即便如此,我也没能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空想家。可见荷尔蒙浸
泡过的勇气多么令人感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六月的某个周末早上。那时奥运会
已开始,看了场举重比赛后,一连几天我脑子里都是国产运动员蜥蜴般鼓起的脖
子。我视其为力量的象征,但难免又觉得搞笑,以至于有时走在路上一个人都会
乐出声来。如你所料,我想到了蛤蟆功。那天早上,一如以往,我把硬邦邦的老
二竖着压好后才推开了房门。蒋婶恰巧在东院楼顶晒小麦,鹅黄马裤包裹着的肥
臀旁若无人地朝天撅着。于是我砰地关上了门。没有反应。我故意磕着地走。置
若罔闻。我只好咳嗽了两声。她这才转过身来,说:「林林可真能睡,这都该吃
晌午饭了。」我没搭腔,而是像个放风的犯人那样四下瞧了瞧。直到站在水泥台
前我才告诉她我早吃过饭了,就是睡了个回笼觉。她哟了一声,就操把木锹,推
起小麦来。这一搞就是七八个来回。在我犹豫着该不该下楼时,她停下来,丢开
木锹:「那你可真勤快。」这么说着,她俯下身子,开始拣麦麸。于是我就看到
了黑奶罩和淌着汗的两抹酥胸肉。这一看就是几分钟。整个过程蒋婶的嘴都没消
停,先是问我家今年收成咋样,又是问猪瘟损了多少猪,最后她扬扬脸:「还没
看够?」这样一来,我浸在阳光下的脸就更红了。然而神使鬼差,几乎在抹汗的
一瞬间,国产蛤蟆功便涌出脑海。于是我轻轻一跳就越过了水泥台,紧接着一把
拉下了裤衩。令人尴尬的是老二早软了下来,微风拂面中,它丑陋得如同某种通
往异世界的门把手。蒋婶肯定吃了一惊。她向后倾倾身子,表达出了恰如其分的
惊讶,然后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一件衬手的武器。再度扭过脸来,她切了一声,
便揪住门把手轻轻扭了一下。与此同时,那本就红云密布的脸颊上再度升腾起两
轮酡红。

  2000年夏天一如既往地炎热,但奶奶已经很少在楼上纳凉了。按她的说法是
见不得大刚夫妇在周围晃悠,甚至——「简直听不得他们从咱家院里传出的声音」,
「让人憋屈」。我倒不觉得憋屈,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每天晚上雷打不动。隔着
水泥台,大刚一家子也不时出来晾晾。除了偶尔小孩太吵,以及大刚的呼噜声,
也还算合我心意。倒是父亲有点不识趣——那会儿养猪场刚拆,他老闲赋在家,
晚上不躺到十一点决计不下去。这种种障碍使得我的跃跃欲试只能一夜夜地融化
在星光下。只有一次例外,大概是七月中旬的一天。我半夜如厕归来,正好蒋婶
也爬了起来。她说了句什么,就抱着儿子下了楼。之后的几分钟我都在猜测她到
底说了点啥。我甚至想,没准她已经撅好屁股在床上等着我了。但很快,我意识
到这只是每晚的固定程序,也难怪每个早晨楼顶会只剩下我和大刚。后者还要嘿
地拿痒痒挠敲我一下,喝道:「太阳出来哩!」失望之中,蒋婶竟又上了楼。朦
胧月光下,她款款而来,奶子在睡裙里一蹦一跳。事实上,光听着脚步声我就硬
了起来。蒋婶却对我视若无睹。她拈起蒲扇,在大刚身旁站了好半晌。在我几欲
打凉席上跃起时,她两个跨步——并不漂亮,说实话还有点笨拙——搁水泥台上
坐了下来。我一抬手就摸到了她的屁股。起初隔着裙子,后来隔着内裤,再后来
就肉贴肉了。我使劲揉,像是给肉球搓澡,搞得它的主人不满地拍了我一蒲扇。
于是我就钻进了股沟,湿漉漉,黏糊糊,不知是汗还是其他的什么。为了搞清这
一点,我爬起来,抱住了蒋婶。她轻呼一声,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却依旧没停
止摇动蒲扇。我揉搓她的奶子,我说婶,我把勃起的鸡巴顶在她的腰上。除此之
外,我也不知道干点什么了。她伸手攥住我的老二,轻轻撸着,嘴里一个劲地说
不行。我闻着她若有若无的汗腥味。我看看大刚,又看看月亮,最后就射了。那
一阵我几乎每天都在撸管,但还是射了好多,一发又一发,整整一脊梁。喘息未
定,大刚叔就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又是一个。大汗淋漓地在凉席上趴下来时,我
听到他嘟囔:「咋不睡,大半夜发鸡巴神经。」

  而二刚的失踪几乎为我扫去所有障碍,连父亲都加入了寻人队伍。那天母亲
跟蒋婶聊了会儿就下了楼。自然,她没忘警告我要以二刚为戒,免得让人操心。
当时我们已听说三兄弟去游泳的事儿,但二刚的命运尚未纳入上述图景。小孩很
快就睡着了。蒋婶问我听得是啥。我就邀她共赏,结果没两分钟她就表示太难听,
受不了。那时我在听什么呢?多半是九寸钉吧。不听就不听,我一把揽住了她的
腰。她开始挣扎,让我别乱来。我顺手在下腹部掏了一下,她竟恼了,甩开我便
回到了儿子身边。那晚的天黑咕隆咚的,闷得像锅待拔猪毛的沥青。于是我抹抹
汗,仰身躺倒,发誓再也不亲近她了。我甚至检讨那一年来在性上犯下的诸多令
人作呕的错误。作为一名中学生,我是彻底的腐化堕落,被黄色思想侵蚀得千疮
百孔。我完蛋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了风。先温柔,后凛冽,没一会儿索性把
什么东西刮到了我的脸上。我一骨碌坐了起来。是蒋婶,她单脚踩在水泥台上,
攥着蒲扇,看样子妄图再给我几下。「睡得可真快。」她挑开我的耳机,继续扇
着风。或许还笑了笑,但乌漆麻黑的,我看不太清。这话有点夸张,或者说不够
诚实,起码我溜过裙摆看到了蒋婶的白内裤。不等我开口,她说:「给婶挠挠痒
呗。」片刻后又补充道:「没带痒痒挠啊。」我啥也没说,而是看看小孩,以及
扫了眼自家院子。那晚我吃了好长时间奶,就坐在水泥台上。我一手摸屁股,一
手搓奶子,老二则被蒋婶攥在手里轻挑慢捻。每当胡同口响起脚步声,我都会停
下来,望一眼遥远而模糊的繁星。后来我探上大腿,在阴部徘徊了许久。那里的
肥腻和湿润让我汗如雨下。我费力想象它的模样,却总也难脱母亲的窠臼。而它
们当然必不相同。我试图扒下裤衩一探究竟,却被它的主人极力拒绝。她什么也
没说,就是死死拽住内裤,如果我胆敢硬来,她铁定会与我拼命。于是我就抱紧
了她。我叫了声婶,我挺着老二往她的大腿上蹭,我觉得眼前的肉体如此柔软而
光滑,理应有更好的用途。我肯定卯足了劲。水泥楞钝刀般硌着腿弯我都毫无觉
察,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发现它们刻下的道道血痕。蒋婶也抱住我,只顾喘气,却
不说话。她的薄嘴唇就那么张着,我只好贴上去,试着咬了一下。她往后扬扬脸,
或许还摇了摇头。我继续贴上去,又是一下。然后她就咬住了我的嘴,舌头都伸
了进来。肥而滑。什么味道我说不好,只记得我的口条像根木头,而蒋婶的大概
比木头强那么一点。直到感觉她的口水淌进嘴里,我才意识到这是在接吻。一种
莫名的恶心涌上心头,胯下的老二却几乎要爆掉。于是我把她抱了起来,一手托
腰,另一手只拽住了一条大腿。蒋婶一声轻呼的同时开始扑腾。拖鞋应声落地。
然而毫无办法,那会儿我起码一米七出头,蒋婶可能一米六都不到。我像只螃蟹
那样把她搬到了凉席上。她叫了几声林林,便被我压在身下。我继续吻她——也
不能说吻,反正就是在脸上乱蹭。她轻哼着,粗重的喘息像漏气的风箱。当然,
也许是我在喘。我试图脱掉自己的裤衩,有点难。我试图脱掉她的裤衩,也不太
容易。于是我就喘了起来。我撩起裙摆,捏着老二就往里捅。除了大腿啥都没碰
着。这么折腾一番,我就喘不动了。我先是趴在蒋婶身上,后来一个侧身便滚落
一旁。这时我才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我盯着朦胧的星空,一动也不想动。半
晌,蒋婶说:「你太小。」我懒得理她。她摸摸我的脸,继续说:「你太小,婶
年龄大了。这样不好。」我不说话。她好像笑了笑,又唤了声林林,一只手似来
摸老二,但碰着腿侧就没了动静。「我不小。」我告诉她。我侧过身来说:「我
早日过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一瞬间甚至有点绝望。「哟。」蒋婶这下攥
住了老二,轻轻揉着,像等着我说下去。我自然哑巴了。「跟谁啊?你就吹吧。」
我气哼哼地在奶子上摸了摸,却被一巴掌拍开。那就不摸。我再次仰面躺好,只
感到浑身黏糊糊的,连头顶的沥青都仿佛要滴落下来。蒋婶也移开了手。她似乎
在整理衣服。我索性闭上了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认为这晚已经结束时,老
二突然又被捏住。我不动声色,它却快速勃起。「林林?」蒋婶凑在耳边,口气
轻轻的。我拿不准该不该作出回应。「德行,老娘还不伺候了!」啪地,老二给
拍了一巴掌。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还是快速转身将她牢牢抱住。蒋婶头发
不知何时披散开来,软软地埋我一脸。我就顺着脖颈拱了拱,同时伸进睡衣,握
住了奶子。原本我想握住两个,但左胳膊无论怎么搞都分外别扭,只得放弃。蒋
婶哼了一声,先是攥住我手腕,后来就捏住了老二。随着她的撸动,我才发觉自
己顶着一个光溜溜的肉屁股。于是我叫了声婶,就开始挺动胯部。我在屁股蛋儿
上捏了一把,就掰开大腿,只想着快点插进去。蒋婶呸了一声,说:「你别动,
小公狗一样,瞎添乱。」我一动也不敢动。她身上也黏糊糊的,脖颈,脸颊,大
腿,甚至屁股——老二在上面蹭了蹭,就滑入一条沟里。很快,随着一波温热袭
来,我知道自己肏了进去——神使鬼差的是,那一刻我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母亲。
蒋婶轻舒口气,扭过脸来:「一会儿吭声,可别弄进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听见没?」她扭了扭屁股。我只好说:「听见了。」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动了。
「动动啊。」肥臀又扭了扭。于是我就开始动。那种湿滑和紧握感让我越动越快。
拍击声细微却清晰。蒋婶的一条腿搭在水泥台上,在夜色中荡着丝微光。我就伸
手摸了摸。她哼了一声。我嗅着越发浓郁的味道,我叫了声婶,我甚至想去抚摸
她的脸。蒋婶连哼几声,说:「真硬。」正是此时,一辆自行车打胡同口拐了进
来。大概是链条缺油,一路刺刺啦啦,像是一把锉子在我身上划过。划到嗓子眼
时,它就停了下来。我也只好停了下来。蒋婶按住我胳膊,似是想爬起来。穿着
拖鞋的脚步声,门被叩响:「春英!」老二被死死攥住。「春英!人找着了!」
「哎!」蒋婶扭扭屁股,总算应了一声。「楼上呢?」来人站在门口,没动,半
晌才说,「春英啊,先不给你婆婆说,你……你方便下来不?」然而没等「春英」
答话,他就作了自我否定,甚至轻声笑了笑:「算了,就这么个事儿吧。二刚没
了,在三道闸,待会儿就拉回来,我也就顺路报个信儿。」他声音很响,偏又刻
意压低,以至于像个太监。这大半夜的,让人毛骨耸然。我不由一个激灵。蒋婶
也一哆嗦——肥臀都向后拱了拱——依旧是一声「哎」。于是我一泄如注。

  蒋婶的臀是挺肥,现在更肥。但腰粗,现在更粗。我抓住屁股搞了一阵就没
了劲儿。她倒越战越勇,很快就翻身上马卷土重来。如你所料,啪啪脆响,白肉
四溅。「还是年轻好啊。」她说。「鸡巴好。」她又说。「硬啊。」她再次说。
蒋婶主动时就会说这样的话,以便表现出一种享受人生的态度。是的,除了好好
搞一搞也没什么其他乐趣了。关键是,搞一搞总不会让你的人生更糟。现如今蒋
婶的每个毛孔里都分泌着类似的思想。这些不需要交流,你一眼就瞧得出来。被
动时她则会说出另一些话,比如「别叫我婶」,再比如「搞婶的屄」。就这些,
没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不好,但直到今天也没什么新鲜花样。这让我意识
到,人,我们人,一眨眼功夫就会完蛋。无可救药。「想啥呢?」蒋婶伏在我身
上,于是汗也流到了我身上。我在她奶子上摸了摸,没说话。「是不是嫌弃婶了?」
她几乎凑在我的脸上。那双杏眼还是那么大,像汤圆。眼角却已爬上皱纹。我真
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蒋婶一声没吭,撑着床就要起身。我一把拉住了她。我好像
也没其他选择。蒋婶挣扎了几下,便软了下来。她在我怀里趴了好一会儿,后来
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很快大滴眼泪便沾湿了胸膛,却始终没有声音。直到我在她
肩膀上揉了揉,才勉强有些哽咽溜了出来。很奇怪,吱咛吱咛,刹车似的。我觉
得应该说点什么,俏皮话或者安慰人的话,诸如此类吧。偏这当口,手机响了。
即便蒙在地板上的裤衩兜里,依旧吓人一跳。蒋婶翻身卧到了一旁——她立马拉
毯子盖住了身体。我愣了愣,还是跳下了床。是陈瑶。她劈头就问:「啥时候回
学校啊你?」

  回家时天已擦黑。母亲来开的门,她说:「你也不带钥匙。」我表示忘了。
我确实忘了。她又问我去哪了。我支吾半晌,连腿都有点发软。「听你奶奶说去
大刚家了?」母亲撩撩头发,面无表情,「还去哪儿了?充个电都这么久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汗就冒了出来。然而毫无办法,此时此刻我一句话也不想说。
母亲却转身坐到了沙发上。她回头笑笑:「厨房里有蒸菜。」于是我就去厨房吃
蒸菜。刚迈了两步,她又说:「妈等着你去看戏呢,结果也没来。」这下笑意就
更浓了。

               第三十章

  八号宿舍楼在学校西南角,不远就是农林学院的实验田。眼下种了些水稻和
小麦,于是婆娑而昏暗的晚风中便洒满了香甜的芬芳。这让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
起来,只好再次点上了一支烟。此刻我坐在乒乓球台上。不光我,其他一些正值
青春年华的男男女女也三三两两地坐在其他乒乓球台上。更多的人则在身后的甬
道上来来往往。是的,稀松平常得如同任何一所大学校园里的随便一个初夏傍晚。
不过我们还是共同见证了一些事情。比如猪下水般的晚霞尚未散尽时,插秧归来
的研究生们无精打采地从球台间穿梭而过。再比如五楼某阳台上一阵「敲盆打碗」
后,伴着若干嬉笑,有女声喊:「哎!再等等!马上就回来啦!」毫无办法,我
只能等。好在第二支烟刚抽完,陈瑶便出现在阳台上。我冲她招招手,说:「下
来。」声音很低,但陈瑶还是听见了。她说:「噢。」我猜是的。我看了看她的
口型,她说——噢。

  晚饭在西湖边的小饭店。我把蒸菜拿出来,陈瑶吃得小心翼翼。我说:「装
啥装,你啥时候成淑女啦?」她小脸绷了绷,总算笑了出来。于是我就挨了一拳。
她说:「要你管!」这是打楼上下来后陈瑶对我说的第一个非语气词。之前我问
她:「吃饭去?」她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跟着走。好半会儿我又问:「干啥去
了你?这么老半天。」她哼了一声。这一路,直到在饭店门口坐下,两人都没再
说一句话。我倒杯啤酒,问她味道咋样。陈瑶表示还行,「就是蒜放得少,有点
淡」。于是我就给她加了点辣子。她轻蔑地扫我一眼,欣然接受。陈瑶穿了件大
白体恤,领口有点宽,一埋头便露出右侧锁骨和半截白色背带。在等待土豆粉的
漫长时光中,我只能盯着这半汪新月瞧了又瞧。终于,陈瑶忍无可忍地踹我一脚,
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辣椒使她脸上升起一轮红晕,细密的汗珠更是沁上
额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不由有些发愣。而瞬间陈瑶已夺过我手里的啤酒,
一饮而尽。她吐着舌头说:「真他妈辣呀。」递上纸巾的同时,我笑着问她假期
都干了点啥。「宅,」陈瑶回答得很快,舌头灵活地收回又快速吐出,「看电视,
你哩?」「宅。」我也回答得很快,尽管我觉得应该给出更富有创意的答案。然
而晚风拽得柳条四下飞舞,搞得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犹豫半晌,几乎是土豆
粉被端上桌的一刹那,我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补充道:「还有,打飞机。」

  埋头吃饭的整个过程中都没人说话,以至于母亲来电话时吓人一跳。她怪我
到学校了也不报声平安。我也搞不懂怎么会忘得一干二净,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
放下手机时,陈瑶白了我一眼。我说:「咋?」她说:「不咋。」没吃两嘴,手
机就又响了。这次是大波,叫我喝酒,呆逼俨然已高。我只好推脱说有事。「啥
鸡巴事儿?」我能想象他那大舌头在口腔里笨拙地四下甩动,而油腻的狗毛在刺
目的灯光下蓬勃得像久未清洗的锅盖。几乎脱口而出,我说:「论文。」「对,
论文,」我近乎高兴地叫道,「还有论文要写。」我甚至残忍地想到,5 月8 号
就是交论文的最后期限。陈瑶显然也记起这茬,在周遭悠远浑厚的夜色中她整个
人都神采飞扬起来。「对啦,论文咋样了?」她惬意地敲着我的手机,小鼻头亮
晶晶的。送陈瑶回宿舍的途中我无疑是沮丧的。于是前者的欢快便显得过于张扬。
我只好与她拉开距离。直到陈瑶站在甬道上,我才追了上去。她扭脸看看我,没
说话。也许我想说点什么,却也拿不定主意,所以只是朝八号宿舍楼扬了扬脸。
「回去吧。」好半会儿我才说。陈瑶转身就走。即将迈过草坪时她又站住,回过
头来:「你也不问问我咋了?」「啥咋了?」我不假思索。我以为她会说「算了」
或者其他的什么,然而没有。她挠了挠头,索性一把揪开了马尾。黑发铺陈开的
一刹那,人已穿过半张乒乓球台。兴许是尚未开学,这点儿周围竟没几个人,倒
是明明暗暗的宿舍楼里不时溢出些许女生平时难得一见的张狂。陈瑶在球台的夹
缝间七拐八绕,像是在穿越老天爷设置的频频魔障。大白体恤罩下来,再被晚风
鼓起,仿佛真的裹了身道袍。昏暗的路灯下,她愈飘愈远,宛若一尾断线的纸风
筝。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照这么下去,这阵风会把她吹到天上去。几乎条
件反射般,我吼道:「陈瑶!你咋了!」真的是吼,宿舍楼里的声控灯都亮了起
来。青筋暴突中,我甚至有点头晕目眩。陈瑶立定,转身,片刻后朝我狂奔而来。
非常俗气,但事实如此。像颗蒲公英种子,她一头扎进我怀里,柔软而又尖利。
她喘得厉害,我只好吻了下去。那感觉不太好,犹如吃了瓣陈年糖蒜。于是陈瑶
就笑了起来——边喘边笑边给了我一拳,她说:「神经病啊你。」

  第一次邂逅陈瑶时,她也是这么说的。那是去年十月份,我被大波拐去看迷
笛。如他所说,确实不需要门票,但酒水却不再免费。当然,即便如此,也值得
一去。事实上,看着一帮怪逼不知疲倦地跑舞台上跳水时,我确实被唬住了。群
众的海洋此起彼伏,让我恍若溜进了伍德斯托克的录像里。当晚几个同省老乡聚
了聚,其中有没有陈瑶我也没了印象。我兴奋得过了头。第二天新鲜劲就过去了,
吵闹依旧,却没什么我喜欢的乐队。本就是冲着舌头去的,结果他们没来。刘冬
虹和沙子倒是意外之喜。还有老崔,就站在我身边,戴了个棒球帽,边晃脑袋边
吧咂嘴。特别地,因为上火,他嘴角冒了个疖子。老实说,有点傻逼。可惜彼时
大波已有事先走一步,以至于直到今天他也不信崔健会长火疖子。到第三天我就
蔫了,看完美好药店,便行尸走肉般地往车站赶。痛苦的信仰就让他们自己痛苦
去吧。在火车上除了昏睡我满脑子都是木推瓜,觉得好不容易去趟北京没能见识
甚是遗憾。当时我还不知道宋雨喆早他妈跑青海放羊去了。从平阳火车站出来大
概十一点多,我也只能打了个的。那阵学校门前正修路,即便打的也只能坐到学
院路口,往学校得再撒丫子地奔两三公里。于是我就地奔。路灯昏黄而稀落,两
道尽是废弃的老机械厂(如今已是拔地而起中的各色商业楼盘),参差颓唐的砖
墙在深浅不一的步伐中影影绰绰。然后我就看到一个女的,背着双肩包,脚步轻
快。不知出于什么念头——也许是太过油腻与疲惫,我就想凑过去与她同行。结
果该人猛然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尖利的鬼叫,吓得我差点坐到地上。接下来你大
概也猜到了,我快她快,我更快时她索性跑了起来。直到校门口,我才瞅清这个
身着皮夹克的女鬼。她已气喘吁吁,无路可逃,虽然我并不打算找她理论。门卫
来开门时,我自然而然地向门口踱去,与此同时偷偷瞄了女鬼一眼。就这一瞬间,
她飞快地侧身,一巴掌招呼过来。耳光响彻夜空,我猜漫天繁星都惊呆了。「神
经病啊你!」她说。

  再次见到该女鬼就是不久后电音论坛的一次聚会。此协会隶属于机电系,副
会长就是我的吉他老师——学美声的大波。我匆匆赶到时,一眼就瞧见坐在主席
台上的女鬼,不由大吃一惊。很快大波就给我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协会的手风琴
老师,「大一新生哦」。除了冷目相对,我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陈瑶倒也坦
率,她冷冷地说:「早见过了。」就是这样。正如此刻,她扭捏着身子,坦率地
说:「吃了蒜了,不好闻。」但我还是贴上那羞惭的脸颊,双手滑过柳腰,攥住
了牛仔短裤包裹着的俩屁股蛋。阳台上已涌现出若干人头。于是我女朋友轻轻颤
抖了一下。她说:「别。」「咋?」「不方便。」「啊?」「啊个屁,写你论文
去吧!」陈瑶在我手上掐了一把,便迅速退后。与此同时,她说:「要不要脸啊
你。」声音并不大,但阳台上还是有人笑了起来。这些笑声断断续续地溶化在晚
风中,顺带着撩起陈瑶的长发,舞得略显文艺。当然,文艺总不会拖累美,除非
你意识到自己真的大难临头。

  整个晚上我都在搜集资料,别说冰封王座,连毛片也没瞅一眼。相关论文倒
是不少,但都是付费期刊,只能让人干着急。我算是体会到老贺的阴险了——整
整一个月,八节民法课,她都没能催促一下,而是任由自己的学生堕入深渊。好
在有王利明的《物权法研究》,以及我还记得论文题目,夜市结束前拼拼凑凑,
大概码了四五千字。草草吃了点东西,回到宿舍我倒头便睡。再睁开眼时,寝室
里已挤满男屌。联想老爷机被团团围住,NBA 赛场的厮杀声在掺上口水和脚臭味
后生动得让人发不起火来。今天是东部半决赛,篮网客场战活塞。此时上半场刚
结束,篮网领先十二分。这实在出人意料,于是我靠了一声。一时靠声四起。
「你个逼还不知道吧?」若干呆逼回过头来,眉飞色舞。为保持主动态势,我自
然不动声色。结果贱货们也纷纷不动声色。「还有我不知道的?」我小心试探道。
「那就是真不知道了。」大伙兴奋地浪笑起来。「说说呗。」一番唉声叹气后,
我倒是把自己给撩拨起来,只好不耻下问。但压根没哪个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他
们甚至全部转向十四寸屏幕,开始摩拳擦掌。这真是令人忧伤。然而毫无办法,
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大本对基德的一记盖帽让呆逼们欢呼雀跃继而让直播陷入
缓冲后,他们的注意力才不甘地转移到刚才的话题上。「小李和师太掰了。」这
是第一句。「小李吃鸡被逮了。」第二句。「鸡巴毛,谁说是鸡?」这是第三句
——杨刚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整个人呈放射状,「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女的不
是鸡,是三本学院的学生!法律基础课的学生!同志们啊,为李老师默哀吧!」
据杨刚打包票,此消息来自于李阙如,起码得到了后者的权威认证。至于怎么个
认证法,杨刚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总结道:「刚在零号楼走廊里,小李打
前面一过,李阙如的脸就黑了,是带着笑容那种黑!我们可以审慎地推断,归根
结底,此乃一种弑父情结作祟!」

  毫无疑问,以上八卦无论细节如何,于我而言都是个好事。我可以轻松地想
象感情的泥沼令亲爱的老贺痛不欲生,哪还有心思惦记起某个严林、某篇论文呢?
于是我愉快地欣赏完了下半场比赛。活塞也不负众望,在双塔华莱士的严密防守
下,比卢普斯和汉密尔顿大开杀戒,一度打出个17比0 的小高潮。到第三节结束,
活塞已反超四分。第四节连马丁和科林斯都开始基德化,最终95比80,活塞拿下
第二场。午饭时不等陈瑶开口,我便向其八卦了小李的八卦。这令我的女朋友先
是大吃一惊,后又大失所望。她从餐盘上抬起头来,近乎羞愤地质问:「管的多,
你论文咋样了?」这显然是在转移话题,可惜过于赤裸——要知道,陈瑶可是老
贺与小李传奇爱情的铁杆拥护者。如今的滑铁卢之变实在是现实的绝妙一击,而
这苦果总要有人吞下去。所以我得意地宣布:「论文可以放一放了,还是祈祷老
贺保重身体更要紧些。」当然,我也就说说而已,老虎嘴里拔牙的事应该留给更
热情而勇敢的人。遗憾的是,当我午睡醒来准备开码时,另一个选择机会出现了。
呆逼们嚷着去打球。关键是皮球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我手里。一番花样后,我
便被它死死粘住,怎么也甩不开。于是我只能去打球。

  以前一直在西区玩,虽是水泥场,但好歹离得近。眼下为应付教学评估,整
个运动场都在大翻修。毫无办法,我等只能屈尊前往东区。这一奔就是将近四里
地,而且很不巧,几十块老天爷晾尿布般的场地全部人满为患。只能等。我顺着
篮球场溜了一圈儿,熟人还真不少,可见大家都是被逼无奈。绕假山转回来时,
我已打算滚回去写论文了。太阳如此毒辣,把宝贵的青春年华浪费在毫无意义的
拍皮球上是否稍显夸张呢?正是此时,我看到了冯小刚。我是指平海一中的冯小
刚。他一身国米,在草地外的塑胶跑道上踢球。一如既往,大喉结分外夺目。老
实说,我真怀疑这是某种甲亢类后遗症。而他之所以在跑道上踢球,恐怕是因为
近一半球场笼罩在喷头的绚烂水雾之下。学校管理总是这么体贴入微,令人叹服。
当然,归根结底是我这老乡水平有限,不然完全可以加入半场大混战——权当搞
橄榄球了。就这功夫,皮球朝我滚了过来。可惜有点疲软无力,在一米开外的地
方它竟绝望地停止不前。这就比较难办了。如果球在脚下,我当然可以给他们踢
回去,但此时隔着一道铁栅栏——我粗略算了一下,起码需要多走七步。然而冯
小刚已在向我拍手了,他笑着说:「嘿!」于是我只能尽了举脚之劳。他挥挥手
说:「谢谢!」这货大概拿自己当球星了。此外,跟印象中略有不同,他的声音
像极了冯巩。

  准是雷锋精神感动了老天爷,我们总算盼来了一个半场。掺上化工和园林的
老熟人,四对四,三班儿倒。我一直觉得打半场最优人数是八个。六个太松散,
十个太拥挤,只有八个才能达到对抗、配合与技巧的最佳环境。至于我队的水平,
还算尚可吧——一直坐庄,从没下过。后来累得不行,只能下场歇了会儿,我也
得以放了放水。如厕归来,球场已经改朝换代,我竟然见到了冯小刚,以及李阙
如和其他几个阿猫阿狗。其中不乏大高个儿。无法拒绝地,我朝李阙如多瞅了好
几眼。他那头鲜艳的鸡巴毛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令人惊讶。这次是四
对五,冯小刚谦卑地说:「我不会玩儿,啊,不会玩儿,大家忽略我就好。」然
而这种人你没法忽略,像所有蹿上篮球场的足球明星,他们对小动作的迷恋让人
恼火。而狭小的场地又使他们显得过于精力充沛,以至于时常陀螺般地满场乱转。
还要呼朋引伴或指点江山地大声吆喝。对于这种行为,除了小儿麻痹,实在没有
更恰当的称呼了。好在冯小刚不吆喝。事实上除了偶尔的走步嫌疑,他的行为基
本处在可接受范围内。倒是李阙如,仰着老贺一样的方脸,大大咧咧得像个傻逼。
穿着艺术学院十五号球衣的高个儿打得不错,就是放松得有点过分,拿球便是旁
若无人地放三分和勾手上篮。我只好小小地刺激了他一下。十五号马上恼怒地还
以颜色。这下对抗激烈多了。而我从不吝啬于称赞别人,你打个好球,我肯定会
叫好。所以几轮下来,他倒也没了脾气。但李阙如来了脾气,这厮一肘捣得杨刚
蹲到了地上。再站起来时,后者眼泪都掉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
种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无论如何请允许他在施害者身体的相同部位来上力道相同
的一肘。出于公平起见,他马上不动声色地付诸实践。也不能说不动声色,起码
杨刚叫了一声操。于是李阙如就嚎了起来。于是两人扭到了一起。于是大伙急着
拉架。当然,大伙指的是我方,以及冯小刚,对方的其他几位神色颇为不善。我
也只能严防以待。正是此时,一个冷漠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还鸡巴打不打?」
这是我第一次听十五号说话。他坐在篮球架底座上,湿漉漉的中分头垂下来,即
便沐浴着阳光,脸色还是有点惨白。在影视和文学作品中,某类人物在此类场合
的一声吼叫往往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但现实中并不会。两人虽已拉开,张牙
舞爪却没消停。十五号二话没说,操起护臂,扬长而去。就在他起身抬头的一刹
那,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第三十一章

  母亲来电话时,第四节刚开始。马刺落后六分。二十八岁的蒂姆邓肯被四十
岁的卡尔马龙搞得心烦气躁,科比布莱恩特哑火后沙奎奥尼尔正满场撒泼。即便
跑到了阳台上,国产音响迫人的欢呼声依旧不绝于耳。「干啥呢,这么吵。」
「看比赛,咋了?」「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零号楼?老高,大玻璃,」停顿片刻,
「得有三十来层吧?」「四十二层,咋?」我盯着窗户上若有若无的人影,声音
都有点沙哑。「我就搁这儿站着。」母亲笑了笑。或许她并没有笑,但笑意却弥
漫而来,浓郁得犹如此刻身后的阳光。我赶紧洗脸刷牙,完了给陈瑶打了个电话。
当她的声音传来,我又不知说些什么好了。瞎扯一通后,她问我什么情况到底。
我说:「我妈来了。」这下轮到陈瑶语无伦次了。她先说哦,又说妈呀,然后就
没了音。我说喂。「嗯,」她沉吟片刻,又沉默半晌,最后问,「我先不去行不
行?」近乎哀求。出门时费舍尔换下了佩顿,而上一场最后0.4 秒正是前者绝杀
了邓肯。我突然为马刺捏把汗。

  母亲果然在,令人惊讶。每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见到她,我都会有种时空错乱
的感觉。但她确实近在眼前。零号楼的梯形平台巨大而阔气,母亲站立其上,在
被平阳的风拂动头发的同时,又被身后巨大的钢化玻璃纳入腹中。「来了也不提
前说声。」登上台阶时我肯定眉头紧锁。母亲双臂抱胸,笑吟吟的,却不说话。
等我走近,她才拍拍我:「就是要杀你个措手不及啊。」我确实措手不及,只好
吸了吸鼻子。身前的女人香喷喷的,杵这么个地方有点过于夺人眼球。「走啊,
哪儿吃去?」我接过手袋,抬腿就走,在此之前偷偷瞄了一眼玻璃。母亲着一身
银灰色西装套裙,饱满的丰臀在细腰下浮凸而起。她跟着我挪两步,又停了下来:
「急啥,等个人。」「谁啊?」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来了你就知道喽。」风真
的很大,母亲仰脸笑了笑,眼睛都眯了起来。几乎与此同时,她语调一转:「咦,
差点忘了,陈瑶呢,还要藏啊?」「哟,这次没把名儿忘了。」「妈记性是不行
了,生怕再说错名儿把儿子给得罪了,专门拿个小本本抄了几十遍。」我无话可
说,只能切了一声。母亲挽上我胳膊,笑靥如花:「人哩?」「人有事儿,来不
了。」我不看她,却能感到聚光灯一样扫来的目光。片刻后,实在忍无可忍,我
扭脸说:「真有事儿啊。」母亲哼了一声,随后就笑了出来,秀发乱舞中露出晶
莹的耳垂和白皙的后颈。即便笼罩在阴影中,那温润的脸颊也直晃人眼。我不由
呆了呆,然后就看到了贺芳。她骑着自行车,打西侧甬道缓缓驶来。阳光把玻璃
生生切下一块,于是老贺和自行车都开始变形,仿佛冰块在消融。

  见了我,老贺并未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惊讶。这就叫狡猾。她甚至对母亲说:
「严林啊,聪明,好学生一个!」我只好帮她把自行车扛了下去。接下来,我以
为她会拿走属于自己的车。然而没有。老贺挽上母亲的胳膊,便自顾自地朝前走
去。我也只能推着车在后面跟着。正值周末,校园里人来人往。我们仨像某种奇
怪的展览装置,几乎吸引了迎面而来的所有目光。这种感觉很不好。而老贺还要
时不时地扭过脸来,不知是提到了我,还是担心自己心爱的车。老实说她也不算
矮,但跟母亲站一块就如同被削去了一截。这种感觉就更奇怪了。何况老贺屁股
后还长了双眼睛。没错,就趴在雪纺长裤上,冲我一眨一眨。上周六补的是5 月
4 号的民刑两大件。老贺姗姗来迟,匆匆离去。事实上呆逼们曾打赌她老为情所
伤,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复原。所以老贺能来上课已是全天下伤心人的胜利。我
一度以为也是我的胜利。关于论文,她提都没提。课间我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
也没收到任何催促或警告。这让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度过了难关。当然,我也并未
真的打算不写。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不急,我也无需太为难自个儿。遗憾的是到
了周三,我便被老贺一举击倒。毫无防备。临下课时她突然当众说起论文的事,
扬言看来我是准备好挂科了。老天在上,我真的不曾有此准备。我赶忙说已完成,
添上目录索引,周四就能交。又不是毕业论文,要什么目录索引,日他妈的。当
天我夜以继日,东拼西凑,以期能蒙混过关。不料,这直接惹毛了办公室里的老
贺。一声不响地读完全文后,她毫无征兆地上窜下跳起来。她说我「写的是屁」
(原话如此),说王利明王泽鉴都能抄一块,竟然还有拉瓦茨,说我胆大妄为真
是闻所未闻。最后她把那几页纸扔我脸上,声嘶力竭地总结道:「抄都抄不好,
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啊,怎么不去死呢!」她是这么说的。最后一句还重复了一
遍,以示强调。然后大滴大滴的眼泪就砸到了地上。起初我以为是汗,你知道的,
高强度劳动的等价交换物。但后来老贺呜咽起来,我就明白世间本不该有如此汹
涌的汗水。我只好关上了门。老贺扶额在办公桌前坐了许久。我估计得有小半个
钟头。等她起身抹脸,戴上眼镜,再看到我时,似乎有些惊讶。移了移鼠标,她
缓缓坐下说:「两周时间,好好写,没有下次了。」

  一路上她俩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总之唧唧喳喳的,全然忘却了我这个苦劳
力。午饭在校宾馆餐厅。等在包间里坐下,我才发现眼前的两人脸蛋都红扑扑的。
真是不可思议。据母亲说,贺芳跟她在大学里做了三年舍友。那会儿X 大还在平
阳西南角,和省师大背靠背,因为物资匮乏,俩高校难免共享一些资源。基本上
86年以前(母亲说起码83年她毕业之前),整个校家属院都是混杂区。根据每年
入校生的名额,教育部和省教育厅会修修补补见缝插针地安排宿舍。有时连教职
工都无法幸免,不少人甚至要和学生们共居一室。母亲宿舍八个人,省师大和X
大各一半,但法学专业只有老贺一人(事实上整个X 大78届只有五个法学生)。
性格原因,两人走得还挺近,直至贺芳考研去了重庆。那晚母亲还问起老贺的现
状,我便把她与小李的浪漫情事如实相告。我说得很痛快,基于什么心理自己也
搞不懂。母亲起初还笑,后来就怪我瞎扯。我说:「真的,这事儿谁不知道啊。」
「真的呀?」她歪头想了想,最后笑着说,「不早了,洗洗睡吧。」我倒希望母
亲真把它当成个饭后笑话,不然如今急转而下的事态会使我这个八婆分外尴尬。
起码也要保持更新啊。老贺让我点菜,我实在不好意思,就推脱说女士优先。俩
女士研究半天,点了个干锅,外加一只白切鸡。完了老贺仰脸叹口气,看看我,
又转向母亲:「搞了半天,你弄个儿子在我班里!」她想表达出一种幽默,而且
成功了。事实上仰脸挺大胸的一刹那,她就已经成功了。我低头抹抹鼻子,听到
母亲说:「那是,我都监视你两年了,要不是有人泄底啊,我还得监视下去!」
就这么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让两人笑了好一阵。我抬起头时发现她们的脸蛋更红了。

  高校宾馆的星级难免有水分,从装潢之陈旧可见一斑,但菜真的很地道。母
亲的连连夸赞令老贺颇为得意。于是她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关于这个四星级宾馆
的唯一八卦:园林学院前院长雇凶杀妻的故事。此故事与宾馆勉强的牵连就是杀
手的身份——餐饮部的一伙计。即便如此,提到该案人们总会率先想起校宾馆以
及令人谈之色变的藏尸情节。没记错的话,法学第一课老贺便讲过这个刑事案例,
亦如此刻地兴致勃勃。至于某院长,只要加个前字,哪怕短短五年光阴也足以把
他从大部分人的记忆中抹去。我们只知道,这位省十大杰出青年、鲁班奖得主、
前政府智囊主导设计了省地标建筑平阳大厦。而这在事发前当然是恨不得裱到校
门口的荣誉。所幸今天老贺略去了藏尸情节,在感叹了爱情的蹉跎和婚姻的多变
后,她问母亲:「还记得郭晟不?」后者显然没了印象,看看老贺,又冲我笑了
笑。「杨玉玉啊,我上铺那个瘦高个儿,武汉姑娘。」「啊。」「杨玉玉的男朋
友就叫郭晟啊,忘了他请咱在小食堂撮过两次?」母亲点点头,应该是想了起来。
但老贺依旧不依不饶,仿佛回忆的宝葫芦一旦打开便再也堵不住口:「跟杨玉玉
一样,长竹竿儿似的,见人先笑,贼和蔼了,就脑袋有点光,二十多就秃。」老
贺肯定以为自己身处课堂之上,肆无忌惮地手舞足蹈起来。可惜谁也搞不懂她要
说什么。咕咚咕咚地喝下半杯橙汁后,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再次转向母
亲:「郭晟就是那个院长,杨玉玉就是被害人。」

  老贺多么不该在这种场合追求一种戏剧效果啊。上述话语短短几分钟,却使
得气氛骤变,大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包括老贺自己。她饮牛似地喝下另半杯
橙汁,长叹了口气。「命运啊,」母亲也叹口气,随后瞥我一眼,「快吃,鸡都
是你的。」完了她捣捣老贺:「你呀,一点儿没变!」贺老师扭脸笑笑,丰唇抿
了抿,母亲的手机却响了。可能调成了震动,嗡嗡嗡的,有点刺耳。母亲拿出手
机,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短高跟的叩地声使走廊变得空旷。这下我只好独自
应对老贺了。她操起筷子说:「以前给你们说过吧?」我说:「啊?」「那个案
子。」「哦,说过。」沉默片刻。「你不吃藕片?平阳就这个有名了。」我只好
掇了两筷子。「藏得挺深啊你?」「啊?」「啥时候知道的?」「刚知道啊。」
我脱口而出,又觉得这么说不妥,脸瞬间涨得通红。老贺也好不到哪儿去,没准
跟小李在一块她脸都没这么红过。神秘而可怕的青春气息啊。「我跟你妈最铁了
那会儿。」「要不是你妈开车,今儿个可得喝点儿。」「你爸干啥的?」「剧团
我在电视上瞅着了,你妈在学校就唱得好,就是环境不兴这个。」「你属啥的?」
无法想象老贺也可以如此唠叨,我倒宁愿跟她谈谈物权法草案。好在母亲的脚步
声由远及近。我松口气,几乎要侧过身去。它却又停了下来。「喂。」这次声音
有点响,母亲再次走开。我抬头看了老贺一眼,她说:「以后当律师啥样,瞅瞅
你妈就知道了。」话音刚落,母亲便推门而入,速度之快令人惊讶。老贺说:
「大忙人!」「那可不,」母亲笑了笑,捋捋头发,甚至长舒口气,「咦,你俩
是不是都没吃啊?」

  打宾馆出来,母亲说她要和老贺说会儿话。我说那我先走。她看看表,说:
「别走远,二十分钟后回来。」我实在没地方去,只好跑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喝
了罐啤酒。隔着铁栅栏,隐隐能看到她俩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坐着。约莫过了半个
钟头,母亲才来了电话。于是我就往回走。两人已行至雕塑西侧的甬道上。见我
过来,老贺便跨上了心爱的自行车。我说:「贺老师再见。」她笑着说:「别忘
了论文。」我这才发现自己大意轻敌了。果然母亲问起论文。我不晓得她知道多
少,只好避重就轻地「如实相告」。她说:「你是不是太吊儿郎当了?」我说:
「哪有?」她说:「严林你听好了,其他我都由着你,学习上瞎搞我可饶不了你。」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就站在校门口。不知是平阳的风还是其他的什么让她眉头紧
锁。第一次,我发现自己比母亲高了那么多。直到站在毕加索旁,我都没说一句
话。母亲捅我一肘子说:「咋,还生气了?」我确实没生气,于是我说:「我没
生气。」「德性,」母亲拉开车门,「上车。」「干啥去?」「上去再说。」她
在我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为了证明自己没生气,我主动询问老贺跟她聊什么了。
母亲呸一声:「女人家的事儿,你个大老爷们瞎惦记啥?」片刻,她又小声嘀咕:
「你贺老师都分手了,你也不给妈通个气儿。」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忍无可
忍地笑了出来。「你这人真是没一点同情心啊。」母亲瞥了我几眼,脸蛋绷了又
绷,终于噗嗤一声趴到了方向盘上。

  科技市场在北二环,一来一回将近俩小时。装了四台机,家用一台,剧团三
台。母亲问我要不要,我赶紧摇头。她问咋了。我说用不着。倒不是真用不着,
而是众所周知在大学宿舍里电脑就是时间黑洞。打发无聊时光理应用些更高明的
方法。期间母亲接了好几个电话,完了说现在外出邀请越来越多,这半个月都十
来个了。「邀请多还不好?」「人都拿你当戏班子,无非是红白事儿、赶庙会,
顶多有俩仨文化节,跟妈的初衷还差得远啊。」我这才想起正事,遂问评剧学校
的合同签了没。「谈妥了,」母亲笑笑,「过几天在平海有个签约仪式。」我不
由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浑身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而头顶的阳光却生猛有力。
回学校的路上,陈瑶来了个电话。她问我在哪儿。我说车上,马上到。「令堂走
了?」「还没。」「噢。」我想说「噢个屁」,她已挂了电话。母亲问谁啊。我
说陈瑶。她问咋了。我说没事。她白我一眼,好半会儿才哼了一声。然而刚进大
学城,我就看到了陈瑶。她梳了个高马尾,穿一身白边紫叶连衣裙,仰脸站在路
边摊的遮阳伞下。四点光景,校门口没几个人,光溜溜的柏油路亮得像面镜子。
耀眼的风裹挟着地底的热气,扯得五花八门的塑料袋漫天飞舞。这一切搞得陈瑶
分外古怪。我只好靠了一声。

  母亲和陈瑶的历史性会晤已过去十五分钟,我还是有点紧张。我是说我比陈
瑶还要紧张。后者已经可以在母亲面前收放自如了。她吸着雪碧,口齿伶俐地谈
着自己的专业,仿佛真的攥了把名曰大数据的针,即刻就可以在你脑门上搞一下。
现场验收,不甜不要钱。她说的那些名词,那些花花道道,我都闻所未闻,母亲
却听得津津有味。我实在无话可说,除非老天爷允许我抽根烟。母亲停好车后,
第一件事就是和陈瑶握手。她说姑娘真漂亮,陈瑶就红了脸。当然,也没准是太
阳晒红的。随后我们就找了个冷饮店坐下。我快速地干掉一罐啤酒后,只好又要
了一瓶可乐。俩女士则慢条斯理,细水长流。母亲问了问籍贯,又问了问专业。
虽然这些信息我早给她碎片化地呈报过。关于家人母亲却不去问,不知是出于礼
貌还是谨慎。两瓶雪碧见底后,母亲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表达了她想请陈瑶吃饭
的愿望。当然,时间上不大对头,于是陈瑶就笑了笑。她穿着平底凉鞋的脚在桌
底下偷偷地踢了我一下。「这样吧,」母亲看看表,双手并拢握了握,笑容如外
面的世界一样明亮,「你俩要没事儿啊,就陪我逛逛古玩市场,完了请你俩吃饭。」

  古玩市场其实是个旧货市场,包括各种旧书。在旧书业务的基础上,经过填
充扩张,短短几年间它就成长为周边省市最大的书市。最关键的是全,多么冷门
生僻的东西在这儿你都能找到。于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淘书爱好者,没事就瞎转悠。
一如此刻,他们热粥般在身边流淌,令人无比之烦。母亲说她应邀在平海晚报上
开了个专栏,讲一些评剧往事,结果一捋袖子脑袋空空,啥也写不出来。「能抄
点也是好的。」她挽着陈瑶的胳膊,笑容可掬。我嘛,自然只有拿包提书的份。
这一逛就将近俩小时,我不得不提醒母亲把握好时间,她说皇上不急太监急。出
来时天已擦黑,母亲轻车熟路地奔往师大南门。她地精般地说大堤上有家烧烤不
错,搞得我跟陈瑶一愣一愣的。月朗星稀,凉风习习,平海的河水折腾了几百公
里后正在我们脚下绵延。我惬意地打了个酒嗝。陈瑶则盛开得如一朵温婉的月光
花,难得一见。母亲脱去小西服,扎起头发,说她也想喝一杯。于是就喝。这下
连陈瑶也有些肆无忌惮起来。月光茫茫,松软飘忽,笑容皎洁,醇厚似风。我感
到自己几乎要融化在这时代的晚上。后来母亲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明天回去。
完了手机就到了我手里,先是父亲,又是奶奶,说了些什么我也搞不懂。然而挂
电话时,手一抖进了收件箱,不经意的一瞥让我的心脏快速收缩了一下。一条收
于下午两点四十五的短信:今在平海,可否一叙?是个131 开头的陌生号码。短
信只此一条,来电却有十几个,尚存的最早纪录是4 月10号,也就是上次母亲来
平阳那天。搞不好为什么,几乎一瞬间,那个在华联遇到的女人便杀出了脑海。
她圆润的弧度如此刻的夜风般让我的胸腔快速膨胀开来。母亲在给陈瑶讲剧团中
的趣事,两人不时笑得前仰后合。我放下手机,拿起来,又再次放下。我仰头干
下了半杯扎啤。月亮黏糊糊地攀在西边的破城墙上,像什么海底生物的脑袋。陈
瑶假天真,恳请母亲来两句。后者清清嗓子,瞥我一眼,灵巧的的双手水蛇般在
月色下浮起:你看它身埋污泥尘不染,正直挺拔欲擎天,耻于群芳争妖艳,只愿
馨香远近传。

               第三十二章

  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这么能跑。用陈瑶的话说即,简直像头野驴。多年前
曾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于是我就夺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中长跑冠军。那之后
的每一年,但凡我参赛,就至少有一个冠军收入囊中,以至于某教练数次撺掇我
改练田径,直到母亲杀进了平海一中体育组办公室。再见我时,该教练说了两句
话。第一句伸了个大拇指:「你厉害,你妈更厉害!」第二句是在体育课解散后,
他满脸堆笑:「瞅你是棵好苗子,结果你妈拿我当人贩子!」到了大学也一样,
鄙人可谓独立于体育学院的一道亮丽风景。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讲,高校里的总体
竞技水平反倒要差普高一大截。所以奖牌对我来说几乎是手到擒来。3000米预选
赛跑完时阳光正猛,我躲在主席台巨大的阴影下边喘边兜圈子。陈瑶的服务很周
到,又是擦汗又是递水,她扬言「就不劳你们系女生大驾啦」。直到统计结果出
来,我们才沿着铁栅栏朝运动场外走去。起初大太阳让人飘忽忽的,后来毛白杨
和白桦的影子便落了下来。虽然稀薄,但足够我们从白热化的世界窃取那么一点
阴凉。陈瑶有些兴奋——斑驳的光点在小脸上闪烁,使她整个人都闪烁起来——
乃至脱口而出要请我吃饭。正是此时,小树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真的很尖
锐,让人想起肃穆礼堂里的一个响屁。乃是没了鸡巴毛的李阙如。他夹着烟,嬉
皮笑脸地朝我们挥了挥手,那白皙丰腴的方脸使一茬茬毛寸像极了借来的劣质头
套。我多么希望他能再度拥有一头五颜六色的鸡巴毛啊。

  除了李阙如,还有冯小刚、艺术学院十五号、俩略有印象的阿猫阿狗,以及
几位装扮前卫而清凉的女孩。他们或坐或靠地占据着俩长凳和一秋千,毫不介意
地散发出一股游手好闲气息。此气息我熟悉,在整个九十年代它也曾萦绕于以台
球厅或校门口为家的黄毛青年身上。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手腕处用墨水刺上了「愛」
和「勿忘我」,前者则揣着三两画夹,颇有点波希米亚式的艺术家风范。当然,
这些和我无关,冲他们点点头我就继续走。但冯小刚起身叫住了我。他丢下画板,
喊了声严林,几个大步便跨到了栅栏边。我只好停了下来。其他几位艺术家也纷
纷抬起头,开始用敏感而浪漫的眼光探索我和陈瑶。包括十五号——他瞥我一眼,
目光就迅速回到了画板上,至于在画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李阙如甚至尾随冯小
刚,走上前来,准备与我友好接洽。真他妈荣幸之至。「牛逼啊你,不愧是咱们
平海的骄傲!」冯小刚笑着递来一支烟,「今年冠军不用说,还咱们平海人的!」
我犹豫着该不该接过去。哪怕见识浅薄,我也识得软中华。而据我所知,冯小刚
并不抽烟。上次打过一场球后,我又碰到了他们好几次——比过去两年里碰到冯
小刚次数的总和都要多。这也好理解,艺术学院在新区,那里大概才是这些未来
艺术家的活动范围。倒是我院的李阙如,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跟人家搅和一块,像
绿豆糕上的一只黑苍蝇。难能可贵的是他老竟没报复杨刚。事实上,从后来的两
场球上看,两人相互回避,基本无甚摩擦。可惜李阙如和冯小刚水平有限(特别
是前者),反被十五号骂了好几次傻逼。也幸亏十五号辱骂了队友,否则你准会
以为这个大高个儿是个哑巴。此人话太少,老是阴郁着一张白脸,搞得跟谁欠他
三毛钱一样。现在的女性朋友们偏吃这套也说不定,所谓忧郁的艺术家气质,兴
许对便秘有特殊疗效。脸还翻得快。上周四下午切磋时他尚一派和气,昨天运动
会开幕式后再碰着立马变得咄咄逼人。老实说,我喜欢对手硬气,越张牙舞爪越
好,我会一一反击,打得你老服服帖帖。相形之下,冯小刚就愈发和蔼可亲了,
让烟、买水,过于友好和谦卑。打球间隙我们聊过几句,甚至互通了姓名。李俊
奇说「久仰久仰」,「在一中时你就跑得快」,「见你有印象,只是一时半会儿
想不起名儿」。

  李俊奇就是「冯小刚」。此刻他把软中华硬让了过来,并要给我点上。当然,
我拒绝了。我抿抿嘴,摆摆手说:「一会儿再抽。」李阙如则纠正了李俊奇的看
法,他认为即便我夺冠那也是法学院的荣誉,和平海关系不大。然后他笑嘻嘻地
问:「别光顾着跑,你论文写得怎么样了?」这话深得陈瑶共鸣,于是她轻笑了
一声。如你所料,论文事件成了陈瑶的新近胜利,但凡与其意见不合,都会被拎
出来用以佐证她的先见之明。如此一来,我就更加无话可说了。我只能拒绝回答,
我说:「靠。」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倒是小树林里凉风习习,拂得女孩
们的大腿分外白皙。自然,十五号的脸也很白,笼罩在阴影下就越发显得白。他
抬头往这边扫了一眼,目标不知是我们还是操场,但转瞬注意力又回到了画板上。
这货从某个角度看很像陈建军——至少是电视上的陈建军,特别是鼻子和嘴,那
种秀气的高尖和薄,简直一模一样。上次跟李俊奇瞎喷(当然是他喷,我只是碍
于香烟和水,不得不忍受那热情莫名的老乡情谊),我差点问他这十五号谁啊,
然而神使鬼差,偏就开不了口。或许是身后的喧嚣和跳跃的阳光让人心神不宁,
我终究还是把烟衔到了嘴里。李俊奇也得以再次展现了他的友好和谦卑。我吐了
个几不成形的烟圈,问他们画的是啥。「咳,」李俊奇扭头瞧了瞧,胳膊甩得如
同螺旋桨,「瞎玩儿呗,课外作业,没辙啊。」这么说着,他还像个美国人那样
耸了耸肩。你得承认,此人颇有喜剧天赋,一口普通话说得也顺溜,乃至当字正
腔圆的什么平海人从他嘴里吐出来时难免有些滑稽。这点毫无办法,据我所知,
422 军工厂的人都这样。不止是语言,他们有自己的独立王国,吃穿住用都在西
部山区,甚至——如同那匪夷所思的海拔一般,生活水平在整个六七十年代都远
高于本地人。他们曾经有自己的医院、邮局、供销社,小学、初中,甚至高中,
但后来就不行了。其实林彪死后整个422 厂便名存实亡,即便隶属于工业部第七
机械局,主要产出已是些农用机械。至世纪末时,除了无根的语言,他们已和平
海土著无异。而那些死守三线厂的生活更糟。高中时班上就有几个422 的同学,
非富即贵,父母自然是早早下山从良的精明人。

  不过李俊奇丁点儿不会平海话也说不过去,毕竟他的父辈就已走出军工厂,
进入了地方官僚系统。撇开父母,他的语言环境和平海本地人恐怕也无甚差别。
所以当陈瑶问「这是老乡么,一句平海土话都不会」时,除了强调422 ,我也无
话可说。「有几个平海人啊这里边儿?」陈瑶又问。「俩,还是仨。」我丢掉烟
屁股,晃晃脑袋,犹豫着是否要指给她看。身后却猛然响起一串放浪的笑声。也
不能说放浪,但音频实在有点高,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丰润的红唇和裸露的牙床。
浪笑的间隙,女声说:「走吧,陈晨(音),人家快饿死啦!」别无选择,我回
头瞥了一眼。不料十五号也正好瞧了过来,目光交接的一刹那,他叼上烟,薄唇
翁动着:「急个屁呀你!」婆娑的阴影把光斑印在他的脸上,闪烁间竟有些刺目。
我不由眯了眯眼。李俊奇背靠白杨怀抱画夹,笔直的树干使他的脊梁愈显佝偻。
李阙如又冲我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得如同逝去的鸡巴毛。俩女孩也对我笑了笑,
她们的热裤短得大腿根都要露出来,小腿却给网袜裹得严严实实。这古怪的一切
我实在消受不起。而操场上依旧人潮汹涌,伴着越发圆滑而油腻的呐喊声,黏糊
糊的,融化了一般。

       ********************

  阳光很亮,哪怕是照在华联五楼的卫生间门口。牛顿说光是粒子,惠更斯说
光是波,但无论如何它打在人脸上时宛若一层迅速冻结的冰。没准真的是冰,人
们沐浴着鲜活和喧嚣,却似乎又一动不动。整个春光都被冻住了。还有刘若英或
许巍的歌声,蒸腾的水汽和肆无忌惮的孜然味儿。我顺着过道溜达了一个来回,
尽情地欣赏那些琳琅满目而又洋相百出的消费者。生活席卷而来,扑在身上,绵
软而粘稠。然后就有了声音。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在喉头一番滚爬又悄然滑落的
呻吟声,粗重的喘息声。算不上突然,却足以让人猝不及防。我不由一个哆嗦,
乃至连脑袋都晃了晃。于是一对男女便出现在视野中,就在斜对过的电梯间,离
我大概八九米远。女人一身浅黄色短裙,俯身攀住电梯门,母狗一样撅着屁股。
男人腿很长,滑稽地挺动胯部的同时,孔武有力的大手在浅黄色的腰臀间来回摩
挲着。说不好为什么,当他捧住颤抖的肥臀时,就像卡死了一个篮球。我不由自
主地走了过去,或者说,我并没有动,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近。起先雪白的胸脯合
着披肩的短穗在领口里疯狂地荡漾,后来小巧的鼻尖沁出点点香汗,精致的指甲
因用力而渐渐泛白,再后来我在女人的墨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紫色的湖人队
服,大汗淋漓,以及无边的翠绿原野。这令我大吃一惊,险些坐到地上。女人却
叫得越发欢快,发髻披散,红唇盛开,连口涎都耷拉下来。就在我颤抖着手去摘
那个墨镜时,电梯门却关上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过程。我一面提醒自己冷静,
一面去捶打金属门。回答我的是单调乏味的咚咚声和丰富绚烂的「咕叽咕叽」。
我甚至能听到水滴的回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陆永平走了出来。是
的,陆永平走了出来,着一身中国石化工作服,大肚子油光滑腻。他端着黑铁般
的笑,从我体内穿梭而过——根本没容我作出任何反应。母亲背靠酱缸坐在地上,
长发缠绕,水光潋滟,蜷缩着的大腿白得近乎透明。好半晌我才叫了声妈,而就
这一瞬间,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龟裂地面上的一滩水渍。我吸了吸鼻子,
一股浓郁的油呛味扑将而来,令人几欲作呕。挣扎着转过身时,陈瑶刚好如厕归
来。一片朦胧中,她说:「咋了你,睡个觉满头汗,论文还写不写了?」

  当然要写,校运会一搞完,下周四就得会老贺。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和陈瑶
正在阶教二上自习。为此我专门从图书馆借来了萨维尼和拉瓦茨的大部头,从小
商店买来了印着XX大学的厚稿纸。没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能更专注点,而
不止是异想天开地奢望通过纯手工打动铁石心肠的老贺。这当然是陈瑶的主意。
此刻她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捧着一本金田一耕助,不时冲我皱皱眉,一脸嫌恶。
推理小说还有这种读法,也只能惊为天人了。教室里没多少人,除了偷偷摸摸搞
点情调的小男女,就是些考研积极分子。恕我直言,后者的目标历来是早准备早
放弃,「陪考爱好者」已是对他们最大的赞美。自然,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除了
洗洗脸,首当其冲我需要抽支烟。类似的梦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上周末的省
师大招待所。细节记不太清,肯定略有不同,甚至有极大的不同——根据弗洛伊
德的说法,至多我们能记住梦境的百分之二三。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上次的梦更
加彻底而满足:陆永平走出杂物间,穿过一片狼藉的院子,掠行于阳光普照的田
野。刚冒茬的小麦青翠可人,衬得三三两两的坟丘愈发阴森突兀。然而——阳光
普照,安详喜庆,就差鞭炮齐鸣了。于是陆永平便消失于一垄新坟之中。墓碑高
大厚重,让人想到白矮星之类的东西,奶奶站在一旁说:「这可是大老远运回来
的山西黑啊!」醒来时隔壁在操屄,女的鬼哭狼嚎。我大汗淋漓地起身,在床头
呆立了好半晌。月亮透过纱窗映出半张脸,不远处的平河大堤白茫茫一片。有一
刹那,我觉得自己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

  当晚开了两间房,她俩一间,我一间。几次我都有询问母亲的冲动,却又在
自觉荒谬和自我怀疑中节节败退。夜色中我看起来肯定像个屁股生疮的猴子。两
位女士倒很尽兴,特别是母亲,难得一见的少女气息在酒精的催发下几乎要淹没
那苍茫月色。昏暗的走廊里,她俩手挽手,夸张地扭来扭去。穿着短高跟的母亲
比陈瑶高了多半头,凹陷的腰肢在衬衣束缚下盈盈一握,肥臀却投射出丰硕的阴
影,在周遭墙壁间四下乱舞。她开心而放松,一如陈瑶的放浪与形骸。周一早上
一切又恢复如初。母亲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趁陈瑶洗漱的功夫偷问我她「昨晚喝
得不算多吧」。我只好笑笑说还行,没丢人。她一声冷哼就把我轰出了房间。早
饭后,尽管一再拒绝,母亲还是把我俩送到了师大东门公交站。临别时,第一次,
她没有老妈子般凝眉叮嘱,而是摇下车窗冲我们挥了挥手。一路上陈瑶笑靥如花,
却没什么话。直到上了学院路,她才发表了会晤感言:「你妈还真是个大美女啊!
我晕!」我也晕,跟窗外车水马龙的一锅稀粥差不了多少。

  周一上午是民诉课。好不容易熬到午饭后,我才得以查了查那个131 开头的
陌生号码。归属地是平阳。我试图在网上搜索,理所当然,没有任何有用信息。
在呆逼们的呼噜声中,百般犹豫,我终究还是打消了问候对方的强烈念头。下午
四课时排满,房地产法小李再度归来。除了稍稍带点产后抑郁症妇女的神秘气息,
他老一切如常。倒是这块在以往课间被不少女同学叮着的香饽饽,现下乏有人问
津,以至于小李讲起课来温吞吞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好在时不时他要
盯着鼻梁神经质地甩甩脑袋,自我催眠也就此打断。亲爱的小李啊,有些东西就
像眼镜投在鼻梁上的阴影,除非你摘下眼镜,不然再怎么可劲地甩脑袋也无济于
事啊。没错,我是这么想的,我心猿意马,简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当天晚上我
终于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起初在鬼哭狼嚎的楼道里,后来钻进了厕所,最后套
上大裤衩、穿过冬青丛、沿着漫长寂寥的水泥甬道——一直地奔到了操场上。过
了好久才有人接,果然是个男的。普通话,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过三千张老
牛皮。他说:「喂?」我说:「喂。」他说:「那个,你哪位?」我说:「你哪
位?」他就挂了电话,比我预料的还要果断。再拨过去,他说:「喂!」我说:
「喂!」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不想没了声音。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
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于是就没人说话。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很快,他说了声
「有病」就再次挂了电话。就是这样,毫无办法。当时我想的是,如果这是在拍
电视剧,我兴许可以警告他不要骚扰张凤兰。这么一想,我甚至被自己的幽默感
动得笑出声来。那晚月朗星稀,微风拂面,散步的情侣卿卿我我,健身达人们疯
狂地磨损着自己的膝盖。网球场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一种陌生的拉美舞曲。即便
穿着拖鞋,我也奔跑起来。

  抽烟回来,陈瑶正读得入迷。待我坐下,她突然扭过脸说:「你吓死我啦!」
简直吓我一大蹦。论文依旧没写完,倒是陈瑶,几节自习下来看了好几本横沟正
史。我也搞不懂是我在陪读还是她在陪写了。晚上和大波一块吃饭。这逼一如既
往地精力充沛。相形之下,我一俗人都涌出那么一点萎靡不振的高冷气息。酒过
三巡,他传达了两点主题思想:第一,云南有个腰乐队,很有态度,你要听听;
第二,下周PK14要来,咱们队捡了个暖场,好机会啊!确实是个好机会,值得痛
饮几杯!但陈瑶问:「有钱没?」「当然有!」大波甩甩狗毛,一番挣扎后,脸
上升起奇妙的红晕,「没钱谁干啊!你这是在挑衅我们的底线!」是的,不但有
钱,还有免费酒品,前提是先把报名费交喽!灯光浑浊,人声嘈杂,我不由叹了
口气。「啥意思?」大波在我肩膀上狠狠来了一锤,「你这屌状态可别到时痿了!」
我强压下翻涌而上的啤酒,想郑重地请求我的朋友务必放心,鄙人屌硬如铁,怎
么可能痿了呢?然而不等我开口,手机就响了。或许它已经响了好一阵了。是母
亲,她问我干啥呢,一直不接电话。我说:「吃饭,没听见。」「要说你耳朵不
聋,你奶奶估计都不服气。」母亲的笑清脆而绵长,待我在饭店外的台阶上坐下,
她才又拾起话茬,「过两天在平阳大剧院有个演出,你觉得咋样?」

       ********************

  不知有多少仁兄读过《梦的解析》?弗氏理论简单概括如下:

  第一,梦是愿望的实现。焦虑梦的目的就是安慰。比如陆永平之死。

  第二,梦有自己的审查机制,对一些禁忌的情感,只有加以伪装才能通过审
核。比如令人作呕的油呛味。

  第三,联想元素。梦中人可能是多种元素的堆砌,对某种元素的直接联想才
能体现其身份的某一方面。比如篮球。

               第三十三章

  上了公交车,陈瑶还在问那个穿白旗袍的是谁。我说不知道。我真的叫不出
名字。「呵呵,不认识她冲你笑啥?那叫一个甜哟,发神经呢?」路两道的楼盘
鳞次栉比,黑洞洞的窗口在屎黄色的塔吊衬托下像是什么军事掩体。阳光和风把
破烂不堪的红色条幅扯得四下飞舞——上面光溜溜的,一个字都没剩下。我撤回
目光,在陈瑶大腿上捏了一把:「就一选修课老师啊,好像大概可能是姓沈吧。」
如果真要有一个名字,那只能是「白毛衣」了。刚从校门口出来,我们就碰到了
白毛衣。当然,这天气,除非为了捂蛆,没人会穿毛衣,所以裹在她身上的是一
件青色刺绣的白旗袍。唯一的区别是后者的效果更好些——即便暴露在天光下,
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一如既往地凹凸有致。她踏着大学城北街的柳荫娉婷而来,
高耸的乳峰在徐徐跳跃中为眼下肥胖臃肿的午后注入了一支难得的强心剂。于是
恹恹的小贩们都睁大了眼,于是热风撩起她的衣摆露出了半截大白腿,于是我下
意识地瞥了一眼。然后她就冲我笑了笑。当那杏眼樱唇在树荫下闪动开来,我才
得以确认白旗袍就是白毛衣。我也只好冲她笑了笑。我犹豫着是否该点点头,乃
至打个招呼。但陈瑶开口了。她捣我一肘,说:「哟,眼都直了。」如此一来,
我也不好表示什么了。反倒是与白毛衣同行的中年男人出其不意地扫了我一眼,
他停下脚步,问:「这就回去?」白毛衣没回应,甚至没有任何停顿。擦肩而过
时,她的尖头白高跟叩得柏油路面清脆作响,犹如滚烫夏日里的一支悠然舞曲。

  上次见白毛衣时,她就在跳舞。正是那个被三千张老牛皮打磨的周一晚上,
我沿着跑道猛冲了好几圈。起初还照顾着脚下的拖鞋,后来索性把它们穿到了手
上。淡薄的灯光和缥缈的月光交相辉映,我跑起来肯定像只疯狂的螳螂。而等我
大汗淋漓地打草坪上爬起,抄东北对角线往外走时,网球场里的拉丁舞曲就越发
悠扬了。远远望去,铁丝网外人头攒动,丛丛黑影拉得老长,宛若突然冒出的大
型热带植物。神使鬼差地,我竟穿过篮球场,朝以往唯恐避之不及的临时舞场踱
去。当晚四盏路灯齐开,以至于现场亮得有点夸张。二十来对男女埋在热情洋溢
的舞曲中,或坐或立,或动或静。若干女性朋友还要时不时地甩甩脑袋,扭扭屁
股,我只能将其理解为洋相尽出。正中央的空地上,一对男女合着四四拍翩翩起
舞。女的一袭紧身瑜伽装扮,黑T 白裤,曲线毕露。男的——抱歉,我为什么要
注意一个男的呢?与周遭所有庸俗的目光一样,紧盯着女人我已十分吃力。毕竟,
如此狂放的舞蹈恐怕天下少有。真的很狂放,女人绕着男伴旋转、腾挪、扭动,
婀娜多姿,翩若惊鸿。乳房在跳跃,圆臀在颤抖,柳腰水蛇般灵巧。当她夹着男
人大腿抖动起屁股时,理所当然,群众们吹响了色情的口哨。毫无办法,除了打
飞机,我们也只能借助于此来表达自然界的普遍真理。女人却不以为意,白色拉
丁舞鞋踩着坚定而妖娆的步调,柔韧的胴体在音乐中流淌得越发恣意。初夏的晚
风亮如白昼,头顶的飞蛾、脚下的阴影、汗水,乃至女人柔软的沟壑,一切都纤
毫毕现。一曲结束,掌声雷动中,女人微笑着鞠了一躬。我这才发现这具青春而
丰韵的肉体属于我的艺术赏析课老师。她冲场中的男女拍拍手,说:「来来来,
再走一遍,麻利点儿都!」环顾四周后,我终于在众人身后的西南角瞥见了一个
横幅,上书:bachata 推广会。

  我之所以知道白毛衣姓沈,当然是来自于选修课同学的八卦。据他说,这位
沈老师可大有来头,乃是艺术学院数一数二的头头。如此人物,居然面对全校开
选修课,「真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白毛衣固然赏心悦目,至于福不福
吧,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于跑操场上拍会儿皮球。不过选修课也没几节,按两周一
节算,一学期也就十二课时。而艺术赏析课,妙就妙在「赏析」二字,没有系统
理论限制,就像小朋友看连环画,翻到哪是哪。恰好你喜欢草船借箭,那自然津
津有味;你若钟情于小兵张嘎,难保不如坐针毡。过去的两节课对我来说可谓冰
火两重天。先是约翰凯奇的实验音乐和血腥国王的前卫摇滚,她甚至放了一段凯
奇1972年的纪录片——此视频资料着实珍贵,即便看不懂,我也难掩那奔腾而出
的莫名兴奋;后是文艺复兴和古典艺术,又是巴洛克,又是浪漫主义和新旧印象
派,除了埋头大睡,我也无事可做。于是白毛衣便把我叫了起来。一片哄笑中,
她说:「有些同学爱睡觉,那也没法子。但你不能老睡,这课间也跑出去活动活
动,上课再睡也不迟嘛。」我睡眼惺忪地抹抹哈喇子,真不知该作何反应。正如
此刻,陈瑶翻了个白眼:「你倒是个香饽饽,连选修课老师都认识你。」我唯一
的反应就是在她的大腿上捶了一把。「见了令堂该说点啥呢?」好半会儿陈瑶又
扭过脸来。我翻翻眼皮,没搭理她。「你说咱们能赶上看戏吧?」这下就有点嬉
皮笑脸了。我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一副很幽默的样子。MTV 肯定欠我个喜剧表
演奖。

  其实上周四母亲就说要来,依旧是评剧学校的事,得到教育厅备案还是怎么
着。结果不了了之——在二号教学楼前潮涌的人流中,她打电话来说有事,「去
不了了」。就那一刹那,我突然就莫名地松了口气。也多亏了老贺的论文和NBA ,
不然这一周还真不知道怎么捱过去。上周二晚上在大学城的Livehouse 搞了场演
出,没两首——甚至不等大波兴奋起来——那把墨芬6200就断了弦。熬到一曲结
束,老板给找了把琴,高级货,Gibson的Firebird. 太高级了,以至于我拿到手
里滑溜溜的,就像脚上套了双大码鞋,怎么搞怎么别扭。加上老琴的音箱和拾音
器,调了十来分钟音,仍是差强人意。台下的傻逼们蹦蹦跳跳,我汗水汹涌,动
作呆滞,一股气流在胃里龙腾虎跃,险些奔将而出。两首过后,我扔了琴,说不
玩了。如你所料,早对我横眉冷目的大波差点扑上来咬断我的狗腿。我甚至给王
伟超打了个电话。一通逼逼屌屌后,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们厂长一般呆在平阳还是
平海。「狗屁厂长,平钢集团啊,人那是董事长兼党组书记!」呆逼一番吐槽,
然后问,「你问这个干啥?」我支支吾吾,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攒了个
借口,不等撂出去,王伟超就给出了答案。他说不知道!是的,他是这么说的。
沉吟片刻后,呆逼又说:「陈建业嘛,除了职工大会,我们哪见过啊!平阳他当
然有不少产业,养几屋子小蜜没问题,这事儿吧,还得听我们组长老黄给你喷,
那叫一个,啊,酒池肉林啊。」对酒池肉林我没什么兴趣,就想挂电话。但王伟
超叫住我说:「你个逼是不是遇事儿想送礼啊?」我说:「送你妈个逼!」我实
在太粗暴了,有时候难免矫情。

  平阳大剧院位于东北角的新行政区,坐公交车恰好一个钟头。在平阳呆了两
年,这个屡屡见诸报端和荧屏的建筑物我还是第一次见。令人惊讶的是它的实景
居然和照片一样丑,远看就像个倾斜的葫芦。我的审美并不反对建筑物具有葫芦
的外观,但为啥要倾斜呢,我有点搞不懂。据老贺说,此剧院同样出自园林学院
前院长郭晟之手,完工于1997年。原本叫什么香港剧院,没建成就改成了现在这
名儿。老实说,这「大」字还真是神来之笔,在文化上起到了一种壮阳的作用,
以至于此时此刻我真怕它会喷点什么东西出来。荣幸的是,在这儿也能看到平阳
大厦——当然,多亏陈瑶指点。她说:「啧,平阳大厦。」我说:「那就是平阳
大厦啊。」这不废话嘛,那个在骄阳下银光闪闪高达二百来米的巨型阳具除了平
阳大厦还能是什么呢?而平阳大厦里还有个平阳大酒店,全省唯一的白金五星,
依旧是个「大」,令人无语。剧院小广场倒是绿化得不错,种了些叫不出名儿的
阔叶树,这时节竟已有知了聒噪不止。紧贴着葫芦底部剜了个浅水池,二十来个
喷头羊癫疯似地突个没完没了。演出公告牌就立在水池边,《花为媒新编》有三
场,今天下午在多功能厅,明天上午和晚上在歌剧厅。这个新编剧貌似反响不错,
好几家地方报纸都有评论。昨天中午买烟时我瞄了一眼,省都市报文化副版的头
条就是《之经典再创新》——不可避免地,捧得有点过火,什么「立足经典,探
寻时代精神」,太「大」了些。就这功夫,母亲打葫芦后面冒了出来,老远就冲
我们招手。她穿了件米色蕾丝罩衫,下身束一条靛色过膝长裙,一朵大牡丹花娇
艳欲滴。当头第一句,她笑吟吟地问:「你俩看戏不?」

  看戏就免了,听听即可,毕竟演出已过大半。在母亲带领下,一通七拐八绕
后,我们总算抵达了多功能厅的后台。剧团里的老熟人都在,候场的候场,换妆
的换妆,老油条们一如既往地吹牛逼,小年轻们反倒青涩渐褪,越发泼辣起来。
既然我的女朋友来了,那自然前台后台都是一场戏。等满面通红地被母亲领进休
息室,陈瑶偷偷掐了我一把。母亲眨眨眼:「早提醒你俩看戏不,还不乐意,听
话不听音的下场。」有半个多小时吧,我俩一直呆在休息室。不时有人在门口支
条缝,往里窥两眼,或偷偷摸摸,或大大咧咧。前台的唱腔清晰入耳,只是多了
层模糊的厚重感,给原本欢欢庆庆的喜剧平添了几分哀怨。五姑娘舌战张氏夫妇
和阮妈的一场戏直听得人浑身发抖,她唱道:「喜结连理固然好,嫁鸡随鸡怨谁
人?」这就是新编所谓之「新」了,背景不变,主要人物关系与精神内核却已不
可同日而语。结局嘛,王俊卿不舍他的李月娥,张五可追求她的贾俊英,旧人旧
欢,新人新欢,皆大欢喜。令我意外的是张凤棠居然扮演阮妈,唱功没问题,但
在形象上实在有点颠覆经典了。全体剧组人员谢幕时,整个后台只剩下我和陈瑶。
她吐吐舌头,表示这戏听着还挺有意思。我说你这可是后知后觉啊。正待撂两句
补刀,外面响起一连串不紧不慢的嗒嗒声,慵懒得令人牙根发痒。很快,休息室
的门就被推开。来人「呀」了一声,马上就笑了:「林林来了呀,小美女都带来
了,快来来来,让老姨好好瞅瞅!」我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牛秀琴,不由整个
人都愣了愣。

  待演员们卸妆更衣完毕,天已擦黑。这期间陈瑶被牛秀琴炸了个外焦里嫩。
走出剧院大门时,她长舒了口气,颇有几分摆脱老妖婆魔爪的艰辛与庆幸。其实
她给我使了好几次眼色,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一扭头就会瞥见牛秀琴雪白的
大奶。后者裹了件低胸紧身短裙,领结与胸口间连着一抹透明黑丝,半截乳沟清
晰可见。裙子的颜色更是古怪,斑斑点点的,像是印象派画家扔掉的旧画布。哪
怕见识短浅,我也清楚这种在大众审美里越古怪的东西,价格越是不菲。时尚界
就是这么下作,毫无办法。而母亲一直在忙活,又是帮卸妆,又是搬道具,至今
没和我说过两句话。直到刚刚,她才喊我吃饭,又叮嘱陈瑶别落东西。晚餐订在
附近的一家川菜馆,据我老姨说,「它家的海鲜烧烤很厉害」。虽然搞不懂为啥
川菜馆最拿手的是海鲜烧烤,我们还是点了海鲜烧烤。二十来号人,一包间,三
桌。与我们同桌的除了郑向东、牛秀琴,还有团里的两位老艺术家——也没多老,
姥爷的师妹而已,以前在市歌舞团,后来和郑向东一起进了文化馆,当年母亲请
他们出山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偏偏那年平阳某录像厅突发火灾,死伤四五十人
(民间流传已过百,没准你也记得,举国轰动的大新闻,足够人们兴奋仨俩月)。
国务院发文件,加强营业场所整顿,省政府更是信誓旦旦,严格娱乐业运营审批。
所谓「严格」,翻译成老百姓能听懂的话就是:一般情况下,一律暂停各类资格
证的发放。后来我知道,演出团体执照需向文化局申请,经纪机构执照需向文化
厅申请。以火灾为界,之前是耗时,之后几乎是耗命。尽管奶奶早早祭出了牛秀
琴,前前后后还是碾了好几个月。那阵母亲四处奔波,却乏有收获,回到家还得
「不听老人言」,乃至一度想放弃。只是这「演出合同、银行贷款都是小事儿」,
「砸了人家的铁饭碗实在不好交代」。某种程度上讲,没有这几位评剧界老前辈,
就没有凤舞剧团。

  第一茬生蚝上架时,牛秀琴建议母亲讲几句,「反响这么热烈,咱们也是旗
开得胜嘛」。我搞不懂「咱们」是啥意思,这位老姨就是话多,自打坐下,一对
丰唇就没消停过,哪怕是对着镜子拨弄她那大波浪卷时。可怕的是此人就坐在我
左手边,不需要什么特殊举动,大奶也会自动跑我眼里来。可以说,我,作为一
道屏障,牺牲了自己,保护了陈瑶。母亲没接茬,朝另外两桌看了看后,笑着捣
了捣身旁的小郑:「你来吧。」我以为小郑会客套几句,然而并没有。随着「那
我来?」轻轻落地,他人已站了起来。「同志们哪,」拢了拢油光发亮的头发,
郑向东拍拍手,清清嗓子,待周遭安静下来才开始了他的演讲,「同志们哪,这
跑剧团呢,搁旧社会就是杂把式,啊,戏子低贱,下九流,比之底层劳动人民都
不如。到了新社会,经过戏改嘞,有成就,也有失误,啊,我呢,经历过剧团的
辉煌,也经历过剧团的,啊——」他想找词儿,遗憾的是拢了好几次头发也没找
着,于是不了了之:「我是真希望咱们这个文化形式能够发扬光大,传承下去,
啊,这点跟在座的各位一样。大家共勉吧,这次演出很好!最后嘞,感谢文体局
对咱们评剧事业的支持!」对小郑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老这几句把张岭话、
平海话、普通话糅得炉火纯青。只是「感谢文体局」时,他不是盯着牛秀琴,而
是不远嘶嘶作响的生蚝。当然,掌声雷动。牛秀琴伸个大拇指说:「郑哥讲得好。」
小郑笑了笑——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那弧度有点僵硬:「你不来两句?」
「算了吧,」牛秀琴摆摆手,但还是拢拢流苏坎肩,站了起来,「大家吃好喝好,
睡个好觉,明儿个呢,鼓足干劲,到大舞台上让平阳人开开眼!」这么说着,她
端起酒杯:「来来来,都满上,干了这杯!也多亏咱们团长领导有方!」大家都
站了起来,我也只好站了起来。母亲浅笑嫣然,陈瑶则小脸憋得够呛。

  几杯酒下肚,郑向东话就多了起来,唠唠叨叨地讲平阳大剧院的音响系统怎
么怎么好,过去老县城的戏台又如何如何。老实说,挺有意思。于是我就发表了
下个人意见,搞得小郑直呼我懂行。他甚至问我是哪个学校的,读啥专业——同
样的问题也作用到了陈瑶身上。两位老艺术家话倒不多,也就跟陈瑶侃了几句,
夸她长得俊,完了委婉地表示「不来碗汤水面,胃怕是受不了」。牛秀琴吃得不
多,却一个劲地鼓励我多吃点。她说她正减肥,不然可不会跟谁客气。这么说着,
秀琴老姨翘起二郎腿,短裙便缩到了大腿根。我亲姨坐在隔壁桌,右手侧的男人
果然是个驴脸。时不时地,她要扭着身子和陈瑶说几句,老生常谈的长辈关爱。
当我起身送肉递酒时,她突然拽住我的衣角,用高分贝的声音「悄悄」地说:
「可以啊,林林。」满堂大笑中,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瞧见张凤棠没有化妆的脸。
母亲应该很高兴,脸蛋都红扑扑的。除了招呼大家吃饭,她的注意力始终放在下
午的演出上,上座率了、观众反响了、失误了等等不一而足。交谈对象嘛,自然
是她的师兄和师叔。偶有两次撞进那双水汽蒙蒙的眼眸时,母亲都挑挑眉,冲我
身旁的陈瑶努了努嘴。后来我起身派发小龙虾,《寄印传奇》突然响起。很模糊,
像是什么动物的呜咽。再回到座位上,母亲已经走了出去。牛秀琴白酒喝得挺凶,
嚷嚷着要跟我碰杯。推辞不过,我只好满足了她。她问我在学校都干点啥,是不
是很无聊。我说就瞎玩呗。这老姨「啪」地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瞎玩?你
妈交学费就是让你去玩的?」她撑着下巴,丰腴的脸蛋似笑非笑地扬了扬,耳垂
的墨绿吊坠晶莹剔透。就这一瞬间,我发现她脖子右侧的领结边缘露出一朵淡紫
色的斑痕。生猛而腥鲜的空气中,我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

  起身时,陈瑶问我去哪,我说上厕所。走廊里杵着几个闲人,楼下大厅人声
鼎沸。然而没有母亲的影子。我沿着走廊往东踱了两步,偶一转身,却发现她打
西侧楼道冒了出来。紧绷而尖削的灯光下,母亲款步姗姗,摇曳生姿,大牡丹花
似是要从裙子上蹦下来。她问我咋跑出来了。我说上个厕所啊,憋死了。她笑着
捶我一下,怪我这么大了没个正行。就在母亲要进门时,我叫住了她,表示需要
借手机一用。她说:「你的呢?」我说:「没电了呗。」母亲皱皱眉,就把V60
递了过来。她说:「别乱打,不然给妈交话费!」等母亲进去好一会儿,我才打
开了翻盖。不远一个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世间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会
在他那小眯缝眼里暴露于无形。我只好捋捋手机吊坠,以同样的目光回敬了过去。
胖子愣愣,嘟囔两声就撇过了脸。131 当然有新通话记录,从上上个周日到今天
拢共多了五条,最新的,就是刚刚——5 分钟前。其中有一条是本机主叫,最长
通话时间则在上周三下午,将近25分钟。短信一条没有,兴许是母亲删了呢?我
埋着脑袋,把键盘按得劈啪作响。也不知哪来的风,火红的玉石凤凰抖个不停。
我感到手黏糊糊的,说不好是油、烧烤酱还是自己的汗。正是此时,一袭馥郁扑
鼻,我肩膀给人重重拍了一下。如你所料,鄙人险些坐到地上。「干啥呢,」牛
秀琴双手抱胸,笑吟吟地盯着我,「该不是在偷翻你妈手机吧?嘿你个小毛孩,
让老姨给逮着了吧?」搞不好为什么,她整个人如同泡发的鲍鱼,珠圆玉润。我
吸吸鼻子,只觉得眼前的乳沟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

               第三十四章

  冲完凉出来,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好半会儿没人接。挂了再拨过去,还是
没人接。几乎条件反射地,我套上大裤衩,拎上脏背心就冲了出去。阳光折在水
滴上,五彩缤纷,于是我像条落水狗那样抖了抖身子。

  关于评剧,陈瑶表示还能听,「没想象的那么糟」。关于剧团,陈瑶表示挺
有意思,「主要还是平海话听着亲切」。关于牛秀琴,陈瑶说:「你这老姨有钱
啊,那个包可是爱马仕的。」虽然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我还是问:「啥爱马仕?」
陈瑶撇撇嘴,白了我一眼。我不甘心地问她咋知道。「锁头包啊,前年刚出的,
这谁不知道。」我就不知道。对所谓的奢侈品,我一窍不通,也不想通。「得有
个小两万,」陈瑶哼一声,「上次见她拎了个古驰,这回倒好,大升级了。」公
交车上没几个人,晚风挺凶,以至于陈瑶的头发时不时地扑我一脸。「我妈的包
咋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陈瑶显然
愣了愣,然后就大笑起来。等笑够了,她卡住我胳膊:「很好啊,令堂大美女,
哪用得着啥名包啊?」窗外车水马龙流动如火,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
「好哇,」陈瑶掐我一把,「是不是想给你妈买包了?美得你,先把老娘的礼物
准备好再说吧!」是的,她是这么说的。

  早起已九点多,跑操场上溜一圈儿,我便一头扎进了自习室。遗憾的是,直
到陈瑶带早饭过来,我也没挤出俩字。事实上整个上午都好不到哪去,张五可脆
甜的嗓音总是时不时地打脑海里飘荡而出,搞得人烦躁莫名。所幸一番狠拼硬磨,
论文终究是搞定。下午三千米决赛自然毫无悬念。我甚至觉得,如果忽略掉场地
和观众,有生以来我参加的所有比赛都没什么区别。无非是鸣枪起跑,惯性,冲
破终点。还有几乎一成不变的大太阳——我,就是太阳下的一头驴,万般不幸的
是老天爷连胡萝卜都懒得搞了。接下来还差个五千米和百米飞人,捎上西南角的
铁饼和三级跳,也就轮到了校运会闭幕式。趁这功夫我到宿舍冲了个凉,临别陈
瑶还叮嘱我「千万别睡过了头」,「落了奖牌可就亏大发了」。怎么会睡过头呢?
走在鹅卵石甬道上时,我脚步匆匆。至于为什么匆匆,我也说不好,倒是东操场
的欢呼声厚实得像张浸了水的老牛皮,在骄阳的滋润下越裹越紧。于是我又抖了
抖身子,索性小跑起来。

  到平阳大剧院时五点出头。也多亏我兜里揣了俩钢镚. 期间我老觉得母亲会
回个电话,然而并没有。站在葫芦前,我攥着手机犹豫半晌,终究没能按下那个
油乎乎的拨号键。遗憾的是,没人引路你连后台大门都进不去,更别提找到歌剧
厅道具间了。何况离演出开始还有两个半小时,谁知道剧团这会儿在不在呢?整
个剧团下榻在附近的一家平价酒店,昨晚母亲倒是提到过,但确切什么地方我还
真想不起来。跟看门大爷一番唇枪舌剑后,我只能毫无脾气地在门口台阶上坐了
下来。老头却有些没完没了,逮杆旱烟袋把铁皮门敲得咚咚响:「现在的年轻人
就是不守规矩,没有演出证,哪怕天王老子我也不能让你进去啊!上午就有一个,
拽得很嘛,又是谁谁谁的亲戚,又是认识哪个市领导,啊,我让他进去了吗?最
后来了个熟人,结果嘞,还不是把人给领走了?想进去,没门儿!」他这普通话
挺溜,年轻时多半是个知识分子,也难怪浑身上下散着股酸臭,连扑鼻的烟草味
都掩不住。这么一想,我也就原谅了他。于是在老头的长吁短叹和砸吧声中,我
度过了一段难捱的时光。每当有人进出,我都会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再大失所望
地垂下去。老头不忘煽风点火:「走吧,有熟人也不行!」多亏他老吉言,话音
未落,我便看到了小郑。一如既往,他穿着双方头布鞋,腰间的钥匙链叮当作响。
不等我站起来,他便瞪大了眼:「咦,林林来了啊,这演出可还得俩钟头哩!够
积极!」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发觉张岭话竟如此悦耳。

  郑向东把后台摸得很熟,说句不好听的,就跟走在自己家一样。他还在为上
午的演出兴奋,并迫切地希望把这份兴奋传导给我。「这样的舞台才叫舞台嘛!」
他说。「上午的效果太好了,反响也不错!」他又说。「你啊,没来,太可惜!」
和着钥匙链的叮当声,他手舞足蹈。我闷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费了好大劲才勉强
附和了两句。是的,在如此严肃而活泼的氛围中,你总得表示点什么。与多功能
厅相比,歌剧厅的后台确实要气派得多,光休息室就有四五个。然而,空空荡荡,
除了我和小郑再无他人。几乎脱口而出,我问:「我妈呢?」或许周遭太过空旷,
我的声音竟有点发抖,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质问。「你妈啊,」小郑从道具箱里抬
起头来,瘦削的白脸在灯光下更显苍白,「晌午说是跟几个领导吃饭,这会儿在
哪儿我可说不好。」「啥领导?」我吸了吸鼻子。「就这个大剧院的呗,院长还
是啥,还有那个,啊,平阳文化局的,这次巡演也多亏了人家。」除了嗯一声,
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了。两侧墙壁铺延着巨大的镜子,交相辉映间诞下一坨坨斑
驳的光晕,像是古爬行动物落下的眼睛。「这世道啊,也就女同志受欢迎,领导
接见嘞,也是紧着女同志。」沉默片刻,小郑突然长叹口气——他整个脑袋都埋
在道具箱里,以至于瓮声瓮气的。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不容我反应,那张
白脸便仰了起来——小郑笑了笑:「开玩笑开玩笑,有牛秀琴在,我也就没陪你
妈去,咱团里好歹留个镇场的不是?」我没吭声,而是顺着化妆台走到了大厅的
另一头。再回来时,我说:「一顿饭吃到现在。」不高不低,非平非仄,我也不
知道说给谁听。郑向东很快接过了话茬:「也是,没准儿上哪儿逛去了?个个都
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不就是个省会嘛,理解不了。」我只能点头表示认同。
「不过啊,」小郑站起身来,扭了扭腰,「这跟领导吃饭嘞,还真没准儿,以后
你要当了领导,别为难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就成。」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此玩笑并不好笑,事实上我尴尬得脸都涨得通红。好在这时手机响了,我以为是
母亲,结果陈瑶火冒三丈地说:「这都要颁奖了,你人呢?」

  就一个电话的功夫,杀进来五六个人,看到我,他们说:「哟!」我只好冲
每个人都笑了笑。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剧团人马陆续赶到,一番嘻嘻哈哈的调
侃后,大家便忙活起来。毕竟能力有限,帮着把道具箱搬到前台,我也就无事可
做。期间李X 霞给我塞了俩猕猴桃,我小心翼翼地问起母亲,她甩甩胳膊唱道:
「天涯茫茫寻娘亲,娘呀娘呀,你在何方?」满堂大笑中,我握紧猕猴桃,就像
紧握着她的两个奶子。郑向东布置起舞台来就是纯粹的张岭话了,土,俗,不容
置疑。他腰间的叮当声总让人想起年少时光里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歌剧厅的弧形
舞台像艘搁浅的巨轮,对面的观众席在一团团渐次浓重的黑暗中竖起密密麻麻的
墓碑。凝视许久,我终究还是一跃而下,仿佛真有块浅滩等着我淌行而过。母亲
来电话时,我正在座位间辗转腾挪。单调的贝斯弹拨经过巨型穹顶的放大犹如濒
死之人的最后一次痉挛。老实说,吓人一跳。台上的诸位也都扭过脸来,一时之
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她问我咋了,我说有啥事儿,电话都不接。「刚看到,」
母亲的声音和暖如故,「一直在忙,啥时候响的也不知道。」我没吭声,因为我
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林林?」耳畔隐隐传来汽车鸣笛声。「听着呢。」「晚
上演出来不来?明儿个一早咱们可就走人了。」母亲轻笑了两声,我的无名怒火
似乎怎么也燎不到她。「在哪儿呢这会儿?」「咋了?」停顿片刻,「路上呢呗。」
「我在大剧院一个多小时了。」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或许太过用力,连呼吸都
有些急促。

  原本我打算坐在观众席上迎接母亲的到来。她要见到我,必须进大门、上楼
梯、过走廊,必须步入化妆间、四下询问、穿过弯弯绕绕的通道,必须睁大眼睛
在一片黑暗中仔细搜寻,没准儿,她还必须大喊一声:「林林!」然而没几分钟,
我便按耐不住,起身爬上了舞台。刚适应化妆间刺目的灯光,走廊里便传来了高
跟鞋的叩地声。些许熟悉,些许陌生,还有点杂乱。背对着门,我努力使自己瘫
到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梳妆镜前正兀自变老的张凤棠——她饰演阮妈的
唯一优点就是免去了点痣的麻烦。很快母亲就走了进来,并没有说话。倒是牛秀
琴发出了招牌式的笑声,音域宽广而光滑:「忙着哪大伙儿,都吃了吧?可千万
别空着肚子,啊?」理所当然,调侃难免,但反应并不热烈,兴许大家真的很忙。
化了一半妆的张凤棠撇过脸来:「吃啥啊吃,等着牛主任请客呢。」「好说好说,」
一个玫红色肉屁股扭上前来,扇出一缕甜腻的香风,「今晚夜宵我包了,啊?哪
能让兄弟姐妹们饿着!」就在张凤棠的大喇叭开始广播时,一只手按在我肩膀上,
母亲说:「傻啊你,来这么早?」她穿了件乳白色的短袖针织衫,不知是衣服太
紧,还是角度问题,高耸的乳房几乎覆盖了我整个视野。挪开眼睛,我才吐出了
几个字:「去哪儿了一下午?」「去哪儿了?」牛秀琴拉把椅子紧挨我坐了下来,
「还不是见领导?」「一顿饭吃到现在,啥大餐啊?」我把玩着手里的猕猴桃,
头也没抬。「去了趟文化馆——」老姨搭上我的肩膀,调子拖得老长,然后冲母
亲仰了仰脸,「哎,你还别说,搞得真不错嘿。」这么说着,她翘起二郎腿,小
心翼翼地弹了弹贴在我身侧的名贵手袋:「文化局老崔找了几个搞戏曲市场研究
的,开了个调研会,这一趟啊,你妈可没白跑。」母亲没搭腔,而是在我肩膀上
轻捶两下,说:「妈到前台瞅瞅去。」我不置可否,余光却始终丈量着那抹熟悉
的温热。她细腰下是一条黑色阔腿裤,婆娑似风。没走几步,母亲又转过身来:
「哎——陈瑶没来?我说咋少个人。」「她有事儿,」我总算抬起了脑袋,「来
不了。」「噢。」母亲点点头,捋了捋头发,朱唇轻启间却迅速绽开一道明亮的
弧度。

  那晚我在后台坐了许久,周围人忙忙碌碌,牛秀琴喋喋不休。从校园到官场,
从评剧到市歌舞团再到民营剧团,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语从她枚红色的嘴唇中奔
腾而出,再消融于浓郁得近乎糜烂的香水味中。我晃晃脑袋,挥挥胳膊,只觉得
周遭的空气都黏稠得划不开。还有那个橘黄色的什么锁头包,总让我想起剧烈燃
烧的炽焰。母亲一直没消停,打前台回来就开始帮人化妆。她远远问我吃饭没,
我说吃了。母亲皱皱眉,似乎说了句什么,却淹没在鬼哭狼嚎的吊嗓声中。至于
那俩猕猴桃,我解决了一个,另一个被牛秀琴要了去。她吸吮果肉时,一大滴汁
液落在烟灰色的丝袜上,瞬间便蔓延为一汪湿润的湖泊。后来舞台上锣镲交击、
鼓瑟齐鸣,一串杠铃般的笑声后,我亲姨唱道:天上无云不成雨,地上无媒不成
婚。

       ********************

  我以为论文交上去就没事了,毕竟前前后后折腾了快俩月,毕竟我已尽己所
能地把关于本专业的所有热情都注入了那十来页稿纸上。不想当天下午老贺就托
人把我喊了去。在她窗明几净、汗牛充栋的办公室,老贺指出了论文的种种不足,
散漫、拖沓、矛盾——要不是搁在桌子上的几页纸,我真当她说我呢。尔后,亲
爱的老贺请我坐了下来。亲爱的老贺请我喝水。亲爱的老贺面带微笑地指出:
「闪光点还是有的。」她摘下眼镜,眨巴着疲惫的双眼,赞美我在分离原则和抽
象原则上作出的详细论述。「特别是,」她说,「能结合物权法草案,对无因性
理论在我国司法实践上的可行性进行合理论述,这个,很难得。」深陷在老贺的
皮沙发上,我感到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是的,我只身一人,撑一叶孤舟,前面
则是汪洋大海。果不其然,再戴上眼镜时,老贺话锋一转,沈阳普通话便爆发出
了恰如其分的威力。她诚邀我加入她的某个研究生课题组,结合平阳本地实践,
完成一个名曰《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的论文项目。既然是邀请,那就可以谢绝,
我是这样想的,并且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出来。「当然看个人意愿,」老贺挺挺白
衬衣裹着的大胸,兴许还笑了一下,「不过,我倒想听听你妈的意思。」我能怎
么样呢?我只能说:「谢谢您,贺老师。」走出办公室时,我突然意识到,是得
有人关心关心老贺的性生活了,特别是继小李之后。

  每过一段时间,除了在一块喝酒吹牛逼,我们这个名叫掏粪女孩的大杂烩乐
队都会随机性地丧失生命体征。然后大波就会冲出来力挽狂澜。「还想不想肏屄
了?还想不想挣钱了?啊?还有没有最起码的人格尊严啊?」他捏着暴突的血管,
拎一个尺八长的注射器,把混着荷尔蒙、铜臭和大粪的玩意儿毫不怜悯地射入我
们体内。这次也不例外。周四周五两个晚上都耗在了排练房,周六又是四五个小
时,直到鼓手哭着说「再你妈敲下去,晚上胳膊该抡不起来了」,大波遂才作罢。
这个魔鬼。而在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魔鬼是PK14,特别是雷坛坛在酒吧后台给
我们放了两首小样之后。比起上一张《上楼就往左拐》,这几首新歌的进步无法
用言语来形容。毫无疑问,他们步入了大波所说的那种轨道。据雷坛坛说,新砖
的后期混音已在瑞典完成,九月份就能发,之后还会有个全国巡演。除了一声操,
大波再没说一句话。当晚我们演了三首,谈不上好坏。因为跟真正的主角相比,
我们这个暖场乐队实在有些滑稽。Livehouse 里忽明忽暗、水泄不通,这大概是
开业以来人最多的一次,连一向喜欢热闹的陈瑶都抱怨太挤了。令人意外的是,
我竟在台下见到了李俊奇。这货挽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大胸女——还他妈带点婴儿
肥——至于是不是女朋友我就不清楚了。如果她伸出手说「你好,咱们在小树林
里见过面」,我也丝毫不会惊讶。当然,大胸女并没有伸出手,倒是李俊奇给了
我两拳。他吼道:「不错啊,哥们儿!」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星期天恰好是陈瑶生日。中午带她去吃麻辣烫,随便揣了俩糖油煎饼。此君
狼吞虎咽的样子老让我想起去年秋天在小宾馆里被逼吃煎饼的事儿。那个狂风大
作的早晨,在陈瑶的鄙视下,我怒吞了一个半煎饼。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觉得
把眼前的六个都消灭掉也是小菜一碟。结果,我终究是吐得一塌糊涂,直到晌午
嗓子眼里那股甜蜜的油炝味都挥之不去。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种事儿毫无办
法。晚上生日聚会在校宾馆。也没多少人,陈瑶的几个舍友,掏粪女孩全体成员,
加上电音论坛的俩熟人,正好凑一大桌。原本我以为陈瑶她妈会来,谢天谢地,
是我庸人自扰了。然而,蛋糕姗姗来迟令人无比蛋疼。从七点到七点半,我们坐
在散发着学术气质的豪华包间里,除了对喷唾沫竟然无事可做。也幸亏乏善可陈
的装潢和著名的杀妻案提供了些许精神支持,大家才不至于把如坐针毡的饥狼饿
虎形态表现得过于赤裸。用不着害臊,在学生时代发生的所有聚餐都是这么一个
形象,无一例外,也不该有例外。不过蛋糕这茬怨不了我——虽然劳陈瑶提醒我
才想到订蛋糕,当我问去哪儿订时,她却不容置疑地表示早就订好了。所以半个
钟头里,我女朋友跑出去打了好几个电话。愤怒之下,她连我「要不先吃饭」的
建议都置之不理。手机再响时,陈瑶冲我招招手说:「到校门口取一下呗。」

  送蛋糕的女孩很漂亮,就是稍显年轻了点,尽管还不至于被人当作童工。令
人尴尬的是,好说歹说她就是不愿交出蛋糕,非要看什么收据。于是我在前面走,
她在后面跟。作为一名负责任的消费者,我难免对他们在时间把握上的延迟提出
了批评。她似乎嘟囔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懂。进了宾馆大楼,女孩突然喊了一声
严林。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走上前来问:「你就是严林吧?」我简直目瞪口呆。
明亮的灯光下,这小胳膊小腿儿小身子骨撑着的小脸儿上露出一抹熟悉的笑。然
而陈瑶从未告诉我她有一个妹妹,甚至从未提到过。直到切完蛋糕,身旁的这个
鬼马小精灵都会时不时地让我惊讶一下。我老觉得她类似于某种凭空蹦出来的东
西。陈瑶倒是难得的一本正经,直至一坨蛋糕糊到了她的脸上。一片混乱中,我
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自然是母亲。她怪我这周咋不打电话。我愣了愣,说
正准备打呢。「得了吧,」母亲轻笑着,「妈也不指望你惦记,倒是你,好歹也
给家里报个平安。」我吸了吸鼻子,说知道了。「别光知道,我看你呀,就是记
性不好。」除了笑笑,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吃饭了吧?」母亲也笑。「正吃
着呢,你哩?」「我啊,刚演完,正准备开吃。」「还没回家啊?」「明儿个还
有一场,后儿个一早打道回府。」「哦,」我把木地板踩得咚咚响,半晌才崩出
一句,「注意身体啊,妈。」这次巡演绕着周边的几个地级市转了一圈,路途之
艰辛自不必说。「好啦,算儿子还有良心,快吃饭去吧,别耽搁了。」就在挂电
话的一刹那,我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说:「来晚了来晚了,真是不好意
思……」即便隔着电话,也如此富有磁性,就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

               第三十五章

  雨一下就是两天,暴戾而绵长。整个世界一片汪洋。恍惚间,那奔腾不止的
黄色溪流令人不知身处何地。宿舍阳台上的积水一度漫过脚踝,于是鬼哭狼嚎中
呆逼们兴奋地抡起了脸盆。到了周二下午,索性停水停电,值得庆幸的是,也顺
带着停了课。有人在东操场游泳,有人在二号餐厅门口摸鱼,而我们——急不可
耐地打起了双升。这初夏馈赠的礼物青涩、仓促,又不可否认的酸甜。临近傍晚,
母亲来电话说已平安到家,又问平阳雨大不。我说大,成海了都。她叮嘱我可别
瞎跑,老实吃饭。我说知道,我笑了笑,我想故作轻松地说点什么,窗外却一阵
电闪雷鸣。伴着密集的呼啸,铅灰色的天空顷刻间便再次坠满了手指粗的丝线。
真是久违的大雨,近几年都难得一见,当它们瓢泼般扑到楼道玻璃上时,我突然
没由来地一阵心惊肉跳。

  这场雨的最大后果是我等错过了西部决赛的最后两场,以至于在印象里,几
乎不动声色,湖人F4就干沉了森林狼三头怪。不少人曾殷切期望加内特能搞两下,
但至周三上午雨过天晴之时大家又一致表示:总冠军已然被科比收入囊中,铁板
钉钉。理由嘛,强奸案都弄不掉丫挺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种话我就不大同
意,你们这样讲置昌西于何地?就是这个湿润、明媚又泥腥拂面的上午,活塞以
69比65终结掉了步行者。这几乎是系列赛的最低分,其观赏性之低可见一斑。两
个防守型球队上演了一场联防与人防大战,无奈肮脏如雷吉米勒者面对双塔华莱
士也无计可施。这种事毫无办法。下午法医课,一多半时间都在谈马加爵,据说
云南高院的死刑复核已经下来了。多媒体萤幕上频频闪现着铁锤、血迹和尸首,
搞得人烦躁莫名。还有那冗长的司法鉴定意见书,一字一顿地打讲台上蹦下来,
凭空就带着股金属的战栗。窗外有风,梧桐下的残枝败叶伴着碎削的阳光舞得煞
是欢快。我只好多瞧了两眼。恍惚中,隐约想起老贺说过,肖扬立志在任内收回
死刑复核权。「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说完她就笑了。

  没出教学楼,呆逼们就嚷嚷着打球。于是就去打球。可能是憋了三天,操场
上放风的人还真不少。费了好大功夫,我们才勉强挤了个半场。依旧是三班倒,
几个大帽后,随着汗水淋漓,我感到整个人都在徐徐上升。总算有什么东西对头
了。后来上厕所,路过假山时,我便看到了李俊奇。倒不是我眼尖,而是篮球场
上的一身国米实在太过扎眼。难能可贵的是,这货总算换上了一双篮球鞋。既便
如此,走起位来他仍然是个足球明星,那身体的不协调感总让人想起运动障碍症
——我这身残志坚的老乡啊。而当他耸耸肩笑起来时,就纯粹是个相声演员了。
毫无疑问,人群和汗水也无法遏制他奔放的情绪表达。艺术学院十五号也在,打
起球来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当然,这次他没穿系队队服,而是一套耐克,应该
出自科比暑期训练营。据我估计,多半是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国篮野鸡班。如厕归
来,场上已无相声演员,倒是凭空蹦出来个肥墩墩的李阙如。他老唇红齿白,动
作缓慢而僵硬,好好拾掇一番的话,没准儿能当尊佛陀供起来。就我驻足的几秒
钟,腰眼给人捅了一下,他说:「操,咋不玩儿呢?」如你所料,是李俊奇。但
我并没有料到,乃至一时之间有些惊讶。我说:「操,吓我一跳。」

  「你这运动健将也这么神经衰弱啊。」李俊奇笑着抿了口水,又补了一个
「操」。他原本应该坐在篮球架底座上——那里码着一箱脉动。于是他弯腰摸了
一瓶给我,手腕上的珠串在阳光下颇为刺目。老实说,在我的审美里,男的不应
该戴什么饰品,花里胡哨的感觉有点蛋疼。

  当然,脉动我接了过去。倒不是多想占人便宜,而是在球场上这种事儿很难
拒绝。十五号还在挥洒汗水,依旧保持着他的节奏。就这一溜烟儿的功夫,这厮
连放了俩三分。很遗憾,都没进。每次他都要挠挠头,歪着脖子说一声「操」。
我抿了口水,面向李俊奇——肯定皱着眉,嘴角还堆着连自己都搞不懂的笑:
「你也不踢球,整天往篮球场上跑得勤。」

  「我全能啊,看不出来?」这个顶多一米七的老乡抬起他穿着二代乔丹的脚,
做了个射门的动作,完了哈哈大笑起来。很抱歉,他声音太像冯巩,以至于让我
无法控制地想到了驴。没其他意思,在我朴素的童年印象里,冯巩和驴基本可以
划上等号。所以别无选择,我也笑了起来,同样哈哈哈的。十五号轻松地来了个
贴身强打,很漂亮,但有些大材小用。面对这样的矮胖子,我多半会选择勾手上
篮。进球后他貌似瞅了我一眼,当然,也没准儿是另有目标。比如假山下的水坑,
整个操场上的水都涌到了那儿,像是生生冒出个湖泊,微风中还他妈水波粼粼的,
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李俊奇让来一支烟,被我谢绝了。老天在上,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个不抽烟的
人为何总是随时随地揣着这么一盒软中华。他说:「装啥装?」

  「不是装,」我摇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嗓子正发炎。」

  「操,你个吉他手,又不是主唱,没事儿嗓子发啥炎啊?」李俊奇收起烟,
又是哈哈大笑,大喉结都一上一下的。等笑够了,他说:「你们乐队真不错,实
话实说,不比那天的什么PK14差。」

  这话就有些过誉了,让人承受不起。我真想质问他「不差」在哪儿。当然,
只是想想。环顾整个球场后,我告诉他俩乐队根本没有可比性,也不该放在一块
比。李俊奇显然无法认同,他挥挥手,似要说点什么,兴许是一篇二十一世纪中
国土摇神评呢。但我毅然决然地打断了面前的乐评人。冲场上的十五号扬了扬下
巴——他又放了个三分,竟然进了——几乎神使鬼差地,我问:「这大前也是咱
平海的?」

  「那当然了,如假包换,」李俊奇「咕咚」地来了一大口水,「人平海话说
得可溜着呢,起码比我强。」

  「话忒少。」我只崩出了仨字。李阙如运丢了球,我一脚给挡了回去。他抹
抹汗,说:「靠。」就这一会儿功夫,这逼已湿透前襟,俩肥奶甚是可观。十五
号叉着腰站在三分线外,远远往这边瞥了一眼。他那身蓝白相间的训练服在山寨
球衣遍地的操场上分外惹眼。于是我又加了一句:「嘴比屁眼儿都严实。」

  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更不要说李俊奇了。所以,不可避免地,后者
愣了愣,然后「靠」地给了我一拳。「陈晨(音)脾气是怪了点儿,」李俊奇笑
得呵呵呵的,眼却盯着不远处的水洼,「但人还是可以的。」「还有啊,」他压
低声音,拢了拢不短不长紧贴头皮的秀发,「这位可是个大人物。」

  「你不也一样?」

  「差远了,」李俊奇撇撇嘴,索性扭过身来,「咱是小虾米,人大伯可是这
平阳的父母官啊。」说着,他伸出食指,跟手里的水瓶比了比。

  「靠。」我说。我一定表现得十分惊讶。事实上我确实十分惊讶,尽管这份
惊讶多么地多此一举。我仰脸喝了一大口水。阳光浓烈而又稀薄,起码算不上炎
热,周遭的水汽却在悄悄地升腾而起。遗憾的是,肉眼无从觉察。

  杨刚抱怨我一个厕所上到了地老天荒。除了摊摊手,我也无话可说。回去的
路上,篮球场入口摆了张桌子,我以为又是哪个协会在骗钱,不想竟是什么百事
三人篮球赛的报名点。「现在报名就奖励一瓶佳得乐。」服务人员兴奋地告诉我
们。虽然不晓得佳得乐是什么玩意儿,但目测必有解渴之功效,所以呆逼们跃跃
欲试。「你们玩儿,」我摆摆手,摇摇头,「别扯上我。」是的,兴许是一身臭
汗,我有些心不在焉。那莫名的烦躁如眼下不死不活的夕阳般,把我裹得严严实
实。

  当晚难得没课,陈瑶又有事儿回家,大伙儿嚷着喝酒,我也就跟了去。西湖
水我的泪,连湖心小桥都淹了去。呆逼们坐在垂柳下吹牛逼,大水拍着青石板,
腥鲜扑鼻,蛙鸣阵阵。老天在上,我真想脱了裤衩跳湖里游一圈儿。「里面可有
条鳄鱼,」有人提醒我,「小心鸡巴给你咬掉。」一片哄笑中,大家马上开始论
证有多少可敬的院领导在鳄鱼面前丢掉了鸡巴和奶子。后来就谈到了小李,杨刚
说李老师要转校了。没人信,毕竟房地产法和法律文书课上得好好的。「新课程
表已经出来了,傻逼们,」呆逼站起来宣布,「这就是肏老贺付出的代价!」老
实说,他声音过于洪亮了,侧目纷纷中,我老觉得参与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酒足饭饱后,自然是打夜市。联机搞了几局冰封王座,酒劲便褪去,深夜便
降临,寂寞便在烟雾缭绕中变得真切起来。于是呆逼们撸起袖子,开始干正事儿。
这样一个年纪,于大庭广众之下撸管也丝毫不用羞涩。相反,我们还可以交流经
验,共同提高。一派祥和之中,神使鬼差地,我竟百度了下陈建业。原本要搜什
么也忘了,总之各种职业年龄的陈建业涌现而出时,我确实吓了一跳。当然,不
可避免地,鄙人还是依次浏览了妇科医生陈建业、疝气专家陈建业和养猪大户陈
建业。有点振奋人心的意思。接下来,自然而然,我在搜索框里加上了「平海特
钢」。第一条就是平钢冠名CBA 省男篮的新闻——哦,旧闻,去年4 月份的消息,
董事长兼党组书记陈建业身材高大、红光满面,身披小红花在冠名典礼上发言。
「发展体育事业是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陈书记表示,「我们不带头谁带头?」
「企业不能只想着赚钱,利国利民、千秋万代才是立业之根本所在!」「搞嘛,
篮球要搞,足球也要搞,将来条件允许了,我们还要搞乒乓球!」陈书记脸膛黝
黑,比锅底灰强不到哪去,短时间内我实在无法将他和电视上的陈建军联系起来。
往下翻了四五页,都是些面子新闻,无非视察、讲话、产量、指标,再不就是入
股投资、产业并购。对着那张黑脸呆视半晌,灵机一动,我删掉「平海特钢」,
键入了「宏达大酒店」。这下连新闻都没了,就天涯有几个零星帖子,翻来覆去
也不过是王伟超说的那些。倒是有个帖子提到「陈铁蛋」的一个姚姓情妇,说以
前是个警察,「现在抛夫弃子,真是最毒妇人心啊」。眼皮猛跳两下后,我喝了
口水。这些东西,说实话,真真假假吧。

  打厕所回来,我装上电驴,开始下片。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在此期
间,我只好浏览了一会儿万国马桶,蔡春猪阔别两年后发表了新文章《猴子阿姨
的怀春岁月》。瞄了几眼,除了感叹一句廉颇老矣,我也无话可说。至于QQ,没
啥好聊的,我拢共也就二十来个好友,头像一溜黑,当然包括母亲的。号嘛,自
然是我帮着注册的,事实上我真怀疑她有没有用过。本想上摇滚年水几贴,谁知
登不上,我只能退求其次,从网吧影库里找了部电影看。《无间道3 》,其实之
前已欣赏过一遍,难免昏昏欲睡。陈道明磁性的嗓音窜出来时,我猛地一个激灵,
刹那间黑驴脸便打脑海里跳将而出。飞快地,我键入「陈建国」,搜索结果和
「陈建业」差不了多少。加上「平阳」后,各种官腔新闻纷至沓来。第一条就是
平阳市六次党代会上陈建国市委副书记关于整顿和规范房地产市场的发言。看得
出来,对房地产市场的乱象,市委副书记是深恶痛绝的。他提出要牢固树立三个
代表重要思想,「统一认识、加强领导、与时俱进、扎实工作,为平阳房地产市
场打开一个欣欣向荣的新局面」。报道的一角趴了张陈副书记的玉照,白短袖衬
着一张黑驴脸,细目高鼻大嘴,除了瘦点儿,活脱脱是另一个陈建业。在新建的
政府网站上,我找到了陈建国的一份简历。真的是简历,1952年生,1991-1995
年任平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党组副书记,1995—1998年任平海市公安局局长、党
组书记,1996—1998年任平海市副市长、市委常委、武警支队第一政委,1997-1998
年任平海市政法委书记,1998—2000年任XX省公安厅副厅长、党委副书记,2000
年至今任平阳市市长、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2001年至今任平阳市市委副书记、
省常委,没了。简历上的照片要清秀些,可以说比锅底灰白了一点,还架了副眼
镜,嘴角僵硬着,似笑非笑。我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和陈建业一样,网上没有
任何此人的音频或视频资料,至少我没找到。

  这时耳机里叮咚一声,如你所料,有部毛片下好了。我瞄了一眼,文件名是:
熟女大屁股_ 阿姨_ 乱伦_ 妈妈_ 紫菜乃。其实名字很长,展开了起码有五千字,
在此不赘述。梁朝伟在跟陈道明飞射,看起来很假。我犹豫着是否继续搜索下
「陈建军」,胃里却猛然翻腾起一股热流。酸,辣,还有股羊膻味。上周日晚上,
我在校宾馆破败的木走廊里杵了许久。后来,于各包厢的聒噪声中,我给三千张
老牛皮打了个电话。遗憾的是,没响几声就被挂断。再后来,我步入生日会场,
迎面便是一记奶油弹。正是鬼马精灵的陈若男。我做的第一件事儿是猛灌了半瓶
水,正如此刻。然而不等咽下去,杨刚就捣了捣我。他兴奋地叫道:「快看,快
看!」我撇过脸的霎那,一瓶矿泉水从一个白种老女人的屄里飞射而出。面对火
红的肉洞,杨刚捂住鸡巴说:「靠!」

       ********************

  周六一大早就被陈瑶喊了起来。其实也没多早,十点多吧,大太阳晕乎乎的,
让人有点望而生畏。在六号宿舍楼的小花坛前,我再次见到了陈若男。她穿着短
褂马裤,粉红粉红的,像是打哪村跑出来的小丫头。两人就站在悬铃木树荫下,
俏生生的。我欣喜地发现,陈瑶要比她妹妹白上一些。「你咋穿拖鞋?」这是陈
若男的第一句话。我没回答,而是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陈瑶撇了撇嘴,冲
我直眨眼:「就是,今儿个可来了大人物,你穿着拖鞋像啥样?」小姑娘瞅瞅我,
又瞧瞧她姐,小鼻子皱起的同时,刷地红了脸。

  关于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陈妹妹,我的惊讶就像爷爷的口涎般几天几夜都淌不
完。虽然从未问过陈瑶的家庭状况,但这样的近距离突击还是有点夸张了。生活
本应平平淡淡,为什么要搞得这么戏剧化呢?理解不了。我说你有个妹妹也不吭
声,陈瑶说就是要吓你一跳呗。她的笑容比此刻的阳光还要灿烂。陈若男在省实
验中学读高一,一如所有的少女般天真烂漫,目前最大的烦恼是想改名字而不得。
她妈说了,高考前办身份证时再改也不迟。「你觉得我这名儿咋样?」她问。我
又他妈无话可说了。陈瑶也不吭声。「还行吧,」我说,「比我是差了点儿,比
你姐强。」在陈若男的大白眼翻起来的同时,我郑重承诺:「起名儿我可是行家,
有啥意向都可以说出来,晌午你姐管饭就成。」

  X 大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太大。陈瑶提议就在校园里转一圈儿,可这林荫路
怎么也没个头。而我,早已饥肠辘辘。陈若男比陈瑶矮了半头,总体来说姊妹俩
还是颇为相像的。这小精灵口音变化多端,平海话、平阳话、不知名陕西方言以
及夹杂着诸种口味的普通话,一时间我都有些脑仁疼。她问我:「平海有啥好玩
的?」我说:「你不知道?」「上次回平海都几年前了,」小姑娘吐吐舌头,
「那会儿我刚上初一。」我又不知说点什么好了。陈瑶切了一声:「平海有啥好
玩的?!」她用的是反问句。我想了想,平海还真没啥好玩的。水电站,两座山,
刚刚开发的原始森林,或许还有几个河神庙,完了。也没准儿全天下的景区都这
德性,无非山山水水、残垣断壁。于是我叹了口气。陈若男问我咋了。我摸摸肚
子,瞥了陈瑶一眼:「快饿死哥哥啦。」

  午饭还真是陈瑶请客,她说算你礼物送得巧!老天在上,我最不拿手的事儿
除了生孩子,大概就是给女士买礼物了。那天要不是雷坛坛善心大发,挥挥手把
那盘暂定名为《谁谁谁和谁谁谁》的小样赠送于我,第二天恐怕还得头疼。当然,
陈瑶喜欢就好,起码比不称心要强得多。这姐姐就够活泼了,妹妹更胜一筹,可
以说自打在饭桌旁坐下,陈若男的嘴都没消停过。天南海北一通后,她问:「听
说上海F1赛道建成了,你啥时候请我们看比赛去?」不过不同于陈瑶,小姑娘不
喜欢吃辣,这倒令我大吃一惊。「姥姥家顿顿是辣,」她说,「打小就烦。」陈
瑶从碗里抬起头来,吐吐舌头:「你这是拿珍珠当泥丸,忒不识货,懒得说你都。」
我也琢磨着说点什么,母亲来了电话。她说周日要来平阳一趟,得到教育厅补交
点材料。我说啥材料啊。她说管得宽,说了你也不懂。我刚想反驳两句,她又问:
「用不用把你那条薄凉被给捎过来呀?」

  然而,等母亲过来已是下午一点多。原本我还想着能一起吃个午饭。就在校
门口,她说手头事儿多,实在是忙。我好像也无话可说。母亲又问我钱还够不够。
「够!」搞不好为什么,我斩钉截铁,甚至有些生气。「咋了?」她捋捋头发,
笑了笑,「小孩儿一样。」兴许是天太热,眼波流转间,那泛着红晕的脸蛋有种
说不出的妩媚。我拎着薄凉被,满手都是汗。直到把母亲送上毕加索,我都没说
几句话。不是不想,而是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天很蓝,云很大,母亲细腰紧束,
裙摆轻摇。鹅黄色花瓣在藏青色背景下,在玲珑而又丰腴的曲线中直灼人眼。临
走,她让我给陈瑶问好。我说用得着吗,哪有长辈给晚辈问好的。我肯定眉头紧
锁,那隆起的眉峰坚硬如铁。母亲瞥我一眼,没说话。几乎条件反射,我立马裂
开了嘴:「要问好,也是她给你问好啊,不过说起来,人家可等了一上午,结果
你这会儿才到。」母亲也笑,她戴上太阳镜说:「下次吧,我得好好请姑娘啜一
顿。」漆黑的镜面上,我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毕加索刚驶出停车场,我就拦了个
的。司机扭过头来,脑门锃亮。我冲侧窗扬了扬脸,声音都有点发抖:「银灰色
毕加索,871 那个。」秃子哼了一声,就调过了头。我攥紧薄凉被,感到心脏跳
得厉害。

               第三十六章

  除了在影视作品里,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多车,像是一瞬间打四面八方淌了过
来。捷达搅和着稀粥,走走停停。好几次,毕加索消失在视野中时,我都情不自
禁地涌出一种欣慰。我甚至想拍拍面前的光头,径直下车走人。然而秃子是黑暗
中的一道光,总能适时地发现目标——天晓得他的秃瓢在哪个庙里加持过。北侧
路面停了一溜儿工程车,不远彩旗招展,楼盘刚刚封顶。「肏他妈屄。」秃子说。
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可惜并没有。直到驶出学院路,他才说:「这大热儿天
的,抱着条被子。」于是我就开始流汗。我放下凉被,长长地喘了口气。毕加索
近在咫尺,透过玻璃甚至能瞧见母亲的影子。秃子抽抽鼻子,哟了一声。我也吸
吸鼻子,把头扭过了一边。高速路口在西南方向,而此刻,我们正沿着文汇路朝
北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过了多少个路口,光芒万丈中,毕加索驶离了机动车
道。一溜烟儿地,它穿过一隙青石门洞便消失不见,根本没容我作出反应。捷达
慢悠悠地靠边停车,秃子透过后视镜瞟我一眼:「不急,停车场。」搞不好为什
么,他甚至笑了笑,脑门亮得令人发指。一段漫长的等待后,母亲总算和着秃子
的拍腿声走了出来。墨镜没摘,橘色手包斜挎肩头,白色的中高跟凉鞋使她摇曳
生姿,宛若荒漠中猛然冒出的一株翠绿植物。「出来了?」秃子微侧过脸来,马
上又咧开了嘴。「可以啊。」他说。我没工夫搭理这傻逼,因为母亲已步上台阶,
扭身进了家什么茶楼。刚想下车,捷达又往前开了几米,透过旋转木门,站在柜
台前的母亲被我尽收眼底。墨镜捏在手里,俏生生的胳膊白得耀眼。没一会儿,
她转身向大厅楼梯走去。「就20吧,」秃子说,「赶紧的。」同我一样,他也满
头大汗。下车的一刹那,这逼摸摸秃瓢,声似洪钟:「小心点儿兄弟,这茶楼可
不一般,出了后门就是他妈住宿区,日他姐!」

  我搞不懂这秃逼什么意思。不过这地方我还真没来过,目测应该在中央公园
附近,远远能看到平阳大厦。一如既往,巨大的银色龟头直冲云霄,闪闪发光。
大厅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虽然没几个人,但我抱着个薄凉被实在傻逼。事实上
我的目光有点发软,环顾一周后总觉得母亲会突然打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前
台打扮得像春丽,她说:「先生你好。」「你好,」瞄了眼价目表后,我问,
「刚刚那位女士去了哪个雅座?」是的,我是这么说的,简直跟拍电影一样。春
丽表示没听懂。于是我不得不对「刚刚那位女士」进行了一番详细描述。「就是
刚才,一分钟前。」我说。「中长发,披着,刚到肩头,人很白。」我又说。
「穿了件无袖印花连身裙,藏青色,很多鹅黄色花瓣。」我抓虱子般在自己身上
比划着。「对不起先生。」春丽打断我,表示客人信息不能透露。「那是我妈!」
几乎不受控制地,我吼出这么一句。真的是吼,头上的灯饰都在晃动。所有人都
看了过来。是的,所有人。目光焦灼中,我拎紧薄凉被,汗如雨下。

  看了学生证、押了身份证后,大堂经理才放行。那是另一个春丽,奶大臀圆,
一笑俩酒窝。她表示可以带我过去,当然,我谢绝了。「那就赶紧的。」她说。
于是我就赶紧的。踏上木楼梯时,我感到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而不可抑制的咚
咚声像一只巨锤,正毫无怜悯地抡向心脏。A301临街,贵宾雅座。装潢上倒没什
么特别,一溜儿的深红色,镂空花纹,古朴典雅,以至于假得离谱。走廊里焚着
香,没什么人,甚至也没什么声音。我蹑手蹑脚地站在门外,伸长了脖子。摄像
头近在咫尺,然而毫无办法。有女声,很低,轻声轻气的,难免不让人想到一朵
娇羞的花。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我还是涨红了脸。然后三千张老牛皮的笑声就
传了出来,轰隆隆的,像一股无限上升的气流。我攥紧薄凉被,整个人都瑟瑟发
抖。他在谈我们学校,谈法学院,我搞不懂这个话题是什么意思。或许他可以再
说点什么,但我的脸已经渗出血来。电光石火间,砰地一声,我就撞开了门。太
过用力,乃至门又弹了回来,我只好再次推开了它。「干什么的?」屏风后探出
一张脸,并不黑,也不长,相反白白净净,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而右侧还有一
张脸,方正倔强,白皙丰腴,红云密布中绕着几丝惊愕,熟悉却又陌生。正是此
时,走廊里一阵咚咚响,我撇过脸,便看到了愣在当场的母亲。她撩撩头发,说:
「林林?」

  如你所料,有生以来我从未碰触过如此尴尬的时刻。跟它比,小学四年级时
当着全班面坐一屁股屎也根本不值一提。于是,在黑框眼镜的邀请下,我屈尊在
棕色木椅上坐了下来。尽管它高不高低不低,一眼瞧上去就硬得离谱。母亲把薄
凉被放到书架旁的茶几上,扭身坐到了我对面。她的表情我说不好,只瞅一眼,
我便撇开了目光。倒是老贺,看看我,又看看母亲,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
仰脸扶额,白衬衫下的大奶都一抖一抖的。黑框眼镜也笑,虽然他想岔开话题,
但抿了几次嘴,都被一旁奔放的笑声所钳制。老贺有些没完没了。被母亲捅了几
次,她的笑声才渐渐干涸,而那张红脸早已猕猴桃般泪流满面。不甘心地干笑了
好几声后,她搭着母亲肩膀一抽一抽地说:「唉呀妈呀,凤兰啊,隐形眼镜都给
我笑出来了。」除了兀自流汗,我也不知该做点什么好了。黑框眼镜就给我斟茶,
他问:「绿茶还是青茶?」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什么青茶
绿茶,我一窍不通,只好随意点了点头。「崂山绿茶,」他说,「我最喜欢,尝
尝看。」等我抿了一口,他又说:「茶最解渴,苏东坡就有词云,酒困路长惟欲
睡,日高人渴漫思茶,叉叉叉叉叉叉。」当然此人并没有说叉叉叉,但我实在懒
得往耳朵里过,自然就变成了叉叉叉。就是这样。

  就我抿茶的当口,黑框眼镜起身依次给母亲和老贺斟上了茶。「你妈喜欢喝
这太平猴魁。」他说。「贺老师这一笑耗了不少水分,多喝点儿。」他又说。于
是老贺就呸了一声。我瞟了母亲一眼,她也正好瞥过来,那熟悉的桃花眼眸在浑
浊厚重的光线中平静如水。老贺问我咋来了,她的脸还是红扑扑的。这会儿说什
么都分外可笑,不如索性先笑为敬。但母亲捣捣她:「给我送串钥匙咋了,瞧你
那德性!」后者的方脸瞬间又仰了起来。「上大二啊今年?」几乎与此同时,黑
框眼镜突然说。我点点头,又抿了口茶。「我闺女小你两岁,这要在国内啊,明
天正好赶上高考。」他笑得呵呵呵的。我搞不懂高考有啥好高兴的,更不要说打
今年起硬是给提到了六月七号。「哎,对了,我也在咱平阳混事儿,以后有啥问
题尽管开口。」说着,此人双手奉上一张名片。太过夸张。我也只能双手接了过
来。上书:梁致远,建宇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平阳大厦资产管理有限
公司投资部经理。搞不好为什么,此名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以至于我反复看
了好几遍,有种爱不释手的意思。不等我抬头,梁致远就笑着说:「你们学校附
近的楼盘就是我们在搞,大学苑啥的。」等我抬起头,他还在笑:「我跟你妈,
啊,跟贺老师,可都是老同学。」这话我就不爱听,我妈跟老贺是室友,非同学。
如果你跟老贺同学,自然不可能跟我妈同学,反之亦然。当然,我还是点头哦了
一声。

  梁致远身材中等,大背头一丝不苟,皮肤白净而略显松弛。爱笑。这一笑起
来,褶子便如暖流下的鱼群般奔涌而出,只是那昔年的剑眉星目依旧焕发着某种
神秘光辉。我将其理解为一种可悲的中产精英癔症——他们老觉得自己还能搞两
下,其实呢,早他妈歇菜了。他普通话很好,起码我听不出什么口音,所以理所
当然地,梁兄酷爱朗诵诗词。就这一会儿功夫,又是「从来佳茗似佳人」,又是
「飕飕欲作松风鸣」,听得人脑仁疼。最主要的还是那磁性的三千张老牛皮,当
它在这贵宾间荡漾开来,我就害了牛皮癣,浑身痒得厉害。至于席间的话题,我
当然毫无兴趣——除了虚无缥缈的品茶论道,就是浅尝辄止的陈年旧事。偶尔,
话叉子会拐个弯,噗地戳到我身上。也只有到此时,我才会勉为其难地抖落几个
字。母亲话不多,时而低头品茗,时而抬头浅笑,时而也会与老贺拉拉扯扯。但
她就是不看我。一旁的书架里塞了些线装书,至于有没有字,我就说不好了。角
落的花瓶里插着不知道什么花,也没准是什么草,蓬松干枯,比扫帚强不到哪去。
屋子里字画糊了不少,虽然看不懂,我还是认为古玩市场上有熟人的话,这类玩
意儿可以按打批发。也就书架后面的屏风是个亮点,即便窗户紧闭,依旧一片亮
堂。它总是提醒我,此刻,门外,正是炎炎夏日。

  后来梁致远看看表,说要请客吃饭。母亲谢绝了,她说回去还有事儿,再晚
该赶不上了。于是梁致远说:「那就请你俩吃。」是的,他指的是我和老贺。我
希望母亲能说点什么,她却走出去打了个电话。到前台取身份证时,魔性的笑容
又打老贺红扑扑的脸蛋上浮现而出。我这才发现贺老师涂了一种橘色口红,亮晶
晶的,很勾人。值得一提的是,梁致远刷的是贵宾卡,老熟人春丽笑容可掬地说:
「梁总慢走啊。」于是我们就慢走。俩女士在前,我和梁总在后。他搂搂我肩膀,
说:「嘿,小伙子真是高啊。」我真想指指银色龟头告诉他,哪有你们的平阳大
厦高。拐进青石门洞时,梁总问我吃点啥,他说哪哪新开了个日式料理,很不错,
值得一尝。说这话时,他很兴奋,证据之一是我的肩膀被拍得啪啪响。发动毕加
索后,母亲才问我走不走。她戴上了墨镜,长发飞舞却不动声色。这倒让我始料
未及。然而不等屁颠屁颠地拉开车门,我就被热心肠的梁总死死拽住。于是在夕
阳依旧明媚的余晖下,母亲冲窗外摆摆手,便掉头而去。这一刹那快得令人惊讶。
直到梁致远接过薄凉被,我才反应过来。他说:「你看你妈,送个东西,啊,这
颠来倒去还不是送到了这儿?」

  梁总的座驾是一辆黑色凌志LS430.老实说,坐在后座上,我感到屁股都不是
自己的了。这可是比尔盖茨的待遇啊。贺老师要比我稳重得多,正是她帮我打开
了自动按摩。原以为能跟她老聊几句,不想除了透露民商法下周会划重点,老贺
只剩仰脸大笑了。有时候我真怀疑这种笑意是如何被激发进而延续下来的。由老
贺定夺,晚饭最后吃了肥牛。席间梁致远接了个电话,聊了好几分钟。老贺说生
意人就是忙,他说都那些狗屁事儿吧,对不对?说这话时,梁总面向我。神使鬼
差地,我身上立马痒了起来。猛掇了两大口菜后,我问:「建宇很大吧?」声音
有点滑,但足够洪亮、流畅。于是我继续问:「是不是在省内各地都有业务啊?」
「还行,」梁致远笑笑,「这搞房地产呢,看的是钱和人,管理上要再上去了,
想不做大都难,未来啊,可都是房地产的天下。」「这点,早八十年代在海南,
我就悟出来了。」抿了口凉白开后,他又补充道。「哟哟哟——」老贺撇撇嘴,
却没了下文。梁致远就笑了起来。「林城也有吧?」我顿了顿,「还有张玲了,
和县了这些?」「我给你说,这小县城啊,不值得搞,合作商足矣,但林城可是
块大肥肉啊,这两年光别墅群都建了不少,目光要长远点儿嘛,林城,必是未来
的度假胜地!」也许吧,我想。我又猛掇了两大口菜。

  凤舞剧团巡演的倒数第二站就是林城。地理位置不错,X 省唯一的沿海城市
——如果尚能称之为城市的话。可以说提到林城,除了带鱼,就是穷山恶水。西
部平原过于狭小,整个东南部海拔陡升了一二百米,平河在这里不得不向北取道
邻省。要能有个入海口,林城兴许也不会这么穷。九十年代中期传说那里发现了
大型油田,一通炒作之后便销声匿迹。这两年海滨浴场挺火,但季节限制,也就
那几个月。大一暑假我就和父母去过,还真没什么特别印象。晚风熏人,豪车稳
当,兴许有些疲惫,一路上都没人说话。路过先锋书店时,老贺突然叫了一声:
「哎,还记得这个书店不,以前就在师大北门。」「忘不了啊,」梁致远往窗外
瞄了两眼,「那会儿我们老在里边蹭书蹭票,像什么李泽厚讲座,什么《美的历
程》都是在这里边搞的。」话匣子一开,两人便哇哇地没完没了。而我,像被一
记弹弓射中睾丸,心头猛然一片亮堂。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两年三年,四年五年,
在母亲的藏书里我见过类似于「梁致远赠言」的几个字。不是李泽厚的《美的历
程》,就是卡夫卡的《城堡》,再不就是《今天》的某本合集,内容忘得精光,
但无疑是某个白银诗人的几行情诗。只记得诗人名字很长,而赠言者字迹清秀干
瘦,碳素墨水荫在泛黄的纸页上,一如八十年代的老气横秋。

  回宿舍的路上,我绕到操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好半晌才有人接。当头第一
句,她问咋了。平淡如水。我也不知道「咋了」,于是就没人说话。母亲呼吸均
匀,奶奶的哼曲儿声荒腔走板。我甚至觉得能一直这么听下去。直到她喂了一声,
我才如梦方醒。费了好大劲,我说:「妈。」没人应声。大概过了两三秒,母亲
突然就笑了,泉水般清脆。许久,水珠落定,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呀你。」
关于梁致远和老贺,母亲表示他俩正在处对象,「你妈也就给人牵牵绳」。她怪
我下午太鲁莽,又问这一晚上的灯泡亮不亮。除了呵呵傻笑,我也无话可说。问
母亲吃饭没,她说也是刚到家,才洗完澡。挂电话前,神使鬼差地,我笑着说:
「这位梁总不止是老同学吧?」「你想说啥?」「我咋觉着这么眼熟,没准儿在
哪本书上见过呢。」我肯定兴奋得过了头,乃至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嘴。
「少打听,」母亲说,「不然生活费管老天爷要去吧。」

       ********************

  高考第二天就是传说中的金星凌日,上一次老天爷这么玩还是在1882年。遥
远得有点无法想象的年代,你抽完鸦片后可以在炕上肏你那头大如斗的小脚老婆。
尽管各路媒体鼓噪了一两个月,我们还是与它擦肩而过。因为这样一个风和日丽
的下午,无论如何,肉眼凡胎识不得老天爷的把戏。关于此,白毛衣说得好啊。
她说,这么一个自然现象,或许能诱发一个人大脑里的感性思维,但也就仅限于
此。我们不能期望获得更多。这是艺术赏析课的最后一节,回顾了人类历史上的
各类艺术流派。繁华看尽之后,穿着牛仔裙的沈老师总结道:「艺术这东西说到
底是个爱好,老唱高调的那些学院派我看是误入歧途。」虽然似懂非懂,她这话
还是把大伙儿搞得很兴奋。为了这俩学分,没准儿不少傻逼一个月要多掉好几茬
阴毛。

  在这种热烈氛围中,沈老师展示了若干艺术学院的学生作品。摄影、绘画、
雕塑或行为艺术照片。她说,学生拙作,大家见笑了。见笑不至于,但我实在搞
不懂为什么没有音乐作品。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我突然就瞥见了李俊奇
的大名。是的,02级绘画一班。这位老乡的作品是一幅再庸俗不过的裸体画,名
曰《洗头的女人》。确实是个洗头的女人,有长发,有水流,有奶子,有屁股。
画面坑坑洼洼,色彩斑驳迥异,女人肉体丰腴,曲线夸张,一切都流动了起来。
一种新印象派和抽象主义的结合体。当然,对艺术,我一窍不通。也就是说,以
上所言完全是瞎逼胡扯。不过如白毛衣所说,这个作品难得让人眼前一亮。

  就是这个周二晚上,我请乐队哥几个好好喝了一顿。大家说,真是他妈的太
阳打西边出来了。「有啥喜事儿吗?」没有,这世道哪还有什么喜事儿,明早出
门不被车撞死就是天大的喜事儿了。是的,我是这么说的。「还真有喜事儿,」
大波把桌子擂得咚咚响,「咱们哪,关键是赶快录音,起码搞个小样出来,PK14
咋就蹿得这么快,经验啊标杆啊血腥的教训啊。」接下来,这逼从编曲、采样、
歌词、演奏技巧、乃至对平民乐器的热爱上论证了掏粪女孩胜过PK14的120 个地
方,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掌声雷动中,我们又干掉了一大杯扎啤,并一致决定:
录音就录音吧,咱们这种伟大的声音艺术经得起任何形式的摧残。

  周四下午民法课后,我跟大波跑了趟市区。尽管各种明里暗里、光鲜污浊的
录音棚都摸了个遍,结论还是只有一个:拿钱。市场经济,无可厚非,这种事儿
毫无办法。大波为此揪掉了好几根胡子,我觉得莫名其妙,倒不是不值当,而是
哪怕您老化作一只秃鹫,这一万多还是一分不能少。在二号楼前和大波分手后,
我沿着西侧甬道往宿舍走。神使鬼差,就在西子湖畔的标志物前(一块上书「西
湖」的石头),我一抬头便看到了陈瑶。除了陈瑶,还有一个花枝招展的成熟女
人。她们在激烈对峙,面红耳赤的样子令人十分满足。于是我迅速冲了过去。我
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比如大喝一声「呔,纳命来」。然而情况不太允许,我的从
天而降似是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唇枪舌箭,足有一两秒都没人说话。翻了翻眼皮后,
陈瑶才拉住了我。她说:「你咋来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在我足以看清女人外
貌衣着的情况下(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了身白色亚麻套裙,左手攥着黑色
手袋,右臂上托一件白色亚麻坎肩,腿裹黑丝,脚蹬黑色松糕凉鞋),陈瑶又说:
「这是我妈。」兴许是天太热,我女朋友满面通红,嘴角都起了个水泡。

               第三十七章

  搞不好为什么,整整一周我都有点亢奋莫名。饭量大,嗓门高,睡眠好,乃
至动作浮夸,思想积极。总之一切都欣欣向荣,充实得我几乎忘记了做梦的滋味。
在陈瑶看来,这是一种甲亢的征兆——「我看你是想竞选学生会主席了。」她说。
但杨刚并不这么看,他认为我是屁眼给人充了气,「一巴掌拍下去能蹦个丈八高」
就是明证。说这话时,他试着拍了拍我,然后笑眯眯地宣布:「百事三人篮球赛
是面向广大青年篮球爱好者的盛大赛事,特别适合你这种有理想、有担当、性饥
渴、干劲足的青年才俊!」如你所料,为了几瓶什么佳得乐,这帮狗娘养的硬昧
着良心把我给扯了进去。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我不由一声怒吼。而呆逼
早已飞窜出门,蛙鸣般的嗓音肆无忌惮地在走廊里跳跃:「冠军奖金一万块,斯
伯丁一个,Answer七代一双,纪念球衣一套……」真日他妈的。

  不光我,活塞五虎也比较亢奋,总决赛跟湖人战了个二比一。比分倒没什么,
关键是场上的碾压态势多少让人猝不及防,呆逼们不由都傻了眼。老迈的马龙完
全跟不上拉希德的节奏,佩顿被亲爱的昌西耍得团团转,焦头烂额的科比面对普
林斯的长臂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窝火。伟大的拉里布朗使禅师的豪华F4变成了一
个笑话,也就奥尼尔这条肥老鼠尚能在低位上沾点光。杀出重围的西部大亨面对
凶狠的东部草莽,这还没扛两下呢,一身肥油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当然,
既便如此,大家还是抹平阴影,咬牙坚称奥布莱恩杯必然属于科比,哪怕他是个
强奸犯。遗憾的是,前阵子甚嚣尘上的那些诸如饭缸盛屎、十顿拉面、五十块充
值卡之类的赌注突然就销声匿迹,再也没人提及。可以理解嘛,形势不明朗的时
候,我们总要稍息片刻,静待乌云过去。

  三人篮球赛的正式报名点设在体育馆一楼。周五下午刑诉课后,我等怀揣学
生证和复印件,欣然前往。瞄了瞄报名表,简直吓人一跳。大伙儿对金钱实在太
过热忱,按一队四个人算,参赛队伍保守估计也有四五十支了。这将是怎样的一
场鏖战啊。我不由整个人都打了鸡血,当下就要蹦个八丈高。接着自然是去打球。
就在通往东操场的甬道上,一不小心我们就碰到了艺术学院的几个老熟人。当然,
也没多熟,是不是老乡都不好说。他们在左,我们在右,前后隔了大概七八米远。
十五号一身白色耐克,走起路来也是慢条斯理,像朵迈着太空步的白莲花。这自
我陶醉得怕是有碍观瞻了,我认为他的跟腱多半有毛病。李俊奇要顺眼得多,他
老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大喉结在逼逼屌屌中,在半死不活的阳光下异常夺目。
甚至有点摄人心魄的意思。只是深陷大高个中,对这位多才多艺的老兄来说多少
有点残酷。法学院的李阙如不在,难得不在,不然巴普洛夫的口哨早该应声响起
了。然而毫无办法,在篮球场入口的拐弯处,他们还是发现了我们,继而理所当
然地打起了招呼。十五号的招呼是皱着眉的冷眼一瞥,六号斯伯丁在他指尖转得
飞快。李俊奇的招呼是一声「靠」,他热情洋溢地叫道:「好久不见啊,最近都
没打球啊,靠啊。」作为回应,我也只能「靠」了几声。

  老实说,我打球不挑人,只要水平还过得去就成。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艺术
学院这几位了,特别是大前,老是隔三差五地带点小情绪,跟他妈娘们来事儿一
样。我只能将其理解为官宦子弟的忧伤,简单说就是类似于三千佳丽深宫幽怨的
一种高级病。只可惜场地有限,又恰逢某学院大一女生在上篮球课,辗转腾挪几
次后,也只好屈尊跟他们拼了个半场。打一开始十五号的挑衅意味就很明显,慢
悠悠地低手上篮,旁若无人地超远三分,几回合后这货索性来了个空中接力。是
可忍孰不可忍!当他再次突进来时,我只好友情赠送了一记火锅。说惊天大帽也
行,可能他没有料到,也可能我手劲略大,皮球咚地呼到十五号肩膀上,飞出了
界。如你所料,接下来就好戏连连了,哪怕真是一潭死水,这会儿也给搅活了。
十五号像只好斗的公鸡,死死盯防,步步紧逼,别提有多来劲。原本我也无意跟
他单干,无奈手感太好,只能刷了几个球聊表心意。十五号马上在相同的位置还
以颜色,可惜他老水平有限,一个球都没进。于是那张惨白的脸就涨得通红,球
风也愈发粗犷凛冽。为了避免可怜的老乡昏厥过去,我不再投篮,转而给呆逼们
喂球。相应地,对方开始人盯人,这下场面着实精彩了许多。

  接连两轮,我队都以大比分轻松取胜。论平均身高,我们要差点儿,论技术
协调性,大家旗鼓相当。不过胜败嘛,乃兵家常事,李俊奇尚且嘻嘻哈哈,十五
号却有些恼火,指责队友漏人。「特别是你,满场瞎晃个啥劲儿啊,盯紧你的人
不就得了。」他坐在篮球架底座上,面向站在一旁的李俊奇,「脑子进屎了吧你!」
老天在上,这是我第一次听这位陈兄讲出如此长的一句话,通俗刻薄,讽刺幽默。
要不是顾及老乡情面,我兴许早就拍着大腿哈哈哈了。值得一提的是,他用的是
普通话。而李俊奇的回答自然也是普通话,他抬起叉着腰的右手抹了抹汗,说:
「靠。」又过了两三秒,他才甩甩手,笑了笑:「知道了,我是踢球踢惯了,管
不住自己的腿。」说这话时,他晃着脑袋,甚至冲我挤了挤眼。十五号还想说点
什么,远方却传来了李阙如的呼唤。真的是远方,得隔了四五个篮球场,但我一
眼就瞧出这逼抱在胸口的是一箱脉动。对方群众顿时欢欣鼓舞,说兴高采烈也不
为过,他们大呼:「你可鸡巴来了!」十五号很镇定,平阳的风也很配合地把他
的头发搞得很飘逸,这样看起来多少有点小帅。直到李阙如哼哧哼哧地递上一瓶
水,他才说:「你鸡巴是不是现做的?」我连放了俩三分才掐断了自己几欲奔腾
而出的笑意。李俊奇给我递来一瓶水,当然,我谢绝了——一瓶怎么够五个人喝
呢?对手有水喝,我等只能舔着嘴唇干瞪眼,这球是没法玩了。

  当晚就下起了雨,还恬不知耻地连累了周六。原本我打算上网抄篇乐评,把
艺术赏析课的期末考核搞定。如你所料,白毛衣还留了一手,在几乎所有人都笃
定已牢牢攥紧学分时,她笑吟吟地给我们布置了作业:随您高兴,随便任何艺术
方面的感想都可以,总之,这是本选修课成绩考核的唯一依据。老实说,有点不
厚道,然而——毫无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更没办法的是,不等我洗漱完毕,
大波就来电话,质问我「是不是忘了」。我说:「啥?」「找录音棚啊!」他说,
「下雨就不用录音了?」这一跑就是一上午,好话说尽也是扯淡,尽管还都是Livehouse
老板介绍的熟人。我不由想起当年U235和盘古往《自由音乐》寄小小样的故事,
乃至情不自禁地向大波提议:「要不咱也搞点小小样?完了给他妈杨波颜峻张晓
舟这些狗逼寄过去。」后者不置可否,到大学城下了公交车才说:「你这是异想
天开!时代变了!」至于时代怎么就变了,他紧咬牙关,誓死不说。中午叫来乐
队哥几个,拉上陈瑶,吃了顿热气腾腾的驴肉火锅。一点小酒自然免不了。大波
鼓励大家不要放弃,说不少学校都有录音棚,咱们尽可试试,「只要你们别太懒」。
非常遗憾,亲爱的大波,咱们偏偏就是一群懒逼。

  借着酒劲,我们在排练房捣鼓了一个多钟头。门外的雨凶狠异常,却又断断
续续,骤然响起的劈啪声在大波恣意堆砌的噪音墙中飘忽不定,悦耳得令人赞叹。
不得不说,吉他还是大波来搞更好,起码这块digitech RP55 对他来说更合适点。
此效果器是陈瑶送我的生日礼物。所以她老的手风琴也不错,尽管在一片电音浊
流中有点过于清新脱俗了。我曾建议陈瑶搞搞电琴,后者立马小脸紧绷:「你懂
个屁,电子手风琴还能叫手风琴吗,我看叫噪音传感器还差不多。」就是这样,
在某些方面她老倔强得离谱。正玩得兴起,大波接到一个电话,说是电音论坛有
套鼓搁在零号楼地下室,现在腾地方,得挪走。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于是我们
就去挪鼓。这还是上次搞活动存在那儿的,取了几次愣是不开门,眼下大雨倾盆
你却无可奈何。大鼓、定音鼓、小军鼓、枝枝杈杈,非全员出动不足以搞定,如
此一来,大家倒也心平气和了。步入雨帘时,大波将我们的嬉皮笑脸斥之为奴性。
他说的太对,我们也只好笑得更加欢畅,恰如此刻飞坠而下的肥大雨点。

  地下室嘛,除了放放东西,也就是练练拳跳跳舞了。大一时我就在这儿学过
跆拳道,当然,被坑了二百多块钱。无数次,我梦到自己打爆体育系那帮丫挺的,
可惜他们早早毕了业。走廊七拐八绕,空间挺宽敞却莫名压抑,还有气味,实在
不敢恭维。路过舞蹈大厅时,里面人头攒动,只扫了一眼,我便看到了那个熟悉
的「bachata 」。扛着鼓出来,神使鬼差地,我又凑到门口瞄了一眼。等陈瑶过
来催我快走时,鄙人却再也挪不动脚步。一身身健美打扮的舞蹈爱好者们席地而
坐,璀璨灯光的最中央如你所料是一男一女。女的理所当然——是沈老师,白背
心黑长裤,体态轻盈,而又柔软得如一抹阳光。男的嘛,个子瘦高,黑T 黑裤白
袜子,高鼻薄唇,脸色惨白。那张中分头下无论何时都紧绷着的一张脸,除了艺
术学院十五号和大太监魏忠贤外,谁也不配拥有。而诚如绝大多数历史书所告诉
我们的,魏忠贤早死他娘了。他们在做动作分解,简单说,男士是个稻草人,被
女士拨拨转转,每拨一次,后者还要环视四周对莘莘学子们强调几句。不可避免
地,那柔软的胴体要在十五号身上磨蹭,包括汗津津的乳沟和圆滚滚的屁股。
「好哇,」陈瑶抬腿就是一脚,「我说你看啥呢。」「看啥呢,看啥呢。」大波
也凑了过来。「她,」我扬扬下巴,顿了顿——嗓子眼有种说不出的干涩——只
好又顿了顿,「就是那个选修课的老娘们儿。」「哪个?」「艺术赏析课啊,地
下丝绒粉那个,就你们学院的。」「噢,」大波甩甩湿漉漉的狗毛,「快走走走,
看个屁啊。」「谁啊?」强忍陈瑶的暴虐,我近乎挣扎着问。「副院长吧好像。」
大波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周日天晴得可怕,一早起来瞥到那抹蓝时,我就开始头晕目眩。但陈若男心
情很好,于是依她老之见,我们仨还是兴致盎然地游了趟东郊的沉香湖。还他妈
是骑行,光这一去一回就得俩钟头,小姑娘实在是浪漫得过了头。沉香湖呢,托
校团委的福,之前我也有幸去过一次。西北风冷飕飕的,湖面都结了冰,而我们
装模作样地在大堤上捡垃圾,完了还傻逼兮兮地跟旅游局的什么科长合了个影。
这种遭遇可以说永生难忘了。同所有的名胜古迹一样,沉香湖也有个女眷投湖的
廉价传说,灵感多半来自于九十年代的《故事会》。在此之前它一直叫东湖。众
所周知东湖是历史上平河泛滥的产物,虽然后者眼下还没我的双人床宽。八十年
代修了堤,筑了坝,通过蓄水放水,这个五平方公里的水洼才得以免于干涸。据
说此湖盛产莲藕和大鲤鱼,所以值此时节湖面上难免花团锦簇,鲤鱼嘛,应该也
有,只是暂时肉眼还无从觉察。这一上午满头大汗的,也就坐了趟游艇,东奔奔
西窜窜,想下艇摘莲蓬还得另外加钱。午饭依陈瑶建议,我们在大堤往东两公里
找了家小店。几盘饺子,一条鱼,还算物美价廉,起码比大堤上要实惠得多。饭
间陈若男问我是不是见过她妈了。太过突然,搞得我差点被鱼刺卡住。「你咋知
道?」我笑着瞥了眼陈瑶。「那就是咯?」她也看看姐姐,又转向我,「那我妈
咋说的?」

  我哪知道令堂咋说的?得知面前的女人是陈瑶她妈,我登时就傻了眼。扫了
扫微波荡漾的水面,又瞧了瞧四下乱窜的疯狂英语爱好者,再收回目光时,我只
是咧嘴笑了笑。我是想说点什么来着,但彼时彼刻无论说什么都难免让人一身鸡
皮疙瘩。陈瑶攥住我的手说:「这就是严林。」女人抬头看看我,好半晌亮晶晶
的嘴唇才勾出一抹笑,她说:「哦。」可能是鞋跟优势,她妈比陈瑶高了小半头,
一身幽香清冽低沉。又可能是夕阳的缘故,那光滑如玉的脸上依旧红彤彤的,我
也搞不懂适才的面红耳赤是否尚未褪去。还有那头蓬松的酒红色发髻,实在是红
得厉害,以至于偏分纹路下的头皮都白得耀眼——老实说,让人忍不住想去挠一
挠。问了问我的籍贯和专业后,她就邀请我共进晚餐。可能是的,因为她问我:
「晚饭还没吃吧?」但陈瑶拒绝了,她说马上协会有个聚餐,推不掉。说这话时,
她小手汗津津的,钳子般把我死死攥住。于是我只能点了点头。她妈笑着说:
「那就下次吧,我手头也有事儿,都得赶啊。」通往校门口的路上,除了问问录
音棚,陈瑶再没一句话。她妈问啥录音棚,我就把录音的事儿说了说。哦了一声
后,她妈表示年轻人有爱好挺不错的,接着再次问了问我的籍贯。我只好又回答
了一遍,完了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平海话,虽然不太正宗。「咱也在平海呆过十来
年。」她颧骨略高,眉毛细长,鼻子小巧挺立如姐妹俩,银色耳坠在残阳和浅笑
中闪闪发光。值得一提的是,陈瑶她妈开一辆奥迪A6,临走的最后一句话是:走
了。

  沉香湖最有名的还是湖畔的几个庙,据说可追溯到隋唐时期。当然,追溯什
么的都是扯淡,搪塞的无非是个重建的尴尬。转了一圈儿,这个楼那个阁的,目
测建筑年龄顶多二十来年。打河神庙出来,我们仨便踏上了归途。没办法,杨刚
来电话说四点半还有个三人篮球赛誓师大会,「想拿奖金就别错过」。就这么个
玩意儿搞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原本我们打算绕过湖东,沿大堤从北面出去,不
想生生被一堆建筑材料挡住了去路。透过绿荫,屎黄色的塔吊和灰蒙蒙的防护网
像是倒插在蓝天上,清晰得令人目颤。「忒没素质。」陈若男说。我和陈瑶表示
赞同,但要想打此过,光有素质可不成,你得下车步行。于是在钢管水泥和白灰
砂石中,我们跋涉了百十来米。陈若男问这建的是啥,我说女厕所,她不信:
「哪有这么大的女厕所?」陈瑶白我一眼:「肯定是什么酒店了。」非常遗憾,
还真让她给蒙对了。历经重重艰难险阻,在蓝色围栏旁,我们看到了巨大的钢架
标识:假得离谱的电脑概念图和土得掉渣的侧翻3D字体。即便被雨水冲得发白,
那几个字还是针一样刺目——宏达大酒店。「这也有宏达啊。」我忍不住回头望
了眼正拔地而起的建筑。天真的很蓝,没有一缕云。「宏达咋了,子午路不就有
一个?我可没少去。」陈若男皱着小鼻子,颇为不屑。「哥还没去过呢。」我笑
了笑,看看妹妹,又瞧瞧姐姐。「走吧,」陈瑶蹬上车,「一个破酒店有啥好说
的。」她说的对。

  到学校已四点出头,陈氏姐妹回家,我直奔宿舍换衣服。呆逼们早等得不耐
烦,见我回来,自然免不了一通肮脏下流的调侃。等赶到东操场,乌泱泱的青年
才俊们已把护栏外的树荫掠得一丝不剩,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令人惊讶而又
理所当然地,艺术学院的几位仁兄也在。十五号难得地冲我点了点头,我也只好
冲他点了点头。李俊奇乐呵呵的,似是说了句什么,但周围叽叽喳喳,我也没听
清。操着港台腔的赛事负责人近五点才到,在此之前我们已在俩体育老师要求下
列队站了十来分钟。在大家的抗议下,胖子下令先开箱,每人发了一瓶佳得乐。
之后就是漫长的讲话,什么百事体育精神,唧唧歪歪的,我也听不大懂。一瓶水
下肚,负责人才谈到了正事,他宣布这次比赛共有六十四支参赛队伍,每队四或
五人,将划分为八个小组进行积分赛,每组前四名晋级。复赛自然是淘汰赛,三
十二强,十六强,八强,四强……我仿佛看到一条通天的阶梯,每层都由人民币
铺成,而我噔噔噔便麻利地爬到了云端,令人赞叹。

  等点完名、抽完签已近五点半,李俊奇喊打球,我也不好推辞。呆逼们兴奋
得像每人裤裆下都爬了个光屁股女人,自然也涌到了球场上。十五号依旧刁钻,
但不好意思,今天大家都很刁钻。十一个球,你来我往,战了好几轮,那是分外
欢畅。后来场边有个女声说:「林林好样的!」我一扭头,竟看到了牛秀琴。是
的,确实是牛秀琴。她上身穿了件大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下身是条中长牛仔裙,
秀发干练地盘在脑后,以至于显得脸有点大。没准儿是我的错觉,又或许没有比
较就没有伤害——她身旁站着个大胸女,虽然带点婴儿肥,脸还是小巧玲珑,据
我估计应该是李俊奇的女朋友。极有可能,她无辜地挺着大奶的样子在西湖老乡
会上我便领教过了。当然,这种事无关紧要,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牛秀琴说她到
平阳来办点事儿,顺道帮个忙,完了又问:「你们都认识啊?」

  尽管不清楚这个「你们」具体指谁,我还是笑了笑。

  「咱们啊,」牛秀琴拍拍李俊奇,又搭上十五号的肩膀,「可都是老乡,俊
奇是422 的,陈晨(音),嗯,是我上司的孩儿。」

  十五号依旧走得不紧不慢,唯一的反应是耸了耸肩。于是牛秀琴的手就滑了
下来。她咂咂嘴,反而笑得愈发灿烂,甚至挽住了我的胳膊:「这林林啊,得管
我叫老姨,血浓于水的亲老姨。」

  我不知道怎么个亲法,只能继续傻笑。

  「靠,」李俊奇捣捣我,「那你不得管我叫叔?」这下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呵呵呵的,令人惊讶。连十五号都扭过脸来,说:「那就快点儿,直接走吧。」

  「不用洗洗?」

  「到哪儿不能洗啊。」十五号有些不耐烦,但他的平海话确实很溜。

  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寻思啥时候抽身离去,却似乎一直没有机会。更糟糕的
是,「亲老姨」像是记性不太好,挽上我胳膊后便再也不松开。我汗津津地夹在
这帮亲爱的老乡里,走过东操场长长的甬道,迈过三角区缤纷的石子路,又穿过
教学楼下潮涌的人流,最后莫名其妙地抵达了校门口。牛秀琴这才赐予了我自由,
她表示要不是有急事儿,晚上怎么也得一起吃个饭。完了她管我要手机号,我说:
「上次留过了呀。」「瞧我这记性,」她拍拍脑袋,一阵哈哈哈后,突然又问,
「咦,咋不见你女朋友呢?」就是这样,我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历尽艰辛,我
们总算把牛秀琴送了到停车场,她戴上墨镜说:「都回去吧。」傍晚明亮的暖风
中并没有人掉头回去,所以我也不能。她把车钥匙递给上司的孩儿,然后坐到了
副驾驶位。接下来,汽车发动、转弯、调头。就在它驶出停车场的一刹那,我猛
然发现这辆七代雅阁有点眼熟。是的,光芒万丈的夕阳余晖中,车屁股后的一溜
儿赫然是XX6k975.我挠挠脊梁,觉得是时候回去洗个澡了。

               第三十八章

  活塞还是夺冠了,悬念不大,却依旧令呆逼们无比失望。大家老觉得这节不
行还有下一节,这场不行还有下一场,再不济也得扳回一局吧。于是湖人便在殷
切期盼中一路滑进了湖底。墨菲定律!马龙和佩顿不提,科比争勇斗狠又频频哑
火,奥尼尔前几场尚能撑撑门面,到第五场终究被双塔按住脑袋一通猛揍。这球
输得无话可说,伤病啦状态啦都是些唬人的借口,脆弱得不如濒死之人的最后一
抹微笑。总决赛MVP 颁给了亲爱的昌西,而最抢眼的当属本华莱士,虽然后者的
最佳防守球员三连冠折戟于步行者的阿泰斯特。四十一分钟内,大本钟砍下了18
分和22个篮板,其中有可怖的10个前场板,外加3 个抓篮补扣。开场仅十八秒他
就造了大鲨鱼两次犯规,到下半场更是完全控制了内线,搞得禅师在场边顿足苦
笑也无计可施。这就导致了一种很尴尬的局面:湖人的大败固然让人心如刀绞,
但本华莱士在活塞球迷的尖叫声中又难免升腾为呆逼们眼里的一颗新星。

  百事三人篮球赛也同样尴尬。按最初的策划,比赛要在周末进行,据某体育
老师透露,「连拉拉队都请了」,「就是要搞得盛大、正规、热闹」。不料报名
人数太多,组织者又没把好关,小组赛的车轮战在所难免,而这离期末考也没剩
几天,比赛周期必须压缩——除非你想在空旷寂寥的校园里打决赛。由此可见,
正确评估青少年对金钱的热爱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受该失误影响,我们不得不
在周二、周四、周五的晚上于东操场矢志把人烤糊的路灯下各战了一场。结果还
凑合,两胜一负,这一负也是打成17平后罚球失误所致。总体来看,各参赛队水
平参差不齐,对我等来说砍瓜切菜怕是多数。当然,吹牛逼要不得,据我所知,
这次比赛光体育系篮球专业的就有七八个人。周六、周日风轻云淡——换句话说
就是热得要死,我们又在大太阳下战了四场。一场比赛十分钟不能算长,但加上
暂停罚球争执补时,加上赛前热身和公布成绩,这一忙活起码一个多钟头。所幸
四场比赛都出奇顺利,几乎没费什么周折,我们便以小组第一的身份轻松出线。
六胜一负,共积十三分。

  关于战绩,呆逼们调侃说菜瓜都分到了我们组。杨刚不同意,他说:「李阙
如那个菜瓜就不在咱们组嘛。」这话就有点心胸狭隘言过其实了。哪怕李阙如真
的是个菜瓜,他也不在正式参赛名单里嘛。虽然过去的几场比赛他一场不拉,但
据我估计,多半都是提供后勤服务了。没准正是因为他老的支持,艺术学院的老
熟人们才得以成功晋级。当然,成绩不错,七战全胜,拿了满点十四分。真是令
人惊讶。而我之所以知道,自然是李俊奇友情相告。几乎每场比赛后,他都要屁
颠屁颠地跑来互通成绩,然后说:「干得好!加油啊!」在周日下午干燥得几乎
能烫伤人脸的暖风中,他摇着手里的佳得乐,兴奋地叫道:「复赛该不会碰着吧,
咱们?」大喉结汗津津的,玻璃篮板又白得耀眼,更让我觉得自己是艘吃苦耐劳
的沙漠之舟。于是我说:「难说。」十五号也坐在不远的树荫下——核对完成绩
前谁也不能离开——他往这边瞅了好几眼,叼在嘴角的软中华使那张扬的头颅看
起来像只冒烟的夜壶。于是我又笑了笑说:「很有可能。」此时此刻,我恐怕要
再次发自内心地赞美金钱了。官宦子弟就是有钱,为了这个三人篮球赛,这帮人
统一整了身耐克队服——连李阙如都发了一套。后者的背上印上了汉字「李阙如」,
一如十五号的背上印上了「陈晨」。

  晚上母亲没来电话,我只好给她打了过去。好半晌才接,声音慵懒。问她咋
了,母亲说有点累,睡了一觉。「还没吃饭?」「没呢,」她笑笑,「正打算起
来。」「咋了嘛?」我吸了吸鼻子。「没事儿,兴许着了凉,有点小感冒。」我
正琢磨着说点什么,母亲语调一转:「哎,平海晚报你看了没?」当然看了。事
实上我一连看了好几期,直到周六下午才在文化版里发现了「评剧往事」专栏。
署名自然是张凤兰,还配了张黑白照,宽檐帽,白衬衣,发丝轻垂脸颊,即便在
一团铅印马赛克里也那么光彩夺目。专栏第一期写的是评剧的起源和演变,从莲
花落子到唐山落子再到奉天落子,从《小姑贤》到《蓝桥会》再到《樊梨花骂城》,
从崔家班、赵家班到庆春班社再到永盛合班,直至天津三杰流派纷呈,直至白玉
霜初登上海滩,《海棠红》轰动大江南北,值此评剧的发展也算是抵达了顶峰。
老实说,打小耳熏目染,哪怕戏一句不会唱,这些事囫囵半片还是知道一些。然
而当洋洋洒洒的铅块字携着油墨味扑面而来时,我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怦怦直跳。
母亲行文质朴散淡,时而轻快狡黠,时而厚重悲怆,还真有点汪曾祺的意思。虽
然读过她不少文章,甚至一度引以模板来练习高考作文,我还是大呼一声:「写
得太好了!」「呸,」母亲的愉悦就如同这湖面上的苍茫月光,「这么夸张,还
要不要脸呀你?」

  这一阵母亲忙得不可开交,那边厢巡演刚结束,这边厢艺术学校就提上了日
程,「也幸亏团里有你郑伯伯顶着」。教育局、劳动局、民政局、工商局、税务
局哪哪材料都不可或缺,哪哪官虎吏狼都不好打发。除了政府许可,这校舍修葺、
师资力量也都是棘手的大问题。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差不多了」,我真不知道
「差不多」是差多少。莜金燕评剧学校也就有个破破烂烂的三层教学楼,了不起
加上两个篮球场、一个学生伙房。是的,伙房,两间漆成屎黄色的平房而已,多
半是耳熟能详的门卫老婆兼大厨。更可怕的是学校连个宿舍楼都没有,以前都是
在教室里就地打通铺,后来学生少了,「寝室」也就自己跑出来了。「甭管咋地,
总得有个正经睡觉的地方」,还有教学楼,免不了一通大修。教师更不用说,评
剧老师还好找,毕竟有姥爷的人脉在(上次去教育厅备案母亲就顺带着见了两个
平阳本地的腕儿,意向还说得过去),那些个艺术老师可就让人头疼了。但凡有
点资历的,肯定不会来,这全招成年轻人吧,也说不过去。上周母亲就说要来平
阳一趟,到师大联络联络,找找熟人摸摸底。世事艰难啊,我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你管好自个儿就行了,」母亲忠告,「好好复习好好考试,今年要拿不住奖学
金啊,看咋跟你爸交代。」

  必须承认,奖学金这事还真不好说。本学期专业课拢共开了十二门,需要考
试的就有九门,快他妈赶上初、高中了。毫无办法,教学评估的福利需要安安静
静地享受。这一连两周都在划重点,剩下的也就是上上自习,修为还是要看个人
嘛。显而易见,等着我们的是一段艰苦卓绝的岁月。大学生活如果有什么事关学
习的精华,全都浓缩在这儿了——阶梯教室座无虚席便是一例。半个月前房地产
课就换了个新老师,说是李老师生病,劳她代课。真应了杨刚所言,我们再没见
过小李,起码迄今为止尚未有任何一例目睹到小李的相关报告。李老师不是人间
蒸发,就是拍屁股走人了。贺老师依旧堂堂正正,指点起江山来大伙儿都得俯首
贴耳,谁让民商两大件是必修中的必修课呢。值得一提的是,周四晚上老贺拉我
们在她办公室开了个会。「我们」有点不确切,应该说是老贺的研究生和我,咱
也就被逼无奈打打酱油。根据会议精神,《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是个大型课题,
涉及私法、产权和政府管制的方方面面,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立足平阳本地实
践,以案例为材料,分析私法和公法在产权不明晰的情况下对土地交易的影响。
关于我,老贺说是个本科生,「在物权法方面有点思考」。这就有些言过其实了,
当然,无关紧要,根本没人关心。这个会的唯一亮点,我认为是,该项目「开题
太晚」,「经费也刚下来」,「材料搜集可以在考试后进行,相关讨论研究就要
等到下学期了」。

  其实我很好奇李阙如如何看待老贺的新对象,毕竟后者在姓上都不过关。奇
怪的是,那张散发着郁金香味儿的名片我竟没丢掉,而是插到了床头的书架上。
上周六比赛后,在通往烧烤摊的途中,我有幸撞见了老贺和梁致远。前者衬衣白
裙,像只飞蛾;后者斑点polo白色长裤,宛若瓢虫。残阳在西边天空还留条尾巴,
夜风微醺,蛙叫虫鸣,两人走出家门,妄图在游人接踵的西湖畔打打野食。这么
说有点夸张,他们只是走在西侧甬道上,目的地是不是西湖我还真不清楚,至于
是不是打野食更是与我无关。梁致远看到我,便和我打招呼。假装没瞅见老贺的
呆逼们也不得不停下来问候师长。当然,这声问候还是颇有收获的,毕竟老贺红
脸微笑的样子可不多见。梁致远问我们干啥去。我说吃饭。他说现在还没吃饭啊。
我说是的。他扶扶眼镜,似是还想说点什么,我们已大步流星地跟他们说了拜拜。
其实我倒真想听听他能说点什么。一路上,乃至贯穿整个饭局的,除了女人、篮
球,就是这对新人了。大家都夸师太思想开明,不愧是教育界的典范。梁致远么,
呆逼们质问:「他跟你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也不晓得他跟我是
什么关系。非常抱歉。

  淘汰赛在周五傍晚拉开了帷幕。与我等对阵的是化工系的老熟人,很熟,知
根知底,可以说自打踏上X 大球场就跟他们混在一块了。夕阳血一样红,于是我
们就打了一场血战。比分焦灼,群情激昂,近两年的情谊也无法阻止大家脸红脖
子粗。在比赛前所未有地中断了两次后,杨刚的一记超远两分终结了它。名额有
限,毫无办法,竞争就是这么残酷。令人惊讶的是,周六上午我们竟迎来了艺术
学院的老伙计。虽然周五赛后便已知晓,但当他们沐浴在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下
时,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也不能说不可思议,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感觉
有点夸张。清风拂面,还算凉爽,于是他们的白色耐克队服便瑟瑟发抖,看起来
很有士气。观众也不少,还有拿着单词本的傻逼,这样一来就有些黑云压城的味
道了。热身时,李俊奇笑嘻嘻地跑来说:「呆会儿老乡可别留情面,大伙儿要动
真格的!」那就只好动真格的了。

  不想陈晨开场就一个两分,之后利用我方失误接连两次突破,打了个四比零。
这火力够猛。我等奋勇直追,却收效甚微,比赛进入八分钟时还落后四分。今天
除了杨刚太软,最大的问题恐怕还出在联防上。两队阵容太过相似,都俩大前一
控卫,机动性强,一个配合失误就会漏人。所以仅有的一次暂停后,我队开始人
人盯防。陈晨突破不成,拉出去放两分,一副志满意得的样子。我只好一巴掌呼
了过去,可以说我使出了吃奶的劲,搂住皮球时就像拍在了奶子上。如你所料,
非常不好意思,咚地一声巨响,皮球弹飞,老乡捂脸倒地。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比赛只好中断。李阙如后勤服务很好,虽然有数个女孩伺候,还不轮到他老忙活。
而李俊奇依旧没能得到上场机会,因为陈晨堵上鼻孔后便王者归来。这货戴着护
膝护臂,脑袋上绷着头带,这会儿又肿着鼻子塞上了卫生纸,实在有点莫名搞笑。
于是我就笑了笑,我说:「没事儿吧?」陈晨没说话,而是直接发球。大概是嗅
到了血腥味,杨刚这逼总算睡醒了,当下就贡献了一个抢断。我三分线外接球,
来了一记后仰跳投。皮球应声入网,刷地,非常悦耳。接下来,在同一个位置我
故技重施。老乡步步紧逼,张牙舞爪,却也无可奈何。至此,双方打成15平。还
剩几十秒,顶多两三轮进攻。出乎意料,陈晨接球后突进又拉出,选择了投两分。
理所当然,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耳光,可以说相当可惜。我就比较稳妥了,抓板
拉出后突破上篮得手,还造了个犯规。即便群众聒噪,罚球还是小菜一碟,再次
稳赚一分。对方仍然得到了一次进攻机会,陈晨接球就投,却被手疾眼快的我一
巴掌扇了下来。没办法,球太直,太仓促。几乎与此同时,终场哨响起。皮球再
次落到老乡手里时,他咚地一声把它砸到了地上。后者只好再次弹起,很高,哪
怕在胜利的欢呼中也有点过于张扬了。「这哥们儿风度欠佳啊。」李俊奇走来时
我说。他笑笑,冲我拱了拱拳,说:「恭喜恭喜。」

  然而周日上午的四分之一决赛,我又见到了李俊奇,还有她的大胸女友。两
人和陈瑶站在一起,我从场边经过时,他捅捅我说:「加油啊,老乡!」比赛至
此总算出现了拉拉队,应该是些大一女孩,怎么说呢,很自信吧。所以别无选择,
这场球我们也打得很自信。对方身体条件不错,又高又壮的,可惜在战术安排上
有点糙,说到底还是缺乏经验。我方开场跳球便得手,一路领先至终场,对抗是
激烈了些,但比赛结果毫无悬念。赛后待遇我还是很享受的,陈瑶又是递纸巾又
是递水,连李俊奇都递上了一根软中华。出于老乡情谊,我就不客气地接了过去。
一番客套话后,他问我下午有啥安排。虽然搞不懂这厮意欲何为,但我下午还真
没啥安排,不出意外的话无非是复习、排练或者找录音棚。于是我说:「咋?要
请客啊?」「靠,」李俊奇的笑声太像冯巩了,「还真让你给说对了,陈晨请客
KTV ,老乡一块儿说说话啊,联络联络情谊。」舞台我没少上,KTV 还真没去过
几次,与绝大多数的同龄人一样,我对这套声响系统的记忆还停留在遥远的卡拉
OK时代。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和陈晨联络什么鸟情谊啊,有点夸张了。「喝酒
免不了,」李俊奇捅捅我,「昨天把人虐得那么惨,怎么也得罚酒三杯吧?有点
心理准备哟。」我看看陈瑶,真不知说点什么好。「放心,有兄弟呢,」这货又
捅了捅我,然后面向陈瑶,「你也去呗,美女。」

  同我一样,陈瑶也不大想去,她说得回趟家。大胸女就问:「现在回家?」
我告诉他们我女朋友家就在平阳。于是他们说:「那啥时候不能回,非得这会儿?」
这个我可说不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到陈瑶身上,多半是电视剧里常见的那
些母女矛盾。对一个准单亲家庭来说,这种事并不稀奇。别的不说,西湖畔的面
红耳赤至今历历在目。那次忍了半天,我还是问了问陈瑶到底咋回事。好半晌她
都没吱声,最后给我一拳说:「还以为你是根木头呢,也不知道问问。」我就又
问了问,回答我的是:「以后再告诉你。」她眼眸闪烁,如垂柳下的湖水般波光
粼粼。然而下午李俊奇来电话时,陈瑶还是决定与我同行,她说:「不去白不去,
起码得看着你啊,喝多了咋办?」一如约定,李俊奇和大胸女坐在报栏旁的凉亭
里。前者喝着罐装可乐,老远就笑眯眯的;后者穿了个吊带,胸看起来就更大了。
「靠,够快啊你俩。」老乡让来一根软中华,永远这么客气。打假山上下来,天
就更热了。大太阳牛逼哄哄,路人一个个蔫了吧唧的,像是烤箱里的肉排。「去
哪儿啊?」我吐个烟圈儿,抹了抹汗。

  「到了就知道了。」

  「东家呢?」我又抹了抹汗。

  「包厢里等着呢呗。」

  「靠。」这下我就无话可说了,只好再次抹了抹汗。

  我知道用不着打的,但实在没想到校门口等着我们的是一辆捷豹XJ8L.对车
我不太熟,平常也不关心,不过今年三月份捷豹进军中国市场的消息你就是捂住
耳朵也无济于事。而这辆黑色皇家加长版多半是进口货,起码目前该车型尚未在
我国正式上市。李俊奇主动要求坐前面,于是我便和两位女士坐到了后面。司机
是个女的,挺年轻,衬衣西裤白手套。这身装扮如同车里的宽敞和凉爽一样,让
我本能地一惊。李俊奇笑着说:「久等了。」司机说:「没事儿。」声音轻巧利
索,但并没有笑。

             第三十九章(免捐)

  得知目的地是平阳大厦时,我又是本能地一惊,乃至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
不光我,大家好像都无话可说,除了李俊奇会偶尔回过头来喷两句。据他介绍,
大胸女在艺术学院读研二,明年毕业。后者挺挺胸说是的,完了又补充一句:
「你们乐队很牛,啥时候还有演出啊?」刚想说点什么,陈瑶就在我大腿上狠狠
掐了一把。「噢。」我回答她。到达目的地时近两点,捷豹一直开到了大厦正门
口。中央公园郁郁葱葱、鸟语花香,除了马路太宽,这大自然的嚣张气焰都快赶
上我们位于荒郊野外的X 大东区了。而高耸入云的平阳大厦如此真真切切地屹立
于眼前,多少让我的膀胱有点压力。这个柱状物造型非常奇特,应该相当全面地
体现了我校园林学院前院长郭晟的奇特脑回路:底座是八角形,中间是圆形,临
近顶端时又突然鼓起一个大龟头。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平阳大厦建于1997年,
222 米,共58层,以8 层为界,下面是商铺,上面是酒店。商铺自然高大上,几
乎全省的奢侈品专卖店都在这里了;酒店嘛,正是所谓「白金六星」的平阳大酒
店。以上信息承蒙因特网、陈瑶,包括李俊奇和他的大胸女友友情提供。在大堂
招待带领下,穿梭于也不知道什么长毛地毯上时,李俊奇说:「一楼几个茶点铺
都不错,星巴克啦、罗多伦啦都有,前段时间开了个什么日本料理,也不错!」
虽然搞不懂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除了点头我好像也别无选择。平阳大酒店有
两部专属电梯,外加一部刷卡式VIP 电梯,李俊奇掏出磁卡刷了刷,后者便直接
把我们送到了57层。有点神奇。

  打电梯出来,倒不是什么富丽堂皇震惊了我,而是头顶隔三岔五、雨丝般下
垂的巨大水晶灯。老实说,我有点胆战心惊,生怕它们会星星点点地坠下来把我
等砸个半死。两男一女查验了李俊奇的白金卡后才放行,这种酒店怕是世上少有。
招待们三三两两,男的礼服,女的旗袍,植物般点缀在红褐相间的木质走廊里。
温柔饱和的灯光使他们的脸看起来有点圆滑,像一颗颗在溪流下冲刷了几百年的
鹅卵石。走到前台时,夏天带给我的汗水已完全凝固下来。但李俊奇并没有上前
询问,而是给陈晨打了个电话。身侧凹凸不平的墙上镶着两只硕大的孔雀标本,
左侧孔雀的尾巴指向一块伞状的石头,上书三个字,还盖个红戳。颇费了一番功
夫,我才发现草书写的是「平河会」,至于红戳,不好意思,文化有限识不得。
很快,在招待带领下我们步向包间,而陈晨将像个深闺淑女那样扫榻相迎。当然,
如你所料,该淑女忘了学习一件事——怎么笑。这老乡开了门就往回走,一句话
也没有。直到在乌龟壳般的沙发上坐定,他才说:「坐啊。」他用的是平海话。
真是谢天谢地,不然我还不知道敢不敢坐下来呢。我和陈瑶分享了一个乌龟壳,
李俊奇和大胸女分享了另一个乌龟壳,我们中央还躺着一个更大的乌龟壳。上面
摆着一个烟灰缸,一块表,两只高脚杯,其中一只里还有小半杯红酒。陈晨抓起
来,闷上一大口,半晌才说:「喝什么,随便点。」这下变成了普通话。据我目
测他的鼻子也没啥问题。

  我让大胸女点,大胸女让陈瑶点,陈瑶又让我点。看了看价目表,又看了看
李俊奇,我说:「来支青岛得了。」「靠,」李俊奇夺过价目表,「给谁省呢,
还是我点吧。」然而东家并没有给他机会——「行了,行了,」陈晨抬头面向招
待,「就XO吧,轩尼诗。」「你俩呢?」他指的是两位女士。「不知道啊。」大
胸女撇撇嘴,挺了挺胸。陈瑶瞥我一眼,没说话。「把我那瓶大拉菲拿过来吧,
再来两个大果盘。」就在招待拉住门把手时,这老乡又说:「还有半盒大卫杜夫,
一起拿过来。」说完这句话,他便放下酒杯,瘫到了沙发上。很显然,一下子说
这么多话有点过于消耗体力了。女经理过来时终于打开了点歌系统——说来奇怪,
大家好像都忘了来这儿的目的,一个个要么闭口不言,要么东拉西扯(比如李俊
奇,一个劲给我吹老崔怎么怎么牛逼),竟没一个人想着唱歌。仨招待跑了两趟
才把东西上齐了。女经理紧随第二波招待而来,进门第一句话是:「都不见你来
啊。」很亲切,笑容如簌簌掉落的花粉。「我倒是想来。」陈晨依旧瘫在沙发上。
「哟,咋地,你伯伯还能吃了你?」这句是平海话,相当地道。我不由多瞅了她
两眼。此人大概三四十岁,白衬衣西装裤,鹅蛋脸俏生生的,微黄卷发非常短—
—可以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未见过女性留这么短的发型,除了尼姑。身材还不
错,不太高吧,也有腰有屁股。这会儿趴在液晶显示器上,臀部更是圆滚滚的,
分外惹眼。于是李俊奇啪地在上面来了一巴掌。「王八蛋,当女朋友的面也敢这
样,再你妈乱来,老娘找李红旗削死你个龟儿子!」她对着李俊奇就是两巴掌,
再大力点兴许能把后者的背给拍直了。李俊奇呵呵呵的,大胸女倒完全无所谓,
已经对着触摸屏点起歌来。

  如此精彩的好戏也只是吸引东家瞟了两眼,然后他坐起来,点上了一支雪茄。
我猜这就是「大卫杜夫」。很快,他把烟盒推了过来,但我指指喉咙谢绝了。陈
晨也没说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把玩起手里的打火机来。这个火机倒很一般,
也不是啥牌子,几十块钱吧,跟我之前的一款挺像。「开喝吧?」他把火机揣兜
里,摆开三个矮脚杯,随后就拎起了那瓶轩尼诗。李俊奇还在呵呵呵,拽着女经
理的手,喉结都一上一下的。「行了,你鸡巴还喝不喝?」陈晨不满地撇了下脑
袋。于是李俊奇就不再呵呵呵了,他也摆上三个矮脚杯,拧开了冰水桶。「就着
冰水喝,」这货满脸通红,笑意尚未褪去,「味道更纯正。」女经理也是红霞满
面,整理了好半晌衣服,然后说:「咦,刚那谁说你带了个大美女过来,人嘞?」
陈晨没搭茬,而是问:「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切。」女经理在陈晨肩上扇了
一巴掌就扭了出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屁股似是肥了些许。就在陈晨把酒杯推
过来的一刹那,我猛然发现他左手腕上有两道暗红色的疤痕,「丫」字开口又河
流般地交汇到了一起。搞不好为什么,我眼皮不受控制地就跳了一下。白兰地我
也喝过,在小舅那儿、在大学城饭店、在平海的那些平价酒店里,但轩尼诗XO还
是第一(次)喝。学着两人的方法尝了尝,也没品出什么好来。入口甜、酸,后
来有点苦,接下来就是辣,黏糊糊地在喉咙里裹上一团,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醇厚
吧。当然,我得承认,并不比青岛差。而此时陈瑶扭过脸来:「给你挑了好几首
歌儿,一会儿好好唱。」

  陈瑶很喜欢迪伦的《手鼓先生》,于是我只好唱《手鼓先生》。喝点小酒,
感觉刚好,可以说相当自我陶醉。一曲即将结束时,不经意地一瞥,我发现陈晨
打身后的一个巨型乌龟壳里走了出来。说实话,之前我一直以为是装饰,没想到
竟然别有洞天。他背心松垮垮地耷拉着,挨沙发坐下就闷了一口酒。大胸女说:
「陈晨你有啥拿手的,我给你点。」「你们唱吧,」他又闷一口,犹豫了下,
「你看着点呗。」在陈瑶唱王菲时,这厮再次进入了乌龟壳。这真是一种令人惊
讶的设计,你以为是装饰,其实是个厕所或者其他的什么。当然,厕所的可能性
不大,除非老乡有尿频的毛病。等陈晨再出来(他已进进出出好几次也说不定),
我已经续上了两次酒。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越喝越有味道。我甚至主动跟东家
碰了一杯。他抿了口冰水,一饮而尽,只是脸上那星星点点的汗珠令人不知说点
什么好。李俊奇唱完《假行僧》(冯巩般嘹亮,璀璨的驴鸣),陈晨又起身向乌
龟壳走去。实在忍无可忍,我只好问问前者乌龟壳背后是个啥。「衣帽间?谁知
道,靠啊。」李俊奇续上酒,又开始猛吹崔健。这逼中毒太深,除非开颅取脑怕
已无可挽救。一曲Tom Waits 后,在膀胱的逼迫下,在李俊奇的指点和我的直觉
探索下,鄙人成功地摸到卫生间并打开了门。如你所料,那是另一个巨型乌龟壳。
如果非要说是一口锅,我也不会有太大意见。锅里却精致得令人惊讶,洗面池、
淋浴、造型奇特的马桶,浴巾、睡袍,连洗漱用品都是爱马仕的——如果它真的
生产这类东西的话。马桶正上方裱着一幅梵高的《星空》,淡蓝和浅黄色漩涡直
晕人眼。这恐怕就别有用心了,正常人在排泄时实在不应该思考太过扭曲的东西,
包括一些视觉上的形而上引导。出于健康考虑,印象派哪怕用来擦屁股,也不该
糊在厕所的墙上。我是这样认为的。

  如你所见,这泡尿太过漫长,以至于我的思绪有点天马行空。当尿们开始沿
着马眼无力地往下滴落时,我突然就听到一种摩擦声。或者说撞击声更为恰当,
比如桌腿不够平整,再比如桌沿蹭在墙上。一瞬间我意识到声响来自隔壁,也就
是「谁知道」的「衣帽间」。甩完尿液后,神使鬼差地,我隔着马桶把耳朵贴到
了墙上。原本我只想试着凑过去而已,可它自己就死死贴了上去。很凉,很爽,
真的有撞击声,而且响亮了许多。几乎电光石火间,一幅交媾图就打我脑海里蹦
了出来。但我还是觉得过于夸张了,何况除了「撞击声」再无其他声响。冲完水,
看到洗面台上大「H 」标识的洗手液时,我一把就给手腕粗的透明瓶盖拽了下来。
这是小学自然课就学到的声音传播原理,我也搞不懂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实践劲头。
简直一阵风似地,我便倒骑在马桶上隔着大瓶盖把耳朵凑了过去。确实是撞击声,
很有节奏,此外,还有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同样很有节奏。当下我头发就竖了起
来,虽然这头毛碎从来也没趴下去过。十来秒的适应期后,我搜索到了更丰富的
声响,比如男性的喘息声,比如肉体的拍击声。前者断断续续,像被人扼住了咽
喉;后者厚实低沉,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肥硕的肉屁股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所
思所想,隔壁兀地响起一声清脆的「啪」,伴着女人的轻哼,接连又是两声「啪」。
「这大屁股。」是的,陈晨喘着粗气说——一字一顿,跟拿小刀硬剜出来似的,
想听不清楚都难。女人似乎说了句什么——也许并没有,反正这会儿连呻吟声都
消失不见。或许我也该推开乌龟壳,回到美妙的酒精和音乐中去了。

  然而毫无征兆,随着「嘭」的一声响,撞击开始变得疯狂,厚实的啪啪声也
响亮密集了许多。女人「啊啊」两声,又低了下去,似是呜咽,却又几不可闻。
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不多久,撞击总算停了下来。「还不是湿了?」确实是我
那老乡忧郁而冷漠的声音。可搞不好为什么,听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上面也
脱了。」伴着「啪」的一声,他又说。我这才意识到这逼用的是平海话。条件反
射般,华联的浅黄色肥臀、刚刚的女经理、甚至篮球场旁张罗着止鼻血的女孩们
一股脑地蜂拥而出。摩挲声,木头的咯吱声,然后墙壁「咚」地一声闷响,只剩
下男女的喘息。女人说了句什么,很低——但确确实实说了,我不由想到冬日清
晨一张嘴就冒出来的白烟。之后隔壁就安静下来,漫长而干枯,据我估计起码有
一分钟。相应地,脖子的僵硬感立马就跑了出来,李俊奇的歌声也忽地嘹亮起来。
很熟悉的旋律,Lou Reed的《I'll Be Your Mirror 》,真是不敢置信,哪怕这
货有点五音不全。在我犹豫着是否离开时,墙上突然响起一阵摩擦声。等我贴上
大瓶盖,撞击声又再次响起,一点也不客气。还有呜呜声,四处躲闪,忽又变成
低喘和轻哼。女人的呻吟很近,那一丝丝婉转的气流透过钢筋混凝土,透过高级
木材和瓷砖,渗出一种说不出的妩媚。摩擦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攀上了撞击的
节奏——毫无疑问,女人靠在墙上。陈晨肯定站在她大开的两腿之间,神经病似
地挺动着胯部,甚至把玩着两个奶子。我感到老二硬得发疼,而轩尼诗的醇厚正
化作一团团热气在筋骨血脉间四下飞窜。就这么持续了一阵,撞击声越发猛烈起
来。女人压抑的闷哼在墙壁的摩擦中逐渐高亢,乃至最后只剩下了哈气声。伴着
几声密集而张扬的咚咚响,陈晨的喘息兀地清晰了许多,仿佛就黏在墙上。「骚
屄!干死你个大骚屄!」气流的末端,几个字痉挛着滚出喉头,潮湿而尖利,听
起来简直像老鼠叫。

  近乎挣扎着,我掀开锅盖,回到了卡拉OK的甜蜜抚慰中。大胸女也不知在唱
一首什么歌,逼逼叨叨的。她把室内仅有的仨人当作观众,手舞足蹈得不亦乐乎。
吊带下的大胸在忽明忽暗中轻轻跳跃,像两只被禁锢的气球,而它们必然,必然,
憧憬着飞到天上去。李俊奇说,你可真能拉,该不会来痔疮了吧?他翘着光脚,
红光满面,嘴里还叼了根大卫杜夫。陈瑶问我没事吧,完了就抱怨好几首歌都切
过去了,想唱你自个儿选去吧。陈晨却一直没有出来,令人惊讶。我尝试着去搜
索乌龟壳后的动静,理所当然,一无所获。猛灌了半杯冰水后,我笑着捣了李俊
奇一拳,问陈晨在屋里干啥。「靠,」他咳嗽两声,「谁鸡巴知道,有人请客就
行。」这么说着,他也往「衣帽间」瞅了一眼。「谁鸡巴知道,」他又说,与此
同时扬了扬手里的雪茄,「你咋不来一根?」接下来,陈瑶唱了首《Pissing In
The River 》,拿腔拿调,很有味道。李俊奇又唱了遍《假行僧》,还非要拉着
我合唱,令人无比蛋疼。直到郭富城那傻逼在显示器上蹦出来,大胸女才开始喊
陈晨。接连两三声后,他才应了一声,依旧没出来。他不唱自然有人唱,比如李
俊奇,这逼在明明暗暗中扭动着身子,冲我直招手:对你爱爱爱爱不完。我突然
就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个秘密,非常不幸,此时此刻,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这种感觉很不好,像块石头铬在胸口,又像误食了几两巴豆全身虚脱飘飘欲仙。
墙上满是凹凸不平的鹅卵石,鹅卵石上点缀着看起来像蜡烛的灯,窗帘、帷幔、
屏风宛若死气沉沉的水草。我这才惊觉大家坐在一个池塘里。

  陈晨出来时,我们四个人正对着果盘狂啃。音响里的伴奏在大快朵颐间变得
空灵。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还能吃下去一些东西。「咋不唱了?」他虽
然没有大汗淋漓,但起码也是油光发亮。「等你呢呗。」大胸女挺挺胸。于是陈
晨就跑去唱了一首歌——选了好半天,周璇的《永远的微笑》。还凑合,比陈瑶
是差了点,不过还能听。衣帽间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唱完这首,他似乎有点意
犹未尽,趴到触摸屏上捣鼓了好一阵。当然,我等并未再次欣赏到此人美妙的歌
喉——打小乌龟壳上站起来,他两个跨步就坐到我们身边的大乌龟壳上。稳住屁
股后,陈晨做的第一件事是闷光了杯里的酒。咕咚一声,很响。完了他给每个人
都续上了一点,直到瓶子见底。「得喝完,」老乡又是咕咚一声,他显然忘了XO
的正确喝法,「还有那瓶大拉菲。」陈瑶瞅我一眼,笑了笑。她俩还真没喝多少,
倒是我跟李俊奇各消灭了小半杯。大胸女唆了个樱桃,嗯嗯两声后问陈晨刚才干
啥去了。她声音娇滴滴的——过于娇滴滴。东家并未搭腔,而是向李俊奇要烟,
并顺手给我撂了一根。「管得宽,机密电话也要打到你眼前啊,」李俊奇搂住女
朋友的腰,「晚饭吃点啥呢,搞定了再回学校。」大胸女说不如吃料理,于是李
俊奇就邀我和陈瑶同去。陈瑶没表态,除了建议唱完歌再说,我也不好说什么。
她老今天有点蔫,不知是来事儿了,还是因为我们身处这池塘之中。「可以尝尝
看,」陈晨垂头弹着烟灰,「挺不错哩。」他用的是平海话,叼上烟后瞥了我一
眼,又迅速滑到了陈瑶身上。陈瑶笑笑说好。我捏着软中华,搞不懂是先抽烟呢,
还是先喝光矮脚杯里的酒。抑或先灌杯冰水?我感到内里火辣辣地一阵翻涌,有
什么东西几欲喷薄而出。

  幸运的是什么也没喷出来,烟我抽完了,酒抿了一口后便没再动。陈晨又进
了趟乌龟壳,很快就踱了出来。李俊奇光着脊梁,再次演绎了一遍《假行僧》。
这逼那么瘦,肌肉倒不错,不知道是否踢球的都这样。如厕归来,陈晨就瘫到沙
发上,慢慢地喝完了他的轩尼诗。整个过程中腿抖得像开着拖拉机。「再唱唱呗。」
他建议。于是我就站了起来,就这一瞬间,忽地就瞥见他左胳膊上的抓痕。还有
腋下,一道道的,像是一个排的蜗牛刚打上面犁过。临走,陈晨把玩着手里的表
说:「老乡啊,平常就该多来往。」他甚至笑了笑,真是令人惊讶。这种笑我说
不好,有点拘谨,像只受惊的兔子。在李俊奇的哈哈哈中,我没说话,却不自觉
地留意着衣帽间里的动静。当然,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这个生命中已经逝去的
下午,我在卫生间里所听到的都是错觉。路过前台,我又看到了女经理。她撅着
圆屁股俯在吧台上,问我们玩得好不好。李俊奇说不好,她巴掌就扬了起来。癫
痫发作一般,亲爱的老乡就又开始哈哈哈了。进到电梯里,一种莫名的激动突然
就毫无防备地袭来,我不由攥住了陈瑶的手。外面阳光依旧灿烂,博爱而有力地
打在所有人身上,我感觉舒服了许多。或许,是空调房里的气味太过凝滞了。

               第四十章

  三人篮球赛我等终究没能夺冠。换句话说即,一万块人民币像鸭子一样飞走
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只鸭子从来也没煮熟过——能干沉体育系篮球专业的恶
霸挺进决赛,已完全超乎了大家的预料。那真是艰苦卓绝的一战,论身高,论技
巧,论战术,他们起码都略胜一筹。我方一路落后,狠拼硬磨,直至最后一分钟
人品大爆发,愣是打出了个八比二的小高潮,奇迹般地完成了反超。这种事毫无
办法。同样毫无办法的是,在周四晚上的体育馆二楼,面对另一支篮球专业的恶
霸,我们遗憾败北。后一支的实力未必强过前一支,所以也只能理解为老天爷从
中作梗了。不甘心在所难免——一如球馆惨白的灯光,一如黑压压的人群中闪亮
的发夹,一如呆逼们在终场哨吹响时沉默的汗水——所有这些,大概都会镌刻在
2004年的夏天吧。好在亚军也有奖金五千块,从校门口的农行兑出来,无论功劳
大小,正好一人一千。请系里边吃饭自然免不了,这帮狗娘养的,个个血盆大口、
嗷嗷待哺,哪怕已被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折磨得不成人形。

  说到折磨,谁也不能幸免。划完重点就是上自习,没日没夜,这一学期欠下
的债头昏脑胀也得补回来。问题的关键在于,第一,哪怕划完重点,我等所面对
的依旧是文山文海;第二,图书馆、教学楼——只要能塞人的地方——哪哪都座
无虚席,除非六点钟前起床,想找个清净地儿比登天还难。由此可见,选修课不
用考试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这种原则上送学分的课,除非碰上怪胎没人会为难
你。然而「怪胎」俩字不会刻到脑门上,事实上有不少好老师都是怪胎,所以还
是勤勤勉勉最重要,拿学分冒险不值当。比如艺术赏析课的考核作业,我可是参
考了三篇有关波普主义和极简主义的乐评才得以搞定。其中还有陈瑶的一半功劳,
此学霸无论干什么都得心应手,由不得你不佩服。基本上每天,慢悠悠地吃完早
饭后,我和陈瑶都会跑小树林里看书——除了碍眼的垃圾多了点,那还真是个学
习的好地方。当然,在她老看来,我也是个垃圾。多亏了树木葱郁环境清幽,不
然我「早被一脚踢出去了」。

  没准就是决赛后的第二天中午,我和陈瑶打小树林西侧窜出来时,神使鬼差
地,竟碰到了白毛衣。她脚蹬一双白色坡跟凉鞋,把碎石路踩得噔噔响。速度不
能说快,但也着实不慢,起码那身圆领休闲白T 和宝石蓝牛仔热裤下的胴体生动
地传达出了一种动态之美。确切说就是,乳房在行进中波涛汹涌,白生生的大腿
于斑驳而婆娑的树荫下直晃人眼。还有那双没穿丝袜的脚,丹蔻点点,你看一眼
尚可,要是多瞧几眼,难免眼花缭乱。何况也不会有人给你时间去仔细地打量一
位光彩照人的女士,比如陈瑶,冷不丁地就在我腰眼上捅了一下。于是我就嗷地
叫了一声。有点奇怪的叫声,沈老师只好瞥了我一眼。我猜是的。虽然她戴了副
大蛤蟆镜,但蓬松发髻下的小脸确实朝我们侧了侧。别无选择,我立马笑了笑。
她竟也朝我们笑了笑,娇艳欲滴的樱唇轻轻一弯。于是我就叫了声「沈老师」,
半秒后又蹦出了个「好」。她愣了下,很快樱唇再次一弯,乃至停下脚步说:
「你好,你们好。」「吃了没?」紧跟着她问。实在出乎意料,以至于得有个两
秒钟我才应了声:「还没呢。」「那就快吃饭去。」她笑得更灿烂了,眼睑下浮
起两只卧蚕,贝齿都亮晶晶的。就我发愣的片刻,白毛衣就再次迈动脚步,走了。

  紧接着,一个中年男人便出现在我们面前,Polo衫运动短裤网球鞋——总之
就是你所熟悉的那种中年中产的经典休闲造型,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其实我
早该看到他,但不知为何现在才看到,于是此人就通过放慢脚步来提醒我们不要
残忍地忽略他。他甚至打量了我一眼,那冷不丁的眼神分外熟悉。「走呗,」陈
瑶一本书扇过来,「笑得还真是甜啊。」我只好走,边笑边走。不想中年男人叫
住了我——或者我们。他说:「哎。」我们就回过了头。男人个头还行,一米七
五靠上,有点壮,啤酒肚不能说小吧,但也算不上大。于是他两手操裤兜里挺了
挺肚子——这下条纹肚皮壮观了些许:「干什么的?」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
事实上,我有点发懵。陈瑶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也没吭声。「她是你老师?」这
应该是个疑问句,但并没有任何疑问的意思。「哦。」我说。「没事儿。」这货
扬扬国字脸,用一只戴着腕表的手抹了抹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鹰钩鼻和平头顶端
的美人角很是惹眼。「没事儿了。」他抬头望望悬铃木树冠,冲我们摆摆手,转
身离去。整个过程中沈老师都没回头,甚至连款款玉步都没有任何停顿。所以如
你所料,小平头一路小跑追了上去。「神经病。」陈瑶评价道。她说得太对了。

  有句老话叫忙里偷闲得几回。这复习越是到了最后关头,大家反倒越是放松,
连傍晚打球都成了惯例。不光我们,全校学生都这副德行,乃至每天下午四点钟
以后篮球场就会人满为患。这劲头实在有点躁狂症的意思。只是平阳大酒店一别,
我等再没见过十五号。该老乡对篮球的热情似乎在那场八分之一决赛里被耗了个
精光。关于此,杨刚推测,没准陈晨对篮球的热爱就是那泡喷涌而出的鼻血。有
些道理。李俊奇倒是偶尔会跑去东操场踢球,一身国米,驴一样兴奋。每次他都
要站在草坪上,隔着铁栅栏,仰起脖子冲我们一声长鸣。决赛后的周五傍晚,他
甚至翻过栅栏,来到亲切的红蓝塑胶球场上,同我们叙了叙篮球情谊。他先是祝
贺我等夺得了亚军,又愤愤不平地表示体育系那帮哥们儿也就仗着身体壮,「真
要论技术,他们可不行」。兴许也有些道理,至少听起来很悦耳。极其自然而又
匪夷所思地,我问他:「这几天咋不见陈晨?」「熬夜看球呗,」李俊奇不假思
索地说,「这会儿大概就在吃饭,今晚可是半决赛啊,希腊对捷克。」他指的是
欧洲杯。我真没想到十五号爱好如此广泛,于是就叫了一声:「靠。」李俊奇抹
抹汗,大喉结动了动,似要说点什么,却也只是吐了个「靠」出来。

  上周日傍晚,在平阳大厦正门口,沐浴着燥热而舒爽的阳光时,李俊奇也是
这么说的。因为陈瑶决定回学校,什么星巴克、德川家啦,她毫无兴趣。「一体
式vip 卡啊,」老乡强调,「不吃白不吃。」他真的很热情。但陈瑶还是坚决地
摇了摇头,脸色都有点惨白。「身体不太舒服,」我冲大胸女眨了眨眼,又转向
李俊奇,「改天吧。」「走呗。」大胸女笑笑,一把捞住了她的男朋友。于是后
者就叹了口气。这回可没有什么捷豹什么皇家什么加长版了,东家的安排实在有
待改进,兴许他真的喝蒙了呢。当然,我和陈瑶更愿意在鸟语花香里走一走。弯
弯绕绕地,在中央公园里地奔了几里地后,我们搭上了一辆开往学校的公交车。
这会儿陈瑶脸色好多了。「胃不疼了?」我笑着捏了捏她的手。陈瑶白我一眼,
只是切了一声。那个傍晚车厢空旷,阳光鲜活,空气里灌满了绿色的风,一种说
不出的安定令我昏昏欲睡。恍惚中不断有人上下车,等我再睁开眼,身边已挤满
了人肉。「你可真能睡。」陈瑶捣捣我。片刻后,她问李俊奇啥来头。我便如实
相告。「看不出来啊,」她说,「人还挺和蔼的么。」我表示赞同。「那个什么
陈晨呢?」她又问。「平阳市市长的侄子,」我吸吸鼻子,「他爹是平海文体局
的。」搞不好为什么,我真不愿意谈起这个人。陈瑶大概也一样,她轻叹口气,
捏捏我的手,便把头撇向了窗外。很快,她又扭过脸来:「一会儿吃点啥呢?」

  1912年,南孙班成立于天津,领班孙凤鸣,主演孙凤令。这是第一支招收和
培养女演员的评剧班社,后来的一些著名女演员,像白玉霜、花莲舫、李金顺等
都出身于此。二十年代,因国内形势风起云涌,南孙班只得北上东北,在铁路沿
线的经济发达地区活动。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很多班社南下,南孙班也不例外,
光在平海就小憩了两年。之后的历史众所周知,南孙班重返天津卫,改名歧山剧
社。几年后,白玉霜使歧山剧社名扬天下。少有人知的是,三当家孙凤济和部分
台班子在平海扎了根,当刘派、爱派和白派欣欣向荣之时,小城里也涌现出了一
批像花岳翎、莜兰花、莜蓉花等优秀女演员。莜金燕便师从花岳翎,其「音域宽、
音质纯,共鸣好,嗓音甜」,「在唱腔上又吸收了京、豫等剧种的营养」,兼容
并蓄,刚柔相济,与沈阳的花淑兰并称成为「南北花腔」。这就是南花派的由来。
「我的外祖父母,」母亲写道,「就是南花派的一员。」此即上周日的「评剧往
事」。我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老实说,要不是涉及曾祖父母,还真有点民国白
话小说的味道。这个专栏也不知多少人会看。

  我是九点多吃完饭才溜达到报亭拿的平海晚报。在此之前,应陈瑶要求,我
们把大波哥几个喊出来一起吃了个饭。雷打不动,依旧是驴肉火锅。这种事毫无
办法——当陈瑶问「一会儿吃点啥呢」,驴肉火锅多半跑不了。味道挺不错,就
是党参、枸杞补料太多,看着就上火。难得地,在威逼利诱下我又断断续续地喝
了两瓶啤酒。当大波叫嚷着再来时,哥们儿真顶不住了。正是此时,母亲来了电
话,我瞄了眼时间,八点四十左右。「正吃饭呢,这么吵。」她说。

  「是啊。」我走出门外,站到了镇政府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路灯昏黄,像甩
在夜色中的一团陈年浆糊。

  「复习得咋样啦?」

  「还行吧,我觉得还行。」

  「行不行得看结果,」母亲轻叹口气,「反正有你贺老师盯着,你也瞒不了
我。」

  我还真没料到这茬,不由也叹了口气。母亲却置若罔闻,她说:「你奶奶在
呢,跟你奶奶说两句?」

  根本没容我反应,奶奶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她说:「正吃饭呢?」

  「哦。」

  「吃饭好,」奶奶说,「没喝酒吧?」

  「没。」

  「可别跟你爸一样。」

  「我爸咋了?我爸呢?」

  「沙发上躺着呢,」奶奶说,「你小舅刚把他送回来,恨死个人,我说啊,
还送啥送,让他躺那小茅屋里,谁也别管他!」

  奶奶的义愤填膺你可以想象。我甚至听到了父亲的哼声,进而眼前就浮现出
在沙发上兀自摊开的油亮肚皮。其实父亲酒品还行,从没闹过事(也不知是不是
母亲的缘故),这年龄上来了,更是倒头便睡。「谁也别管他!」奶奶又说,
「管他干啥!」

  正当我不知说点什么好时,母亲接过了电话:「听见了吧?你也好好复习,
没几天了。」

  虽然「没几天了」,为了录音的事,我和大波还是往师大跑了一趟。现在要
不谈拢,等人放假了,更没戏。依旧是Livehouse 老板介绍的熟人——音乐系的
一个学生,卷毛黑框眼镜,瘦得可怜,这卖相比起大波来要差得远啦。他叔叔在
师大音乐系管器材,当然也包括录音室。如果支付一定报酬的话(比如五千),
眼前的胖子表示还是可以接受的,「这也符合有偿利用的原则」。「问题是,」
他吐了口痰,「你们的作品是否健康,符不符合教育部对大学生思想教育的引导,
有没有一些反动黄色消极下流的东西,这,出了事儿是要担责的,我得把把关。」
虽然此人舌头短,说起话来有种唾沫在口腔里拼命奔逃的感觉,我和大波商量后
还是决定提交一些歌词供他「把把关」。这下胖子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又兴奋
地吐了口痰,再抬起脑袋时笑了笑:「咦,你们学校的录音室那才叫好嘞,咋地,
借不来?」这个我也问过大波,他说,别想,没戏。至于为何没戏,他甚至不屑
于谈一谈。说起来,大波的劲头真是无人可挡。哪怕再有一年毕业,此音乐系高
材生依旧没心没肺地跟我们瞎混。而他的同学们,据我所知,都去参加了一个叫
什么超级男声还是超级女声的节目,整天瞎逼蛋疼在网上和教学楼前拉票。老实
说,比牛皮癣强不到哪儿去。

  考试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一连几天,呆逼们整宿整宿地挑灯夜读,连
脸都熏黑了不少。我等痛苦了四天半,陈瑶却只是痛苦了短短三天,老天爷从不
讲公平。好在考完那天晚上,我跟陈瑶好好温存了一把。某种程度上讲,发泄即
是治愈。为了更好地发泄或者治愈,我找了家中档宾馆,起码那里有空调房。事
后点上一支红梅,还没抽两口,就被陈瑶一把夺了去。她翻个身,挺了挺娇嫩小
巧的乳房说:「我也来两口。」她也确实只抽了两口,然后就剧烈咳嗽起来,相
应地,乳房也开始剧烈抖动。要不是怕她老把床单给点了,这种壮观景象我能一
直欣赏下去。好半晌,陈瑶才在我的笑声中平静下来。她捋捋头发,抹抹泪,直
挺挺地躺着,也没说话。那小脸火一样红。「咋了嘛?」我摸了摸那对肆意绽放
的乳房。还是没反应。「嘿!」我真的吓了一跳,一把给陈瑶捞了过来。这下她
总算笑了,软软地瘫在我身上,于是笑声就在我身上流淌。等我一支烟抽完,她
才冷不丁地揪下我一根胸毛说:「如果我妈请你吃饭,你去不去?」如你所知,
我根本没得选。何况吃饭嘛,总归是占人便宜,又不会少块肉。

  午饭选在一家老市区的特色餐厅,叫什么熊也,听名字都阴阳怪气的。陈瑶
她妈要开车来接,被陈瑶拒绝了,所以我们只好打的过去。陈瑶对这一带很熟,
在她的指挥下,的哥总算找到了地方。不可避免地,我对学霸的佩服之情又增添
了几分。该餐厅位于某条商业街的后院,还是二楼,装潢嘛,格局不大,温馨雅
致,总之挺舒服的。二十四小时营业,有书架,还有个人肉点唱机——虽然只是
个钢琴加小提琴。当陈若男告诉我这里没有菜单,只能自己点时,我只能更加惊
讶了。得承认,她妈挺时髦,换母亲来多半是些川菜了、海鲜了,再不就是烧烤。
没有办法。坐下没多久,陈瑶她妈就进来了。我赶紧站起来,她笑笑让我坐下,
并解释说刚出去打了个电话。她穿了身百褶连身裙,上面白色,在肩头斜斜地打
了个大蝴蝶结,下面斑斑点点、花团锦簇,不知是枫叶还是什么花骨朵。这身装
扮很年轻,于此刻浑厚浓重的餐厅里更是显得花枝招展。在陈若男帮助下,我给
自己点了个炸猪排。不得不说,味道很不错,虽然我拢共也就吃过两次猪排。陈
瑶她妈很健谈,光这家店的来历都能掰饬十来分钟。当猪排上来时,她总算把话
头转移到了正事上。其实我认为有些话不宜在餐桌上说,但她还是都问了。这真
问了,也就没什么了。像父母的基本情况、健康状况、工作,甚至爷爷奶奶,她
一项没落,有点过于夸张了。整个就餐过程,陈若男的活泼变本加厉,于是陈瑶
就越发显得寡言少语。老实说,这让我浑身不自在。

  陈瑶她妈对母亲很感兴趣,后半程的话题基本都围绕在后者身上。对我来说
也多少愉悦了一些——关于母亲,我总愿意说点什么。提到跑剧团时,她说她好
像看过那个《花为媒新编》的报道,「反响确实很不错,有空也要瞅瞅」。谈到
艺术学校时,她从豌豆腊肠上抬起头来,伸了个大拇指:「你妈厉害,不是一般
人。」她保养得很不错,皮肤白皙紧俏,酒红色长发下那双狭长的眼睛和薄嘴唇
一样,天生带着股说不出的锋利。得知母亲以前是四中老师时,她有些惊讶,问
当初咋没留校。这个我可说不好。于是她说「四中是个好学校」,完了又摇头苦
笑道:「这下海啊,要强得多,老守着一个铁饭碗真能把人坑死。」这些怕就是
经验之谈了,听陈瑶说回陕西之前她妈一直在平海做公务员。饭后陈若男要跟我
和陈瑶走,被她妈一把拉了回去。临走,她妈说:「我这正忙着,走不开,有空
啊,得请你到家里坐坐。」至此,这顿饭也就宣告结束了,并没有少一块肉。

  之后的几天我们一直在排练房玩。大波吩咐着要录音,结果也没联系上人。
不管是卷毛学生还是他那肥头大耳的叔叔,随着暑假的到来,一溜烟儿就消失得
无影无踪。学校马上要封闭,我等四五个人总不能挤到一个房间里,这在外面租
房也是笔不小的开销。陈瑶说她暑假里要到澳洲亲戚家待两周,是的,她是这么
说的。我能说什么呢,我说:「Good luck !」如你所见,在可预料的时光里,
日子正在变得局促、无聊,甚至令人憎恶。有个晚上母亲打电话来,问我啥时候
回去。我说还没想好。她说:「那你就慢慢想吧。」然而根本没容我想,第二天
上午老贺就来了个电话,当头便问我在哪,然后让我到她家吃饭。别无选择,我
只好接受邀请,去吃饭。X 大住宿区我还真没去过几次,难免一通好找。所幸在
电话指挥下,我终于在十二点之前成功抵达了老贺家。值得一提的是,李阙如在
楼下接我,他挠了挠正在日益成型的鸡巴毛说:「幸亏你今天来了,你要明天来,
我兴许就在哪个海滩上了。」我搞不懂他这么说是鸡巴什么意思。所以除了一声
「靠」,我什么也没说。

  老贺做了好几个菜,厨艺竟难得地不错。她问我味道咋样,我拍马屁说比校
宾馆的强一点。说完这话,我就红了脸,我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夸张呀。出乎意料
的是,李阙如也吃得津津有味,还要时不时地彪两句英语。在老贺的强烈抗议下,
后者才闭上了嘴,当然,是说话的嘴。饭毕,老贺就把李阙如打发了出去,哪怕
他一百个不情愿。接下来自然就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了。她问我咋不回家,呆学校
很好玩啊。我说正打算回去呢。「正好,」她说,「给你安排个实习,律所或法
院你来挑。」这就有点夸张了,所以我犹豫了一下。于是老贺说:「那我给你挑,
就法院吧,先了解了解程序,律所实习往后放放。」我能说点什么呢,我实在无
话可说。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她跟梁致远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上次在校门口有幸
见到了梁致远的车,多半是来找老贺,可惜没逮到正行。又开了罐啤酒后,神使
鬼差地,我问:「梁总还好吧?」之后奇迹就出现了。老贺的眼突然变得很圆,
紧接着一口水从她嘴里喷射而出,足足有两米远,蔚为壮观。这让我意识到,此
时此刻,我,坐在老贺的沙发上,正在和她说话。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老贺甩甩
手上的水,笑了笑:「既然是实习,那实习报告就少不了。」

               第四十一章

  对平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我唯一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九九八年。当时法院大楼
刚落成不久,父亲坐在刑一庭的被告席上,泪光盈盈。空气中悬浮着丙烯酸酯的
味道,像一大锅放馊的玉米稀饭被再次加热。我看看前面,审判席那么遥远,我
望望后面,观众席密密麻麻,没有尽头。审判长以一种蓬松而搞笑的语调控诉着
父亲的罪行,蓬松大概是因为她的体型,搞笑只能是因为这个北方小城的官方语
言——掺着土话的普通话。而这次,没有刑一庭,没有玉米稀饭,也没有蓬松的
审判长,等着我的是一老一少黑白无常。老的是个福建人,圆脸,矮个儿,嗓子
里总是含着一口痰,右手上永远夹着一支烟。基本上他说十句话,我能听懂两句,
还不错。少的是个沈阳人,中等身材,一脸痘,西政诉讼法硕士。见面十分钟后,
他就开始鼓励我考研,温馨感人却有种拿错剧本的嫌疑。如你所见,一切都还好。

  民一庭主管侵权纠纷,简单说就是邻里之间你给我一砖头我回你一榔头,完
了扯不清楚就捂着脑袋告到了衙门。事实上翻了几天卷宗,有一半都是此类鸡毛
蒜皮的屌事儿,有点蛋疼。更可怕的是白无常自己都还是个学生(入职半年多),
我的到来彻底解放了他,从此打印、装订、誊稿、跑腿儿都撂到了我身上。出了
两次庭,那个审判席上奋笔疾书的自然是鄙人,可以说整场庭审下来连头都没抬
过几次。当然,无常鬼已经在尽力照顾了,白无常数次提醒双方当事人语速慢点
慢点再慢点,好让我把他们的口水保存到稿纸上。敢情我老是练字来了。对此,
黑无常表示虽然字写得寒碜了点,我的书记员工作还算尽责,「贺芳的学生就是
不一样」。于是我就问他跟老贺啥关系。「你这个贺老师我不熟,她老头还算认
识。」他头发花白,手指屎黄,烟雾缭绕中的嗓音总给人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就高院执行局那个?」这话说得有点蠢,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李国安挺有
水平的,」黑无常呲呲黄牙,「毕竟是专业出身,理论上不说,前段时间那个执
行失信人名单就是他搞出来的,还有点用吧。」

  关于实习,起初母亲假装不知情,问我暑假有啥打算。我说服了,她说服啥
服,我说没见过你这么能装的。母亲就笑了,发丝垂在脸颊,腰都弯了下去。好
半晌,她拍拍我肩膀:「这都要封校了,也不知道你呆那儿干啥,跟老娘玩啊,
你还嫩了点儿。」我扫了眼那悄然露出的粉色文胸肩带,只是哼了一声。「不过
啊,」母亲拢拢头发,拽了拽睡裙领子,「还得夸你贺老师效率高。」老贺效率
确实高,没几天她就来电话,问我实习感想。除了手酸臂疼,我还能有什么感想
呢?于是我说:「誊了不少文书,写字水平突飞猛进。」老贺竟然没听懂,欣慰
地说:「习惯就好,真要不习惯啊,可以给你换个师父。」她表示自己还有个学
生在平海中院,前段时间休产假,这两天就能上班,「也是X 大的,就你们平海
本地人」。然而我无所谓,事实上我压根没有换师父的打算。显而易见,不管跟
了谁,奋笔疾书、手酸臂疼的命运都不可能改变。挨打就是挨打,实在没必要翻
着花样挨,所以老贺提出给手机号时我斩钉截铁地谢绝了。

  出乎意料的是,没多久——老贺来电话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郑欢欢竟然直
接过来要人了。当时我和小董(白无常)在中院食堂吃午饭。你还别说,食堂的
大肉包子真不错,即便早饭赶不上趟儿,晌午不管吃啥我都不忘多点俩包子。就
我吸溜着包子吃得正猥琐时,一女的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对面。不等我抬头,她就
开口了:「小董啊小董,下次食堂伙食评估非请你出山不可!」小董笑笑,说咋。
女人说:「几天不见你整个人都圆润了,咱食堂伙食水平可见一斑。」小董说靠,
女人就笑了,哈哈哈的,过于豪放了。很快——我怀疑此人说话都不带换气儿,
她敲敲碗:「哟,这就是传说中的实习生吧?」我快速咽下包子,点了点头。
「哎,」女人不看我,而是面向小董,「借我玩两天呗。」这话就像包子里裹了
颗石子儿,差点给我噎住。如你所料,小董自然不想放手,却又不敢不放手,何
况对方是个女流之辈,所以他看看我,让我自己决定。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于是郑欢欢就说:「这可是贺老师的命令,你也敢违抗?」我搞不懂啥时候老贺
已经跟日本太君划上了等号。

  其实郑欢欢长得还行,个子瘦高,肤白奶大,单纯从视觉上考虑,也要比黑
白无常强得多。所以理所当然,应女人的要求,午饭后我就到她那儿报道去了,
小董哇哇大叫也无计可施。人如其名,新师父很欢,啥话题都能聊。起初还围绕
着专业相关,法学教育啦、庭审程序啦、文书写作技巧啦,这种口口相传谆谆教
导也确实令鄙人受益匪浅。然而很快,熟悉之后,此人的豪放本性立马暴露无遗。
从大学生活说开去,恋爱啦、开房啦、婚姻生活啦、生儿育女啦、产后抑郁症啦
——没错,她苦恼地表示自己有产后抑郁症,「吩咐你干啥就麻溜点儿,别磨磨
蹭蹭惹得师父我精神病发作」。甚至,有两个臃肿寂寥的午后,郑欢欢怂恿我喊
小董过来斗地主。如同窗外白热化的天地,这一切都夸张得离谱。当然,老贺的
八卦也少不了,新师父很是关心「咱们贺老师」的婚姻恋爱问题。令我惊讶的是,
小李的事儿她竟然也知道,尽管只是个大概。在我硬着头皮说了个一二三后,她
把臭男人狠狠批判了一番,然后感叹老贺命不好。「当年,知道不,李国安就是
瞎搞,跟学生瞎搞,你以为他为啥进了政法系统?」

  老实说,虽谈不上喜欢,但我并不排斥实习,毕竟漫长的暑假该如何度过对
我来说还真是个难题。如果没有实习,像去年,无非睡觉、弹琴、打游戏,再加
上一个撸管。保尔柯察金同志泉下有知的话,定会先日死冬妮娅同志,再挖了奥
斯特洛夫斯基同志的祖坟。遗憾的是,多数情况下,法院实习也只是一个上午—
—吃完午饭,没其他要紧的事儿,我也就拍屁股走人了。真如老贺所说,基层法
院忙得要死,中级法院闲得蛋疼,「累不着你的」。然而烈日当头,叶静蝉鸣,
连柏油路面都在嗡嗡作响中兀自消融,这可供消遣的地方实在屈指可数。我也只
能四处奔走,找呆逼们扯蛋。这扯起蛋来也是了无新意,除了打牌就是捣台球,
再不就是到平河游泳。真纳闷过去的十来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也只有打三米高的
蓄水池跃入水中的一刹那,你才能从这个幽暗深邃的夏天汲取到那么一丝愉悦。
可惜平河滩再无西瓜可偷,不管九五年、九七年还是九九年,那些大汗淋漓的紧
张和欢愉都在挖沙船的轰鸣中消逝不见。游泳的事儿母亲自然不知情。事实上2000
年后,二刚作为一个负面典型从未离去,一如平河,至今保持着每年淹死十来个
人的传统,令人钦佩。

  王伟超就没有暑假的烦恼。这位兢兢业业的钢厂子弟并不像同龄人那样游手
好闲坐吃等死,而是以三班倒的方式一次十二小时地耗在值班室里打麻将。「累
得要死。」他揉揉黑眼圈,打着哈欠说。毫无疑问,这逼又胖了,尽管他不忘吹
嘘自己如何积极地投身于特钢社区的全民篮球健身活动中。「过一阵就是总决赛,
别忘了来看。」他仰头就是多半瓶啤酒,嬉皮笑脸,「这可是大型赛事,不比那
啥奥运会世锦赛差。」看来这个「连根屄毛都找不到的地方」文体活动还算丰富,
真是托了陈书记的福。按理说电工的工作很清闲,除非遇到非正常状态,无奈钢
厂最近抓生产正风气,「干磨屁股你也不能少一秒」,「真是肏了陈建业这个龟
孙子」。回来十几天,我拢共见过王伟超两次,一次是捣台球,一次是在平河游
泳。炫目的光晕中,他把自己摊在水面上,像一具漂亮的巨人观,又像一块巨大
的泡沫。我站在蓄水池的水泥台上,有那么一刹那,真想冲着眼前的油光肚皮一
头扎下去。

  篮球于我自然少不了。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每天下午六七点,我都会到御家
花园附近的二职高打球。现在的小孩太猛,别看细胳膊细腿儿,个子蹿得飞快,
花样还多,真真地艺不惊人死不罢休,几天下来鄙人可以说颇受启发。值得一提
的是,莜金燕评剧学校离二职高不远,打篮球场向北望去就能看到那个破败的三
层教学楼和屎黄色的绞车。前几天我去过一次,学生宿舍楼已经开建,母亲说手
头紧,只能先盖两层,况且「生源咋样还不好说」。按奶奶的说法,投资人「跟
在屁股后头撵,你妈就是不理人」。这倒是咄咄怪事了,想不到这年头还有愿意
投资戏曲教育的高人,没准脑袋被驴踢了吧。教学楼也在修缮中,整个楼顶得重
新上料加固,母亲说这个有艺术教育专项基金补贴,「不是事儿」。而位于文化
综合大楼的办公室五月份就搬了进去,打平阳回来的第二天我便急不可耐地领略
了一番。官僚资本确实气派,远看像个鸽子窝,近看果然是个鸽子窝,只是由穹
顶铺延而下的钢化玻璃有点不伦不类。剧团办公室在三楼,一个大型会议室,一
个健身房,两个办公室,还有一个母亲的临时卧室,带有淋浴。

  会议室大而无当,估计也没用过几次;健身房搁了两台跑步机、一台拉力训
练器,进门右侧是个乒乓球台,大家伙儿到这儿除了打乒乓球多半就练练毯子功
了;卧室狭小整洁,一桌一床一沙发一衣柜,说是应急,顶多睡睡午休。当然,
扑鼻一股母亲特有的馨香。

  这十来天,我可没少往剧团跑。倒不是鄙人良心发现突然萌生了对传统戏曲
的热爱,而是每天实习都要路过老商业街路口。多亏了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不然
哪怕立到河神像下你也休想绝缘于红星剧场里的唱念做打、咿咿呀呀。就我去那
几次,下午场观众还真不少,但多少是看戏多少是冲着空调茶水来的恐怕不好说。
其实打五月份以来外演邀约应接不暇,可这大热天的,鞍马劳顿不说,有些演出
条件实在一般,剧团推了不少。《花为媒新编》的剧本还在磨合,母亲笑言不打
造个精品誓不罢休,「完了再攒几个本,就等新演员们登场喽」。郑向东可谓剧
场里的一道亮丽风景,黑布鞋,钥匙链,叮叮当当,一阵风似的。每次我过来,
他都很高兴,那焗了油的黑发和炯炯的眼神仿佛在宣示传统戏曲终于后继有人了。
很不幸,我既代表不了年轻一代,也不敢大言不惭地渲染自己对戏曲的兴趣。张
凤棠气色不错,也不知跟她的驴脸琴师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令人蛋疼的是,她老
让我带陆宏峰玩:「打球了啥了也带带你弟弟,你这高高壮壮的,他那整天钻网
吧打游戏,真是把人恨死!」打游戏?不止吧,我在剧团碰到陆宏峰两回,一回
来拿钥匙,一回躲在员工办公室上黄网。这「小屄蛋子儿」反应神速,手一抖就
切了个窗口,连我都自叹不如。

  更令人惊讶的就是秀琴老姨了,她竟然喜欢看相声。没准就是换师父那个下
午,我大汗淋漓地奔向后台时,一眼就看到了最前排东北角的牛秀琴。倒不是我
眼尖,而是她打扮得过于花枝招展。上身的镂空印花短衫还好,下身那条斑纹短
裙实在是五彩缤纷、眼花缭乱,在处心积虑的插科打诨间不免显得活泼过头。就
我犹豫着是否打个招呼的当口,她也瞥见了我:「哎,林林放假啦?」毫无办法,
我只能走了过去。牛秀琴问我暑假准备干点啥,我说没事干,她说年轻人啊就是
好,完了话锋陡然一转:「女朋友没带回来?」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也许她
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我还是红了脸。谁也别怪,谁让天这么热呢。「还不好意思
嘞。」她吐个瓜子皮,切了一声。牛秀琴很白,胸膛很白,在蕾丝镂空间溢出的
那抹黑色衬托下就更白了。她邀我同嗑瓜子,当然,我抹抹汗谢绝了。我问她到
这儿有啥事儿,「这不,」她扬扬下巴,「老姨就喜欢看个相声。」「不用上班
啊?」「嘿,啥话说的,这考察文化产业不是上班啊?净给老姨下套。」她笑着
踢了我一下,丰满的肉丝大腿交叠着,白色鱼嘴高跟轻轻晃悠。这个鱼嘴高跟今
年刚流行,再次刷新了我关于人类的认知:还真是什么都能发明出来。谈话基本
到此结束——和肉丝鱼嘴无关——老实说,看到牛秀琴我就浑身不自在。而这种
感觉,很难说清楚。

  平海中院与红星剧场隔了两条街,不远不近。母亲起初提议开车载我一程,
被我婉言相拒。于是她便拉我一块晨练,这就从根上杜绝了我赖床上逃避实习的
可能性。当然,这个晨练打心眼里我也是拒绝的,六点钟,大好晨光,不用来睡
觉简直是暴殄天物。但母亲说路上人少,有点担心安全(像奶奶这样的晨练党基
本都是五点多出动,可惜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林子里的「健身广场」,而东北
环附近还是比较偏僻的),所以我也只能挺起了慵懒的胸膛。对此,父亲撇撇嘴,
不屑地给了仨字儿:神经病。绕林子一周约莫有个三四公里,一般跑下来半个钟
头吧。母亲速度一般,但耐力好,不疾不徐,不逗她的话,全程下来也只是略微
轻喘,可见平常没少在健身房里练。朝霞红彤彤地托起个蛋黄时,我们就搁河边
护栏上压腿拉伸。每每至此,母亲便开始吊嗓子,令人尴尬。于是林子里就惊飞
了一群又一群的麻雀,那些原本凝结于羽毛和喙上的露水簌簌落下,晨风般温柔。
值得一提的是,有个早晨我们在小区门口碰到了蒋婶。她问我啥时候回来了,
「真勤快,还跑步啊」。我嗯啊两声算是回答过了。不想蒋婶竟尾随而来,她说:
「张老师,咱一块跑。」母亲应了一声,脚步没有任何停顿。我跟在一旁,只觉
得脊梁骨僵得厉害。然而蒋婶太胖,两步开始喘,一二百米就没了影儿。我不由
回头瞅了几眼,回过神来母亲已经跑远。拉伸时,她把我狠批了一顿,说什么
「你也是个运动员,慢跑练的就是耐力,三心二意跑跑停停还练啥?懒散的毛病
改不掉,有你翻沟的时候」。简直莫名其妙。

  听说我每天和母亲一块跑步,郑欢欢很是羡慕,她说这么个大帅哥带出去肯
定长脸,「这在办公室里也要藏好喽,不然让老公知道了,一准吃醋」。如你所
见,近十天下来,我师父已经可以没心没肺地开各种玩笑了。而她的审判技巧也
是可以的,虽不如老黄(黑无常)老辣,但胜在吐字清晰。换师父后,工作量也
少了一些,黑白无常手头的案子起码是郑欢欢的一倍半。遗憾的是,既便如此,
我还是出了岔子。一般案子审结后都会归档,送到庭长办公室盖章。这天周庭长
竟亲自杀上门来,脸色不太好。当头她就问XX那个义务帮工案子是不是郑欢欢负
责的,不等我们答话,卷宗就给撂到了办公桌上:「主审法官签章页丢失,看看
你们落哪儿了?」之后就是一通乱翻,所幸在另一个档案袋里找到了。老实说,
也不是自我辩解,有的卷宗加上各路证据、鉴定意见后页码都能编到上千号,错
放一张法官签章不说情有可原吧,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周丽云庭长并不这么看,
她教育我这样可不行,小错误酿大祸,少了签章整个档案都不合格。「哎我说,
该不是个冤假错案,故意替你师父开脱吧?」说到这儿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
人挺不错,每次我送卷宗,她都一口普通话,笑容可掬,只是没想到平海话说得
这么地道。接下来她就问了问我的基本情况,实习环境习惯与否。听说我是X 大
的(郑欢欢也是X 大的),她哦了一声,似要说点什么,却也只是笑了笑。女人
皮肤白皙,细眉细眼,五官淡雅得像一把热毛巾就能抹去。周丽云走后,郑欢欢
说她儿子也是X 大的,艺术生。这令我大吃一惊。这个周庭长顶多三十五六,她
儿子能有多大?「继子,她——」郑欢欢扶扶黑框眼镜,一副缩头缩脑的鬼模样,
「丈夫的前妻的儿子,听懂了吧?」我确实听懂了,却不知说点什么好。「省师
大的,」好半晌郑欢欢又说,「大有来头。」「啥?」「她老公文体局一把手。」
我师父把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有一刹那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七月二十三号,奶奶大寿,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办到了小礼庄。中午碍着东
家身份,加上我和母亲盯着,父亲没喝多少。谁知吃晚饭时,他老脸红脖子粗地
回来了。在奶奶的天尊怒吼中,父亲嬉皮笑脸地表示有朋友拉着,实在走不了。
「有啥法子呢?」他在沙发上摊开肚皮,像是全世界的苦难一股脑压了过来。母
亲皱皱眉,也没说什么。当晚奶奶早早休息去了,电视里在播一个有关马加爵的
纪录片。母亲说这个人不一般,我说咋不一般,她说一看就是个狠角色,我说你
这是事后总结,并非因为狠角色才去杀人,而是杀了人后才让你觉得他是个狠角
色。「哟,头头是道,你懂得倒挺多。」「那可不,」我有点得意忘形,「他是
性饥渴,外出嫖娼,被同学笑话后才恼羞成怒动了杀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母亲盯着电视眨了眨眼,似是哼了一声。好在这时父母卧室传来了父亲的叫声,
他说:「凤兰凤兰!」他老口渴了,想喝水。送水回来刚坐下,母亲突然问起了
陈瑶:「最近你俩也没联系?」「咋联系?」我攥着罐啤酒,眼都没抬。「上网
啊,那个啥,QQ?」「可能有吧,懒得看。」其实陈瑶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可
说不好为什么,对她去澳洲我有点莫名生气。或许是录音泡了汤,或许是其他的
什么。「我儿子就是自信。」母亲笑笑,白了我一眼。然后父亲又在叫了:「凤
兰凤兰!」这次母亲去了好一会儿,再出来时她说去洗个澡,让我也早点睡。就
母亲洗澡的功夫,父亲的叫声也没消停,说句不恭敬的话,简直像头病猪。我只
好推门,问他有啥需求,父亲哼哼说没事儿。

  为了避开可能随时袭来的叫声,我回屋看了会儿书。再出来时,客厅已陷入
一片黑暗。刚要开灯,我突然就瞥见打父母卧室的门缝里溜出一道粉红光线。
「好了,快点嘛。」父亲的声音。几乎轰地一声,我头皮一阵发麻,像是这世界
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在心尖轻轻剜了一下。蹑手蹑脚地,我贴墙挪到了门口。「你
烦不烦?」母亲的声音。很快,卧室里传来一声吮吸——没有停止,而是延续下
来。有多久呢,我也说不好,恍若站在三千米赛道上,哪怕从小到大跑了几百次,
对什么时候冲过终点线我还是没有把握。当然,一切都有尽头。后来吮吸声就停
止了,啪啪两声,吐唾沫的声音——「太难闻。」母亲说。「来吧来吧,让你尝
尝老子的厉害。」父亲似乎急不可耐,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之后母亲或许哼了一
声,或许没有,总之床上的弹簧轻轻叫了起来。「你看我行不行!」父亲喘息粗
重。「你小点声。」弹簧还在叫,却被无限拉长,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没准
有个一分钟,就我寻思着是否该离去时,叫声戛然而止,接着咚地一声巨响,只
剩父亲的喘息。「妈个屄。」他说。此时,我已习惯客厅里的黑暗。真是太奇怪
了。事实上,缥缈的天光透过窗户淌进来,整个天地都在盈盈而动。然而,世界
是沉寂的。

               第四十二章

  南街老面馆就在老南街,从平海中院骑车过去大概七八分钟。迫于大太阳的
淫威,我骑得飞快,于是树影便在白昼中纷纷闪避,破碎得如同老巷子里已在悄
悄褪去的墙皮。远远地,母亲坐在面馆门口的皂荚树下,见我过来便微笑着招了
招手。她白帽黑裙,头顶的浅黄色丝带在正午的风中轻轻舞动。一同舞动的还有
葱郁间密密麻麻的青涩皂荚——平海皂荚树并不多,而这棵又格外粗壮,直冲云
霄不说,几乎占据了多半条巷子,可以说每看到一次我都要忍不住惊讶一次。就
锁车的当口,不经意地抬眼一瞥,我猛然发现枣红木桌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白
衬衫西装裤褐色凉皮鞋,大背头一丝不苟油光可鉴。他在冲我笑,甚至学母亲那
样向我招了招手——正是梁致远。此人比皂荚树更令我惊讶。事实上我有点发懵,
这货不干柴烈火地跟老贺撮合着,跑平海干啥来了?「还认得我吧?」他站起来,
笑呵呵的,嗓音磁性依旧。这不废话嘛,所以我说:「那当然,梁总。」原本我
想加个「好」,又觉得这么说太过场面宏大,只好生生吞了下去。「坐坐坐,」
母亲撇撇嘴,拍了拍藤椅,「吃啥呢,快点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两颊浮着
抹嫣红,眼眸在闪烁间雾蒙蒙一片。我不由抹了抹汗。

  这老面馆也没啥可吃的,除了鸭肉面就是荠菜面,所谓的传统平海特色。鄙
人有幸吃过几次,老实说,也就那样吧,未必比母亲做的好。然而人民群众很买
账,此时此刻店里店外坐了个满满当当,真有种家里摆酒席的势头。母亲说只要
面馆开门就是这么个情况。这句话搞得梁致远很兴奋,他点了碗荠菜面,搓着手,
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听你妈说你在法院实习?」他问我。是的,诚如你所说,
只是难得母亲喊我出来吃顿饭,竟要和你搭伙。母亲是十点多出庭前给我打的电
话,除了表明地点再没透露任何信息。对我的惊讶她无动于衷,只是抽了两张纸
巾让我擦擦汗。于是我就擦了擦汗,我指着刚上来的「祖传秘制片羊肉」对梁致
远说:「这个不错,快尝尝。」我是实话实说,虽然这个什么「祖传秘制」多半
是骗鬼。饭间除了介绍这家面馆,母亲也没多说几句话,倒是梁致远,对我的实
习情况、考研意愿、就业前景关心得过了头,简直有点饿虎扑食的味道。我呢,
总忍不住偷瞟母亲两眼,她看过来时,我又迅速地移开目光:梁致远头顶悬着一
只巨大的灯笼,而在这棵树的其他地方悬着更多的小灯笼——在某些人眼里此皂
荚树成了精,以至于逢年过节都会被人祭拜。梁总对此很感兴趣,他甚至起身绕
着树转了一圈。「鬼神嘛,也可以拜拜。」他扶了扶黑框眼镜说。

  后来梁致远突然谈起评剧学校,他表示在省师大有几个故交,艺术教师啥的
兴许能想想办法。说这话时他先是面向母亲,后又转向了我。我抿了口啤酒,犹
豫着是否该笑一笑。日头在茂密的枝叶间窥探着,那片葱郁便泼下来,沾到地上、
桌子上、人们的脸上,明媚而婆娑。「那就先谢谢你了。」母亲笑了笑。我以为
她会再说点什么,然而就这么一句,没了。甚至这个话题都没再继续下去,母亲
转脸问我下午实习还去不去。「随便啊。」我回答她。「法院啊,下午就是闲,」
梁致远笑呵呵的,「高院也一样,我这也是三天两头往法院跑。」从小到大我吃
起饭来都是狼吞虎咽,被训多少次也没能改掉,这在外面吃饭呢,又会刻意压制,
乃至一顿饭下来被梁总催了好几次,这个客人觉得我这个主人太过客气了。饭毕
喝茶时,母亲问梁致远啥时候走。他扶扶眼镜,笑着说:「我这刚来——你就要
撵我走啊。」母亲笑笑,没说话。「下午得干活,明天嘛,还真有空,」梁致远
抿了口茶,「本来想在平海玩玩呢,可惜这人生地不熟的。」他先是看看我,很
快又转向了母亲,笑得越发灿烂。于是褶子便爬满了阳光。这种表情我不太喜欢。
母亲也笑,她仰脸扫了眼那片穹顶般的葱郁,然后盯着树荫下的芸芸众生说:
「我这正忙,也走不开,咦——」她突然面向我:「林林有空吧,明天实习不要
紧的话,当当导游咋样?」那温润的脸颊离我那么近,丰润朱唇上的条条纹路都
清晰可辨。

  第二天陪梁致远跑了趟水电站,又瞎逛了几个庙,老实说,这大热天的,真
没啥好玩的。交通工具嘛,自然是梁总的凌志。他问我考驾照没,我说正打算考,
他说技多不压身,早考总比晚考好。「这会开车了,和你妈一块出去逛逛,自驾
游,多美。」其实刚打平阳回来,母亲就建议我考个驾照,两千五包过,练车场
就在二职高。结果晃一圈后我只是收获了个打球的好地方。关于这次陪游,梁致
远起初是不同意的,他连连摆手说不麻烦了,「刚刚只是玩笑话」。在我的坚持
下,他才没有推辞。原本我推荐原始森林来着,他表示早就去过了。「那什么生
态游啊,有建宇的一份股,也算是咱们开发的吧。」而平海,这两年他也没少跑,
「这个平海特钢就是咱们的合作企业,最大的建材供应商」。「每次到平海啊,
都是些场面上的活动,骑木驴似的,别提有多难受,还推不掉。」梁致远叉着腰
站在坝顶的阳光下,白色的风把那件黑色耐克Polo衫撕扯得猎猎作响,「我啊,
倒宁愿呆家里头好好看本书。」他这几句话是吼出来的,因为风实在太大,我怀
疑是不是天上裂了道口子。虽已有些年份,这个全国著名的水电站依旧称得上雄
伟壮观,正常蓄水位260m,总库容124.5 亿m3,总装机150 万千瓦,自九七年全
线发电以来供应了平海近三分之一的用电量。以上信息当然来自景区门口的巨型
宣告栏,与宣告栏站在一起的还有某前国务院副总理的题词。该省伟人写道:发
电好,发展生产力好。很有文采同时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话。

  梁致远对烧香拜佛很虔诚,几乎是逢庙必拜。他建议我也来柱香,当然,鄙
人谢绝了。给这么些个花样百出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下跪,我有心理障碍。其实河
神什么的兴旺起来也不过是九十年代的事儿,据母亲说跟平海发展旅游城市密切
相关。在平渎庙,梁总从地上爬起来时还顺带着做了回善人。「这老拜河神,该
不会保佑我哪天淹死吧?」他笑呵呵的。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好干笑一声意思
了一下。「嫌我迷信吧?」梁致远拾级而下,回过头来,「这人啊,岁数一上来,
也就服帖了,像我这单身老光棍,自在倒是自在,可这一回家冷清清的,也不好
过。」「年轻时光顾着事业,到头来啊,还是家庭重要。」说着他叹了口气。我
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但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就离了呢?」这话几乎脱口而出,
伴着球鞋在石阶上的摩擦声,老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过不下去就离了呗,」
梁总很平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这分开啊,其实对孩子也好。」这种
氛围有点夸张,我不大习惯陷入别人的感情之中,所以就寻思着说句俏皮话,比
如「你个钻石王老五,想跟你的女的得排成队吧」。可搞不好为什么,一瞬间母
亲就打脑海里蹦了出来。扫了眼周遭半死不活的参天古木,我说:「贺老师也不
错嘛。」梁致远显然愣了下,他撑住石砖墙,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
话就是直接。」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但梁总已经转过身去。好半晌,当我们
绕过凉亭时,他扭了扭腰,说:「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尽日,寒尽
不知年啊。」然而夏日的阳光如此猛烈。

  绕过臭水坑,沿着碎石路穿过两个门廊,眼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往北就是西
厢房,九几年刚翻新过,算不上古朴典雅,但好在清幽静谧。梁致远表示这里很
不错,「有意境」。于是我告诉他这个西厢房就是曾经的老二中。刚恢复高考时,
全县就俩高中,一个在城隍庙,一个就在平渎庙。「我妈高中就在这儿上的。」
「是吧,那可要好好看看喽。」梁致远很惊喜,至少表现得很惊喜。可惜三间屋
子都是门窗紧闭,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纸,里面空无一物。在门前走廊里转了几
圈后,梁致远笑着说:「难怪你妈十七就考上了师大,我们这同届的可都要比她
大个两三岁,瞧瞧这学习环境,啊。」他表现得太夸张,以至于我都不知说点什
么好了。其实很惊讶,我竟然能跟此人聊这么多。打西厢房出来,梁致远突然提
起父亲,问他是不是还在教体育。老天在上,这问题吓我一跳,挠了挠头我才告
诉他我爹现在是个养殖专业户。「也是,」梁总摘下眼镜瞄了瞄,又重新戴上,
「老师这行当太清苦,你妈能熬这小二十年也不容易,我在师大也就呆了几年吧,
四年五年?」「其实啊,八几年的时候我来过平海两次,」他再次摘下眼镜,拿
衣角擦拭着,一张嘴却连珠炮似的,不见消停,「当时——你是不是有个姨夫,
姓陆,又高又瘦的,小眼儿,大嗓门?」梁致远眯缝着眼,我却感到全身筋骨猛
然一抖。陆永平瘦不瘦我说不好,但也算不上多高,小眼没错,可嗓门也没多大。
我想说点什么,然而除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崩出来。「两次啊,都是你这个姨夫
招待的,住在羊毛衫厂。」他戴上眼镜,轻叹口气,笑了笑,「那时年轻,还闹
过不少笑话,这位老陆啊挺凶——」话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梁致远音调陡然
提升了几分:「老陆现在咋样,当年可是个车间主任还是啥。」

  关于「老陆」的现状,梁致远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嘘。他表示当年就觉得老陆
很厉害,也没长他几岁却好像啥都能玩得转,「这么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是世
事无常」。关于「八几年的时候来过平海两次」,我说:「你跟我妈不是一般同
学吧?」夕阳擦过琉璃瓦,在红宫墙上砌下一道平静的三角形,于是说这话时我
也显得很平静。「啥话说的,啥叫不是一般同学?」梁致远似乎一愣,但很快就
咧嘴笑了笑,轰隆隆的,像砂石在搅拌机里翻滚。盯着我看了好几秒后,他理了
理额头悄然垂下的头发,继续笑着说:「厉害啊小子,咋看出来的?」我没说话,
因为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猜的?还是——」他顿了顿,揽住了我的肩膀,
「还是你妈给你说的?」支吾了半晌,我告诉他是我猜的。「哪有一般同学往家
乡跑的,还两次,还亲人接待?」我甚至补充道。当然,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梁致远自然也不会相信。但他只是轻叹了口气:「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
马蹄,这一晃啊,二十来年都过去了。」从平渎庙出来时,门口的上马石旁有小
贩在卖玉石,梁致远凑上去把玩了好一阵。最后他拎了个紫檀珠串(据说)说要
送我作礼物,我当然说不要,事实上我觉得简直莫名其妙。「那咋办?」他笑吟
吟的,「真不要啊,可以拿回去给你妈。」他那个表情,老实说,我实在分辨不
出是否在开玩笑。于是我告诉他:「这里的东西全他妈是假货。」是的,我是这
么说的。昨晚上母亲给我塞了一千块钱,好让我代她尽尽地主之谊,结果如你所
料,在梁致远面前根本就花不出去,除了最初的两瓶水。

       ********************

  母亲真的很忙,光这一阵就往平阳跑了两三趟,不是学校的师资问题就是剧
团的演出协议,哪哪都不省心。加上三天两头的大暴雨,可以说近两周时间我都
没怎么跑步。这赖床还真是,每过一天,我都有种多占了一次便宜的错觉。对此,
郑欢欢经细致诊断后宣布,这种典型的小农心态要不得,否则长此以往,定然难
成气候。她给出的药方是:打今儿个起,结案备忘录全部由你来写。师父就是师
父,哪怕再嚣张跋扈,你也毫无办法。好在她老时常遇到奶胀难题,那又痒又疼
又羞耻的酸爽劲难免会起到一个宽慰人心的客观作用。藉此,我的实习工作在某
种程度上得以维持平衡,感谢生活!周丽云这人真不错,可以说毫无架子,每次
碰见她都会跟你主动点头致意。笑容也甜,翠绿翠绿的,像是夏日雨后荷叶上闪
烁的那片晶莹。个子不高吧,小身子骨却总能传达出一种弱不禁风的温婉,连黑
法袍也无从消弭。简单说就是一种江南女子的感觉,但据郑欢欢透露,周庭长是
个土生土长的平海人。「就城西葛家庄的。」我师父掷地有声。这十来天拢共往
庭长办公室送了六七次文件,周丽云却慷慨地给我塞了两次饭票,加起来有个三
百多块,没个仨俩月怕是吃不完。这么一个人,我很难把她和陈建军(包括陈晨)
联系起来。

  周丽云生日那天瓢泼大雨,民一庭同仁给她攒了个蛋糕,非常大,足足占了
多半张桌子。中午吹了蜡烛,就在食堂切了,见者有份。这种情况下,蛋糕就显
得有点小了。晚上周庭长请吃饭,我以为陈建军会来,当然,并没有。周丽云也
没怎么下筷子,大概二十分钟不到,她站起来讲了几句话便携着歉意匆匆离去。
大家伙儿却淡定得很,一副习以为常的架势。我瞥了郑欢欢一眼,她给我一肘:
「快吃,我也急着回家奶孩子呢。」从饭店出来,雨不见停,轰隆隆的,但我的
老师们还是一致决定去KTV.「包间都订好了,不去太浪费,周庭长的面子必须给
嘛。」于是在各路歪瓜裂枣的鬼哭狼嚎中我又捱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师父推推我,
说不行了。如你所料,奶胀难题恰如其分地来袭。颇费了一番口舌,我们才抓住
机会溜了出来。雨还是很大,出租车给人一种颠簸于汪洋大海里的感觉。我说:
「周庭长走得挺急啊。」

  郑欢欢横我一眼:「你咋跟个娘们儿一样,这么八,人家有老公闺女儿子,
过生日也是一家人一起过啊,跟你们挤个屁啊。」

  说得好,我简直哑口无言。

  「就不该去唱歌,」她弹弹肩上的湿痕,再抬起头时声音突然就低了下来,
「云姐啊——」

  我立马嗯了一声,把脑袋凑了过去。

  「八婆!」她笑着在我耳朵上拧了一把,「云姐啊,也是个苦命人——别瞎
说知道不?」

  我点头如捣蒜。

  「云姐结过两次婚,前夫混账王八蛋爱打女人,没两年就离了,这厮听说后
来被整得很惨。现任人倒不错,有权有势的,可惜生个闺女不太好,光这看病整
年都四处奔波,还别说现任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在家里啥样你想想就知道
了。」

  关于这个儿子,不用想我也知道。郑欢欢垂下眼,摆弄着衣袖,没了言语。
「没了?」我问。

  「你还想听啥?」师父没好气地白我一眼。

  「她闺女咋了?」

  「自闭症吧好像,四五岁了说不了几句话,整天这个康复中心那个康复中心
的,这个病啊——」郑欢欢连连叹气,奶子都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你说你八
不八?」

  如你所说,确实八。车窗上的雨帘宛若夏天的泪水,当细眉细眼浮上眼前,
我没由来地叹了口气。

  「云姐是现任的学生,她法本,研究生学的经济学,你看当老师好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欢欢突然说。

  天放晴时,「第二届特钢社区篮球运动大赛」的决赛就拉开了帷幕。在王伟
超的诚挚邀请下,我只好屈尊前去考察了一番。钢厂很大,员工住宿区也很大,
奇怪的是在这儿你几乎嗅不到任何钢铁的气息。相反,周遭浓郁葱茏、鸟叫虫鸣,
倒是个住人的好地方。在等候王伟超的漫长时光里,我只好绕着U 型大花坛溜达
了一圈儿。那里除了松柏冬青还栽着些叫不出名儿的花花草草,可惜长势不太好,
兴许是水土不服吧,老给人一种马上要死翘翘的感觉。花坛外侧是一溜儿的宣传
栏,也是一个U 型,有报栏、企业介绍栏、科学发展观学习栏,包括一个叫「树
新风运动风云人物栏」的奇葩专栏。「风云人物」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可以
说傻逼到家了。当然,奖金应该不少,令人艳羡。这牛头马面万象森罗,一路扫
过来,我感到愉快极了。很快,陈建业也难耐不住蹦了出来,偏分头,双下巴,
咧着大嘴,小眼却死瞪着,像头愤怒的野猪。其实也不能怪他,我觉得领导就应
该长这样,不然哪还有威信可言?

  U 型弯拐过来,猝不及防,白面书生猛然跃入眼帘。在午后斑驳的阳光下,
那翘着边角的红底照片陡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乃至过了好几秒我才确定是他没
跑。小平头,国字脸,双眼皮,高鼻梁,薄唇紧闭,几乎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没
啥区别——包括若隐若现的法令纹。但这个专栏应该有些年头了,履历只更新到
九八年:陈建军,男,中共党员,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学历,先后任教于北
京大学、省师范大学,

  原省师大土地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经济系副主任,教授职称,原平阳市政协
委员,1995年当选省优秀青年专家,同年任平阳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名誉副院长,
1998年调任平海市文化局副局长。特长:在土地规划、土地经济研究领域经验丰
富。个人爱好:无。如你所见,这个介绍搞得有点傻愣,于是我就敲敲玻璃,仰
天大笑起来。而周遭暑气正盛,濒死的蝉鸣像一把锋利的刀。

  比赛嘛,还是挺好看的。关键是选手们路子有点野,打起球来啪啪啪的,对
抗性十足。观众也多,挤在球馆里,哪怕开了冷气,也难免化成一团黄油。值得
一提的是,女性观众也不少,起码不像王伟超所说「连根屄毛都找不着」。屄毛,
仔细找的话,还是很多的嘛。然而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许要归功于这块黏稠、
喧嚣而又密不透风的黄油——半场结束就看不下去了。王伟超一拍大腿:「你不
早说,刚进来我就想走了!」打球馆出来,我们沿着白杨走。神使鬼差,我突然
就提起了陈建军,我说:「你们那个学术委员会也不更新?」

  「啥?」

  「陈建军还是个副局长。」

  「陈建军谁啊,」王伟超咬着冰棍,拍拍肚皮,「哦,建业他哥,这谁鸡巴
知道,我们只管换灯泡。」

  「日你嘴。」

  「尽管来,靠。」

  「哎,陈建军老婆你知道不?中院民一庭庭长。」

  「服了,你个逼跟陈建军杠上了?」王伟超直瞪眼,但终究是摇摇头,表示
一无所知。

  「靠。」

  「他那个那个……原配我倒知道,传说死得很惨啊,吊死的还是摔死的,反
正脑袋是没了,这个你得听老黄讲,那讲得好,吓得几个逼半夜不敢上厕所。」
王伟超哈哈大笑。他脂肪上涌着,和头顶的肥太阳交相辉映,我却猛然起了一身
鸡皮疙瘩。

  再次见到牛秀琴竟是在剧团办公室,或者确切点讲——母亲的临时卧室。这
个卧室其实是团长办公室的一个隔间,二十多平,也不小。那是个周末,我原本
想玩会儿电脑来着,见母亲不在,就随口叫了一声妈。然后门就开了。牛秀琴坐
在沙发上,一身清凉——因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闪着肉光的大白腿。母亲站
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白衬衫,黑色及膝半身裙,脚上是一双白色平跟凉鞋。
「咋了?」她撩撩头发。「没事儿,」我不知该不该进去,于是就扫了牛秀琴一
眼,「看你吃饭没。」「你看林林多孝顺。」不等母亲回答,牛秀琴就站起身来。
她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拎着皮包甩了甩。这包啥牌子的我说不好,或许还是爱马
仕,但肯定不是上次见到的锁头包。「你吃了没?」母亲问我。当然没有,我像
个美国人那样摊了摊手。「那走吧,」牛秀琴伸个懒腰,「今儿个老姨请客咋样?」
这位老姨穿了件大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也许是胸部太大,也许是衣服太小,肚脐
眼便责无旁贷地露了出来。我赶紧撇开眼,丢下一句:「那敢情好。」吃饭路上,
母亲没几句话,只是问我出来奶奶知道不。或许太寂寞,她老人家总是在几个人
吃饭这样的小事上大发脾气。牛秀琴则一个劲地夸这个办公室不错,比她的「不
知强了多少倍」。她们在前,我在后,老实说,俩人身材差别还是挺大的。腰身
在那儿放着,我「亲老姨」明显要肿上一圈儿,包括牛仔热裤边缘不时挤出的肥
肉。当然,她的上围也更雄伟。

  然而我「亲老姨」一直在减肥。听口气,对她来说这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了。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这个有色素,那个毁皮肤,老天在上,直接喝西
北风得了。除了向我和母亲科普,她的话题都放到了我身上,实习啦、女朋友啦
——她甚至提到百事三人篮球赛,恭喜我们险些夺冠。我说你咋知道,她哼一声:
「老姨渠道可多着呢。」这话令我浑身发痒,埋头吃了两只虾都没能缓过来。母
亲似乎没啥胃口,掇了几只虾,吃了几片水果就不再动筷子。我问她咋了,母亲
摇摇头说天太热。是有点热,这几天室外气温直逼三十九四十,用奶奶的话说,
老天爷这是撂挑子不打算干了。打饭店出来时,牛秀琴夸我长得高,并开玩笑说
让我给她写个食谱,「这冬冬都十五六了也不见长个儿,真不知道他缺啥」。没
准儿是缺心眼呢,我笑笑说:「没问题,就凭这顿饭我也得写啊。」牛秀琴给了
我一巴掌:「老姨有那么抠啊?」我以为会再次见到那辆七代雅阁,但牛秀琴说
她没开车,「打的过来的」。「你们先上去吧,我再逛会儿,给冬冬买几件衣裳。」
老姨拿包遮着脸,她实在太失策,出门竟没带遮阳伞。水果食疗白瞎了。

  我到家时,奶奶正坐在阳台口编箔子。长衣长裤,戴着老花镜,半天能穿上
一针。虽已明确告知她我中午不在家吃饭,奶奶还是没个好脸色。「晌午吃啥好
饭?」

  「面条。」

  「啥面条?」

  「就捞面条啊。」

  「好吃吧?」

  「还行,就是比你做的差了点儿。」我扬了扬手里的食品袋,「我妈给你捎
了点儿虾。」

  「说白话脸都不红!」奶奶扬手欲打我,刀刻般的褶子还是以嘴角为中心迅
速蔓延开来,「还有和平,晌午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声,恨死个人!」

  整个夏天奶奶都在编箔子,陆陆续续搞了五六个。我真是有个铁打的奶奶,
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如此手艺。「再编俩,」奶奶说,「秀琴家一个,西水屯家
一个。」

  「这还不够?咱家用得完吗?」

  「你小舅家一个吧,老赵家咋不拿俩?」

  我哑口无言。据奶奶说,这高粱杆儿是老赵家媳妇从娘家整的,过去没人要
的东西现在成了稀罕物。

  「见了老赵家媳妇儿让她过来拿,说她几次了净会假客气,还让我亲自送上
门啊?」

  「人不要就算了,这玩意儿谁稀罕啊。」

  「傻小子哎,不要不要,不要人家大老远弄回来专门为你服务呢?」

  「那咋办,我给她送过去?」前段时间蒋婶到过家里一次,说是买鱼,但大
晌午的,父亲当然不在家。于是她对我说:「林林没事儿上家里玩啊。」搞不好
为什么,我并没有去。大刚听说被劳教了,起码得在二里河筛一年沙。奶奶骂起
人来很厉害,这真进去了,她又替人惋惜起来,说蒋婶一个人拉扯孩子多可怜。
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

  老赵家住七楼。我掂着俩箔子,打楼梯慢慢往上爬。其实出了门我就有点后
悔,这两层四级楼道整整走了三分钟。在楼道口,我又踌躇了好一阵。正打算迎
头而上,老赵家门突然响了,然后就开了,接着蒋婶露了个头出来,披头散发。
神使鬼差地,我立马缩回了身子。再抬眼瞥过去时,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白背心
西装裤皮凉鞋,裤腿挽着,肚子鼓着,头发湿着,脸——白白净净,戳着几抹胡
茬,透着股岁月也无从腐蚀的英气。此人太过熟悉,以至于轰隆一声响,我几乎
忘了呼吸。顷刻间他便朝楼道走来,大步流星。下意识地,我飞快蹿到了门后。
此刻阳光明亮,父亲的头发散着海飞丝的味道,而我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第四十三章

  张凤棠喊我过去,于是我就过去。她尖叫着说「快快,再补一刀」,于是我
就补了一刀。「还没死,再给它一下!」我亲姨往大门口闪了闪,声音都有点发
抖。但我并没有「再给它一下」,因为后者弹弹腿,终究没能站起来。血从气管
里涌出,和着鸡爪的张合吹起一个巨大的泡泡。有点神奇。很快,噗地一声,泡
泡爆了。这让我的心禁不住跳了一下。我看看手上的血和菜刀,感觉有点残忍。
「死了吧?吓死个人!」张凤棠拧着柳眉,却一副笑逐颜开的神情。她边走边冲
院子里喊:「看你们做个席,让我们客人杀鸡,三儿回来得管他要精神损失费!
吓死个人!」张凤棠穿了条黑色包臀皮裙,红色的尖头细高跟把水泥地面踩得噔
噔响。「林林回来呗,」蹲下去洗手时,她抬头冲我笑笑,「留给你小舅收拾。」
不好意思,就这么一瞥,一抹隐隐的黑色打肉丝大腿的顶端肆溢而出。我迅速扭
过脸,把周遭绿荫下的破碎阳光挨个捡了一通。再次触到死鸡时,一条挂在树杈
上的黑丝袜突然就在脑海里飘扬起来——背景是一片蓝天,清澈透明,与今天的
并无不同。我看看手上的黑铁菜刀,搓了搓已在悄然凝固的鸡血。

  省亲这天,母亲放下东西就走了。她说实在是忙,有个会不说,还得往工地
上跑一趟,「晌午饭能不能赶上都不好说」。小舅给人送餐,这十点半了也不见
回来。好在毕竟是开饭店的,食材多多少少也准备得差不离,弄个一两桌没啥问
题。就是这只乌鸡得现杀,小舅妈让我喊父亲过来,张凤棠自告奋勇,说她来,
「不就杀只鸡嘛」。结果如你所见,接连搞了几刀,这厮才乖乖地去见了马克思。
对此,小舅妈说我姨逞能,我姨说哪是她,明明是鸡逞能。于是大家都笑了,在
红彤彤的美人蕉丛中显得很欢乐。「大家」也没别人,就我、小舅妈和张凤棠。
姥爷找人下棋去了,小表妹刚刚还缠着我摘无花果,这会儿也没了影儿。至于陆
宏峰,应该在堂屋看电视,这不,二师兄又在叫猴哥了。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一
上午小舅妈没少拿陈瑶开我玩笑。张凤棠在一旁不忘煽风点火,什么「我们可都
见了好几次,全都是林林主动领过来的」,让人百口难辩,恨不得一头撞死。
「别光说林林,」小舅妈给我递来一方毛巾后转向张凤棠,「敏敏咋样啦?啥时
候办事儿呢?」

  「啥时候?」张凤棠把择好的蒜薹放到洗菜盆里,看看小舅妈,又顺带着瞟
我一眼,「也不知道你们急个啥,她这刚分到文化局,咋也得先稳下来不是?」

  「已经到平阳上班啦?」小舅妈拉条板凳挨着我亲姨坐下。

  「嗯,有个两星期了,这死闺女说啥都不听,在家多好。」张凤棠边笑边撇
嘴,也不知是如意还是不如意。

  「年轻人啊,咱们还是少管,你也管不了不是?冰箱里有饮料。」小舅妈冲
我甩甩头,「这敏敏啊,也好久没见喽。」

  「过一阵儿就能回来,她这新手要学的也多。」

  「这次啊,可得多谢谢二姐。」小舅妈眨眨眼。

  「谢啊,当然谢,」张凤棠仰起脸,手中的蒜薹摇头摆尾,「林林说吧,你
想要啥,能负担得起姨就给你买!」她那颗黑痣在绽开的红唇边跳跃着,显得分
外惹眼。然而除了闹个大红脸,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得问问我妈。」几乎
是硬挤出一个笑脸,我冲进了厨房。拿罐啤酒出来时,张凤棠还在说:「不过啊,
这也是敏敏顶事儿,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文凭,你说咱敏敏这样的,说实话,
去哪儿不行?她偏就一门心思想往平阳去!」我这姨不愧是唱戏的,前面连说带
笑,最后这一句简直是咬牙切齿。

  「心想事成就好,你呀你,净是瞎操心。大城市不好?平阳咋地不比平海强?
敏敏的眼光我看行。」

  「那有啥法?」张凤棠长叹口气,摊摊手,然后就大笑起来,云间鹞子般高
亮。

  据奶奶说,表姐转业这事儿多亏了母亲帮忙,当然,「还有秀琴」,「可出
了不少力呢」,「人家说现在进机关啊,一个字——难」!而表姐之所以「一门
心思往平阳去」,当然是感情所系。男方老家在青海还是新疆,总之风吹草低见
牛羊,穷,这会儿人在平阳服役,转不转业还未可知。「你姨不太愿意,这敏敏
也是个死心眼,你说你没了爹,你娘拉扯着俩孩儿容易不?」奶奶有些义愤填膺,
但很快话头一转,「不过啊,军官也好,铁饭碗,多神气。」

  我想帮忙择菜,结果被小舅妈打发去买清洁球。购物归来,院子里没了人,
以至于二师兄的哼声显得有点矫情。刚要撩起门帘,厨房里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也不能说「窃窃」,但声音确实压得很低,一种口水喷洒着淋湿耳朵的感觉,正
是张凤棠:「……能帮忙啊,也未必要帮忙,本来就各过各的呗,说是你来我往,
人家又用不着你,理你干啥。」

  「这机关里的事儿,复杂着呢,她一个平海办公室主任胳膊哪能伸那么长?」

  「啧啧,人家啊,」声音低得几乎是贴墙爬行,「上面有人,不然找人家干
啥?咱是没文化,那也不是不明事理啊,XXX 知道不,嗯——老相好了。」

  「啊?」

  「陈建军啊,老相好了。」搞不好为什么,这潮湿的低语在八月的阳光下变
得异常响亮。

  「别瞎说。」小舅妈笑了一下,锅碗瓢勺叮叮作响。

  张凤棠果然不再「瞎说」,一阵流水声,嗓音提高了几分:「这藕够吧?」

  「够了够了,」小舅妈笑意未褪,顿了顿,「听林林他奶奶说,人秀琴好歹
给团里帮了不少忙吧?」

  「可不光是帮忙,我看吃吃喝喝哪次也没少了她,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亲姨索性唱了起来,「有些事啊,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真是个唱戏的。」

  「真的,你当姐蒙你呀,要说帮忙,郑向东——咱向东哥顶头牛嘞。」

  「是不是?那还是咱爸调教有方。」小舅妈笑着,向门口走来,脚步铿锵凛
冽。

  老天在上,我并没有任何偷听的意思,只是想找个时机进去而已。然而老天
爷实在不给面子——眨眼间门帘已被撩起。别无选择,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冲。
于是小舅妈一声尖叫,连退几步:「吓死人,你个死林林,走路都不带声音啊!」

  小礼庄这独院还是买了下来,尽管我一再强调存在法律上的隐患。「法律不
法律的,」小舅说,「不接地气!」他说的对,哪怕面红耳赤,我也无从辩驳。
午饭主要还是小舅的手艺,炒了几个菜,闷了一锅卤面。小舅妈让我喊父亲吃饭,
我说打个电话嘛,她说:「看你能有多懒,几步路都不想走!」懒就懒吧,我佯
装出门,还是拨通了父亲的手机,响了几声后被挂断。我只好继续拨,很快,再
次被挂断。老实说,这实在令人恼火。正是此时,有人喊我的名字,他说:「别
打了,打个屁!」顺风而来,分外响亮。我一抬头就看到了父亲。他站在马路对
面,白背心向上卷起,硕大的肚皮在阳光下像一面神秘的鼓。「你妈还没过来?」
他敲敲鼓,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

  关于蒋婶的身材,奶奶曾说这媳妇儿脸吃得跟红白花儿一样,整个人白胖胖
的,「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烧的」。对此父亲表示,这有啥好,老母猪一样,
凤兰那样才叫好身材,不胖不瘦,除了屁股大点。说这话时,父亲坐在我对面,
强忍着,我才没一口水喷他脸上。至于箔子,我当然还是给老赵家送了去。虽然
回来后,奶奶怪我办事拖拉,送个东西都快一个钟头。玄关并没有那双常被母亲
埋怨臭气熏人的皮凉鞋,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父亲回来没。「啥回来?」奶奶
没好气,「吃罢晌午饭你爹才上鱼塘,回来干啥?」我禁不住瘫到沙发上,长吐
了口气。「咋了?」越过老花镜,奶奶扭脸瞅了我一眼。「太热。」深吸一口气
后,我告诉她。

  那天父亲下去后,我在门后站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白灰已在背上留下
黏糊糊的一层。当时我想的是,能有根烟抽该多好。楼道里不时咚咚作响,那些
脚步声五花八门,却都又如此急促而喧嚣。往老赵家门口瞄了几眼,我终究还是
一口气爬上了顶楼。那里有风,但炙热。阳光生生罩下来,暴戾而齐整。门檐下
躺了只蝙蝠,融化了一般,死死黏在地上。我用脚使劲搓了搓,它依旧纹丝不动,
真是令人惊讶。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份一览无余的燥热让人忍无可忍时,我才
掂起箔子缓缓下了楼。蒋婶头发已经扎了起来,但毫无疑问地散着股海飞丝的味
道。见我上门,她有些惊讶,乃至愣了好几秒。于是我就递上了箔子。「看你奶
奶,都说过不要了,也不嫌烦一天。」她笑着把我让进了门。近乎本能地,我在
屋里环扫视了一圈。我甚至狠狠地嗅了嗅。「在哪儿蹭的,一身灰。」她先是捏
起我的背心,继而在上面弹了弹。我没搭理她,反问:「XX不在家?」「去他姥
姥家了,」她白我一眼,「好几天了都。」搞不好为什么,她这个眼神让我十分
生气,以至于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进来坐啊,」她收起箔子,「喝点啥,瞧
你那一身汗。」「不坐了。」我转身向外走。「咋了你,这么急?」我也不知道
咋了,事实上直到抓住门把手我都没能想好说辞。拧开门时,扑面而来的暑气像
是柔软的怀抱。

       ********************

  《评剧往事》专栏当然还在连载,这一连几期讲的都是平海评剧的发展,确
切说即南孙班如何在本地剧团和各路梆子的围剿中存活下来,乃至兼容并蓄地发
展出自己的特色——南花派。本期写的是花岳翎智斗平海县三等县长的故事。据
我估计,真实性已不可考,恐怕传奇成分更多点。母亲文笔老道而不失幽默,种
种画卷浮于眼前,绘声绘影,惟妙惟肖,我甚至夸张地笑出声来。「行了行了,
吃饭了,」母亲端上一盘凉拌黄瓜,皱皱眉,「瞧你那傻样儿,不像那谁家的憨
兵?」

  「憨兵咋了,憨兵不好?」憨兵是以前村里的一个脑瘫患者,打小绑在椅子
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对年少的我们而言,此人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开裆裤
里那条黑粗长的肉棍。他流着口水挺着鸡巴的模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构成
了呆逼们关于成长的所有想象。

  「憨兵好,不愁吃不愁喝,还不愁媳妇儿。」父亲一摇一摆地打洗澡间出来,
笑呵呵的。

  「瞎扯啥,」母亲没看父亲,而是在沙发腿上踢了一脚,「赶紧洗手,喊你
奶奶出来。」

  我立马丢下报纸站了起来。父亲从冰箱里拎了瓶啤酒,问我喝不喝。我摇摇
头,又点了点头。进厨房端饭时,我几乎不敢抬眼看母亲。「慢点儿,」她笑笑,
「这么大个人了,端个饭你急啥。」憨兵和他妈的事儿我多少知道一点。也不能
说「知道」,应该说「听说过」,这种事儿多半是居心叵测的诟谇谣诼,虽然九
九年秋天它一度在小范围内传得沸沸扬扬又消失得悄无声息。至今我记得从呆逼
们嘴里听到那个神秘兮兮的笑话时巨锤夯在心脏上的力度。

  饭间父亲嫌凉拌苦瓜太苦,母亲撇撇嘴说历来大厨动嘴不动手。于是父亲笑
笑说下次让他来。甚至,他讨好地问母亲:「今儿个没去游泳?」游个屁啊,也
就刚放假那会儿我跟母亲去过两三次——倒不是稀罕那锅饺子汤,而是VIP 卡有
人送,不去白不去。何况奶奶是反对母亲去游泳的,父亲也开玩笑(或许只是拍
马屁)说母亲这身材不适合去公共游泳池。而哪怕去了,母亲也顶多在浅水区泡
泡,她声称自己怕水,「学了几十年也没学会」。应景的是,就着啤酒,父亲很
快讲起了刚结婚那会儿他带母亲到村北二道闸学游泳的事儿。当然,老生常谈,
可以说耳朵都快听出茧了。无非是,乌漆麻黑,母亲白得像块玉,「你说你这半
夜三更来和白天来有啥区别」?这一说不要紧,倒勾起了奶奶的怀旧病。「以前
多好啊,到处绿茵茵的,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你看看现在?」她老长叹口气,
给了我一肘。

  后来父亲问母亲喝酒不,她点点头,直接抄走了我的杯子。就这一刹那,我
发现她右手的粉色指甲脱了两个。不光右手,左手指甲也是七零八落。父亲竟然
也发现了。倒完酒后,他说:「咦,你指甲咋坏了?」母亲仰头欲饮,嗯了一声,
眼眸大睁又旋即闭上。干完多半杯,她才抬抬手:「我啊,到底是个家庭主妇,
要事在身,这玩意儿留不住。」奶奶表示赞同,但她不是面向母亲而是面向我:
「这啥指甲不方便,还不好看,花花绿绿的,鬼一样。」当然,母亲的只是素色
指甲。「家庭主妇咋了,」父亲也闷了一杯,「我掏钱给你做。」「本来就不想
做,经不住劝才试了试,还把我往沟里带啊?」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我,脸颊
上浮起一抹红晕。

       ********************

  接连聒噪了半个月,奥运会总算来了。当然,它不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
顶多给无聊的人们带来一点无足轻重的消遣,从而在某种程度上达至一种畅快排
汗的效果。有时候在法庭上大家都会情不自禁地分享一下奥运捷报,真让人不知
说点什么好。更为夸张的是,连烟鬼儿老黄都关心起国家的体育事业来。一次在
厕所门口,我碰到了老黄,他边拉裤链边对我说了一句话。也许是语速太快,也
许是含混不清,总之我没听懂。于是我请求老黄再重复一遍。他夹住烟,一字一
顿地说:「我、们、拿、几、枚、金、牌、啦?」如你所见,大家都着了魔啦。

  一如以往,隔两天我都会往剧团跑一趟,偶尔看演出,更多的则是在办公室
上网。跟家里的拨号比,这百兆光纤还真不是盖的,下个片那速度飕飕的。这里
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个「片」都是正常电影,下毛片我还没那个胆,撑死翻翻黄
色网页罢了。电脑呢,平常也是闲着,剧团里来人也就聊聊QQ打打纸牌。这陆宏
峰倒成了常客,好几次我见他在这儿打《传奇》,聚精会神得哈喇子都要掉到键
盘上。我说挺会玩儿啊,他红了脸:「帮同学练级,随便耍耍。」记得杜丽夺冠
那天,我到母亲办公室时,电脑开着,空无一人。屏保是那个珊瑚礁和鱼,一个
泡泡不断地放大,看起来非常愚蠢。刚想叫声妈,陆宏峰从卧室走了出来。这有
点让人惊讶,于是我问他干啥去了。「大号,急,真憋不住了。」他挠挠头,挪
挪脚,脸涨得通红——也有可能是太黑。我这才发现,这位小表弟的色号和陆永
平已相差无几。

  到二职高打球时,我会尽量拉上王伟超,这胖子确实需要动动了。不过这逼
不光是肥,也壮,打起球来效果惊人——活生生一辆人肉坦克。每次打完球,王
伟超都会邀请我吃烧烤,我确实想去,但也不能回回去,毕竟大家都囊中羞涩。
他刚买了辆摩托车,因为「赌场失意,不能全赔光了」。就这一阵,王伟超到过
家里两次,有次母亲恰好在,就留他吃饭。如你所料,虽然身宽体胖不同于往昔,
死皮赖脸的功夫倒是一点没变——这货果然留了下来,一个劲地夸张老师做的菜
好吃,说什么张老师还是这么年轻,真是吓他一跳。还有陈瑶,王伟超问我咋不
带回来让哥们儿见见。我能说什么呢,我告诉他人去澳洲了。「澳大利亚啊,现
在冷啊。」王伟超说。是的,陈瑶也这么说。我们视频过两次,陈瑶说墨尔本那
个冷啊,「真想家」。我说那你还不回来啊。这时陈若男就蹦了出来,嚷着跟我
聊天,很欢乐,我却没由来地感到一丝烦躁。「快写你作业去,」我告诉她,
「小屁孩。」而陈瑶说这两天就能回来。

  王伟超的女朋友又瘦又高,完全不符合呆逼们的描述。这起码证明了一点:
他不但找到了屄毛,而且找到过不止一根。遗憾的是,这跟屄毛嘴太碎,花样又
多,一会儿KTV 吧,一会儿哪哪的溜冰场周年庆,搞得人撸个串都要一惊一乍。
于是王伟超摆摆手,把她打发走了。临走,姑娘指着男友的鼻子说:「你等着。」
后者抖抖奶子,吐了个烟圈儿:「好的,我等着。」捧场似地,呆逼们仰天大笑,
一时周遭侧目纷纷。依旧是夏日啤酒花园,依旧是烧烤,只是没了散着尸臭的槐
花,多了股挥之不去的黏稠和燥热。一杯扎啤下肚,不知谁扯起话头,问前段时
间特钢社区篮球赛的奖品是啥。「人均就那几千块钱吧,你以为啥,奖你套房?」
王伟超咂咂嘴,「MVP 还行,奖了辆现代。」

  「可以啊,钢厂就是土豪,出手就十来万。」呆逼们艳羡不已。

  「你知道MVP 谁不?」王伟超弹弹烟灰,冲我扬扬脸,「那天严林就见了。」

  比赛是看了,但要说哪个技艺超群乃至让人印象深刻,我还真没头绪。所以
我摊了摊手。

  「就那胖子,上场五分钟,满场胡抡,」王伟超手舞足蹈,「真想把屄脸给
他扇肿。」

  「我操。」我只能这么说。

  「张行建的侄子这逼,知道这比赛到底干啥了吧?」

  如你所料,大伙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义愤填膺。有呆逼甚至扬言要「一把
火给这鸡巴宏达烧喽」。另一个呆逼不敢苟同,他友情提醒前者说:「人陈铁蛋
儿就黑社会出身,还怕你这个假黑社会?」

  「他不倒卖钢材吗?黑个鸡巴。」

  「倒爷不就是黑社会嘛,那年头别说往广东、海南,钢厂的货你出出平海试
试?」

  「倒卖钢材不假,建业真正发达是八七年承包了水电站工程,后来才进了钢
厂,这也没几年。据我爹说,当年这逼直接调任副厂长,把一帮老家伙气得要死
要活,找市里告省里,蛋用没有。」王伟超盖棺定论,洗牌的手有条不紊,「其
实啊,建业文革没少吃苦,当兵也晚,复员后还在法院耗了两年,说到底还是人
胆大心细,有关系的多了,也没见谁敢倒卖钢材啊。」

  「胆儿大的严打都给干死了。」我总算插了句嘴。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
有分量,我即兴打了俩嗝儿。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有呆逼甚至讲起了他七大姑八大姨的邻居的小舅子的故
事——因偷看女人洗澡脑后挨了一枪子儿。携着这个悲催青年的亡灵,他问:
「你们说严打和打黑哪个更牛逼?」

  「严打吧。」

  「严打?严打你能打个酒店出来?」呆逼甩甩头。毫无疑问,他指的是一旁
的宏达大酒店,后者毫不吝啬地把各种光芒洒到我们脸上,令人倍感荣幸。

  「这酒店01年才建好不好?」

  「老商业街那个吧,」王伟超说,「前身是啥二利酒店,当年挺牛逼的,平
海唯一的上星酒店。」

  「那必须牛逼啊!二利餐饮,二利夜总会,哪个不牛逼?二利可不是省油的
灯,北街那帮回民拽吧,砸了二利的卤肉店,第二天,直接武警特警护送,沿街
卖肉!不服气?警棍手铐伺候!你不是拽嘛,冲击派出所嘛,咋不见你拽啦?」

  「靠,二利再牛,碰到陈建国他也服软了呀。」

  「不服也得服啊,他也就是个金主,后台都要倒,他还蹦跶个屁。」王伟超
撇撇嘴,「来来来,接牌。」

  「听说当时开枪了都?」

  「啥开枪?」

  「抓那个郑啥,那个啥副市长那会儿啊,听我哥说,XX动关系调部队过来,
直接包抄了市政府大楼。」

  「靠,哪有那么夸张,啥情况吧,郑学农在酒店正爽着呢,被陈建国亲信查
了房,假装不认识,硬给拷了起来。你妈屄啊,白天领导前领导后的,晚上就不
认识了?这一逮就是一窝,光政法系统都好几个,还他妈现场直播,直接上了省
卫视晚间新闻,太他妈狠了!」

  「不会吧,新闻敢播?」

  「咋不敢?都是XX的关系,你以为他陈建国吃了豹子胆,整这么一出出来?」

  「那也不可能,影响太恶劣。」

  「给你说吧,那天睡得晚,我是亲眼所见!那些女的屄都露了出来,害我撸
了好几管!」

  「你是梦到你妈屄了吧,我操!」

  「靠!」

  王伟超让我出牌,于是我就出牌。在此之前,我抬头望了眼光怪陆离的宏达
大酒店。似乎有风,但每一丝波纹里都爬满了黏稠和燥热。我抹抹汗,忍不住叹
了口气。老实说,他们的话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场黑帮电影里,而且是最庸俗
那类。

  就这次烧烤的第二天,我和王伟超跑篮球城打了一场球。回来路过老商业街
路口时,我决定到剧团办公室冲个凉。当时有个四五点,母亲办公室没人,对过
的会议室播着奥运会游泳比赛,有点过于喧嚣。沐浴着水帘,我突然就想撸个管,
当然,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力,邪念被成功地抛诸脑后。然而洗完澡我才发现没有
浴巾。不光没有浴巾,连条擦头毛巾也没有。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恼火地打浴室
冲出来,在母亲卧室搜寻了一通,结果——依旧一无所获。别无选择,我拉开了
衣柜。得承认,当混着樟脑味的馨香扑面而来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让我
的心怦怦直跳。柜子很空旷,都是些夏装,两条连身裙,一件白衬衫,一身西服
套裙,两条肉色丝袜,下层码了几个豆腐块,裤子、短袖、半身裙以及一摞白毛
巾。抓条毛巾擦完头,刚想关上柜门,我的目光却不可抑制地溜到了底层抽屉上。
侧耳倾听,只有模糊的比赛解说声,于是我就拉开了抽屉。如你所料,是母亲的
内衣,多是白色和粉色,偶有一条红色和黑色。那条黑色罩杯略小,镂空蕾丝花
边儿,我攥到手里瞅了好几眼,像真能瞧出来什么似的。此外还有两条未开封的
丝袜,肉色和黑色,看包装应该是裤袜吧。

  是时候撤了,我抖抖屌毛上的水珠,把丝袜按原路放好。正要关上抽屉,一
个黄褐色的纸袋猛然跃入眼帘。是的,它一直躺在那儿,但颜色和抽屉内部过于
接近,以至于我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此刻,透过那些柔软物什,它放出幽幽而
厚实的光,让我的眼皮没由来地跳了一下。接连摩挲几个来回,我才告诉自己它
确实是个纸袋,事实上连商标都一清二楚——GUCCI ,也就是陈瑶所说的古驰。
毫无疑问,这是奢侈品之一种,在我的有限经验里,它只和牛秀琴建立过联系。
略一犹豫,我把它拽了出来。确实是个纸袋,里面有两个盒子,也是黄褐色。纸
袋底部还有两条咖啡色的丝带,没错的话,应该是盒子的包装带。也就是说,它
们已经被拆开过了。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用客气了。或许是盒子太过光滑,我的
手有点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抠起了盖子。然后,一抹浅黄在眼前绽放开来,如此
直接而不留情面。那些螺旋状的长条纹,在四月的春光中,在无数次的梦里,贴
着丰满的肉体,模糊而隐晦,现在却陡然清晰起来,爆烈得有点夸张。这是一条
长袖连身裙,可能是羊毛,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裙摆恰如其分地短,让人情不
自禁地想起行进中快速交叉的大腿。没有吊牌。我吸吸鼻子,仰身砸到了床上。
会议室传来一阵欢呼,高亢而尖利——「真他妈牛逼!」有人说。

             第四十四章(免捐)

  吸引力酒吧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单从外表上看,金碧辉煌得像个高级发廊。
里面也不行,要不是椭圆形的吧台和琳琅满目的酒柜,你准以为这是个高配版的
沙县小吃。当然,平海能有酒吧,已足够令人惊讶。进去溜达一圈儿后,我又踱
了出来。原本我打算要杯啤酒来着,却猝不及防地嗅到一股屁味。至于它来自哪
里,我可说不好,或许是沁凉的冷气,或许是炙热的奥运比赛,又或许是那些稀
稀落落而又整齐划一的目光。现在七点出头,太阳早隐了去,天还是很亮。一层
透明的琥珀携着难言的燥热把整个大地浸了个通透。行政新区的街道有种没必要
的宽敞,于是路人越发显得稀少,连盛夏的傍晚都在这人为的寂寥中变得模糊起
来。而蚊虫是真切的,它们的鸣叫、叮咬以及沙子般滑过你皮肤的触感都真得不
能更真。抽完一根烟,我还是决定回到酒吧里去,哪怕是领教领教屁味呢。正是
此时,一辆七代雅阁由远及近,在街边停了下来。「嘟」了一声后,牛秀琴摇下
车窗,嗓音甜腻:「够早呀林林,没等太长时间吧?」她撩了撩头发,玉盘般的
笑脸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中微微发亮。我不由挠了挠右腿——一个新鲜的大包正在
迅速隆起。

  憋了将近一天我还是找了牛秀琴。好半会儿电话才接,她笑着问我咋想起老
姨了。我说有点事儿想问问。她问咋了。我说电话里说不清楚。「到底啥事儿嘛?
搞得跟拍电影一样。」她大笑起来,高跟鞋的叩地声直刺耳膜。「见面再说。」
我肯定犹豫了一下。「真是要紧事儿啊?」我没吭声。「那,」牛秀琴沉吟片刻,
「明儿个晌午吧,呃,下午吧要不,找个饭店,老姨请客。」临挂电话,她问我
忙啥呢。「写文书啊,一个民事调解书。」我险些打单车上栽下来。透过头顶那
片葱郁,「平海市文体局」几个烫金大字在骄阳下亮得夸张。不想到了今天中午,
牛秀琴来电话说手头事儿多,问我是推一推呢,还是等她一会儿。我问在哪儿等。
「滨海大道上有个吸引力酒吧,挺不错的,」她打了个哈欠,得有个两三秒,
「你们就不睡午觉?」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嗯了一声。「老姨请你喝酒
咋样?」又一个哈欠后,她笑着说,「我估计要吃完饭才能过去,你先垫点东西,
可别空着肚子,啊,甭怪老姨没提醒你!」

  承蒙她老提醒,我跑东街菜市场「垫」了个肉夹馍。事实上我买了俩,却终
究只吞下去了一个。另一个,这会儿还在车把上挂着呢。「吃过了吧?」牛秀琴
下了车,当头就问。她裹了身白色西服套裙,曲线圆润。脚上应该是一双红色细
高跟,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人身高跟母亲差不离,或许还要略猛一点。

  「嗯。」

  「啧啧,这天儿,啊,真能把人热死!」她锁好车,甩了甩挂在臂弯的名贵
皮包。

  谁说不是呢。我扫了眼西南天际鱼鳞般的残月,抹了抹汗。晚霞尚未散尽,
对面音像店里刀郎还在怀念2002年的第一场雪。这傻逼已怀念了整整一年。

  「这冬冬啊,要到他姥姥家学琴,你老姨夫又不着家,啥都要你老姨亲自跑
一趟,俺们女人啊,还真是那拉磨的驴!」牛秀琴摊摊手,显得有点激动。她先
是面向我,后又转向了吧台后老板模样的瘦子。后者笑了笑,我也只好笑了笑。
牛秀琴也笑了笑,她敲敲吧台:「喝点啥?」

  「啤酒吧。」

  「两杯鸡尾酒,那个……蓝色什么什么特——老记不住名儿。」她直接面向
吧台,这前半句平海土话,后半句变成了普通话。瘦子立马寒暄了几句,他操着
某种南方口音,口水很多的样子。抿上一口酒后,牛秀琴才白我一眼:「年轻人
喝个酒扭扭捏捏。」此观点恕我不敢苟同,但已没了表达机会——这老姨紧接着
说:「啥事儿这么急,无常鬼儿撵魂一样。」

  这个我可说不好。是的,千言万语我却不知从何说起。液晶电视里有个肥胖
的白种女人在掷铁饼,做了好几次动作铁饼始终没能扔出去。然而通过凶狠粗野
的叫声,她成功吸引了周遭诸位的目光。盯着她肆意奔放的奶子,我一口闷下了
多半杯酒。

  「咋了嘛?」牛秀琴翘起二郎腿。

  「Gucci 是不是很贵?」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一片火辣和冰凉间穿行。

  「啥?」

  「古驰。」

  「啥意思?」牛秀琴柳眉挑了挑,晶莹的嘴唇在浑浊的灯光下撇向一边。这
应该是个笑的表情。难得这么热的天她的妆也没花。

  「我妈肯定不会买那么贵的裙子,跟披肩儿。」那件流苏披肩也是古驰的,
浅黄色的背景上爬满了字母,又延伸出一茬茬细长的棕色边穗,我几乎能够想象
春风拂起它的样子。

  「那可不见得,」牛秀琴摇着矮脚杯,顿了顿,「到底咋了嘛,让我给你妈
参考穿衣打扮?」

  我盯着那位古怪的斯洛伐克女运动员,没有作声。

  「你咋发现的?」好一会儿牛秀琴问。

  「就在衣柜抽屉里。」

  「真有你的,偷翻你妈衣裳。」她在我胳膊上来了一拳,笑得咯咯咯的。这
笑声令我十分生气,却一时又无话可说,不由脸都涨得通红。

  「就个这,完了?」

  「我在平阳见过你的车。」我仰头闷光了酒。

  「啥车?」

  「就那辆雅阁啊。」

  「那是单位的车,咋了?」她抿了口酒,还是咯咯咯的,抹胸包裹着的乳房
在光影间此起彼伏。

  「就今年四月初,不是十一号就是十二号,在迎宾路那个华联。」

  好一阵都没人说话,以至于电视里的声音变得聒噪难耐。但老天在上,那个
叫什么耶娃的女运动员终于掷出了她的铁饼。

  「咋,没了?」牛秀琴的杯子也见了底。

  「当时一女的就穿那条裙子,跟一男的一块儿,在华联五楼。」我以为自己
会结巴,事实上并没有。但这些词句像被冻住了一般,速度越来越慢,也不知过
了多久,我总算找到了说辞:「走得很近。」过去的某段时间,我几乎认定那个
浅黄色的墨镜女人就是眼前这位老姨,但现在又模糊起来,就像那些日子里时常
出现在梦中的母亲,一切都莫名其妙得如同一部三流言情小说。

  牛秀琴托着下巴,好半晌没吭声。我知道她在盯着我看。酒柜里的五光十色
令人目眩,我只好移开了目光。周遭越发嘈杂,有人要求来点音乐,但瘦子执意
要大家接受奥林匹克精神的熏陶。「操你妈!」那货骂了句娘。我咳嗽一声,扫
了牛秀琴一眼。她长叹口气,又要了两杯威士忌。「咋了嘛?」她说。

  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看到就看到了呗,咋了嘛?」她撩撩头发,甚至笑了笑。那头乌黑的大波
浪卷和上次见到时似乎略有不同,也许是因为盘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咋了」,于是就没人说话。奥运比赛转到了游泳馆,很可惜,
我没能注意到那个大吨位女运动员的成绩。

  「亏你能憋这么久。」好一会儿,牛秀琴放下二郎腿,抿了口酒。她没看我,
而是盯着电视。美国人菲尔普斯出现在画面里,头有点小,像个机器人。这货已
经得了四枚金牌,而他的目标是八枚。所以理所当然,他调动起了观众们的热情,
包括酒吧里的诸位。在这片赞叹声中,我挺了挺脊梁。我希望身旁的老姨能说点
什么,但她始终仰着脑袋,双唇紧闭。鸡尾酒令我越发清醒,甚至有点口干舌燥。
猝不及防,牛秀琴突然又翘起了二郎腿,她拍拍额头,「哦」了一声,调子拖得
老长,再抬起头时哈哈大笑起来。

  别无选择,我恼怒地瞥了她一眼。

  「对你妈也忒上心了,我看和平也没你这么紧张。」她切了一声,笑意未褪,
而那双露趾高跟恰好戳在我的腿弯。

  我张张嘴,却只是咳嗽了一声。

  「再来一杯。」牛秀琴把威士忌推了过来。

  我摇了摇头。

  「再来一杯老姨就给你说道说道。」她挑挑柳眉,脸蛋上浮起一抹红晕。于
是我就闷了一大口,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她却不再理我,转而跟吧台后的瘦子
聊起了奥运会,先是金牌,再是「扬我国威」,最后是今天的游泳比赛。提到菲
尔普斯时,她说:「啧啧,瞧人家这肌肉。」整个过程中,牛秀琴的脚始终戳在
我的腿弯,还要有节奏地一弹一跳以便对其实施击打。威士忌火辣辣的,所以我
整个人也火辣辣的。我搞不懂该移开腿还是提醒她注意这一点。当然,不劳我费
心,牛秀琴很快站了起来,翻出钱包结账。完了,她看看我,拎起了奢侈品:
「走吧。」

  「去哪儿?」我有些发懵。

  「废话忒多。」牛秀琴撇撇嘴,却猛然一个趔趄。我只好抓住了她的胳膊。
「到了你就知道了。」她笑了笑。

  出了门,牛秀琴直奔雅阁。拉开车门时,她问我咋来了,我说骑车,她便扬
了扬下巴:「往前二百米,嗯,一百五十米,左拐,滨湖花园。老姨先调个头。」

  「你都这样了还开个屁。」事实上我也飘忽忽的,或许是这灯火辉煌的热浪
太过粘稠。

  她愣了愣,环视一周,最后才转向我,笑靥如花:「那就不开,先扔这儿 .」
说完,她撅着屁股在车里瞎翻了一通。之后,「噔噔噔」,牛秀琴扭到车尾,打
开了后备箱。「拿点东西。」她冲我招招手。于是我只好过去拿东西。然而东西
有点多:两箱酒(其中一箱是五粮液),一袋小米,两个南瓜,一捆山药,杂七
杂八四五个礼品盒。「光拿吃的。」牛秀琴香气浓郁。

  于是我就抱起了小米:「南瓜也拿?」

  「南瓜往家里拿。」这话让我有点晕乎,但听她的意思应该是不拿。

  街道还是很宽,音像店切到了什么老鼠爱大米,听得人直打摆子。我一手推
车一手抱着小米,如你所料,肉夹馍不见了。牛秀琴拎着一捆山药,脚步很亢奋,
杨臣刚让她饱满的肥臀不可抑制地扭动起来。一路上她都轻哼着,直到进了小区
大门。我脑袋里却空空如也,不知该想些什么。在电梯里,牛秀琴问我现在的大
学生是不是都喜欢在外面租房。我说有租的,不过也不多。她双臂抱胸笑了笑:
「你租过没?」「没有啊,」我说,「还不至于。」「啥叫还不至于,还不至于
啥呢?」她膝盖向我屈了屈,笑容愈发浓烈。神使鬼差,我突然就红了脸。

  牛秀琴住A 栋八楼。值得一提的是,这什么滨湖花园据说均价五千多一平,
在平海算是一等一的高档楼盘了。这老姨生活确实滋润。放好东西,牛秀琴就开
了空调,如她所说,确实「热死了」。「想喝啥随便拿,」她指指厨房又仰仰脸,
「老姨先去洗个澡。」我能说点什么呢,我根本无话可说。何况压根不容我反应,
她就扭向了楼梯。在肥臀的左摇右摆中,我只好在大红色的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的黑丝袜破了个洞,右腿肚责无旁贷地溢出一抹白肉。搞不懂为什么,我有些
心惊肉跳。

  过了好一阵也不见牛秀琴出来,我只好站起身来。老这么坐着,我担心自己
会睡着。这套复式装潢如何我说不好,但起码,那些奔放的西方油画和克制的中
国字画有点不搭腔。就这么溜达一圈儿,我决定「随便拿」点什么喝。厨房很干
净,冰箱里也很干净——清一色的洋酒,好在冷藏室的最底层躺着几瓶矿泉水。
又干坐了一会儿,我擅自打开了液晶电视,却是蓝色的DVD 画面,于是我又关上
了电视。我觉得胃里火辣辣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正在体内缓缓荡漾开
来。正是此时,冷不丁地,牛秀琴叫了一声「林林」。我扭过头,便看到了那个
浅黄色的女人。她站在二楼扶手旁,乳房高耸,丰韵娉婷,棕色的长条纹从微隆
的小腹射出,沿着圆润的肉体疯狂地旋转。兴许是角度问题,短裙下的大腿丰满
白皙得有点夸张,而头发也盘起绾在脑后,至于是不是这种发髻我拿不定主意—
—但毫无疑问,我几乎能看到它在行进中轻轻跳跃的样子。「喂,」牛秀琴敲敲
扶手,眉头紧蹙:「发啥愣,上来!」

  于是我就上去。牛秀琴穿了双黑色鱼嘴细高跟,鲜艳的红指甲在余光中不断
地放大,然后又渐渐地缩小。当那股青芒果般的香味环绕周身时,她撇撇嘴,猛
地冲我撅起了屁股。这当然吓我一跳,何况饱满的丰臀上是一道雪白的脊沟,那
浑然一体的隐隐凹陷让我禁不住心里一颤。「帮老姨拉上。」她说。

  于是我就帮她拉上。可惜手有点滑,试了好几次我才捏稳了拉头,随着拉链
的闭合,那片雪白也消失不见。显然,牛秀琴没穿文胸,或者这个文胸没有背带,
至少以我有限的经验来看是这样的。「瞅着挺机灵,手咋那么笨!」当我满头大
汗地完成任务时,她白了我一眼。这老姨又化了妆,丰润的朱唇亮晶晶的。我却
不知说点什么好。那颗汗津津的心跃起又跌下,砰砰作响却不知所措。

  「你说的是不是这件?」牛秀琴张开双臂,自我欣赏了一番。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点了点头。

  「披肩儿也差不多,老姨就没拿出来。」她单手叉腰摆了个Pose,曲线便更
加生动,连饱满的三角区都若隐若现。

  「咋回事儿?」我终于吐出了几个字。

  牛秀琴不答话,而是转身朝走廊扭去。几步后,她撇过脸来:「现在穿还真
是有点热。」这么说着,她便推开一扇橘色的门走了进去。毫无办法,我只能跟
了过去。或许是牛秀琴的卧室,宽敞整洁,却没有想象中的结婚照之类的东西。
顶着双人床摆了一茶几、俩皮沙发,再往里是张电脑桌,一台联想液晶显示器端
坐其上。「坐啊。」她打床沿坐下,冲我扬扬下巴,旋即在室内扫了一圈儿,
「老姨这卧房咋样?」

  「咋回事儿嘛?」我在沙发上坐下,简直有点咬牙切齿。

  「瞅你皱那眉疙瘩,」牛秀琴撇撇嘴,翘起二郎腿,「还能咋回事儿,这古
驰两件套有两套呗。你妈那套是老姨送的,换别人我还不给呢,也幸亏是出货价
拿的。」

  有点绕,可能我需要消化一下。

  「你妈也是——」牛秀琴笑笑,突然粗着嗓子说,「肯定不会买那么贵的东
西——哦,不会买那么贵的裙子,跟披肩儿。噢,肯定不会买,人家给倒好意思
要?」这么说着,她拍了拍雪白的大腿,脚尖一晃一晃的。

  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很清楚它现在什么模样。那些酒精正在我的脑袋
里嗡嗡作响。

  「女人啊,都虚荣,谁不爱美啊?」

  我不由晃了晃脑袋。窗帘半拉,那灯火阑珊处应该就是滨海大道吧。

  「我呢,也是借花献佛,这陈建军要出血就让他出点大的。」这么说着,牛
秀琴叹了口气。接着,她猛然凑了过来,几乎要贴上我的脸:「哎,老姨的事儿
你知道多少?」

  这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我不由目瞪口呆。

  「是不是瞧不起老姨呀?觉得老姨下贱?」她朱唇张合着,那口气全喷在我
的脸上。

  情不自禁,瞬间那个浅黄色肥臀在我脑海里荡起一波肉浪。我吸吸鼻子,靠
到了沙发背上。我只是觉得这一切有点夸张了。牛秀琴却盯着我,不依不饶。我
只好摇了摇头,什么意思自己也搞不懂。

  牛秀琴哼了一声,总算撤回了身子。她挺挺胸,翘起了另一条腿,裙间风景
一闪而过:「陈建国——陈建国知道吧,你们平阳的,陈建国的闺女在平阳搞了
几个店铺,专卖这些国际大牌,在她那儿拿也算是便宜陈建军了。」「反正啊,」
她摆弄着胳膊上的翡翠手镯,扭了扭屁股,「这说到底也不是他们自己的钱,求
爷爷告奶奶给他们送钱的可多着呢。」

  「是吧?」我说。我深陷在沙发里,却始终没能涌现出哪怕一丝喜悦。相反,
黏糊糊的后背透过T 恤紧贴在皮革上,令人备受煎熬。

  「那可不,」牛秀琴站起来,踱了几步,「人上人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她那个屁股异常圆润,没有内裤的痕迹,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适才看到的雪
白脊沟。

  「你呀,争点气,好好念书,将来做了大官儿啊,你妈也享享福。」她摆弄
着壁龛里的一个什么雕像,扭脸冲我笑了笑。

  「陈晨呢?」此话突然就脱口而出,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这老姨显然一愣,「啥陈晨?」

  我从沙发里挣脱开来,没有作声。

  「呸,」牛秀琴飞快踱过来,脸上绽着一抹笑,「我是孩儿他干妈!」这么
说着,她甩甩胳膊,于波涛汹涌中踢了我一脚。

  「不止吧?」我摊手笑了笑,却又神使鬼差地蹦出这么一句。

  「说啥呢,再瞎扯老姨可饶不了你!」这么说着,她就扑了上来。我只好蜷
起腿挡了一下。于是下一秒,两坨软肉就砸到了我的脸上。它们挣扎着,嘴里说
着什么,又像是在笑。还有温热的小腹,紧贴着我的大腿,不甘心地摩挲着。那
股青芒果的气息也缠绕而来,不能说多好闻吧,至少不难闻,更关键的是它令我
头昏脑胀,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然后我就看到一张红霞满面的脸,凤眼不大,却
湿漉漉的,一种妖冶的光泽让我的心怦怦直跳。这一对视起码有两秒,然后牛秀
琴就爬了起来。她呸了一声,背对我整了整裙子。空气有点凝固,沉默,于是室
内的呼吸便显得过于粗重。我吸了吸鼻子。

  「好了,」半晌,牛秀琴在床沿坐下,「你看也看了,老姨要换衣服了,这
羊毛精纺真能把人热死。」她掂起肋侧的一角扇了扇,于是乳房的轮廓便清晰、
模糊复而清晰,宛若一波不知疲倦的海浪。

  我马上起身,向门外走去。

  「急啥?」她叫住我,「先帮我把拉链拉开。」

  搞不好为什么,我手黏糊糊的,甚至有点发抖,好一阵才在蜷曲的细碎发和
白金项链间找到了拉头。牛秀琴缩缩脖子,扭扭屁股,轻笑一声:「痒!」老天
在上,那硕大的屁股确实扭了扭,因为它毫无疑问地蹭在我的大腿上。这让我的
手抖得更加厉害。深吸一口气,拉链总算向下划开,快速,平稳。像年少时的春
柳被剥去一层皮,那片雪白再次暴露在眼前。而且,我发现脊沟右侧离肩胛骨不
远的地方有颗小痣——可能是太小,也可能是色差,竟有些晕眼。仿佛为了确认
其真实性,我伸手在上面摸了摸。它的主人轻哼一声,或许还抖了一下。于是汗
津津的右手便顺着细腻的脊沟一路向下,最后停在肥硕的圆弧上。一片圆润的温
热炙烤着手掌。我犹豫着是否该捏下去。我感到喉结滚动了一下。就这一瞬间,
牛秀琴突然靠在我身上,软绵绵的,像一块果冻在不可避免地融化。我只好抱紧
了她。我肯定捏住了丰满的乳房,我能感到羊毛精纺下它那柔韧的形状。我听到
粗重的喘息,不知是来自于我,还是她。牛秀琴就这样趴到了床上,死抵着那绵
软的圆臀时我才发现自己硬得厉害。

  接下来的过程自然得有点夸张。这老姨裙摆上涌,露出半扇白屁股,于是我
就摸了摸,柔软,滑嫩——还有一张嘴!是的,两片厚嘴唇湿漉漉地滑过我的掌
心,简单粗暴却不容置疑。瞬间我就嗅到一股酸腥的味道,它穿过鼻腔,在大脑
里一圈圈地环绕,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别无选择,我把整条短裙都向上翻了起
来。暴露在灯光下的是一条赭红色的肉沟,两片肥厚的肉唇张开着,一抹鲜红的
水光直灼人眼。我脱下裤衩,攥着老二就往里捅。多么丑陋啊。然而丑陋也不顶
用,牛秀琴哼了好几声,我却依旧没能捅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默不作声地
爬上床,撅起了屁股。清澈的灯光下,菊花的纹路都一清二楚。这次总算进去了,
毫不费力,以至于当那层层温热湿滑裹紧时我有点不敢置信。但渐渐响起的啪啪
声是真实的,婆娑的肉浪是真实的,磨盘般的大白屁股是真实的,还有女人的呻
吟——在我的大汗淋漓中越发婉转。或许是憋了太久,那由脑垂体直达脊髓的电
流很快袭来。我瞧瞧轻跃着的发髻,又望了望灯火辉煌的滨海大道,犹豫着是否
射出来。牛秀琴却突然说话了。她微侧过脸来:「疼!」

  「啊?」

  「腿疼!」

  我有点晕。

  「膝盖疼,先出来。」这么说着,她就轻哼一声,伏到了床上,根本没容我
反应。接着,她翻过身来,白我一眼:「闹死人,衣服都不让脱!」这声音轻轻
的,和脸颊上那抹红云一样飘飘忽忽。「关门,门都不关!」她露出一截胳膊,
顺带着在我胯下瞟了一眼。我这才发现竟然忘了关门。望向空荡荡的走廊时,说
不好为什么,我心里没由来地一紧。

  这老姨确实没戴胸罩,但那两团丰腴白皙的顶端贴了俩粉色的心形玩意儿。
把它们揪下来后,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便直视而来。我只好一手一个搓了几下,然
后便埋头把眼珠子叼到了嘴里。牛秀琴乳晕很小,乳头细长,它们在嘴里转着圈
圈儿,绵软而又坚硬。没一会儿,她就岔开腿,说:「来吧。」于是我便再次进
入。牛秀琴应该做过剖腹产,小腹正中隐着一道银白色的细线,很细很细,也就
在肚皮软肉的微漾下我才得以发现。她的呻吟声也很特别,沙沙的,跟平常高亮
的说话声完全不同,真是奇怪。我觉得女人就是个谜。这波持续了好半晌,汗水
不断从我的脸颊滑落,融入一团雪白之中。牛秀琴也是香汗淋漓,乃至那股青芒
果味变得浑厚而热烈。整个过程中她都微闭着眼,唯一睁开的片刻她说:「老姨
好不好?」说完这句话,她便把我紧紧缠住,包括丰润的嘴唇和舌头。我肯定躲
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吸住。再后来,如你所料,我射了。

  等我翻过身,牛秀琴就捂着纸巾进了浴室。很快,传来流水声,然后是嗤嗤
的撒尿声——我猜的。不一会儿,她就裹着浴巾回来了。从我身上跨过去时,老
姨说:「死孩子,也不戴套!」老实说,插入前我确实犹豫了一下,但这个念头
就像盛夏的雪花一样迅速消融。所以我的回应是笑了笑,回应我的则是扇在肩膀
上的一巴掌。红梅没抽几口就被牛秀琴夺了去,我说就剩这一根了,她说老姨抽
屉里好烟多的是!之后我的手机就响了,是乐队自录的一段前奏,有点嘈杂,但
辨识度极高。我猛地一凛,险些打翻烟灰缸。当头母亲就问我在哪儿,好不容易
找个说辞,不等送出去,她的下一个炮弹就来了:「还回不回来?也不看看几点
了?」我告诉她马上回去。「路上慢点儿。」她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就挂了电话。

  「谁啊,你妈?」一口烟喷了过来。

  我没吭声。我觉得浑身黏糊糊的,应该去洗个澡。但老二很快就被攥住——
牛秀琴撸了两下,说:「眉清目秀的,鸡儿倒不小。」

               第四十五章

  活着的陈建军跟照片以及电视里的都不太一样。至于哪不一样,我偏又说不
出来,或许是整个人都要蓬松一点吧——不光指肉体,也包括并不限于神态表情、
言谈举止,甚至衣着打扮。和所有故作文雅或稳重的中年男性一样,他穿着白衬
衫、黑西裤、镂空皮凉鞋,唯一的区别是上衣没有压在裤子里。所以当他走动起
来,或者在周边摄像人员的四下走动中,衣角就会情不自禁地飞舞而起,如果放
到特写镜头里,毫无疑问会带给观众一种白衣飘飘的感觉。这就是平海老话所说
的「仙气」。他很白,不同于陈晨那种阴郁潮湿,这当爹的泛着八月的光泽,哪
怕边边角角的皱纹一览无余——特别是法令纹,总是生动得夸张。讲话时,陈建
军的下巴会向右上方小幅度地扬起,然后摊摊手说「对不对」,这显然是在讲台
上养成的习惯。但我得实话实说,这种讲课风格有点浮夸。是的,在我的字典里,
「浮夸」基本可以和「蓬松」划上等号。每当他的薄嘴唇在紧闭和微笑乃至大笑
间快速转换时,那嘴角肌肉在灯光下迸发出的力度总让我想到这个词。没准儿这
是一种偏见,然而——毫无办法。

  八月二十二号是乞巧节,三年前的今天,凤舞剧团在红星剧场首次登台亮相。
记得那是戏曲协会搞的一个曲艺大联欢,整个平海乃至周边县市的剧团都闻风而
来,最后凤舞剧团以《花为媒》选段「报花名」和「洞房」拔得头筹。虽说娱乐
第一、比赛第二,但凤舞剧团确实一鸣惊人,不枉母亲「评剧艺术团」的自我定
位。可惜当时我正在高三教室里埋头苦解幂函数,没能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今
年同样是在红星剧场,为庆祝首演三周年,剧团决定连演三天《花为媒新编》。
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会在这样一个场合见到陈建军。当然,责任在我,显而易见,
入场安检和舞台正下方始终空着的二十来个座位早早就预示了什么。陈建军一干
人等大概是午后一点十分入的场,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悄无声息,却依旧赢得了
广大人民群众发自肺腑的掌声。之后,舞台上老生打扮的郑向东抖抖水袖,用洪
亮的张岭普通话叫道:「欢迎陈书记莅临指导工作!」于是,我,有幸和陈书记
一起,再次被诚挚的掌声所包围。牛秀琴也在干部队伍中,一身大红中长套裙,
她的掌声和笑容一样,热烈而夸张,就像剧场里的张灯结彩。

  整个演出过程,我的目光总会时不时地瞟向我们的干部队伍,就像那里着了
一团火。然而和绝大多数观众一样,这些人并无特殊之处——该安静时安静,该
鼓掌时鼓掌,该大笑时大笑,也会开小差、低声交谈,包括玩手机。牛秀琴就低
头抠了好几次手机,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想给她发条短信。当然,这个念头很
快就被潮涌般的羞愧所吞没。陈建军的脊梁始终挺得笔直,中场休息时短暂出去
过一次(并没有去后台),沿途还要神经病似地给周围观众打招呼。牛秀琴显然
看到了我,她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演出结束后,果然——按部就
班,文体局党组书记、戏曲协会副会长陈建军慰问了全体演员,并为凤舞剧团献
上花篮,祝贺她三周岁生日快乐。陈建军肯定了凤舞剧团在评剧文化传承和创新
上所做的贡献,对即将开始招生的凤舞艺术学校表达了关切和赞许,他还幽默地
表示:「如果我的孩子是适龄学童,我也会把他送去(艺术学校)学两天,不敢
说习得什么技艺吧,起码受点传统文化的熏陶总不会错。」「老祖宗的东西,」
陈书记自信地说,「不会错!」他是否一字不差地说了这些话,我不清楚,至少
当晚新闻里画外音是这么说的。在人墙的隔离下,远远地,我看见他和剧团成员
们一一握手,包括母亲。值得一提的是,这厮又唱了《金沙江畔》选段,什么
「烈日高悬万重山,口干舌燥心似油煎」,奶奶很喜欢,父亲则嗤之以鼻。电视
台也采访了母亲,她面对镜头说:「相信剧团会越来越好,也祝大家越来越好!」
说不好为什么,我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当天演出结束时大概四点半,等采访结束、观众退场、收拾妥当已近六点。
全剧团三四十号人踩着火辣依旧的夕阳到老商业街的兰亭居吃饭。大伙儿都很高
兴,以至于透过树冠的阳光红得像抹水彩画。张凤棠收到两束花,笑得合不拢嘴,
小调哼了一路。她问我啥时候开学,我说就这两天吧,她说是不是呆家里更舒服,
这不废话嘛,于是我笑了笑。「咦,」像是突然想起来,张凤棠问,「你们学校
离你姐姐那儿近不近?」

  「哪儿?文化局?差不多吧。」事实上平阳文化局在哪儿,我根本一无所知。

  「那你们姐弟俩可要多联络联络,这出门在外的,是不是?」

  我当然点头如捣蒜,张凤棠便把表姐的手机号给了我,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
剧团订了兰亭居最大的包间,拢共摆了五桌。在二楼走廊里,看着琳琅满目的水
晶灯,我亲姨感慨说以前她在附近开宾馆的时候这饭店也是一堆破烂,现在搞得,
真是像模像样。然后她捣了捣我,小声说:「你妈啊,也是大老板了,瞅瞅,多
有面子。」

  我不明白吃个饭有啥面子,于是我说:「吃个饭有啥面子?」

  「吃个饭?」张凤棠笑得神秘兮兮的,目光在周遭快速游弋后又回到我身上,
「这文体局局长都来捧场还不够有面子啊?还想咋地?」这么说着,她又捣了捣
我。我想反驳两句,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说。瞬间,一种黏稠的情绪萦绕心头,直
到在饭桌旁坐下都没能散去。

  剧团有点阴盛阳衰,男的凑了个一桌半,其余全是女同志。远远地,母亲举
杯祝酒,说这一年又一年大家辛苦了,但,恐怕还得继续辛苦,未来永远在明朝。
说完她一饮而尽,碎花方领上的脖颈白得耀眼。有琴师捣蛋说,这一周年是一杯,
去年就不说了,三周年咋也得三杯吧?男同志们立马开始起哄,女义士迅速反击,
说你个大男人算得还挺满,娘们儿样!一片哄笑中,母亲再次起身,轻斟满饮又
是两杯。她倒扣瓷尊晃了晃,泛着红晕的目光直扫而来:「该你们了!」这泸州
老窖特曲五十二度,老实说,我真替母亲担心。然而她是喜悦的,如同郑向东起
身讲话时大家的欢声笑语,周遭的一切都是喜悦的。小郑自然又感谢了文体局,
他说希望同志们在文体局领导的关怀下来年再创佳绩,把我们的评剧事业发扬光
大。他这种话语系统还停留在前三十年,刻板得比姥爷还要苍老,但在节日的氛
围里却总能平添几分喜庆。

  当然,郑向东也会说人话,这酒劲一上来,满嘴的生殖器夹杂在「同志」间
撂得满桌都是。他给母亲说要把父亲叫过来,「得他妈跟和平老弟好好喝几杯」。
母亲说父亲没空,「你也少喝点」。「这好日子,为啥不把和平老弟叫过来,嫌
他给你丢人?!」这厮弓着背,脸像片红尿布,任人如何拉拽就是不坐下。母亲
垂着头,好半会儿笑笑说:「你叫你叫。」说不好为什么,那笑容苍白得让我心
里猛地一疼。于是我一把给郑向东扯到了座位上。他看看我,打了个嗝儿,没说
话。鸭包鱼上来时,没夹两筷子,小郑掏出手机,说不管咋地,「非要跟和平老
弟喝他妈两杯」。仰着脸乱抠一气后,他转过身来,请求我帮他「拨通和平老弟
的电话」。母亲在百花丛中给大家分发馒头,郑向东难缠得像只苍蝇,我只好尽
了举手之劳。父亲说正忙来不了,小郑说你个鸡巴你来不来,推脱几次后父亲说
一会儿到。如你所料,「一会儿」就是「永远不会」的意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郑向东却毫无失落之意,显然,他也清楚父亲不会来。
辗转一圈后,他把目标放到了我身上。我说我不会划拳,他说那就干喝,「老哥
哥还怕你」。两杯下来,他就滑到了椅子上,一个劲地哼哼哼。我问他要不要紧,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唧唧歪歪也不知道说些啥。我问他还喝不喝了。「喝!咋不
喝?」他一下睁开了眼,「老哥哥今儿个高兴,剧团越来越好,我高兴哇!」
「你妈啊,」他捏着我的手,「厉害!我也没给团里做啥贡献,这大方向上啊,
都是你妈在操劳,你说厉害不厉害!我这个妹子,厉害!」郑向东伸了个大拇指,
如同定格成了一尊塑像。二十秒后,塑像崩塌。郑向东从座位上爬起,二话没说,
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母亲冲我招招手,问我喝了没。我当然说没。她指了指外
面,让我看着点。我望了望周遭尚在震天吼的诸位,只好站起身来。

  郑向东吐了许久,我也给他捶了许久。具体过程就不描述了,毕竟其间充斥
着一种令人忧伤的味道。趴洗手池前抹了把脸后,郑向东又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卫
生间。我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不想他老没进包厢,而是在楼道口一屁股坐了下
来。我问他坐这儿干啥,回去吧。他也不答话,在口袋里乱摸一通后仰脸管我要
烟。「都忘了,」他笑着说,「我这戒烟都七八年了。」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抽上一口后,他说:「你也抽。」于是我靠着楼梯扶手也点上了一根。「我啊,
今儿个高兴,你知道吧?」他又来了。

  我点了点头。

  「这些年,82年,04年,二十——二十二年,都干了点啥,啥也没干!」郑
向东抖着腿,钥匙链叮当作响,「在市歌舞团,唱戏的就是个屁,年年领补贴,
就戏曲组发得最少!这颠来倒去也就那几个戏,谁演谁不演,谁主角儿谁配角儿,
领导说的算,领导在哪儿呢,老槐树底下搓麻将呢!喷个烟跳个舞他懂,让他说
五个评剧名角儿出来,你看看他能说全不?」

  我感到很有意思,这人模狗样的小郑还是个老愤青呢。

  「你姥爷当年咋去地方剧团了,憋屈哇!」郑向东直拍大腿,连烟灰都抖了
下来,「他啊,资历到了,无所谓,我不行啊,我还得混!后来呢,把歌舞团都
混倒闭了,好歹这资历也到了,进了文化馆。这文化馆是干啥的?喝茶,看报,
有检查就打扫打扫卫生,彻底跟这评剧不沾边儿喽。也就逢年过节,这五一了,
元旦了,搞个晚会,我们上去咿咿呀呀唱两句,啥鸡巴玩意儿都!」

  说实话,这些东西我一点都不爱听。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儿给你诉苦,够折磨
人的,所以我丢掉烟头说:「走吧?」郑向东却不乐意,他又管我要烟,我只好
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给他老点上。

  「你妈啊,搞这个评剧艺术团,跟我真是一拍即合,这定位太准了!你放眼
全国,有能力搞新剧的评剧院才几家,别说剧团了,绝无仅有可以说!这剧团一
搞啊,还真是把我们这些人——我,老何,老郭,还有那谁——还真是把我们给
解放了。想想啊,要是早搞几年,那该多好,咱们现在指不定啥样呢,大好时光
给荒废了呀。」

  母亲从包厢出来,在走廊里张望一通不见人,就踱到了卫生间门口。我隐隐
听见她叫了一声林林。刚想应一声,地上坐着这位叹口气,又开腔了:「你那个
啥老姨,呃,牛秀琴,别看现在牛气得很,当年啊,在市歌舞团,她也就是个会
计,老红星剧场的会计,高中不知道毕业了没,给她哥哥找关系硬塞了进来。那
时嘴甜啊,又是叔又是哥的,结果转眼儿人家给调到了营业部当经理,再一转眼
儿一拍屁股进了文化馆,等俺们回过神来,人家已经去了文化局。我们排戏,领
导来视察,抬眼一看,这不当年流鼻涕的小牛么,也不叔了也不哥了,牛气得很!」

  这话听得我一愣一愣的,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又回了包间。她上身碎花短褂,
下身黑边百褶裙,在走廊里翩翩而过,像只采花的蝴蝶。

  「你说你有啥本事儿啊,不就是个女的么,」郑向东背靠墙垂着脑袋,声音
越来越低,「那档子事儿谁不知道?」

  这些话于我而言真假难辨,更重要的是我压根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假装
没听见。服务员打此经过,白了我们一眼。我赶紧给人让道,地上这位则视而不
见。

  「自然,我也没啥本事儿,也就工工小生,没关系,没后台,没钱,也做不
了啥大贡献。我能带给剧团的,除了几十年的排戏经验也没别的了。这需要钱的
时候,需要审批的时候,需要演出证的时候,咱都帮不上啥忙,顶多四处托人找
找门路。我这妹子是一个人在撑啊,真的很辛苦,很辛苦啊。」郑向东连连叹气,
兴许是卡了一口痰,他的声音沙哑而紧绷,像一个濒死之人在拼命挣破套在头上
的塑料袋。

  毫无防备,我猛然一个激灵,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你妈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他连连摇头,喃喃自语,像是陷入了一种
魔怔。

  灯光亮如白昼,不知天是否黑了下来?情不自禁,我又摸上了一根烟。

  「这政府啥都要管,啥都要批准,没有那张纸啊,」他抬头瞅瞅我,挥了挥
胳膊,一截烟灰随之散落,「你啥也干不了,这社会就这样,想干点事儿你得学
会妥协,老实人啊,啥都干不了,慢慢你就知道了。」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什么时候话题从他转移到了我身上,这种突
兀感让人浑身不自在。我想是时候回去了。郑向东却没有任何起身的打算。他焗
了油的头发一如既往地黑,眉毛上却露出星星点点的白色。他猛抽口烟,然后打
了个嗝儿,于是烟雾从口腔和鼻孔中同时溢出。楼下大厅人声鼎沸,楼上包厢吆
五喝六,中央空调制造着沁凉的冷气,周遭却无处不在地透着一股馊掉的咸鱼味。
我突然就觉得这个暑假过于漫长了。正是此时,母亲蹿了出来。「你俩跑这儿干
啥?」她看看我,又瞅瞅小郑,目光再回到我身上时说,「谁让你又抽烟的?」

       ********************

  八月二十四号这天,牛秀琴竟然到家里来了。当时奶奶在阳台口纳鞋底,我
卧在客厅沙发上看男篮和塞黑的比赛录像。之所以看录像,当然是因为错过了昨
晚的比赛。之所以错过昨晚的比赛,当然是因为早早就放弃了中国队。自从男篮
以大比分输给西班牙后,自从姚明在新闻发布会上宣称失去希望乃至要退队后,
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会作出这么一个选择。然而昨晚上这帮逼竟以一分险胜塞黑,
从而挺进了八强,难免让人有点小期待。门铃响时第三节刚结束,奶奶说开门,
于是我就去开门。接着牛秀琴便出现在视野中,她一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各
塞了一个南瓜。这实在让人大吃一惊。当然,她也很惊讶,至少表现得很惊讶,
因为当头她就叫道:「你在家也不早说,还以为你开学了,害我提这么俩玩意儿
跑这么老远,想累死老姨啊!」

  对牛秀琴的到来,奶奶自然喜出望外。她老吩咐我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开空调
切西瓜,只怕亏待了这个金贵的表妹。牛秀琴嘴上客气,实则非常享受这份殷勤,
我猜是的。关于南瓜,她说老家一个堂兄种了不少,「其实也不是种的,就是自
己冒出来的,一夜之间就爬满了整个山墙,你说灵性不灵性」。对于灵性的南瓜,
奶奶当然更是喜出望外。她列举出家里人的种种病痛,包括母亲前段时间来痔疮,
以期通过自己的坦诚来获得灵性的护佑。恕我直言,这种情绪当然是不健康的。
关于老家的堂兄,奶奶问是不是XXX ,牛秀琴说你咋知道,奶奶便开始讲小时候
如何如何,搞得牛秀琴笑得前仰后合。实在有点夸张。比赛很快就结束了,不是
中国队表现得多好,而是塞黑表现得太差。不过姚明和李楠确实是大功臣,浴血
奋战,可圈可点。我瞎换了几个台,往阳台方向瞟了几眼,又零星地感受了下她
们的口水,最后起身进了书房。

  没一会儿牛秀琴就进来了,问我在干啥。我说准备看电影。事实上我有些心
不在焉,还没想好要干啥。「啥电影啊,让老姨瞅瞅看过没?」她凑过来,双手
撑膝,披散着的大波浪卷儿抚上了我的脸颊。我只好随便打开了一部电影。《天
黑请闭眼》,王志文演的,一部大垃圾片,可怜我看完没来得及删。显示器旁支
了个母亲的相框,牛秀琴就拿起瞧了好一会儿。照片摄于九五年威海银滩,母亲
一身大红色的连体泳衣,外面又裹了件白衬衫,脖子上还套了个游泳圈,湿漉漉
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明媚而俏皮。「恐怖片儿吧这个,好看不?」牛秀琴放下相
框,离我更近了,香水和发丝让人想打喷嚏。不等我答话,她便挤挤我:「让老
姨也坐坐啊。」这么说着,那肥硕的屁股就占去了多半边椅面,搞得我心里咯噔
了一下。牛秀琴的大腿很有弹性,包裹在一字裙里就显得更有弹性了。她双臂抱
胸,于是我的余光里总有一抹雪白。奶奶还在客厅,可惜听不到任何声音。廖凡
一惊一乍的,娘们儿一样。牛秀琴问我这人是不是演乔峰那个,我说不是。她便
挤了挤我,小声说:「装啥?」

  「啥?」

  「没收到短信?」

  「没啊。」事实上手机扔在卧室,收到也看不到。于是我问她发的啥。

  「没啥。」牛秀琴不再说话,像是被电影摄去了魂魄。

  也不知过了多久,奶奶推开门,说她要出去买点上供用的东西,让牛秀琴别
走,中午留下来吃饭。后者也没表示她是否要留下来,只是提醒奶奶注意安全,
并把她老送到了门口。再回来时,她继续挨着我坐了下来,也没说啥。我呢,只
剩挺直脊梁的份了。张耀扬死的时候,她拍拍我的腿:「这算啥恐怖片儿?」我
没吭声,她便在我腿上捶了两下,说:「你妈还真是漂亮。」我说啥,她指了指
照片。虽然有点小高兴,我依旧没说话。牛秀琴却笑了笑,问我有片儿没。

  「啥片儿?」

  「你说啥,装吧就。」

  我觉得这一切有点夸张了。牛秀琴则继续捶着我的腿:「你们年轻人还不是
最熟悉那套了。」我只好笑了笑。「你妈照片放这儿,看片儿也不碍事儿?」这
老姨贴近我的耳朵,与此同时攥住了我的裤裆。非常惭愧,我早就硬邦邦了。这
突然的一握让我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至此,那只花花绿绿的手便再没离开,虽然
它的主人始终盯着显示器,看到惊险处时还要一声轻呼。这种感觉,老实说,让
人如坐针毡。后来她问奶奶出门带钥匙不,我说带,她又问想她没,我当然不知
说点什么好。她便扭过身来,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大腿上。然后我的手机就响了。
是的,哪怕隔着一堵墙,哪怕郑秀文在纵声尖叫,它依旧振聋发聩。是老贺,她
慢悠悠地问:「你实习报告写得咋样了?」

             第四十六章(免捐)

  母亲对王小波评价一般,笑称太流氓。但她说九十年代的三大流氓小说中,
《黄金时代》的格调是《废都》和《米》难以企及的。大一有一阵我特迷王小波,
可以说是几乎览遍了他留存于世的所有文字。这货描写雄性生殖器很有一套,
「小和尚」啦、「半截鱼肠子」啦、「走在天上,阴茎倒挂下来」啦等等,五花
八门,不一而足。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则是他在《寻找无双》中写王仙客的一匹
马:龟头就像黑甲御林军戴的头盔,而睾丸比长安城里的老娼妇下垂的奶还要大。
虽然你把李阙如的龟头放大一千倍也未必及得上御林军的头盔,但它确实很黑,
也算肥,蠢头蠢脑的,像顶缩小了的翻檐帽。当然,以上平淡无奇,真正致命,
乃至让我差点一口老血呕在厕所里的是,龟头后的那截软肉上突出了几粒珠子。
具体数目我说不好,因为只一眼我就靠一声撇过了脸,那玩意儿令我情不自禁地
想到了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的莲蓬乳。李阙如也靠了一声,他抖抖老二,问咋了。
「不咋,」我说,「挺时髦。」他就继续抖着老二,又靠了一声。在水管前洗手
时,李阙如捣捣我:「你是不知道它的好处,真鸡巴土!」「So cheesy !」他
耸了耸肩。我的回答是笑了笑。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却终究只是又笑
了笑。记得前段时间有港媒传谢霆锋就入了珠,机场安检时还会嘀嘀嘀,可见如
那头曾经奔放的鸡巴毛,李阙如确实很前卫。只是不知道王小波会如何形容这种
前卫的雄性生殖器。

  开学后,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教学评估,整整十天我们都在学习如何弄虚作
假和装腔作势。考虑到大家的生理形象和精神面貌,院里边甚至临时开设了礼仪
指导和英语口语两门课,以便我们能够在朝气蓬勃的同时出口成章,不至于拖了
学校后腿。而据悉,新学期还会新增一门语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类课都是
大课,在阶梯教室,整个年级一块上,乱哄哄的,也挺热闹。更关键的是,每节
课都会点名,逃课就意味着作死。这就造成一种结果,即024班的李阙如每天
都要在我眼皮底下晃荡,好几次甚至坐在我的隔壁。没有办法,正常人都会选择
靠后坐,我很正常,除了入了珠的鸡巴,李阙如也还算正常吧。他那头鸡巴毛又
长了出来,如过去一样潇洒飘逸,可惜没能搞成五颜六色,不知是老贺反对还是
迫于教学评估的压力抑或是这逼转了性。李阙如的留学经历众所周知,所以在英
语口语课上,老师难免要资源有效利用。于是大家有幸见识了这逼腼腆的一面,
结结巴巴,面红耳赤,频繁地揉鼻甩头,像一只正在攒屎的蜣螂。劳动就要流汗,
蜣螂也不例外,有一次我亲眼目睹那汹涌的大汗滚下白皙的脸颊,淌过粉嫩的脖
颈,最后在肥厚的背上浸出一团湿迹。天虽然热,但也不至于如此夸张。当然,
紧张使然。几次后,情况就好了许多,在培训的最后几天他老甚至作为口语交谈
的典范来对口拙舌笨的我们进行发音辅导。别样的风采!上学期的车轮大战我侥
幸得以通过,但对多数人来说那叫一个尸横遍野惨不忍睹。李阙如呢,竟然只挂
了两科,还都是老贺给的。这风采就更加别样了。

  八月二十七号,刘翔夺冠的消息像火烧牛粪一样在所有人间口口相诵。这种
场面十分可怕,仿佛每个人都攥住了其他人的要害,以至于个个都呲牙咧嘴口不
择言。除了电视、网络、广播、条幅和各种场合突然爆发的欢呼声,连操场上都
被盖上了刘翔的戳。几乎一夜之间,一群骚男骚女穿着骚气的田径裤衩,开始在
跑道上大展身姿。是的,夏末的暑气也拿他们毫无办法。数次,我从旁路过,都
会被那蒸腾而起的鸡血晃得睁不开眼。某体育老师甚至告诉我,来年比赛会增设
110米栏。他戏问,你要不要也练练?这不扯鸡巴淡嘛。我去操场的目的,除
了散步,只能是打球,虽然男篮在挺进八强后又以大比分败给立陶宛,虽然梦六
不抵阿根廷继九二年后首失奥运金牌。打球的伙计换上了一茬新面孔,当然是那
些胎毛未褪的大一新生,甭管技术如何,个个心比天高,真是让人羡慕。大部分
老熟人也还在,包括陈晨。以我每周打四五次球的频率,至少能碰到他一次。这
见面呢,也不能假装不认识,打个招呼还是应该的。经过一个暑假,这货心灵上
的伤痛大概得以痊愈,重返篮球场就是明证。尽管依旧寡言少语,他的笑容多了
一些,没少在家练吧我觉得。不过既便如此,陈晨对我的态度也友好得有点夸张,
知道的是老乡,知不道的还以为有不正当关系呢。一次在场下休息时,他甚至主
动问我暑假过得咋样。我说还行啊,你呢。他也说还行,然后我们就无话可说了。
此外,他还给过我几瓶水,出于为呆逼们着想,我自然照单全收。

  然而,十五号的打球风格丁点儿没变,较劲儿、刁钻、独,包括失误时对队
友的苛责。老实说,有时候我真的好奇,有多少英雄豪杰能够长期地忍受这种性
格的人,如果后者没有某些优势,比如显赫的家庭出身的话。陈建军的性格从表
面上看应该还行,周丽云更不用说,她甚至在我的实习报告上写上了整整一页的
实习意见,其言辞恳切又不乏幽默,可谓谆谆教导循循善诱,还不忘确保你漂亮
地交差。这就导致我错误地估计形势,以至于有次在东操场假山旁的篮球架下我
告诉他我整个暑假都在平海中院实习。他或许哦了一声,又或许没有,事实上我
只看到那薄嘴唇动了动。「民一庭,累死个人。」我进一步强调。陈晨的回应是
扭过脸,再没说一句话,甚至之后的几次,在球场上碰到,他连招呼都省了。当
然,以上只是我的猜测,没准儿是其他原因呢,比如他觉得我这个老乡不值得打
招呼了。但很快,局面扭转过来。九月中旬的一个周日傍晚,呆逼们正打得尽兴,
艺术学院几个人过来了。一轮下来,我问他们玩不玩,陈晨也没说话,而是投了
个三分。场边休息时,他问我昨天老乡会咋没去。这话问得我都没法回答,众所
周知老乡会是坑新生,咱这都大三了还要伸个脑袋过去挨宰吗?我只能说有事,
他哦了一声就没了音。不过陈晨今年大二,据李俊奇透露他老补习过一年。好半
晌,他又开口了:「你们乐队要录音?」这实在令人惊讶,愣了好几秒我才点点
头,说瞎玩。「挺牛的。」他说。我只好再次强调是瞎玩,并告之准备在师大录
音。他叉着腰,抹抹汗,似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崩出来。事实上录音的事
还没谱,大波安慰大家稍安勿躁,可他妈一个破歌词审核这么久,挨个儿翻字典
也用不着啊。

  奇怪的是,这新学期一来,另一个老乡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李阙如都跟我们
打过两次球,李俊奇呢,他那骨骼清奇的身影大概只在绿茵场上出现过一次。教
师节后一连三天都是所谓的校园文化艺术节,由艺术学院主办,庸俗不堪,但我
等还是应邀在东操场的大舞台上演了两首罗大佑。要说例外,或许也有,比如李
俊奇的画作——当然,只是以一个外行人的朴素审美来看。这老乡的参展作品有
五幅,三幅人物,两幅风景。风景分别叫《小屋》和《海滩》,前者确实是个小
屋,应该是在某个景区,周边云海弥漫,和屋顶缠绕在一起,以至于眼前的杂草
显得格外苍翠蓬勃;后者倒不见海滩,只有半片破帆和几缕晚霞——如果那确实
是晚霞,而不是蚯蚓的话。人物呢,第一幅叫《梳妆》,充斥视野的是条丰腴的
胳膊,镜中的女人模糊而斑驳,只有头发黑得清澈;第二幅叫《裸体》,女人身
着制服,地板光亮,几乎能显出人影,阳光却呈条纹状和波浪状,扭曲得如同消
融的糖浆;第三幅叫《我》,是一个男性的侧面,脑勺画得很大,像个问号,喉
结突出,后背鼓起一个驼峰。这幅我倒看懂了,虽然画得有点夸张。综上所述,
即便说不出好在哪里,我还是觉得这几幅堂而皇之地糊在零号楼大厅里的画很牛
逼。陈瑶也表示赞同,她指着那幅自画像说,你这个老乡厉害啊。这之后的一个
晌午,我在校门口遇到了李俊奇。他两手操兜,像是在等什么人。我说好久不见
啊,他就笑了。我说也不见你打球,他说俺就是踢球的命。我靠了一声。他揉揉
眼说最近一直在画画,忙得要死。「画得不错。」我说。「靠,有眼光!」他笑
嘻嘻地让来一根软中华。

  实习报告呢,老贺一直没管我要。甚至在我主动交上去后,她也只是扫了几
眼,实在是欺人太甚。论文项目也是龟速进展,直到教师节后才开了一次会。会
议的主要精神就是告诉大家新学期开始了,快醒醒啊。这搜集资料呢,无外乎图
书馆、资料馆、档案馆,再加上规划局、国土局、房管局。老贺并没有申请行政
公开,而是直接托关系让几个研究生去拷了些内部材料,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倒
是有一次,她提及母亲,问你妈的艺术学校咋样了。我说还行吧,筹备中。她说
她问的就是师资,「艺术老师啥的找得差不多了吧」。这我可就说不好了。我只
知道母亲确实很忙,连晚报上的评剧专栏都两周没更了。前十期是一次性交稿,
后来都是两期一交,母亲说宿舍楼工期可能赶不上,这学期能不能顺利招生都未
可知。但她还是邀请陈瑶国庆节来平海玩,她「可以全程作陪」。可惜我们要去
迷笛,这是半年前就定好的。陈瑶貌似白了一点,我说神奇了,不会是雪染的吧,
她美滋滋地表示天生丽质难自弃,何况澳洲气候养人。说起澳大利亚的特产呢,
从陈瑶带回来的礼物上可见一斑:磷虾油和蜂蜜各三罐(给奶奶和母亲)、茱莉
蔻化妆品一套(给母亲)、奔富葡萄酒两瓶(给父亲)、人字拖一双。这个人字
拖呢,显然是送给我的,我也不想说啥了。九月二十八号是中秋节,周三周四必
修课只有一门行政法,于是我一咬牙便拎上上述的一干物事(除了人字拖)蹿回
了平海。真的挺佩服自己的。

       ********************

  对陈瑶的礼物,大家都啧啧称赞,特别是奶奶,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母亲问
咋不把陈瑶带回来。我说,你以为人人都像我这样没课啊。她说,敢给我逃课,
有你好果子吃。我不由一脑门汗。母亲说前一阵平海那个原始森林评上了国家4
A 级风景区,问我要不要去玩。这条新闻我也看到了,可以说一连几天在食堂吃
饭时都没消停过,快赶上刘翔夺冠了都。但我抖抖腿说:「这热闹你也凑?」

  「啥热闹,」母亲白我一眼,「爱去不去。」

  「你有空啊?」

  母亲没理我,父亲站起身来,拍拍肚皮,调子拖得老长:「你爹——肯定—
—没空呀——」说着他进了洗澡间。

  「啥时候去?」

  「这热闹你也凑?」

  「啥时候去嘛?」

  「明天吧,你看,或者后天,」母亲撇撇嘴,叹口气,「本来想十一去,不
过这两天人少倒是真的。」

  「十一你有空啊?」

  「挤呗,只要你把女朋友带回来。」母亲撩撩长裙,莞尔一笑。她右嘴角起
了个燎泡,大概涂了点凝胶,看起来亮晶晶的。

  「你就是太忙。」我指指燎泡。

  「上火了呗。」

  「我看你是学校的事儿急的。」搞不好为什么,真是说来就来,我只觉嗓子
眼里一堵,竟有些哽咽。

  「你呀你。」母亲笑笑,靠过来,在我肩膀上捶了两下。

  然而第二天一早起来,母亲说她临时有事走不开,「只能明天了」。我自然
无所谓。晌午奶奶炖了点牛肉,就着啤酒,我很快便晕晕乎乎了。就是这个寂寥
的午后,牛秀琴来了个电话。她问我十一回来不,我说我就在家啊。「哪个家?」

  「御家花园。」我告诉她。

  「原来你在平海啊,也不早说!」她突然压低声音,「你说你回来也不吱声,
老姨还能吃了你?」

  我看了眼昏昏欲睡的奶奶,没吭声。

  「咋了?」

  「本来有事儿。」

  「啥事儿?」

  「说是要去原始森林。」

  「有啥好玩儿的。」

  「4A 级风景区吧好歹,我妈也想去。」

  「啧啧,我咋说的,真是孝顺啊。」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

  她这种语气我不喜欢,便清了清嗓子,没说话。

  「又咋了?」

  「没事儿。」

  「下午过来呗,老姨请你吃饭。」沉默了一阵,牛秀琴说。

  我有点犹豫,但还是问她几点。

  「你这会儿要没事儿就来呀,老地方。」

  虽然没搞懂「老地方」确切在哪儿,我还是骑车前往。半路上我停下来删掉
了通话记录,上次那条短信当然早就删了,尽管牛秀琴只是发来了一个叹号。啥
意思我没搞明白,但你不得不佩服她的想象力。太阳火辣,这老姨并不在什么吸
引力酒吧,于是我向滨海花园骑去。

  站在门口时,我像根正在融化的冰棍。按了好半晌门铃,牛秀琴才开了门。
她一身白底黑花旗袍,秀发低盘在脑后,还别了支墨色发簪。这实在出乎我的意
料,难免愣了愣。「进来不?」她笑了笑。

  当然要进去了。

  「喝点啥?」

  「随便。」我在沙发上坐下,像第一次光临那样把周遭打量了一通。因为除
此之外,我实在不知做点什么好了。

  牛秀琴穿了双白色尖头高跟,走起路来摇臀摆胯。很快她就端了壶茶出来,
这又出乎了我的意料。「咋,龙井不行?」她挺了挺胸。

  当然行了。

  「说吧,啥事儿?」牛秀琴给我倒了杯茶,就仰身靠到了沙发背上。她高翘
着二郎腿,高开叉的旗袍下一片雪白。

  「啥?」我有点发懵,但还是又扫了眼那近在咫尺的大白腿。牛秀琴咯咯咯
地笑了起来。起初她掩着嘴,后来索性拍着大腿,脸都憋得通红。在这漫长的笑
声中,我喝完了那杯茶。而牛秀琴像是用光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瘫到了沙发上。
残余的笑声形单影只,却如同大震后的余震,隔三岔五,心犹不死。于是不时地,
眼前的柔软胴体都要神经质地一抖。我只好自己动手斟了一杯茶。

  「哎,啥时候回来的?」好半会儿牛秀琴清清嗓子,踢了我一脚,她的右手
拇指撑在大红色的嘴唇旁,似是在提防那可能随时迸发的笑声。

  我没搭理她。

  牛秀琴呸一声,伸了个懒腰。一个漫长的哈欠后,她说:「本来准备上班去
呢。」

  我又给自己斟了杯茶。

  「手头事儿也多,烦死人。」说着她又是一个哈欠,饱满的小腹都挺了挺。

  我还是没搭理她。

  「啥时候走?」牛秀琴嘿地一下坐了起来,险些栽到我怀里,「过完十一?」
这么说着,她在大腿上挠了挠。

  我瞅她一眼,嗯了一声。

  「唉呀,」牛秀琴长叹口气,就又倒了下去,「还以为你哑巴了。」她右小
腿搁在沙发边儿,一下又一下,条件反射般地踢着我的腿。

  我仰头灌下一杯茶,又倒了一杯。

  「饮牛呢你,这龙井可利尿!」这次牛秀琴直接把脚甩到了我的左腿上,与
此同时她梗着脖子瞅了我一眼。于是我放下茶壶,一把攥住了她的脚。这鞋的中
段没有鞋帮,足弓裸露在外,不可避免地,整个脚掌都跑到了我手里。然而,当
那灼热的潮湿袭来时,我还是有些惊讶,甚至恶心,虽然裤裆里早早竖起了旗杆。
这种事可以说毫无办法。牛秀琴让我放手,我偏不放手,她便又咯咯咯地笑了起
来。「看你能装多久。」她说。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坦诚的人,我便把她压到了身
下。有什么东西撑在胸口,柔软异常,我便握在手里搓了搓。牛秀琴哼了一声,
将我死死抱住。她把暖烘烘的红唇凑过来,别无选择,我将它们咬到了嘴里。当
那条湿滑的舌头搅过来时,我想的是,这甜滋滋的口红是否有毒呢?

  气喘如牛中,牛秀琴说不要在这儿,然后指了指楼上。于是我就把她抱了起
来。她假装啊了一声,却没有一丝拒绝的意思。这老姨确实有些分量,走了两步
我才发现这么搞有点夸张。但到这份上再把人撂下会显得更为夸张,我只好硬着
头皮朝楼上走去。牛秀琴闭着眼,也不说话。等我把人扔到床上,她笑着说:
「裆里啥玩意儿,硌得慌!」我说啥。她便爬起来,一把拽下了我的裤衩。错愕
中,老二被攥住撸了两下,然后就进了温暖的口腔。牛秀琴轻吮两下,很快滋滋
有声地吞吐起来。当年蒋婶这么搞时,我就吓了一跳。我觉得这是一种电影中才
会存在的东西,一种虚构的夸张的艺术表现手法,就像没有人会见到老妈自慰就
把她上了,没有人会把百万美元付之一炬,没有人会生活在别人的幕布下二十二
年而不自知。我看着那红云密布的脸,那蠕动的烈焰红唇,犹如被闪电击中般,
恍恍惚惚,半晌都没挪动一步。

  牛秀琴屁股肥白,却难免有些橘皮组织,在大腿外侧还蔓延着几道白条纹,
也许是当年怀孕留下的。捧着软和的细腰挺了一阵,我拍拍肥臀让她翻过身来。
这老姨夸张地叫了一声,又哼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懂。她阴毛很整洁,大阴唇两
侧相当干净,应该修理过,起码跟我印象中的略有不同。再插入时,牛秀琴说:
「你轻点捅。」

  「咋了?」

  「当我是老母猪啊。」她笑着在我肩膀来了一巴掌,就仰起了脸。这个比喻
并不恰当,也不好笑,但我还是笑笑意思了一下。老姨抓住我的胳膊,吸了一口
冷气,再吐出时就变成了一声轻吟。她水很多,我觉得大腿都黏糊糊的。于是在
黏糊糊的水声中,乳房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我就看着它们抖动。毛片中的男性
通常很勤奋,在挺胯时不忘玩奶。这肯定是一个误导,我认为大多数男性是懒惰
的,他们顾不了那么多。起码我是这样。我感到脸上的汗水不断滑落,滴在乳房
上。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如果有一个高清运动镜头,你将得以看到汗滴在颤动的
白肉上制造了一个怎样的奇迹。

  不知过了多久,牛秀琴攀住我的肩膀问:「老姨好不好?」我说:「啥?」
她就又重复了一遍。我只能说好,与此同时加重搞了几下。牛秀琴闷哼两声,说
我敷衍。我握住右乳,说:「真的好。」她就又哼两声,圈住我说:「不去原始
森林了?」我搞不懂她什么意思,就没吭声。就这么折腾一阵,牛秀琴又问:
「你妈好,还是老姨好?」说这话时,那白皙的脸蛋汗津津的,几缕卷发粘在上
面,丰满的嘴唇红得发亮。石化般,我着盯着身下的这张脸。屋里只剩下喘息声。
我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我感到浑身都开始颤抖。「咋了,你妈就那么好啊?」牛
秀琴夹了我一下,不屑地撇了撇嘴。

  机械地,我又开始挺动,却不敢看身下的这张脸。

  「真是孝顺啊。」她摩挲着我的后颈,猫叫一般。

  窗帘拉得很严实,但还是有缕阳光蹿了进来,薄得像柄利刃。

  「那——」她突然抱紧我——几乎是勒着我的脖子,声音低沉而颤抖,「那
就肏妈的屄!」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但那粗重的喘息摩挲着我的脸颊,撕咬着我的耳朵,甚
至模糊了我的眼睛,迫使我不得不开始大力挺动胯部。

  「啊,肏妈的屄,大鸡巴!」牛秀琴的呻吟变得高亢,简直震耳欲聋。

  我埋在那头青丝间,感到整张床都在颤抖。一片黑暗中,那熟悉的胴体泛着
荧荧白光,越来越近。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操你妈骚屄!」

  身下的小腹在啪啪巨响中拼命地挺动,一种八爪鱼般的力量将我死死裹住。
近乎挣扎着,我又耸动十来下就触摸到了那道白光。

  翻过身来我就去了浴室,连避孕套都没打结,直接丢到了垃圾桶里。不一会
儿,牛秀琴就进来了,笑盈盈地要给我擦背。我当然拒绝了,我说:「大夏天的,
擦个屁!」

  「咋,生气了?」她在我背上来了一巴掌。

  「生啥气?」

  「瞅你那驴脸!床上那些话哪能较真?」澡巾抹得平稳而飞快,幸亏力道不
大。

  我一声不吭。

  「跟你老姨夫,我还叫爸爸呢。」牛秀琴在我屁股上拍了下,示意我冲冲,
「瞧你这一身泥!还夏天?」

  我只好冲了冲。

  「转过身来。」

  我不动。

  「转过来!」

  我姑且转过身来。

  「啥脾气一天?真是跟你妈一样!」她拽着我的手,在胳膊上搓了两下,突
然恶作剧般地冲老二来了一巴掌。于是后者不安地晃了晃。

  「那你也管我叫爸爸啊。」好半晌我说。

  「说啥呢,你个死孩子!」牛秀琴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与此同时我
胳膊上多了片掌印。

  又是一地泥垢。

  「管你叫爸爸,那你奶奶得管你叫啥?」

  我没话说了。

  「嘴上不乐意,刚刚可硬得像棒槌,没把老姨干死。」她瞟我一眼,揪住包
皮扯了扯。

  我瞧着那身白花花的肉,吸了吸鼻子。

  「想啥呢,又不老实了!」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

  我一把抱住她,就按到了地上。

  五点出头,牛秀琴接了个电话,一打就是十来分钟。起初人还在走廊里,后
来索性无影无踪。而在此之前,她坐在梳妆镜前化妆,又是抱怨我不戴套,又是
怪我一身臭汗,「老姨这旗袍可是第一次穿」。我呢,透过窗户眺望着不远的滨
海大道,直到那正在衰老的阳光渗出最后一丝灼热。但牛秀琴还是没回来。在床
上坐了一会儿,我不得不自作主张地打开了那台联想电脑。开机很快,几十秒吧,
却设有登陆密码。登时我就觉得这老姨懂得还挺多。试了几个最基本的密码组合,
无效,我只好启用了Guest 帐户。软件装得挺全,QQ、MSN 、网际快车、网络蚂
蚁、豪杰视频通、超级解霸、ACDSee等等一项不落。就是拨号慢了点,好一会儿
才连上了网。在此期间,我查了下电脑配置,奔四550的处理器,1G DDR 的
内存,160G 的7200转SATA硬盘,128M 的ATI X 600XT独显,DVD
+RW刻录。而众所周知,这个天骄系列会赠送无线键鼠和家庭影院,牛秀琴太土
豪了。当即我就想试试显示器旁的Hi——Fi音响(其实上次看到就有点心痒痒)。
可惜这电脑硬盘太空,三个分区加起来拢共占了二十多G ,颇费了一番功夫我才
找到了几首歌。毫无疑问,都是最新最热最流行的网络歌曲,什么老鼠爱大米啦、
两只蝴蝶啦、丁香花啦,犹豫一阵,我选择了老鼠爱大米。

  伴着肛肛的天籁之音,我打开IE,瞄了会儿新浪体育。如你所料,哪怕过了
一个月,刘翔依旧占据着各大版面。有人甚至肉麻地称他为「神雕大侠」,说什
么要是张纪中翻拍《神雕侠侣》,让这货演杨过绝对没问题。你们这样搞体育新
闻真的合适吗?神使鬼差,就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即:160G
硬盘三个区该怎么分?打开「我的电脑」看了看,果然,三个分区都是40G —
—显而易见,在这台尊贵的联想天骄电脑上存在某个神秘的隐藏分区。这让我整
个人在初秋的光影中兴奋起来。然而,查看了下「资源管理器」和「安全选项」
后,我就擦去了跃跃欲试的口水。破解管理员帐户的方法我略有耳闻,但需要修
改密码,这样搞不适合,太过夸张。不过得承认,这秀琴老姨挺有能耐。返回IE,
没拖几页,我肩膀上就挨了一巴掌。当然是牛秀琴。虽然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
除了靠一声,我也无话可说。「瞧瞧你们年轻人,就离不开这电脑、互联网,真
不知道有啥好玩儿的,理解不了。」她双臂抱胸,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只能
笑了笑。她则跟着肛肛哼了两句,说:「咋样,老姨这音响不错吧?」晚饭吃全
聚德,牛秀琴一直在讲冬冬怎么叛逆、怎么不听话,完了她指出症结所在——太
聪明,没办法。字面上她没这么说,但显然就是这么个意思。饭后她邀请我去酒
吧喝两杯,当然,我谢绝了。她说:「正好,老姨也得回家一趟,这收拾收拾啊,
明儿个冬冬该放假了。」

  到家时将近七点,却只有奶奶一个人在。她说父亲来电话,「有事儿,就不
回来吃饭了」。我问母亲呢。她说不知道,「也没听你妈吭声」。于是我就给母
亲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一连几个都是如此。阳台上残阳似血,我越发焦躁不安。
往剧团办公室去了个电话,同样没人接。虽然办公室没人很正常,我还是感到一
颗心在飞速下沉。奶奶嫌我小题大做:「你妈在外面事儿多,哪能等着专接你电
话?没事儿找事儿,也不知急个啥?」在她老逼迫下,我喝了半碗稀饭,红薯全
都撇到了碗里。奶奶骂了我两句,也开始不安起来。我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或
许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接了。近乎吼着,我问她咋了,电话也不接。「放在
车里,没听到。」母亲的声音低缓、平淡,像此刻的吊兰叶子在阳台上释放出的
那缕狭长的光。「咋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只有均匀的呼吸。瞥了身后的奶奶
一眼,我问母亲在哪儿。好半晌,她说大堤上。我骑得飞快。巨大的蚊子不断地
砸到脸上,宛若老天爷设下的天罗地网。到四中南门时,我整个人似是刚打热汤
锅里捞出来。沿着防波堤又骑了一里地,总算看到了熟悉的毕加索。母亲却不在
附近。冲着昏黄的路灯,我喊了声妈。只有回声。月亮像面巨鼓,石缝间半人高
的杂草披着银光,在晚风中兀自摇曳。这无声的水银令我头皮发麻。

               第四十七章

  一早起来,母亲已不在家。问奶奶,她说上班去了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这么闲啊」。这话没毛病,我也无言以对。早餐依旧是红薯稀饭,端油饼出来时,
奶奶调侃我是不是还惦记着去原始森林呢。我想靠一声,却没敢靠出来,只觉得
这油饼戳人嘴疼。就这功夫,奶奶也不忘在一旁唠叨,先是感慨母亲工作忙,完
了一撅嘴,开始老生常谈:「你妈啊,毕竟是个女的,整天在外面跑,你说方便
不方便?」在我风卷残云的呼呼声中,她老经过全方位的理性分析,最后得出结
论:剧场能稳定下来就行了,够可以了,算是一番事业了。「你有文化,你说说,
这咋不算一番事业?」奶奶一脸诚恳,把手甩得啪啪响。这话依旧没毛病,只是
她老当初也是这么评价人民教师的。我唔嗯两声,算是回答过了。

  这个上午,我的心像是扑腾在面缸里,说不好是百无聊赖还是坐立难安。在
扑簌簌的粉尘中,时不时地,我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却又迅速地自我否定,觉得
此举莫名其妙,简直是发神经。连奶奶都看不下去,怪我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猴子一样。「尾巴让人踩了?」她越过老花镜瞥了我一眼。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太
像猴子,将近十点时我随奶奶到小树林里溜了一圈儿,结果在楼下碰到了蒋婶。
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叫道:「林林回来了?」愣了一下后,我说:「哦。」她
扭着腰胯,显出一副尚在运动中的样子,脸笑得像红白花儿一样:「没事儿到婶
家坐坐啊。」我也笑了笑,却眉头紧蹙,兴许是那扑面而来的阳光过于刺目。

  老年人的娱乐活动花样繁多,可惜奶奶都瞧不上眼(也可能是技术性要求太
高),她老独爱打牌——麻将和牌九都没问题。这可以说是一种相当恶劣的赌博
陋习了。关键是和所有的赌徒一样,刚刚还一团和气,这往牌桌上一坐,个个都
绷紧了脸,啥刻薄话都能说出来。瞅了一会儿,我便心生厌烦。正是此时,手机
响了。振聋发聩,乃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我。母亲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家。
她说:「那下楼来啊,搬点东西。」于是我就去搬东西。后备箱里码着两箱水果,
加上大兜小兜七八样菜,保守估计也得跑两趟。这水果嘛,母亲说是中秋节福利,
这排骨、羊腿和虾,以及所谓的平阳藕,她说国庆节搞活动,没忍住就买了。说
这话时,母亲一脸明亮,笑容恬淡而又俏皮,和昨晚上判若两人。

  在毕加索往东四五十米的地方,我看到了母亲。她倚着栏杆站在路灯后,蓝
底碎花长裙随着月光流淌,黑漆漆的影子却黏稠得像块膏药。路灯在一片银色中
点上了一团昏黄,母亲便悄无声息地飘零在这团昏黄之中。我叫了声妈,她说你
咋来了,就又撇过了脸。显然,她听到了我的喊声,甚至脚步声。这让我非常生
气,嘴唇都有些哆嗦。月光是银色的,所以我的汗水也是银色的。我擦了擦银色
的汗水,说:「你耳朵是不是聋了?!」声音很大,乃至我怀疑自己听到了回声。
没有回应。头发舞动,长裙摇摆,母亲望着那汪几近干涸的平河水,一动不动。
好半晌,我慢慢靠近她,又叫了声妈。她嗯了一声。「咋了?」我问,很轻。她
还是嗯,然后问我吃饭没,始终没有回头。我说吃了,我敲敲路灯,往远处眺了
几眼。除了银色、昏黄,就是黑暗,往常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在这样一个夜晚消失
得无影无踪。「咋了,」我又问,「跑这儿干啥?」依旧是嗯。与此同时,我嗅
到一股咖啡味儿。「咋了嘛?」我站到母亲身后,搭上了她的右肩。不知是不是
错觉,一片冰凉。「妈?」眼前的身体在轻轻颤抖。随着脑袋里轰隆一声,我已
捧住肩膀把母亲扳了过来。她挣扎了一下,就迅速扑进了我怀里。但我还是看到
了那张满是泪水的脸——那湿漉漉的睫毛,那水光朦胧的眼眸,那晶莹的银色湿
痕,瞬间便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母亲软软的,抖得越发厉害,泪水很快就打湿了
我的肩膀。始终没有声音。直到我抚上她的脊梁,拍了两下,那小声的啜泣才如
泉水般缓缓淌出。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长发摩挲着我的
脸,咖啡,或者说中药味儿,愈发浓烈。这让我想到01年夏天,也是在这里,
母亲近乎哭着说环境不合适,剧团要不就算了吧。那是从六月份辞职后到国庆节
剧团首次商演间她唯一表露出的一次疲态。

  同上次一样,几乎一夜之间,母亲便满血复活。那头中长发难得地扎在脑后,
加上一身大红色的运动装,整个人看起来紧俏可人。在电梯里,几经犹豫,我还
是问她昨晚咋回事。母亲翻翻眼皮,扛了扛我:「记性倒挺好!」我盯着镜子,
不依不饶。「太累了呗,压力山大,」她叹口气,笑了笑,「让儿子看笑话喽!」
我还是不说话。她就捣了捣我:「瞅你那脸,棺材板儿一样,给妈笑一个。」于
是我就笑了一个。「真没事儿了,傻样儿!」走出电梯时,母亲这么说。昨晚上,
我和母亲到四中正门口吃了碗刀削面。当然,是她吃。老地方丁点儿没变,老板
却换了人。就在那狭小油腻的三合板木桌上,我问母亲到底咋了。她垂着眼摆摆
手说:「明儿个再说。」我想告诉她如果太累,就不要做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一切如同九九年夏天的燥热中我写了一遍又一遍的长信,终究免不了付之一炬。

  等我把那箱梨扛上来,母亲已经在厨房忙活开了。她问我想吃啥,我说随便,
她说整天随便随便,我说:「你做啥我吃啥呗。」「算你识相。」好半会儿她说。
母亲清理虾的功夫,我择了几个扁豆角,可以说手到擒来。她问我今天走不走。
我说不知道。她说啥叫不知道。「你是不是撵我走啊?」我笑了笑。「管你呢,」
她切了一声,「哪怕你把自个儿拴到家里头呢。」择完豆角,我有点意犹未尽,
就寻思着再干点啥。她摆了摆手说:「行了,别装了,该干啥干啥去,下午走不
走哇,给个准信儿。」于是我就跑书房查了查去北京的列车信息,完了给陈瑶打
了个电话。她说了声上QQ,就挂了。这一侃就是几十分钟,你来我去全是屁话。
最后我说:「要不咱分头去得了。」她说:「可以呀,有种你就这么来。」

  午饭很丰盛,油焖虾、藕夹、羊肉山药,又拌了个腐竹。母亲开玩笑说排骨
和另一只羊腿得给父亲留着,「不然人回来该说咱不仗义了」。奶奶哟了一声,
终究也没说啥。母亲冲我眨了下眼。我想笑笑,老赵家媳妇儿却没由来地在脑袋
里晃了一下。后来我开瓶啤酒,给母亲倒了一杯。她问我商量好没,啥时候走。
「今儿个走有车送,明儿个走啊,自个儿去车站。」

  「急啥,吃完饭再说。」我大快朵颐,毫不要脸。

  「还剩了点儿虾,一会儿剁馅,晚上吃饺子。」母亲眼都不抬。

  「那就明儿个走吧。」

  「那敢情好,」半晌奶奶说,「这饺子馅啊,也拾掇点儿,让那啥小妮子也
尝尝。」

  瞥了眼红云满面的母亲,我终于也笑出声来。

       ********************

  今年迷笛在北京雕塑公园,门票十块钱。十月二号还行,废墟、沙子和痛仰
轮番登场,可以说高潮频频。可就这个晚上,八宝山派出所接到扰民举报,接连
出了两次警。演出暂停倒是其次,最关键的后果是接下来两天的演出大面积缩水,
直接下午七点钟收摊。在无名高地打了两天地铺后,四号中午,我和陈瑶挥挥手,
告别了北京。可以说兴高采烈而来,风尘仆仆而去,除了油腻和失落,少有其他
收获。在此不得不感叹大波的奸诈,他老早就从迷笛难产推出了这将是个畸形儿,
很不幸,被他言中。然而录音事宜还是没搞定,师大的胖子像是舌头上生了痔疮,
说起话来躲躲闪闪、模棱两可。刚从深圳归来的大波倒是宽宏大量,他表示应该
多给对方一点时间,毕竟咱们的歌词太牛逼,毕竟一支牛逼的乐队会经历各种考
验,包括被一个随地吐痰的胖子审核歌词。他说这是鲍勃迪伦说的,除了日他妈
的,我真是无话可说。迪伦中文真是可以的。

  六号一整天都在排练房玩,鼓手没归队,我就客串了把鼓手。大波说:「你
个逼节奏感行啊,以后你来打鼓得了。」当然,这是瞎逼胡扯。倒是他老从深圳
捡回了一书包的洋垃圾,多是4AD八十年代的唱片,能否欣赏得了另说,幸福感
满满是肯定的。「这年头啊,」大波感叹,「连王磊、丘大立的碟也卖不出去啦,
没人听了,再没人听打口了。」下午到了饭点,难得大波尽兴乃至要请客喝酒,
陈瑶却说有事,一把给我拽走了。至于是啥事,她老守口如瓶、装聋作哑。没有
办法,我只能在后面跟着。在校门口的石狮旁,陈瑶停了下来。她冲我笑笑,我
也冲她笑笑。但恕我直言,不说依旧火辣的夕阳,这稀粥般人来人往的,你这么
一杵,实在有些愚蠢。兴许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喊,陈瑶朝停车场方向走去。然后
一辆奥迪A 6便缓缓驶来,在我们面前堪堪停下。接下来,陈瑶拉开后车门,抱
了一床凉被出来——当然,后者很快便辗转到了我手里。这时前车窗也摇了下来,
如你所料,是陈瑶她妈。我笑笑说:「阿姨好。」她摘下大蛤蟆镜,也笑笑说:
「你好。」就是这样。我以为她会打车上下来,但是并没有。陈瑶走近,问她是
不是还有事儿。她妈张了张嘴,却被陈瑶一句话给顶了回去——「咋,不请我俩
吃个饭?」

  饭点人多,只好去了校宾馆。当然,即便人不多,就近吃饭的话她妈多半也
会选择校宾馆。陈瑶说吃火锅,于是我们就吃火锅。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说不
好为什么,我总感觉有点尴尬。兴许这是硬抢过来的一顿饭吧。陈瑶话很多,可
以说肥羊和鱼片也拿那张小嘴毫无办法。但她主要是面向我,乐队录音了,教学
评估了,奖学金了——我不明白这些鸡零狗碎为毛要挑在这个时间点说。她甚至
一本正经地跟我探讨练习110米栏的可行性,除了硬着头皮信口开河,我也别
无选择。不知是不是陈瑶过于活泼,她妈显得有些落落寡欢。这个一袭黑裙的女
人很少动筷子,话也少得可怜。撇开刚进门时对宾馆装潢的一番点评,我还真不
记得她发表过什么宏论。后来她妈起身接了一个电话。回来时,出于礼貌,我问
她不会有啥急事儿吧。她笑笑说没事儿。然后陈瑶就手忙脚乱地表演了一个大杀
招——她站起身来一连给我掇了几筷子菜,荤素结合,肥瘦搭配,方是方,圆是
圆,红是红,绿是绿。蒸汽腾腾中,我脸涨得通红,连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她妈
则笑笑说快吃,又环顾一周:「甭看店面不咋地,这味道还挺正宗。」整个饭局,
她唯一指向我的一句话就是问我想不想考研。老天在上,现在考虑这个未免过早
吧,所以我摇了摇头。她也没说啥。然而出乎意料,在停车场,陈瑶她妈突然提
到了母亲。她问:「你妈的评剧学校咋样了?」我告诉她差不多了,马上就能招
生。说这话时,我盯着那盘旋而上的奇怪发型,有点恍惚。

  录音还是泡了汤,决绝而彻底。按胖子的说法,正值教学评估,我们这是往
枪口上撞,而他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决定挽救我们一下。「当然,等这一阵儿过
去了,如果有啥积极向上的健康作品,咱们还是可以合作的,帮助年轻人,何乐
而不为?」这么说着,他吐了一口诚挚的浓痰。吹就吹了呗,老实说,无所谓。
可大波有点接受不了,他说自己都大四了,也没多少时间玩了,「真她妈想干死
这个胖子」。大家就劝他想开点,女人那么多,为毛单在胖子这一棵树上吊死呢。
何况,哪怕时间再宝贵,玩一玩的功夫还是挤得出来的,怎么会没时间呢?「世
界这么大,你却越来越老,一门心思玩乐器,乐器哪有屄好玩。」贝斯吞云吐雾。
他脑袋小脖子长,像只红脸鸬鹚。

  「啥意思?」大波问。

  「没啥意思,少谈情,多玩屄,你咋就不明白呢?」他耸了耸肩,这下就更
像红脸鸬鹚了,「喝酒喝酒。」

  于是大波就喝酒,他仰起脖子吹了一气,然后一酒瓶敲在了鸬鹚脑袋上。瞬
间,后者的脸就更红了。周遭立马安静下来,贝斯晃晃脑袋,或许想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但已没了力气。大波则站在一旁,直喘粗气。犹豫了下,我还是
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刚跟大波学琴那会儿,这逼可以说命犯桃花,换女朋友就像
女同志们换卫生巾,每次还都要晒户口本一样隆重地介绍给我们。后来果儿就越
来越少,乃至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再也不带任何女性跟我们一起吃饭了。从量变
到质变,可怕的宇宙规律。或许电音论坛的老会员们还记得这逼曾经的一头飘逸
卷发,流俗却不可避免地深受女性青睐。当然,在我眼里,那是一顶活动着的英
美法系法官头套。

  国庆长假结束后没几天,表姐给我来了个电话。她让我猜她是谁,可惜我没
猜出来。于是她用平海话说:「小时候真是白疼你了。」我说:「靠!」我真的
说靠。她说:「靠啥,也不给姐打个电话。」这句话真是问住了我,我也说不好
为什么没有联系她。「周末请你吃饭,」她说,「看你还认识姐不。」当然,在
公交站台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陆敏。反倒是如果我不招手,她可能就认不出我来。
「啥时候蹿这么高?」她仰着笑脸,接连在我背上来了两巴掌。表姐是真不矮,
一米七以上,她穿了件绿色长袖线衣,齐整整地压在发白的及膝牛仔裙里,脚蹬
一双白色帆布鞋——如果穿高跟,那更是了不得。直到在饭馆坐下,她都还在说:
「以前那么小一点儿,几年不见这么高!」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笑了又笑。
跟几年前比,她倒是一点没变,虽说不至于一瞅就有种军人气质,但确实跟普通
女孩不一样。至于哪不一样,我是说不出来。陆敏大眼薄唇的,很像张凤棠,就
是肤色深点,后者无疑是陆永平作祟了。「十一你姐兴冲冲地跑回家,结果你不
在家!」

  「你也不早说!」

  「我姨说你上北京玩儿了,玩儿啥了?」

  「瞎玩儿呗,看演出。」

  「挺能跑啊你,不是一个人吧?」

  「呵呵。」

  「咋不把人带出来,让姐也瞅瞅?」

  「还没见我哥呢,哪轮得到她出场。」

  「哟,你个死林林,嘴挺油啊,跟谁学的?」

  我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倒是狗急还要跳墙呢,这打铁啊,还得自身硬。表姐
在军艺读戏剧文学,现在分到了文化局艺术科,管文艺演出什么的。据她说,除
了工资低点,还不错,「你妈要来平阳演出啊,也得归我管」。她男朋友以前在
新疆当特种兵,后进了平阳武警支队,「再有一年就能转业」。我说祝你们幸福
啊,她说那当然,「还想在你们学校附近买房呢」。饭毕,我带她到校园里晃了
一圈儿。再出来时,在公交站台上,陆敏朝不远处努努嘴:「就这个楼盘。」毫
无疑问,她指的是建宇开发的什么大学苑,暑假后就开了盘,卖得挺好据说。

  翻修后的西操场已投入使用,我等却养成了跑东操场打球的习惯。李俊奇重
返篮球场,活蹦乱跳得像头驴,连盖他几个帽,这货都不长记性。另一个老乡倒
久未露面。问李俊奇,他指指胳膊,说陈晨受了点伤。这就有点夸张了。直到十
月下旬的一个周六,我才在操场上见到了陈晨。他确实受了点伤,至今右胳膊还
吊在脖子上。我们打球时,他就在一旁看,还不忘左手运球,颇有些张海迪老师
的风范。出于礼貌,下场休息时,我问他胳膊咋回事儿。他望了望篮球场,好半
会儿才说:「受伤了。」他的话没毛病。这位意志坚强的老乡勇于承受各种磨难,
比如没事儿就拿把刀子在自己左手腕上切一切,可以说是励志楷模了。当然,以
上只是我的猜测,何况那条蚯蚓总是藏在护腕或袖管里,咱也就有幸见过一次。
周日下午,陈晨也在。难得地,他竟学会了叫好,虽然那声音单薄克制,以至于
有点冷漠。就是这天陈晨主动跑过来,找我聊了几句。他先问:「你们乐队啥风
格?」

  这我可说不好,所以我说:「啥风格都有。」

  「录音了?」

  犹豫了下,我说:「还没。」

  「X 大艺术学院不就有录音室?」

  这句话尽显公子哥儿的幼稚。艺术学院又不是法学院,何况就算是法学院,
那也不是咱家的,哪能想用就用?我摇头笑了笑。

  「要是真录音,」他说,「我能想想办法。」

  最让人头疼的莫过于那篇名叫《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的论文了,光个资料
搜集都事无巨细、繁复严苛,白白糟蹋了我两个周六。找老贺汇总材料时,她夸
我表格做得好。我谦虚地笑了笑。是的,不笑,难道你去哭啊?虽然明知夸奖没
屌用,又不会发奖金。不过比起奖金,我更希望老贺能跟我谈谈她的感情状况。
倒不是鄙人过于关爱中老年妇女的精神生活,而是——搞不好为什么,许久未见
梁致远,我这心里头有点空空的。梁总似乎再没来找过老贺,至少没有这个迹象,
比如人或者车,起码我没有碰到。当然,人家约会没理由秀到你眼前。所以在办
公室,我对老贺说:「咦,好久没见到梁总了啊?」为了使自己的话不过于突兀,
我用了一种很可爱的语调,听起来多少像个弱智。也不知是被可爱还是弱智感染,
老贺抬头瞅我一眼,然后笑了。她说:「这个事儿你倒挺关心。」说话之前她就
笑了,说话过程中她保持微笑,说完话她还在笑。老实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想溜之大吉。但老贺指了指她的御用保温杯:「麻烦续点水去。」我只好去续
水,啦啦啦的水声让人尿急。恭恭敬敬地递上茶杯,我就想溜。老贺却适时地抬
起头来,她抿上一口茶,瞟我一眼:「梁总啊,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如果
换一个交谈标的,换一个场合,她这种戏剧性的语言多半会让我捧腹大笑。而此
时此刻,我心里却猛地一凛。

               第四十八章

  虽然庙会还没正式开始,老南街和平渎路上已是商贩云集、行人接踵。打长
途客运站出来,陈瑶的嘴就没消停过。几乎所有可以勉强归类于平海美食的东西,
她都要尝一尝,完了还要评价一番,露出赞叹或嫌弃的表情。当然,一切以她的
幼年记忆为标准。午后灿烂的阳光下,那些热气和油香,那些吆喝和叫嚷,那些
熙熙攘攘和尘土飞扬,俨然让这个女孩回到了童年。可惜此情此景于我而言没什
么特别,无非看看热闹,就是人有点多。南街老庙会从小到大满打满算我也就去
过五六次吧,印象中除了路宽点、街长点,跟我们村赶集也没多大区别。所以不
可避免地,蹦蹦跳跳、兴致盎然的陈瑶身边走着一个无精打采、了无生气的我。
更可怕的是,鄙人还需对陈瑶的评价作出反应,亦即:赞叹她的赞叹,嫌弃她的
嫌弃。这个差事的苦逼程度在糖油煎饼上达到了顶峰。严格上讲,糖油煎饼算不
上平海特产,毕竟类似的玩意儿(造型不同)周边县市也有,不过叫得最响的还
是平海油煎。一路下来,卖油煎的不下十来家,除了在第一家陈瑶一声欢呼拿了
俩后(另一个自然硬塞给了我),对其余各家她也就点点头眨眨眼,颇有些长者
风范。直到在一家叫老柳庄糖油煎的摊子前,她才停了下来,这一开口就要了五
个。「我四个,你一个。」她用平海话说。这个老柳庄糖油煎是个老字号,倒不
是我对它多了解,而是招牌上写着「老字号」。「吃啊,快尝尝。」陈瑶咬了一
口,一脸美滋滋的。我瞅瞅满手的油腻,坚决地摇了摇头。「就一口。」她近乎
哀求。我只好咬了一口,不待咀嚼就迅速咽了下去。「咋样,好吃吧?啥叫正宗,
啧啧。」

  「还行,」我告诉她,「不过比我奶奶弄的差了点儿。」

  「那倒要瞧瞧你奶奶的手艺了。」陈瑶白眼一翻,哼了一声。

  「靠。」我暗怪自己多嘴,手里捏着俩油煎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不过你奶奶弄得再好呀,比起我爷爷弄的也要差上一点儿。」陈瑶摇头晃
脑。多么奇怪,这人嘴憋得满满的,吐字依旧如此清晰。

  明天周六,阴历九月十七,既是为期三日的南街老庙会的头一天,又是为期
一周的平海旅游节的开节日。周五这天没课,我便拉上陈瑶,回了趟平海。值得
一提的是,面对我的邀请,后者几乎没怎么犹豫。这搞得人非常被动。毕竟我也
只是脑子进水随口说说,结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然,带女友回家没什么不好,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发生得有点突然。应该说陈瑶还是很激动的,具体表现就是在
大巴车上时而活泼异常,时而沉默不语。她这套我估摸得略准,应对措施即远远
站开,天地广阔任她老打滚。到平海时将近四点,骄阳却毫无疲态,没准比起盛
夏正当年也不遑多让。以上纯属个人感觉,我又不是温度计,我只知道顶着日头
吃灰的滋味不好受。更不要说这一逛就快俩钟头,陈瑶说总不能空手而来,我说
上次从澳洲带的那些够有面子了,她死活不答应。如你所料,这套对话在平阳已
发生过一次。最后陈瑶在民俗街给家里每人买了条毛线围巾——除了我之外。老
实说,我觉得那玩意儿实在太丑了。

  等我俩风尘仆仆地赶到御家花园已六点出头,残阳半死不死,新月微微露脸。
或许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此行并未告知任何人,包括母亲。所以奶奶唠唠叨
叨地开了门,然后就吓了一跳,待看清身后的陈瑶,那如南方河网般皱纹密布的
嘴就再也合不拢。她甚至红了脸,拉着我的胳膊就是两巴掌,怪我「真是个傻小
子,啥也不懂,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吱声」。接着她便搓搓手,一把给陈瑶拽了进
来,一张嘴除了向我开炮再也凑不出其他词句。陈瑶更是不堪,脸都红到了耳根,
也就剩在傻笑的间隙瞟我几眼了。第一次会母亲时都没见她这样。说不好为什么,
我倒冷静得出奇,放下包包囊囊后就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一个橘
子,我问:「我妈呢?」奶奶不理我,直到把陈瑶让到沙发上,她才横我一眼,
撅了撅嘴:「人姑娘到家里来,你瞅瞅你那样儿,一点礼数也不懂!」我笑笑,
把剥好的橘子递给陈瑶,又重复了一遍以上问题。奶奶还是不理我,她吩咐我给
客人拿饮料,就迈着小碎步奔去了厨房。边走,她边回头:「喝点水,喝点水,
奶奶去给你俩炖点水。」我和陈瑶同时起身说不用,奶奶却置若罔闻。这种事毫
无办法。

  没几分钟,我亲爱的奶奶就端着一个大白瓷碗出来了。毫无疑问,里面卧着
四五个鸡蛋。「你的自个儿端去!」她边走边向厨房摆头。不管有多不情愿,我
也只能向厨房走去。等再回到客厅,陈瑶已经埋头在大白瓷碗里了。「多好的姑
娘啊!」奶奶坐在一旁,搭拢着俩手,也不知说给谁听。陈瑶透过水蒸气偷瞟了
我一眼,脸依旧红彤彤的。我以为面对这碗「水」她能坚持几分钟,不想竟如此
不堪一击。「我妈呢?」咬上一口鸡蛋后,我问。有点百折不挠的意思。这下奶
奶总算听见了我的话,她说:「你妈忙得很,这啥旅游节,明儿个啊,还得唱戏,
剧团一连忙活好几天了。」果然不出所料。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抬眼笑笑说:
「你瞅啥?」

  「吃你的呗,乱瞅啥?」奶奶立马打抱不平,「锅里熬了点稀饭,一会儿我
去炒俩菜,你看你回来也不吭声,家里啥都没准备,慢待人姑娘!」她把腿拍得
啪啪响,一副要把我撕了的样子。

  「这就行了!」陈瑶看看我,又转向奶奶,「饱了,不用麻烦了。」

  「你这姑娘瞎客气啥,不吃饭哪能行?」

  「真饱了。」陈瑶瞅瞅我。

  「让你吃你就吃。」我真不想看到这种毫无意义的抵抗,「我爸呢?」似乎
这才想起父亲,我嘴里憋着鸡蛋,有点不好意思。

  「和平也一样,这旅游节上面查得那叫一个严,稍不合规定就得关门,你爸
也不知能吃个热乎饭不。」这么说着,她语调都变了。

  「净瞎操心,在我小舅那儿还怕没饭吃?他那儿除了热乎饭还有啥?」

  晚饭炒了个西红柿鸡蛋,炒了个青椒肉丝,完了又拌了个莲菜。奶奶担心自
己眼神不好,让我全程帮忙,我一甩手把这个光荣的任务让给了陈瑶。烧饼也买
了几个,没办法,权当明天早饭了。奶奶说父母都不回来吃饭,她一个老太婆就
是瞎凑合,「可别怠慢了姑娘」。姑娘则一个劲儿地表示很满意,夸奶奶手艺好。
奶奶说姑娘礼物买得才叫好,那个蜂蜜那个啥油,才吃了一点,这腰不疼了腿不
困了,神了!在姑娘的乐呵呵中,她又说礼物就是个礼数,可不能老买,见外!
陈瑶的机灵劲儿可算上来了,她说给奶奶买她心里高兴。「多好的姑娘啊,」奶
奶索性放下筷子感叹道,「平海姑娘瞅着就是俊!」饭后领陈瑶到卧室晃了一圈
儿,又在她的帮助下在书房给自己支了个钢丝床。之后就没事干了,要么看电视,
要么上网,再或者——我提议到楼下溜溜圈儿。望着窗外猫眼般的圆月,陈瑶却
突然表示想去「戏台」看看。这是个好主意,可谓一拍即合。「也给你妈吱一声,
傻小子!别吓她一跳。」奶奶冲我撅撅嘴,就要去打电话。但我制止了她,我说:
「就是要吓我妈一跳!」

  上学年奖学金只拿了个三等(陈瑶一等),不到五百块。如果有什么羞于见
母亲的,大概就是这个了。不过想想尚欠着父亲的礼物,这羞愧又难免有些矫情。
两种情绪这么一对冲,我的脸皮反倒厚了几分。因为晚饭吃得过于圆润,我和陈
瑶只好骑电瓶车前往。既便如此,一路上也没少打嗝。陈瑶戏称:咱们乃是由臭
鸡蛋驱动的机器。这晚月亮巨大而空灵,有些不真实,一如周遭的银色世界,仿
佛是由水银浇铸而成。我俩慢悠悠的,谈天说地,放声高歌,到老商业街路口时
有个八点多。平海广场,包括整条商业街都挂上了灯笼,大伙儿吃完饭跑出来消
食儿,妖魔鬼怪般地飘荡在银色世界的黄色斑纹中。河神像更是披红挂彩,周遭
围了数个宣传牌,把不知哪个老仙儿胡诹出来的古代民间故事会硬给吹得言之凿
凿,成了什么民俗瑰宝、文化遗产。照此说法,倘若没有河神护佑,恐怕也没有
我们这些碌碌蝼蚁了。红星剧场门口也贴着巨幅海报,为了弘扬评剧文化、庆祝
旅游节、回馈戏迷云云,凤舞剧团将于十月三十日至十一月一日在平海广场上进
行为期三天的开放式义演,早晚各一场,届时更有来自天津、沈阳等地的老艺术
家倾情献艺。海报背景是《花为媒新编》,我亲姨缩在右上角,哪怕比不上赵丽
蓉,她的演绎也是颇受欢迎。

  然而剧场大门紧锁,里面更是黑灯瞎火,如果忽略掉门卫室和院子里因广场
上的喧嚣而不时亮起的声控灯的话。摇了好半晌,看门老头才走了出来,瞅着眼
生。他说,没演出瞎摇啥。我说,我找我妈。他问,你妈谁啊。我只好说出了母
亲的名字。他说,哦,早下班了,明儿个有重要演出,今儿个歇班早。「要不,」
他指指不远的文化综合大楼,「到楼里瞅瞅?约摸也没人,早下班了!」不用他
说,我们也会去办公室瞅瞅。不过陈瑶有些失望,她说本来想看戏台呢,我说明
天明天,白天看更亮堂。绕着围墙走了一二百米,我们来到了综合大楼的正面。
远远地,三楼有窗口亮着灯,没错的话,应该就是团长办公室。搞不好为什么,
这甚至让我生出一丝庆幸,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抹淡淡的心酸。是的,毫无防备,
我吸吸鼻子,瞅瞅陈瑶,又望望那轮明月,目光再回到窗口时它便袭击而来。大
厅灯火辉煌,畅通无阻。走楼梯上了三楼,结果剧团办公室的铁闸门锁着。这个
时间点,实属正常。于是我让陈瑶躲到一边,就开始叫门。不想接连喊了几声,
都无人响应。我只好审慎地加大嗓门。又喊了两嗓子,还是没人应。但嗓门不可
能更大了,除非你想招来保安。在陈瑶的窃笑声中,我拨了母亲的手机。嘟了一
下又一下,直到我在铁闸门前徘徊了两个来回后,电话才被接起。「林林?咋了?」
母亲有些喘,虽在刻意压制,但还是像春风中的银杏叶般闪亮而凌乱。

  「你咋了?」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缩着脖子眨了眨眼,兔子一样。

  「没咋啊,」母亲深呼一口气,「刚跑完步,累死人。」这么说着,她轻笑
一声,又补充道:「咋,周末休息?」

  「嗯,想家了。」

  「还小哪你,」母亲气息总算平稳下来,「想家就回来呗。」

  「回来了啊,」我终于笑出声来,陈瑶也好不到哪去,虽然她极力捂着嘴,
「我就在办公室门口。」

  「真的假的?你就编吧。」不知是不是错觉,母亲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铁闸门锁着嘞,」我用力晃了晃门,「进不去。」

  「真是长大了你,回来也不吭声!」好一会儿,母亲才笑了笑。

  「让不让进去啊,不让进我就走了!」

  「妈正要洗澡,你等等,回来也不提前说声,都不消说你。」

  于是我们就等。陈瑶从角落里闪出来,问咋了,我说正洗澡,她说:「噢,
美人出浴!」托她老吉言,大概过了六七分钟,美人总算出浴。未见其人先闻其
声,母亲趿拉着双平底凉拖,轻快地擦着地面,恍若什么鸟在雪地上快速滑过。
不等我摆手,陈瑶一下就闪回了角落里。母亲先是探个头,瞥见我后才放出了全
身像。明亮的走廊里,她脚步飞快,八分阔腿裤扑扇得像一对宽大的黑色翅膀。
离我还有几步远时,母亲拢拢湿发说:「回来也不吭声,真有你的。」

  「快点儿吧,腿都麻了。」我两手操兜里,想憋着,但还是笑了出来。

  「还有脸笑。」母亲板着脸开了门。她上身是件灰白色的休闲衬衣,领子打
着结,像是围了条纱巾。如你所料,她身上香香的,于是我就吸了吸鼻子。

  「咋,还不让笑了?」

  「你可劲儿笑。」母亲扶着门白我一眼,「还进不进来?」

  我没有回答,而是往角落里扫了一眼。与此同时,陈瑶已经蹦了出来。真是
令人沮丧。我的设想是击掌为号,即,我拍拍手后,陈瑶会像电影里贿赂高官的
女姬那样打帘子后缓缓飘出(这样会让自己显得更帅气)。现在一切都搞砸了。
当然,基础效果也是相当可观的。陈瑶叫了声姨,母亲足足愣了好几秒。那丰润
的嘴唇动了几动,终于绽放开来——「妈呀。」她说。伴着这抹愕然的笑,母亲
又垂头拢拢湿发,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通,再抬起头时笑容越发灿烂。「来了也
不提前说声,哪有像你俩这样的,」她看看陈瑶,又瞅瞅我,「林林啊林林,我
……改天我再收拾你!」这么说着,她便拉住了陈瑶的手,同时在我胳膊上扫了
一巴掌。陈瑶掩嘴轻笑,装模作样。我则笑得呵呵呵的,连铁闸门都哗啦哗啦响。
母亲问我俩吃饭没,陈瑶说吃了,刚从家里过来。于是前者就又剜了我一眼:
「瞅瞅你俩,回来这么长时间都不能吱一声,啊,专门吓唬我这个老太婆呢?」
可能大家都太激动,欢声笑语中在门口杵了好几分钟。最后还是我说:「别老站
门口啊,也让陈瑶参观参观传说中的剧团办公室,啊,曲艺之家!」我也搞不懂
自己为什么会讲出这种话,但不劳您费心,说完这话鄙人就红了脸。

  走廊里裱了些评剧名角儿的老照片,陈瑶瞧得津津有味。我问母亲吃饭没,
她说早吃了,「也不瞅瞅几点了,你妈也不傻」。「不傻?不傻你一个人呆这儿
跑啥步?」我咧嘴笑笑。母亲没理我,她挽着陈瑶胳膊,三言两语便道出了白玉
霜悲兮壮兮的短暂人生,听得后者一愣一愣的。我就见不得这种悲惨场面。在团
长办公室,母亲给陈瑶沏了杯茶。她问我喝不,我摊了摊手。「喝,还是不喝?」
母亲胳膊白生生的。「当然喝了,傻子才不喝。」我又摊了摊手,然后就发现南
侧办公桌的一角摆着几个木头盘子。浅口,狭窄,横七竖八。两个稍小点儿的剩
着些佐料,不知是酱油、醋抑或是其他什么玩意儿。旁边还躺着个狭长的棕色木
屉,应该是个饭盒,做工相当考究。就这功夫,陈瑶也瞅见了,她赞叹道:「啊,
寿司!」我这才恍然大悟,虽没吃过猪肉,咱好歹也见过猪跑。不知出于什么心
理,我拿起一个佐料盘使劲闻了闻。然而鸡蛋已经毁掉了我的嗅觉。木屉里还有
些空盘子,一个人显然吃不了这么多,何况母亲也不会如此大方。「嗯,寿司,」
母亲倒着开水,眼也不抬,「有人请客,你妈也奢侈一把。」

  「谁啊?」我把玩着木屉,屉身右侧刻着俩不起眼的小字——三谷。

  「管得多!来喝茶!」

  虽然心里痒痒的,我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就是,管得多!」陈瑶幸灾乐祸地扬了扬嘴角,但没有发出声音。

  我只好丢下木屉,叹了口气。

  「你霞姐,」好半晌,母亲笑了笑,「妈也就沾沾光。」

  喝完茶,母亲就领着陈瑶四下转了一圈儿,我自然全程陪同。可惜这剧团办
公室和所有的办公室一样,并无特别之处。在健身房,我跟陈瑶扇了两拍子乒乓
球。我说瞧瞧这地毯,就是大家每天下腰拉伸的地方。其实这是瞎扯蛋,剧团训
练一般都在后台地下室,包括基本功。这办公楼不可能允许你整天杀鸡般地吊嗓
子。母亲双臂抱胸倚在一旁,只是笑笑,也不说话。我让她也来两局,她摇头摆
手拒绝了。兴许是刚洗过澡,又兴许是突遇陈瑶以致情绪过于激昂,母亲脸蛋红
扑扑的,那双桃花眼眸吸纳着白色灯光水汪汪一片。我不由多瞅了好几眼。后来
谈到旅游节,我说陈瑶本来想到剧场瞅瞅,结果这么早就关了门,明儿个该不会
要放啥大招吧。「哪来的大招,一连忙活几天了,这不歇歇哪行?」母亲白我一
眼,顿了顿,「走吧!」

  「去哪儿?」

  「剧场呀。」

  「说走就走啊?」

  「不走你一个人呆着。」这么说着,母亲冲陈瑶招了招手。后者自然喜出望
外。打走廊出来,我去锁铁闸门时,被母亲叫住了。「用不着,里面锁住就好,
一会儿啊,」她抬抬穿着凉拖的右脚,「咱们还得回来一趟。」我搭上门闩,望
了眼空荡荡的走廊,它光滑得像某种神秘通道。而外面的月亮大得离谱。

  周六上午唱的是《马寡妇开店》,张凤棠演马氏,郑向东演狄仁杰。或许是
知根知底,看这俩人在台上咿咿呀呀,我总嗅到那么一丝恶搞的味道。陈瑶瞧了
一会儿就没了兴致。毫无办法,这是年轻人的通病,抚须大笑的狄大人要是知道
台下上演着这么一出,准会痛心疾首、扼腕长叹。在平海广场上瞎逛一通后,我
带着陈瑶去了趟平渎庙。正午十点多,恰好赶上河神祭拜大典,这锣鼓喧天、人
山人海的,怕是不能更热闹了。先杀鸡,再祝酒。老实说,杀不杀鸡无所谓,整
缸整缸的美酒(「美」只是修辞,我又没喝,岂会知道它美不美)就这么倒到河
里,我还是觉得可惜了了。而司仪的普通话过于工整,搞得主祭的土话始终夹着
股屁味儿,整个场面实在尖锐得让人牙痒。陈瑶说不记得以前祭拜过啥河神啊,
我告诉她不记得就对了,这狗屁大典是跟创卫和发展旅游城市一起开始的,起码
得2000年以后了。打庙里出来,我们沿着红宫墙走。陈瑶说她初中就在附近。
「你不是在实验中学嘛?那儿离这儿可远着呢。」

  「我初二才转校好不好,真当我地理白痴啊?」

  「城关二中是吧?」我瞥陈瑶一眼,笑嘻嘻的,「上初中那会儿我可老跑那
儿打球,你们学校全怂货,来一个我灭一个。」

  她却没了音。也有音,那种声音我说不好,或许是轻轻咳嗽了一下。一时身
后的典礼变得更加喧闹。

  「咋了?」我只好问。

  「没事儿啊,」陈瑶笑了笑,也不抬头,「那会儿我爷爷七十多了,还在二
中外面卖油煎。」

  「嗯。」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把车把扭来扭去。

  「我爸让他收摊,咋说都不行。」

  陈瑶很少提及她爹。我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危险,不由瞅了她一眼。正是此时,
身后的司仪叫道:「下面有请祭祀大典的主办方之一,文体局局长、党组书记陈
建军同志登台致辞!」很快,那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浑厚依旧。或许不该有
啥意外,但我还是愣了一下。「陈晨他爹。」好半会儿我说。

  「啥?」陈瑶总算抬起了头。

  「台上这人是陈晨他爹,艺术学院那个,十五号。」

  「哦。」她说。

  周六一整天都在市里晃荡,回家途中我们还顺道去了趟艺术学校。宿舍楼已
竣工,但尚未投入使用。学校也没正式招生,除了基础戏曲班的几个人,其他都
是兴趣特长生。母亲说走一步算一步吧。理应如此,不然还能咋地。

  几经犹豫,周日一早我们还是杀往原始森林。漂流、野营、探索了这些肯定
赶不上趟儿,陈瑶说好久没去过大雁沟了,于是我们只去大雁沟。大雁沟并不是
沟,而是半截山坡子,胜在地势险峻以及物种资源丰富,前两年刚被列为联合国
物质文化遗产。当然,这些山山水水也就说起来好听,其实没多大意思。从进山
到景区大门口,一路上扯了好多大红条幅,不是庆祝平海旅游节就是欢迎什么省
委市委领导莅临指导工作。这屁眼舔的。不过这些和我无关,我只关心自己的膀
胱。打景区宾馆的厕所出来,我邀请陈瑶也进去放放水。她先说不去,后又说去。
手忙脚乱地把俩大包丢给我后,她便朝厕所走去。就这当口,打里面出来个油头
粉面的货,俩人差点撞上。货「咦」了一声,扶了扶眼镜说:「你怎么也在这里?」
一口南方普通话,但咬字清晰。如你所料,我吓了一跳。不光我,陈瑶大概也吓
了一跳,她老连退好几步,半晌才说:「瞎玩呗,你能来,我不能来?」不等话
语落地,她人已消失不见。货两手操兜,四下张望一通,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好几
秒。打一旁经过时,他冲我点了点头,我也只好冲他点了点头。货大概三十多岁,
个子不高,西装革履,梳着个偏分头,皮鞋锃亮得过分。我问陈瑶这谁,她说她
不喜欢这个人。「谁啊?」

  「算是我妈的一个同事吧。」犹豫了下,她说。

  光登顶就用了俩多钟头。中午买了两份鸡蛋面,泡上鸡块和母亲做的牛肉干,
就着薯条和啤酒,怪异,却别有一番滋味。饭后我俩在庙口的凉亭里呆了一阵。
这前前后后横七竖八给陈瑶照了N 多相,她坐石凳上拿着数码相机一翻就是好半
晌。后来,她指着其中的一张(单手抱柱,两腿岔开)说很早以前她在这儿照过
一张类似的。「好早,九五年,那会儿我这么矮。」她比划了一下。

  「那么夸张,你说的是侏儒,畸形儿。」我笑了笑。

  「跟我爷爷一块儿照的,他就站在这儿。」

  阳光充足,但山风凛冽,不时有人在我们身边转悠。当他们举起相机时,毫
无疑问会把我们作为背景囊括到他们的记忆之中。

  「爷爷身体多好啊,那年都快七十了吧,也没坐缆车。」

  凉亭紧挨着峭壁,一眼望去郁郁葱葱,而那些裸露的岩石像是团团疮斑,异
常刺目。

  「我爸出事儿后,没俩月,爷爷就去了。」

  远远能看到缆车,它们荡在空中,飘在淡薄的云海里,里面的人儿能否听到
风中的鸟叫?

  「奶奶不喜欢女孩,刚开始还对付,有了若男后她基本就不上家里来了。我
妈也强,不来往就不来往吧。后来我爸一进去,我妈受牵连被开了公职,紧跟着
爷爷也没了,这些怨气奶奶一股脑都撒到了我们头上。」

  我吸了吸鼻子。

  「你知道吗,」陈瑶扭过脸来,嘴角绽开一抹笑,「连大伯二伯家都不许和
我们说话。」风真的有点大,她的眼泪都四下飞散。

               第四十九章

  对姐姐「偷偷回平海」却没捎上她,陈若男很生气。按陈瑶的说法,如果有
胡子的话,她肯定会吹胡子瞪眼。鉴于此,我们不得不在一个暮气沉沉的周日晌
午请她吃饭。说暮气沉沉有点过,太阳还是有的,可惜黏糊糊的,像坨融化的狗
屎,乃至连惨淡的阳光都散着股说不出的怪味。在这黏糊糊的怪味里,陈若男冷
静沉着地挑了家中档川菜馆。「也不难为你们了,随便意思意思就行。」她小脸
紧绷着说。这川菜馆开张没多久,用的是大学苑的门面,据说光月租就有个两三
万。当然,对此陈若男是不屑一顾的,虽然我怀疑她老对货币度量单位是否有一
个确切的概念。「五星酒店就不说了,就子午路上随便一个店面也不止这个数。」
她小手一挥,豪情万丈。此说准确性如何暂且不提,哪怕它是真的,也代表不了
商铺租金的一般水平,所以我说她这是高级地方去多了,「你也不瞅瞅平海房租
才多少」。「多少?」她问。如你所料,我也不知道,难免小楞了一下。「两三
千吧。」陈瑶这笑憋得有点辛苦。陈若男瞅瞅她姐,又瞅瞅我,哼了一声后,注
意力就又回到了麻婆豆腐上。于是我俩都笑出声来,特别是陈瑶,前仰后合的,
在公共场合这么搞有点夸张。「那,你们上哪儿玩了?」陈若男吐吐舌头,吸溜
着嘴,「在平海。」

  「不都跟你说过了?老是问。」陈瑶止住笑,给妹妹夹了一筷子水煮白菜。

  「我问他,」陈若男瞟我一眼,「想听他说。」这前半句普通话,后半句也
不知哪儿的方言。

  搞不好为什么,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埋头扒了一嘴米,也不看我。但陈若
男盯着我,她依旧吸溜着嘴,小鼻头汗津津的。「河神庙了,大雁沟了,老南街
了,哪儿都去了。」我只好告诉她。

  「还有哪儿?」小姑娘掇着碟里的白菜。

  「没了啊,平海就这么几个地方。」虽有点莫名其妙,我还是瞅了陈瑶一眼。

  「快吃你的,话真多。」姐姐又给妹妹夹了一筷子菜。这间隙,她的目光总
算在我身上晃了一下。

  「好玩吗?」陈若男侧着头,吃饭说话两不误。

  「还行吧,下次带你去。」这么说着,我给姐妹俩各续了一杯橙汁。

  「谁稀罕,」小姑娘不领情,「我要想去啥时候都能去,连我妈也拦不住,
一个电话的事儿也就,我……」她戛然而止,像幼儿园课堂上逞能的小朋友被老
师冷水浇头。冷水当然来自姐姐。陈瑶自顾自地掇着菜,头也不抬,脸毫无疑问
是紧绷着的。陈若男看看我,又瞟瞟姐姐,鼓囊囊的小嘴努了努,突然就笑了。
「其实我也不想去,你们不都说了,没啥意思。」她说。

  「饭咽下去再说话,说过你多少次。」陈瑶把橙汁往妹妹跟前推了推。

  于是陈若男一口下去了半杯橙汁。半晌,大概是符合说话条件了,她抹抹嘴:
「你们要真带我去,我也会考虑考虑,只要你们有诚意。」这话太雷人,陈瑶翻
个白眼,切了一声。别无选择,我也友情效仿了一下。

  饭后我们在校园里转了转。别看天气一般,那也哪哪都是人。在西湖边看人
钓了会儿鱼,应陈若男要求,我们又到西操场的新网球场上体验了一把。打北门
出来时,陈瑶说要上厕所。如你所料,她邀请妹妹同去,但陈若男不为所动,具
体表现就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陈瑶进去后,我们倚着护栏站了好半晌。陈若男
问我能扣篮不,我说当然能,她说她不信,我说得踩着高跷。「笨,」她嗤之以
鼻,「我们班有个男的就能扣篮。」我说我不信。她说:「以为我是你俩,满嘴
假话?」

  「啥?」

  「我就不信你俩没去老柳庄。」她低着头——或许抬了一下,但很快又垂了
下去,不厌其烦地踢着护栏。于是后者便发出「腾腾」的呻吟。这种声音我说不
好,仿佛一个大弹簧在你耳边被不断地拉伸再收缩。

  「真没去。」好一会儿我才说,与此同时扫了眼厕所门口。陈若男没吭声,
依旧踢着护栏,小辫儿一晃一晃的。于是我就揪了揪那个小辫儿:「真没去,就
吃了俩煎饼。」她还是没吭声,只是左右摇了摇脑袋。「老柳庄有啥好的,也就
煎饼还能吃。」我叹口气补充道。

  「你有啥好的?」陈若男总算抬起头来,嘴唇动动却又没了音。

  「咋,哥哪儿不好?」

  「切。」她又开始踢护栏。

  「看你姐是不是掉茅坑里了,还不出来。」

  「我姐,」她扭脸扫了眼厕所,「早就想去留学,认了你就不去了,说啥都
不去。」这稚嫩的声音透着种说不出的严肃,或许是头部低垂颅腔共鸣的缘故。
但我还是吸了吸鼻子。「咋说都不行,没把我妈气死。」陈若男瞥我一眼。

  「真的假的啊?」我只好说。

  「骗你小狗。暑假我姐说去看看,结果还不是回来了?」她索性转过身来。

  「澳大利亚啊。」

  「嗯。」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摸出了一支烟。

  「还抽烟,真不知道你哪儿好。」陈若男歪头盯着我。

  「摸摸不行啊。」我只好把烟又放了回去。但小姑娘还是盯着我。这就他妈
有点过分了,于是我也盯着她。除了肤色略黑,陈若男小鼻头肉乎乎的,轻微上
翘,这点倒不像陈瑶。当然,也不像她妈。此行为艺术大概持续了十几秒,以女
方失败告终。陈若男红着脸,把头撇过一边,嘴里嘟囔了句什么。没有办法,我
只能发出了胜利的笑声。甚至,我逗她说:「你妈老早就让我上你家玩,咋不见
吭声了?还算不算数?」

  「谁知道我妈咋想的。」陈若男显然愣了下,完了她又补充道,「想去就去
呗,这也需要批准啊?」

  我想告诉她这个我可说不好,但陈瑶已经走了出来,所以我说:「哎哟,你
姐没掉茅坑里啊。」陈若男噗哧一声捂住了嘴。姐姐也笑,她甩着手上的水问:
「咋了?」我伸了个懒腰,没有说话。太阳总算冒出了个金色圆环,铅灰色的云
拱在隐隐的蓝色背景下犹如发霉的陈年烂絮。

       ********************

  母亲到平阳来没有任何征兆,她甚至吝于事先打个招呼。这实在让人措手不
及。电话响起时我正要去打球,可以说在赌约确定的情况下晚饭八成已有着落。
但她让我快出去,喊上陈瑶一起吃个饭,「妈顶多能呆个把钟头,趁天亮敞还得
往平海赶」。于是我就快出去。陈瑶原本要回家,这突然有人请吃饭,自然乐得
合不拢嘴。这会儿有个四五点,又恰逢周六,校门口一锅稀粥。母亲便是粥中的
那颗樱桃,她在石狮旁娉婷而立,大老远就冲我们招手。陈瑶叫了声姨,就被她
姨亲切地挽住了胳膊,一时细声细语嘘寒问暖,她老幸福得像春风中的花骨朵。
我这儿子自然生生化作了一股空气,和天边的晚霞、拂面的清风以及周边无孔不
入的喧嚣没什么不同。母亲一身灰条纹休闲西服,紧俏得体,曲线玲珑,那雪白
的翻花大衬领在黑色细高跟的嗒嗒声中恣意飞扬。陈瑶穿了双平底匡威,整个人
看起来比母亲小了一圈儿,她小脸笑盈盈的,倒是跟眼下红彤彤的夕阳格外匹配。
我怪母亲来了也不提前说声。「咋,耽搁你事儿啦?」她把手袋甩过来,「要真
是忙啊,您先紧着您的,我俩可不敢妨碍。」这话逗得陈瑶直乐,咯咯咯的。母
亲也笑,完了捣捣我:「上哪儿吃呀,别老瞎转悠啊咱。」

  「这可难说了,」我叹口气,「甭管上哪儿吃啊,都得看看有位子没。」

  晃了一圈儿,我们还是进了川菜馆。没有办法,虽然那屎黄色的装潢我不喜
欢,但这点也就它这儿清净了。母亲问:「人这么少,好吃不好吃啊?」陈瑶笑
而不语。我说:「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小贵。」

  「好啊,俩小鬼也敢给我下套!」浑厚的灯光下,笑容打她丰润的唇瓣溢出,
在白皙的脸颊上荡漾开来。母亲心情不错。

  问她啥时候到的,母亲说吃罢早饭就来了,路况挺好,到平阳也就十点多。
于是紧接着,我问她干啥来了。如你所见,或许是语气急切,这没由来给人一种
盘根问底的感觉,连我都禁不住愣了愣。「审特务呢你?」母亲抿口白开水,瞥
陈瑶一眼,笑了笑。后者也笑了笑。相应地,我也只能笑了笑。「这找老师啊,
找来找去还是找到了你们学校。」母亲把周遭打量一通。

  「师大不行?」不可避免地,我想到了梁致远。

  「人走茶凉啊,」母亲叹口气,「人家也就嘴上应允,再说,你这学校到底
咋样还没个谱,招贤纳士到底还得看这个贤士心里咋想。」陈瑶点头表示同意,
我张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也亏有人介绍,不管成不成的,总得到你们
学校看看啊。」母亲笑笑,递来一双筷子。

  「谁啊?」我吸吸鼻子。

  「管得多!开吃!都赶紧的,我可没空跟你俩耗。」

  于是我就开吃。然而扒了两嘴米,还是有句话穿过食物的缝隙溜了出来:
「不说啊,我也知道是谁。」

  「吹吧你就!」陈瑶直翻白眼。

  母亲则哟了一声。掇了两块豆腐后,她才说:「平阳一个唱戏的前辈,也是
人托人。」说这话时,她往身后瞅了一眼。如你所知,人少只是相对而言,就这
么十来分钟,川菜馆一楼大厅里也坐了个七七八八。而不管到了哪儿,母亲都有
点夺人眼球。她白生生地端坐此地,宛若一朵悄然盛开的兰花。

  虽不敢说吃过正宗川菜,但这馆子手艺确实可以,该油油,该麻麻,该辣辣,
很是过瘾。母亲筷子却动得不太勤,净在那儿扒拉米饭了。就这间隙,她还说了
俩新闻,一是小布什连任(这贼眉鼠眼的,还挺有能耐),二是营口坠龙事件
(白玉霜就见过龙骨,这事儿也幸亏不在咱平海,不然一准给人当成河神)。陈
瑶则提到了大学苑火灾。悲剧固然是悲剧,但就像去年某个大三女生在不远的公
交站台被割喉一样,猎奇心理和感同身受会纠缠着给我们种下一个八卦的蛊。这
种谈资的诱惑很少有人能够拒绝。可以说,半个月来,不管走到哪儿,人们都会
兴致勃勃地谈起此事。如果恰好能看到那栋楼,甚至是那个模糊的方向,大家也
会一伸手,说:「喏,就那儿!」上周日在这里吃饭时,陈瑶就给妹妹普及了一
下消防知识,而当后者提出参观下火灾现场时,又被姐姐无情地拒绝。这种事毫
无办法。

  火灾发生于十一月三号。那个下午是民诉课,就在二号教学楼前的林荫道上,
透过半死不活的枯枝烂叶,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来自西北方向的滚滚浓烟。很黑,
像在水中迅速扩散的碳素墨水。但它飘在天上,携着一股刺鼻的硫化物,让人情
不自禁地想起哪哪的火山大喷发。连风都是热的。在救火车揪心的鸣笛声中,民
诉课算是泡了汤。我们被允许看了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但谁也不能出去。
外面的喧嚣模糊而真切,就着兴奋的口水,呆逼们脑补了一个又一个画面。然而
等下了课,一切都结束了。大学苑也封闭起来,「禁止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但
传言是禁不住的,听说是栋住宅楼失了火,听说死了好几个,不,十几个,十几
个?起码也有二三十个。新闻很快就出来了,先是论坛再是门户,先是网媒再是
平媒,先是南方系再是人民系,先是省报再是市报,最后连我们的X 大校刊都出
了个专题,提醒大家谨防火灾隐患。

  死亡人数最终锁定在十三个,烧死了俩,吓死了一个,其余都是跳楼摔死的,
有一女的硬是扛了好几天,结果还是无奈挂掉。难得地,无一受伤,倒是干净利
落。事发住宅楼高十八层,火灾源于14B ,说是电饭煲短路自燃,燎上刚装修
的矿棉板和胶合板,加上当天风大,一发不可收拾。而户主有事外出,得以保命,
虽然邻居们遭了殃。这追责呢,也是显而易见,消防通道不合格、消防器具没水、
欠缺避险楼层,「新建的高档楼盘出现这种问题实在不应该」,「开发商和物业
谁也跑不了」。这话是《新京报》说的,省内媒体除了「防患于未然」基本已偃
旗息鼓。这期间,我们也得以瞻仰了一下事故现场,整栋楼上半截残垣断壁黑咕
隆咚,像是阳光下凭空冒出的一座墓碑。事情并没有完,前两天又有南方系媒体
挖出了楼面保温层问题,说外墙挤塑板不达标才是罪魁祸首。连陕西的《华商报》
胳膊都伸了过来,拿出九五年国务院出台的一个文件,称B 3类保温材料不符合
住宅楼建设标准,在事故中无异火上浇油。这事在课堂上也讨论了好几次,甭管
公法私法实体法程序法都要拿出来说道说道。然而,那三千张老牛皮却总是跑到
我脑海里来。

  「这楼离川菜馆不远,打后门出去应该就能看到。」陈瑶脸蛋红扑扑的,脖
子伸得老长,像是迫不及待要拉着她姨前去瞻仰一番。

  「知道在大学城,没想到这么近啊,」母亲笑笑,自顾自地续上了一杯白开
水,「前一阵新闻里也播了,那啥都市频道,看着挺揪心,后来好像就没了音。」

  「你得上网看,电视里都避重就轻。」陈瑶插嘴。

  「不管咋的,这人啊,啥时候都要注意安全,是不是?」母亲给陈瑶掇了块
肺片。我这才发现不知啥时候她又做了指甲,粉红色的,晶莹剔透。

  「那是,」陈瑶很是乖巧,「安全第一嘛。」

  「上网也不行啊,网上都是瞎猜,这事儿还得听内部人士说道,」我也搞不
懂自己在说啥,只知道嘴咧着,应该是个笑的表情,「也没跟梁总打听打听?」
这脱缰而出的话瓮声瓮气的,辛辣得让人冒汗。

  母亲显然愣了下,眸子略一停滞便在我身上快速滑过。「是啊,安全第一,」
她抬手看看表,又望了眼门外,「少说多吃,麻溜点儿都,姨可耗不起。」于是
我们就麻溜点。母亲却不再看我,偶尔她会和陈瑶说两句,轻巧细碎,我也无从
插嘴。适才一闪而过的眼眸在杯盘碗盏间徘徊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使我像冰块般
沉默。而周遭已在麻辣和浓烈中沸腾起来。

  水煮肉片上来时,迎着氤氲的油香,我站起身来给母亲掇了两筷子。一句话
都没有,我甚至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当然,还有陈瑶。我对她说:「麻溜点儿,
说的就是你!」母亲却突然捂住了嘴,两秒钟后就奔向了卫生间。陈瑶尾随而去。
我就这么愣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回来时母亲红晕满面,眼角还挂着泪
花。我问咋了,她揉揉肚子,笑笑说:「可能有点小感冒吧,晌午又吃海鲜,那
股子腥味儿到现在也没散。」这么说着,她叹口气:「这么一桌,妈也没口福。」

  母亲真的是没口福,续了点开水,抿了几粒米,连水煮白菜都下不了口。临
走劝她到医院瞧瞧,她说在家开过药了。我问行不行,要不明天再走。她说明天
得干明天的事,有个大轱辘子在后面撵啊。八点多时,我给母亲去了个电话,她
已平安到家。瞎扯一通后,我就没话说了。母亲也不说话,一时安静得有点过分。
我觉得是时候挂电话了。那头却突然开腔:「连你妈的玩笑也开。」又是沉默。
皎洁的月光下,草坪上的喷头吱吱作响。不远有人跑步,时不时发出一声野猪的
嚎叫。我吸了吸鼻子。「咋了?」轻轻地。

  「没事儿。」我又吸了吸鼻子。

  「德性,」母亲轻笑一声,「你妈还不能说你两句了?」

       ********************

  母亲到平阳后没几天,我竟接到了牛秀琴的电话。那是一个暖和的上午,不
可避免地,我在经济法课堂上昏昏欲睡。这个突然而至的电话使我成为笑柄的同
时也给苦闷的大伙带去了那么一点乐子,对此,我深感荣幸。牛秀琴约我吃午饭,
地点嘛——「公交站台北面有家川菜馆,你知道不?」当然知道,想不知道也难
啊。然而我没料到陈晨也在。他一身大红色的耐克运动服,左手操兜站在二楼包
厢窗口,见我进来就笑了笑。「上午有课?」他甚至问。

  「那可不。」我也只好笑笑,摊了摊手。

  「赶紧的,都快坐,你俩不饿啊,干娘可快饿死了!」牛秀琴拍拍我,笑声
有些豪放。这话不能说有毛病,但搞不好为什么,听她这么一说,我浑身都不自
在起来。牛秀琴叫了个肥牛,此刻正沐浴着阳光咕嘟作响。

  即便都快饿死了,他干娘吃起饭来也是小心谨慎。除了青菜、鱼片和虾,她
只吃豆腐。但牛秀琴能吃辣,那滚滚红油我看了都汗颜。饭间这老姨突然问:
「吃过鸡豆花没?」我不知道她问谁,就没吭声,再抬起头时发现那目光锁在我
身上,只好摇头说没吃过。「那正好,一会儿啊,一人一碗鸡豆花!」她一身玫
红羊绒长裙,秀发高束脑后,墨色耳坠直闪人眼。和干娘正好相反,陈晨话不多
——这么说已算客气,如果真要核对这货说过啥话,那大概也只能是录音的事了。
关于鸡豆花,陈晨表示没啥好吃的,牛秀琴哄小孩一样说尝尝看,说对骨头好。
这之后,他就提到了艺术学院的录音室,生硬而直接。「我问过院里的老师了,
没啥问题,你们要真录音,约好时间就成。」他额头沁着汗,面无表情。如你所
料,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了。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不想竟来真的。「不要钱
吧?」好半晌我终于憋出这么一句。

  「靠。」陈晨掇了片牛肚,嘴角在氤氲的热气后扬了扬。可能是好久不见,
也可能是刚拆了石膏,他整个人看起来确实焕然一新。当然,也没准是他把背挺
直了,精神了些。

  吃完鸡豆花,牛秀琴说她有事要给陈晨说,于是我就起身告辞。但陈晨皱皱
眉:「有啥事儿直接说吧。」

  「你爸交代的事儿。」牛秀琴在干儿子的衣袖上弹了一下。轻巧温柔,亲切
自然,却让人心里猛然一跳。我快步向门口走去。

  「要说就说,不说就算,我也有事儿,正忙。」关上门时,我听到陈晨这么
说。

  出了川菜馆,没走几步,陈晨就跟了出来。也不能说「跟」,咱走咱的,人
走人的,怪就怪饭店就这么一个正门,而X 大不偏不倚正座东方。所以我也拿不
准该不该停下来等一等这个富贵的老乡。或许,我想,如果他喊我的话,我会停
下来的。自然,他不会喊,但牛秀琴在喊。她落陈晨几米远,拎着名包和小夹克,
尖头高跟把平阳的青石路面踩得噔噔响。我只好停了下来。待两人走近,我问:
「说完了?」干儿子直眺远方,没吭声。干娘笑笑说:「完了,多大点事儿啊,
这就回平海。」于是我们就把秀琴老姨送上了车,虽然她难得地摆手说不用不用。
回宿舍的路上,我只能和陈晨走在一块。天很蓝,阳光清澈得几乎能发出声音。
这种情况下一句话不说显得有点夸张。我们便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录音的事,没啥
新意,基本上是把饭桌上说过的话颠来倒去又重复了一遍。临分手,陈晨向我确
定了下试音时间,我说周日上午九点吧,他说,好,三角楼前。我以为他会说
「不见不散」,事实上并没有。还好。

  然而大波反应激烈。上次陈晨跟我说这事时,我只当是玩笑,没敢四下散播。
现在好事成真,大家却认为我在逗他们玩。尤其是大波,在我再三保证、拿出试
音日程并痛发毒誓后,他依旧负隅顽抗。「咋可能呢,」他说,「艺术学院的录
音室能随便乱用?」

  「乱用当然不可以,」我开导他,「但咱们用能叫乱用吗?」

  这下大波就无言以对了,他倚着门闷头抽烟,半晌又笑了笑说:「靠。」这
犟驴犟得超乎想象,上次没把我们的贝司手打坏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试音这天,大波难得地洗了洗头(修了修头发也说不定),还穿上了他心爱
的马丁。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却难免怅然若失。是的,怅然若失,虽然谁都不
会说出来,但美梦成真就是这么个滋味。陈晨果然在三角楼前等着。见了面他也
不废话,直接领着我们上了三楼。当然,对这栋楼,或许音乐系高材生大波更为
熟悉。他老早就给我们讲过这个X 大最古老建筑的历史,可以说新校址基本就围
绕着三角楼而建,仅从这个角度看,说我校立足于艺术系毫不为过。老建筑的缺
点也显而易见,往大了说存在安全隐患,比如木质架构和地板;往小了讲走廊狭
小,灯具长明,要我说,实在有点费电,不符合我国节能减排的发展策略。值得
一提的是,与很多院系大楼一样,这走廊两侧裱着些相框,独特之处嘛,除了领
导简介还有些艺术名作,还真有点进博物馆的感觉。

  万万没想到的是,录音室里赫然坐着白毛衣。她又穿上了白毛衣,下身是条
喇叭口牛仔裤,脚蹬一双红蓝新百伦。身材不提,光那蓬松马尾和高领里露出的
颀长脖颈便足以让人眼前一亮。我向她问好,她回应你好,至于有没有认出我来,
那就不得而知了。大波就不像我这么客气,对院领导连声招呼也没有就直接蹿进
了录音棚。当天我们试了两首歌,主唱有点激动,以至于吼得丧心病狂。谁知出
来时,白毛衣鼓掌说:「可以啊你们。」我们只好谦虚地笑了笑。白毛衣说录专
辑,甭管是不是小样,都要有个策划,几首歌了,时长了,配器了,包括想要做
出的效果,这些都得搞清楚。「不要觉得搞这些跟摇滚乐相背离,不是的,性手
枪也离不开麦克拉伦的策划。像约翰凯奇这样的,已离音乐太远,他想表达的那
些东西,在这样一个录音带里根本不可能体现出来。」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
等还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当然,她说得对。

  打三角楼出来时,在一楼走廊的墙上,我看到了白毛衣。很奇怪,进来时竟
没发现。照片里她也是个马尾,倒没穿白毛衣,皎洁的笑容下松散的白色衬领隐
隐可见。衬领往下就是深蓝色的宋体简历了:沈艳茹,女,中共党员,艺术理论
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先后就读于四川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1985年至今
任教于X 大,1997年前往英国埃塞克斯大学艺术系任访问学者,2000年
任艺术系副主任,2002年至今任艺术学院副院长。中华美学学会会员,省文
艺评论家协会会长,省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省电影协会理事,中国文学艺术界
联合会第八届全委会委员。如你所见,头衔有点多。于是呆逼们就说:「头衔真
鸡巴多。」迈过草坪时,贝斯又补充道:「不过有容奶大嘛。」大波却闷声不响,
兴许仍沉浸在声嘶力竭的自我感动中。而风已略见凛冽。

  十二月初,平阳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鹅毛归鹅毛,但没两天就化了
个干净。就像无限拉长的建宇大火,在形单影只的口诛笔伐中连根毛都没留下。
当然,我们的行政法老师说肯定会处理几个人,内部处分和刑事起诉都少不了,
暧昧之处在于处理谁。这难免又让我想到了梁致远,无论如何,他老如今的日子
不好捱。周四的一个晚上,在冲击CET 4的教室里,我接到了父亲的一个电话。
这当然非同寻常,如你所知,我很少给他老打过去,他老也很少给我打过来。父
亲笑笑问我在干啥,磨蹭好半晌他才点明重点,说奶奶摔倒受了点伤。「髋骨骨
折,医生说情况还好,你不用担心。」「有个几天了,你妈不让吭声,说怕耽误
你学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今儿个动过手术了,医生说可以,不错,在病
例里算好的了。」之后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背景空旷,应该是在医院。她说:
「想回来就让他回来吧,省得在那儿干着急。」

               第五十章

  髋骨骨折很可怕,对老年人来说尤甚。后遗症肯定少不了,能避免骨头坏死、
恢复关键性功能已是上帝保佑。当然,奶奶不信上帝,真要信点什么的话,那也
只能是老天爷。为了让她老安心,母亲十月二十五刚上了上供,「这初五、十五
怕也跑不了」。这种事毫无办法。以前在老院,奶奶就常年供奉着太上老君,成
天烟雾缭绕的,连堂屋天花板都熏得一团黑。按母亲的说法,跟日本鬼子刚放过
炮一样。后来住进了小区,瘾再大她老也得忍着,「甭管咋地,可不能让日本鬼
子再放炮了」。说这话时,母亲笑笑,低头抿了口热水。于是水汽就迈过秀气的
鼻尖,爬上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兴许是过于操劳,加上没化妆,她的脸色有些苍
白,在乌黑秀发的衬托下简直白得刺目。「别瞎操心,你奶奶啊,情况好着呢,
待会儿到医院瞅瞅你就知道了。」母亲又笑了笑。我越过她的肩头,在拥挤喧嚣
的小店里环视一周,嘴唇嚅了嚅,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奶奶是左股骨粗隆间骨
折,股骨颈也伴随着中度骨裂,前者移位太厉害,只能置换了人工关节,后者则
钉上了七八颗空心钉。老实说,撇开感情因素,此类手术还真有点邪典的意思,
仅凭想象已让人浑身发痒。「这好好的,咋就摔着了?」这么说着,我摆摆手,
让服务员把面上给了母亲。

  「妈不饿,你先吃。」面给推了过来。

  「你先呗。」我又给推了回去。

  「让你吃你就吃,」母亲皱皱眉,「跟你妈瞎客气啥。」我只好操双筷子开
始吃。「咋摔着了?这谁知道,你奶奶自个儿都说不清楚。来点辣子?」我点点
头,于是瞬间碗里就多了一勺红颜料。「天冷,暖和缓和,」她丢下勺子,搓搓
手,凝眉浅笑,「你奶奶啊——说起来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摔了也不吭声,妈
到家做好饭,喊人出来,只听声不见动。这一声又一声的,进屋瞅了瞅,你奶奶
说腿疼,说晚饭不出去了,就在床上吃。饭端过来了,结果她在床上坐不起来,
我一看不对劲,她这才说了实话。」

  我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埋头吃得更加起劲。

  「慢点吃,」母亲轻叹口气,「老小孩老小孩,这人一老跟小孩也没分别,
你姥爷还不一样?」

  「我姥爷咋了?」我艰难地在面条间挤出了几个字。

  「你姥爷见天要吃俩炸泥鳅,不然睡不着觉。」她撇撇嘴,葱白小手捧着一
次性水杯灵活地转了转。浑浊油腻的灯光下,那粉红色的指甲光彩夺目。

  周五下午翘了半节行诉课,到平海时已近六点。天灰蒙蒙的,阴着小雨。母
亲一身黑色羽绒服,在长途客运站外候着,哪怕只露着一双眼,我也大老远就认
出了她。问咋不上大厅里等,她说里面空气太差,完了就嫌我穿得薄——「也不
瞅瞅啥季节,冻不死你才怪!」接下来,不顾我的反对,母亲开着毕加索直奔老
南街。一碗刀削面吃得人满头大汗,她的脸颊上也总算泛起了一抹红晕。我问她
昨晚是不是一夜都没阖眼,母亲直摇头,说可睡了好一会儿,「倒是你爸,折腾
了一宿」。我当然不信。显而易见,父亲这五大三粗笨手笨脚的,对奶奶的吃喝
拉撒即便有心那也无力。饭毕,母亲又要了两份大肉芹菜水饺,说是小舅妈一份,
奶奶一份。「这大晚上的,她老人家吃得消吗?」我不禁问。

  「有啥法子,」母亲摇头苦笑,「你奶奶钦点,这要不吃啊,医院还有鸡汤,
热热就成。」

  按母亲的说法,在骨折这件事上,奶奶的小孩心性暴露无遗。当初是在二院
做的检查,医生建议有条件的话尽快转到平阳,这髋骨骨折可不是小事。母亲四
下托人,医院和主治医生都联系好了,结果奶奶死活不去,她老哭天喊地,「就
是死也要死在平海」。我完全能够想象奶奶于疼痛和麻木中淌出的那两行绝望的
清泪。但对超出理解范围的东西,她老又表现得服服帖帖。比如是保守治疗还是
手术,是内固定还是关节置换,是气动钢板空心钉还是不锈钢陶瓷。对所有这些,
奶奶毫无意见,绝无怨言,躺直了任人折腾。如你所见,这其中竟涌出几分悲壮,
母亲说着就红了眼圈:「看你奶奶傻不傻。」那就说点不傻的,我从包里拎出了
个充气泵。母亲问啥玩意儿,我说医用气垫啊。陈瑶原本要跟着回平海,可这陪
护病人可不是儿戏,所以我拒绝了。不想今天中午吃饭时,她直接抱了个盒子过
来,让我捎回去。我的惊讶不啻于眼下母亲的惊讶,简直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当然,母亲不会瞠目结舌,更不会说不出话,她拍拍充气泵笑着说:「这就是医
用气垫啊,光听医生说,还心说要去找找看,陈瑶这就搞定了,这小妮子有心了!」
起身接水饺时,她又眨眼补充道:「还别说,人这脑袋瓜子啊,就是灵光!」

  打面馆出来,天上飘起了雪花,不大不小,像是老天爷的头皮屑。毕加索直
奔人民医院。小舅妈来开的门,轻手轻脚的,她压低声音说奶奶刚睡着。「也没
吃东西?」母亲问。

  「给她热了点鸡汤,喝得挺香。」说这话时,小舅妈捣了捣我。哪怕当着母
亲的面,我也只能施以回礼。小舅妈抿抿嘴,没有笑出声。母亲却跟没看见一样,
从我手里接过水饺就径直进了厨房。病房大概有个三四十平,进门西侧是病床,
眼下被帘子隔开,我不幸的奶奶正安睡其上;正对着门,紧挨南墙摆了张陪护床,
有个一米多宽,挤下俩人没问题;东北角看样子是个卫生间,屎黄色的灯光正透
过门缝和玻璃悄然溢出;东南角就是我所谓的厨房了,听母亲说只有张大理石台
子和俩插座,「电磁炉是坏的,又找人换了一个」。几声清脆的叮当响后,母亲
探出头说:「吃饭。」

  「瞧瞧你奶奶?」几乎与此同时,小舅妈又捣捣我,转身撩起了帘子。奶奶
确实睡着了。我以为她会跟电视里演的那样浑身上下插满管子,再不济也该吊个
输液瓶,然而她老沉着安详,干净利落。那张花白头发下沟壑纵横的脸和我上次
见到时也没多大区别,甚至——说不好是不是错觉,反而略为红润了些。但气味
是有的,医院的气味,疾病的气味,衰老的气味,噩运的气味,在充足的暖气里
肆无忌惮地发酵着,登时一股辛辣涌来,简直让我两眼发酸。于是我就揉了揉眼
睛。这会不会给人一种孝顺的感觉呢?我没由来地想到。「吃饭!」母亲不知啥
时候到了身后,轻声说。

  「医生五点多刚来过,拔了负压引流器,」小舅妈的神情让我觉得我们在搞
特务活动,「说术后反应很好,一切正常,就是现在左腿还有点肿。」

  「是不是?」母亲说,「先吃饭。」

  「大概这一晚上就能消肿。」小舅妈边走边回头。

  帘子外的空气多少要清新些,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长舒了口气。

  「饺子,趁热快吃。」母亲整了整帘子。

  「我啊?我不吃。」

  「不吃晚饭哪行?就是给你带的,我们都吃过了。」

  「真不饿,姐,」小舅妈直摇头,「我四点多在家刚吃过,你小舅闷了半锅
卤面。」说着她转向了我。

  「快吃,可不跟你客气,这饺子可不能放。」母亲把不锈钢碗塞了过去。小
舅妈只能捧到了手里,她求助般地看了看我。我的回答是:快吃。老实说,从小
到大,我第一次见小舅妈这么客气。或许真的是卤面吃多了吧。好在她识相地放
弃了抵抗,转身在陪护床前的蓝色皮椅上坐了下来。母亲脱去羽绒服,露出一截
纤细腰身。小舅妈也穿着红毛衣。这一切都提醒我,此时此刻,暖气房里热得让
人想爆炸。依葫芦画瓢般,我脱去皮夹克,说:「热死个人。」母亲哼一声,接
过去,扭身撑到了衣架上。她米色收口毛衣下是条黑色休闲裤,圆臀紧绷,在脚
尖掂起时甚至颠了颠。我赶紧撇开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大汗淋漓。这些冬日
的汗水淌过脸颊,汇在脖颈上,黏糊糊一片,像一滩熔化的铁水。「你要不要也
来点,林林?」小舅妈夹起一个饺子。没有任何犹豫,我抹把汗,俯身凑过去,
吸溜一下就吞进了嘴里。不,吞进了食道,胃里。我也搞不懂这是泥鳅还是饺子,
它甩甩尾巴,嗝地发出一声呻吟。于是我就吐出了一个气泡。「慢点你!」小舅
妈笑笑。

  「没事儿吧,」母亲在我背上捶了两下,「多大人了,没一点大人样。」

  「靠,」好半晌,我才发出了声音,「没噎死我!」如你所料,背上紧跟着
又挨了两掌。

  今晚当然是小舅妈值班。她说她周五调了课,「从上午十点一家伙睡到了下
午三点」,这会儿精神正旺。所以我就劝母亲早点回去睡,她光应允就是不见动
身。后来,突然地,我就想起了父亲。或者说,我总算想起了父亲。「我爸呢?」
我问。小舅妈掇着饺子,头都没抬。「你爸,」母亲揉揉眼,打了个哈欠,「鱼
塘呢呗,他到这儿也帮不上啥忙,不行晚上让他送点宵夜过来。」小舅妈占着嘴
没吭声,我却觉得有宵夜吃挺不错。可以说,简直太棒了。就在小舅妈与水饺作
斗争的过程中,奶奶醒了。先是通过导尿管来了一泡尿,完了她攥着我的手眼泪
就掉了下来。她说自己没出息,又说差点见不着我。当然,眼泪鼻涕很快就被母
亲擦了去,她问奶奶感觉咋样,「疼不疼」。奶奶说有点疼。「有点疼就对了,」
母亲笑笑,「说明这身体还是咱自个儿的。」这话逗得奶奶破涕为笑。但紧接着,
她又叹口气,说自己身子里现在又是瓷片又是钉子,「唉,老觉着痒得慌」。
「关键是没人打牌,」我瞅瞅母亲,又瞅瞅奶奶,还有半截帘子外的小舅妈,
「躺着干着急,不痒才怪。」满堂大笑。母亲按着奶奶,白我一眼。我也觉得自
己有些过于心思活络了。

  我喂奶奶吃饺子的功夫,母亲给小舅妈交代了些护理知识。这老人卧床,关
键是预防并发症,比如便秘、褥疮、深静脉血栓、尿路感染和肺病。预防方法呢,
很简单,就是多活动,比如腹部按摩、勤抬臀、多喝水、扩胸拍背和深呼吸。母
亲总结得简洁到位,我不由伸了伸大拇指。她呸一声,说都是医生交代的。「对
了,」这么说着,母亲撩撩头发,笑盈盈的,「这林林从平阳捎回个医用气垫,
咱琢磨琢磨用法,过两天给铺上去。」我连忙表示这是陈瑶的心意。如你所料,
奶奶很激动,乐呵呵地说:「这小妮子还惦记着我呢。」

  「那可不。」我回答她。除此之外还能说点什么呢。

  母亲一连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周六一早还得赴林城参加个什么文化节,这又
待了一会儿,就在大家催促下回去了。难得地,我提醒她注意身体。母亲哟一声,
只是笑了笑。临走,她问我回去不,我说:「我得值班啊。」我表现得很夸张,
饺子差点扣奶奶头上。

  「也行,给你舅妈做做帮手,这打水买饭扫地了,还能干干。」母亲穿上羽
绒服,「说好啊,一切听你舅妈指挥,有事儿给妈打电话。」

  于是在小舅妈指挥下,我们伺候奶奶拉了两天以来的第一泡屎。她那个声音
和神情让我觉得生命真是场煎熬。而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在排泄后的心
满意足中,奶奶很快又进入了梦乡。于是在小舅妈指挥下,我们又聊了些家长里
短的屁事儿,先是骨折,再是四中,接着是萌萌、小舅和姥爷。她说陈老师早离
了婚,小孩得了白血病,前一阵二任开车翻沟里去了,剩下一条腿,「你说说这
人啊,谁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儿去呢」。清澈的灯光下,我这才发现连小舅妈的
眼角都爬上了岁月的吻痕,而我曾经以为这个人会永远娇憨下去。后来我们就谈
起了陈瑶。小舅妈说她可听说我上次带女朋友回来了,也不让她瞧瞧,「真是不
把舅妈放在眼里」。我只能满面通红地表示时间太紧,下次一定领给她看。「是
不是?小气样儿,我还能给你看坏?」小舅妈笑起来像能融化世界上最冷的冰。
然而父亲的宵夜我们没能等来,这个小舅妈再指挥也无济于事。

  第二天晌午父亲才来了一趟,提了俩饭盒,一个盛着鱼汤,另一个是卤面外
带了份糖醋里脊。鱼汤自然是煲给奶奶的,卤面和里脊——父亲说:「凑合着吃
吧,母猪刚下完崽,这猪场里忙得要死,连个放屁功夫都没,到饭店里随便拾掇
了些。」原本我还想质问他昨晚上宵夜为啥没送到,既然「连个放屁功夫都没」,
那也实在不好说些什么了。早饭是在医院食堂解决的,仨包子一碗粥,又贵又难
吃,所以这卤面我难免吃得狼吞虎咽。父亲让我慢点,说猪崽都不带这么急。小
舅妈在帘子那头笑了笑。她手脚是真麻利。鱼汤一到,她就接过去,碗勺备好,
叮叮当当一通后,奶奶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父亲则奔于帘子内外,净讲些猪崽
的事了。等奶奶吃饱喝足,小舅妈就要走,说一会儿张凤棠就到,她这带着毕业
班,下午还得补课。父亲和我让她吃完饭再走,她连连摆手。父亲说这就是凤举
的手艺,「你回去吃的也一样」。小舅妈这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就小舅妈吃饭的当口,张凤棠来了。她买了点水果。「也不知道你们吃饭没,」
到帘子那头看过奶奶后,她一面脱大衣一面说,「幸亏没给你们带。」

  「带啥带,这卤面多的是,专门给你捎了份。」父亲笑得呵呵呵的。

  「不早说,那我再吃点?」张凤棠小心翼翼地把绿色貂皮大衣(可能是的)
撑到衣架上,「凤兰走了吧?」

  「一早就走了。」

  我以为张凤棠会说点什么,结果她直奔卫生间。再出来时,她边擦手边说:
「这雪下得邪乎,一劲儿一劲儿的。」如她所言,确实如此,地上汤汤水水,空
中飞絮乱舞。从凝着水汽的窗户望出去,我还以为自己得了白内障。

  小舅妈走后,父亲让我回家睡去,他说他在这儿看一会儿,顺便等主治医生
来了问点事儿。于是我就回去。老实说,病房里的气味过于考验一个人的意志。
打的到家,倒头便睡,醒来已近八点——是被父亲叫醒的,他说:「吃点东西,
吃点东西再睡。」父亲带了俩凉菜,弄了个狗肉火锅。客厅里肉香四溢。他搓搓
手说:「喝点?」恐怕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我只好「喝点」。问哪儿来的狗肉,
父亲笑笑说:「问你小舅去,这肉是炖好了我才带回来的。」抿了两口老白干,
我才真的从昏睡中挣脱开来。灯光下,父亲的胡茬子和褶子清晰了许多,看起来
像真的一样。他说奶奶换了人工关节其实三五天就能下地,关键是那个骨裂,起
码得多躺十天半月。他说这个张XX可以的,年龄不大,医术一流,不愧是师出名
门。他说他先去的医院,「给你奶奶送了锅泥鳅蛋花汤」,「你小舅发明的」。
然后他就没话说了。他搓搓手,打了个酒嗝。然而我也没话说。埋头掇了两块狗
肉后,我只好吸吸鼻子,给自己摸了根烟。敬父亲一根,他惊呼:「爸早戒烟了,
你不知道?!」这我还真不知道,起码戒烟并没有使他更胖。但打火机不见了,
我摸遍口袋也没有。父亲起身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儿,也毫无收获。「邪门了!」
他说,「以前他妈的到处都是!」

  我也起来找。直奔卧室。还是没有。父亲说他们屋里应该有,床头柜了或者
哪儿。这让我隐约想起母亲曾从我手里没收过一个打火机。于是进父母房间的同
时,我说:「我妈还没收过我一个。」

  「一个?你妈没收过我一打!」

  床头柜里也没有。倒是在梳妆台的二层抽屉里,我发现了母亲的一个旧手袋。
漫无目的地,我打开乱翻了一通,结果摸到一叠纸。随手拽出来一看,粉色纸面,
蓝色小字,像是银行或者医院收据。我以为是奶奶的手术单据,就胡乱瞄了一眼,
不想「张凤兰」仨字一下就蹿入眼帘。没由来地,我心里猛然一紧,两秒后又涣
散开来,好似雪球必然会融化,烟雾必然会消散。我只觉脑子有点发懵,而灯光
硬得厉害。单据上赫然印着「电子宫腔镜检查」,再往下是「0。9%氯化钠注
射液」、「阴道灌洗上药」、「宫颈注射」、「观查床」、「一次性引流管」以
及「超导无痛人流」。后面还有一长串,但那些字跳跃着,越发难辨。除了发票,
还有些白纸绿字的收费清单,甚至一张B 超报告和宫颈检查报告。「找到了没?
一个破打火机……」父亲突然凑了过来,仿佛从天而降。我感到自己的手哆嗦了
一下,然后他就愣住了。真的愣住了,两眼大睁,胡茬和褶子熠熠生辉。「这你
都能翻出来?」或许有个半秒钟,他笑笑,挠了挠脖子,「快收起来,你妈净瞎
放。」于是我就收了起来,出票日期是2004年11月23日。「咋样,」父
亲扛扛我,「爹厉害吧?」这又是一个故作幽默的动作,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常
用来表现小康之家和谐健康开明的亲子关系。

  烟是在液化气灶上点着的。几乎与此同时,我在厨房窗台上发现了一个打火
机,这他妈就有点夸张了。但无论如何,狗肉还得吃。直到把那半瓶老白干喝完,
父子俩都没怎么说话。不是不想说,是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后来父亲就开了电
视,他笑笑说:「我说呢,咋老觉得少了点啥。」我也笑了笑。「咋样,饱不饱?」
父亲又搓搓手,「要不再下点挂面?你妈炖的鸡汤还剩点。」犹豫了下,我说行。
汤面很快就出锅了。父亲炒了几个鸡蛋,放了两把白菜,又浇了些鸡汤和肉汤。
不得不说,很香。我却有点吃不下去,只是埋头把碗里的汤喝了个一干二净。
「吃面啊!」父亲瞅我一眼。

  于是我就吃面。然而挑了两筷子,我终究还是抬起头来:「咋回事儿到底?」

  「啥?」

  我没吭声,继续吃面。

  「那个环出了点毛病,时间也久了,这破铜烂铁的,早过了保质期。」

  「哦。」

  「啧,你个小屁孩瞎问个啥?再来点狗肉?」他笑声轰隆隆的,像个巨大风
箱。这是有史以来我们父子间第一次谈到性。

  「行了,饱了。」我也笑笑。

  「你说说,你奶奶这事儿要不要找个老仙儿看看?」也不知过了多久,父亲
冷不丁问道。他脸膛通红。

  吃完饭不到九点,父亲说他去医院值班,我说我这睡一天了,还是我去吧。
他起初不愿意,但终究是拗不过我,最后翻箱倒柜找了两套保暖内衣出来。「你
妈刚给你买的,洗过了。」他说。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父亲骑摩托车送我(这
当然是妥协的结果),一路小心翼翼。到医院时大致九点半,陆宏峰竟然也在。
仨俩月没见,这小屄蛋子儿蹿高了一截,像是硬拔上来似的,头小脖子细,说不
出的怪异。还是爱脸红——动不动就脸红,仿佛永远有瓶红墨水等着泼洒。父亲
说送陆宏峰回去,他偏不,说啥都要留下来值班。大概真怕把他送回去,张凤棠
接个开水,他也要跟着去。陪奶奶说了两句话,父亲就走了。我们半拉着帘子,
围着矮几磕了好半天瓜子。当然,病号只有眼馋的份,虽然她老早两年就已经丧
失了嗑瓜子的能力。张凤棠跟我说这个主治医生张XX怎么怎么牛,「一般人想挂
他的号那是难于上青天」,「还是你妈面子大」。「还有这暖气房,眼下普通病
房都难找,还暖气房,单人间,啊,厨房,卫生间,这可都是老干部待遇。」
「听说更好的病房也有,啥VIP 房,我这妹妹还不要,不过确实,咱也用不着。」
对她这些话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觉着酒精在暖气烘烤下到处乱爬,让我浑身
发痒。后来,她又谈到了陆敏,问我去过表姐那儿没,我说没。问我见过那个当
兵的没,我也说没。「我姐姐请我吃过饭。」我告诉她。

  「那敢情好,你们姐弟啊,在外面要多多来往,多多扶持!」她这就要唱起
来。

  话到此处,陆宏峰早已滚到陪护床上呼呼大睡。奶奶更不用说,她的呼噜声
在寂静的雪夜里如此美妙。张凤棠说下午张医生过来复查,一折腾就是半天,
「你奶奶是真困了」。「你也睡吧,」她拍拍我,「姨一个人看着就成。」这多
不好意思。然而哪怕睡了一下午,此时此刻我也有点迷糊——酒精和暖气实在是
催人入眠。耷拉着脑袋硬扛了一会儿,我只好挨着陆宏峰躺了下来。再睁开眼,
病房里壁灯昏黄,悄无声息。卫生间倒灯火通明,沿门缝泻出一道亮光。我坐起
身来,刚想叫声姨,张凤棠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咋醒了,不睡啦?」灯光把
她的影子投在我身上。我亲姨一如既往地苗条。「给你弟送点纸,多大的人了,
丢三落四。」她带上门,边走边说。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陪护床上就我一个人,
而卫生间里也适时传来了响声。张凤棠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以为她
会开灯,然而并没有。或许粗暴的亮光捅破夜的寂静有些过于残忍。陆宏峰很快
就走出来,在我身后倒了下去,一句话没有。瞄了眼手机,凌晨四点,我就让张
凤棠去睡会儿,「这一宿都没阖眼了」。她略一推辞,也就休息去了。当然,在
此之前先解了个手,那嗤嗤的水声在这样一个夜晚格外响亮。我也放了个水,完
了看看奶奶,又在这斗室里踱了一圈儿。透过窗帘的缝隙,外面的世界白得耀眼,
我的心却一片蓬松。转过身来,瞥见薄被下紧贴的母子时,没由来地,我突然就
想到了陆永平。

  周日上午牛秀琴来了一趟,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东西。她很惊讶我回来了,笑
着说林林就是孝顺。虽然父亲和张凤棠极力挽留,她还是没留下来吃饭。在走廊
的拐角,她冲我招招手说:「有事儿给老姨打电话!」母亲回来时已近五点,剧
团里七八个人随行。这些插科打诨的行家围着奶奶便开始叽叽呱呱,一时病房里
欢声笑语。母亲确实瘦了点,但脸上终归恢复了血色,两颊那抹熟悉的红晕在暖
气烘烤下生动依旧。她问我啥时候走,这我还真没想好,随口说明天吧。「管你
呢,要不想上学,哪怕你在这儿呆一辈子嘞!」她撇了撇嘴。搞不好为什么,这
突然而至的热闹让我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索性跑消防楼道里抽了会儿烟。一根将
尽时,李青霞打此路过,看到我便叫道:「好啊,跑这儿躲清闲了,让你买东西
呢!」我问买啥,她说:「你奶奶想听听戏,结果咱们这一伙人全忘了。」我说
收音机家里有啊,她说:「家里是家里。」这闲着也没事儿,我就陪霞姐跑了趟
超市。冰天雪地,鹅毛飞舞,我只好夸她行动力强。「那是,」李青霞毫不谦虚,
「不光行动力强,还美丽大方。」

  「那可不,大方起来肯定美。」我笑了笑,摇头晃脑的。就这一瞬间,那个
刻着「三谷」的棕色木屉冷不丁地打脑海里冒了出来,于是我又补充道:「请客
吃寿司,当然大方啦。」

  「啥寿司?」李青霞愣了下,马上又企鹅般地摆了摆手,「瞅瞅你们这一个
个豺狼虎豹样儿,我就那么随口一说,还真让你们惦记上了!」

  「啥?」

  「啥啥啥,姐过生日你又回不来,就下周六,比你妈早个一星期?」雪实在
太大了,我几乎看不清李青霞的脸,「要我说,直接一块过得嘞,老板埋单!别
说寿司,燕窝鱼翅都行!」

  在霞姐的大笑中,我吸了吸鼻子。远远望过去,大地一片苍茫,行人和雪人
也没什么分别。

             第五十一章(免捐)

  奶奶关于「西水屯家弄了不少钱」的一个论据就是这套位于城西丽水佳苑的
跃层。两层加起来,按张凤棠的说法,「总建筑面积差不多二百平」。现在看,
样式是老了点,但比起政府的安置房,那是好得没边了。西水屯比我们村先拆了
多半年,也是紧着东北环就近安置,可没俩月——房子也不知道装修没,我亲姨
就转手卖了人。一并卖掉的还有陆永平在老南街的一套二手房,七八十平大概,
光线暗淡,我唯一能够想起的就是客厅正中挂的那幅巨型装饰画——一片无垠的
竹林,每每我盯着林子里那条逐渐隐去的小径发呆,幻想有一天自己也会置身其
中,而路的尽头必然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在苦苦等待。当然,一如绝大多数的美梦,
这一天没有到来,也不可能到来。零一年秋天张凤棠通过关系(奶奶说,除了那
个姓魏的还有谁,说不定这买房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嘞)买了这个钢厂内部房。据
说还需要资质,得什么级别以上的干部才能买,这事在小礼庄张凤棠就吹嘘过好
几次,嗓门高亮得像架着个大喇叭。但如母亲所说,城西有一个不好,就是空气
质量差了点,毕竟在钢厂南面。对此张凤棠回应道:「要按凤兰的说法,咱都得
住到山上去。」她边笑边说。一如此刻,我问啥时候通暖气了,我亲姨笑了笑:
「早就该通了,这一拖就是几年,也幸亏水电费一年二百包圆,不然俺娘儿俩还
不都得冻死?」

  她的意思我明白,但我的疑惑依旧没能得到解答。当然,严格上讲也不能算
「疑惑」,我也就随口问问。不过既然开口了,那就要问个清楚明白,所以我一
边刮着白萝卜一边说:「今年才通?」

  「去年就通了。」张凤棠淘着野榛蘑和木耳,一个紧俏的屁股对着我。

  「我咋没一点印象?」我笑笑。

  「没印象?」张凤棠扭过头来,「这家你来过几次,你自个儿说说。」

  她这么一说我就红了脸。老实说,这丽水佳苑我还真没来过几次。陆永平和
父亲哥俩好那几年,我到他家去的频率尚且普普通通,陆永平死后更不用说,何
况这搬到了城西呢。我又没成家,逢年过节用不着走姨表亲。也就是「没了姨夫」,
「你姨一个人怪可怜」(奶奶语),端午和中秋家里会备份礼上门走一走。但我
这整年不在家,一般情况下自然是父母代劳。有回年初一我倒是跟母亲去过一次,
但陆家兄弟多,一坐就是一屋,叽叽喳喳的,连饭都没吃,我便和母亲落荒而逃。
不过溜了一圈儿,这屋里也没啥变化,除了陆永平的痕迹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记得前两年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我还见过他的照片,小眼大嘴,笑得异常灿烂。就
我帮厨(也就刮个萝卜、择把香菜)的功夫,陆宏峰进来了两次,一声不响的。
张凤棠问他啥事,他也不答。问不写作业瞎跑啥,他说他快饿死了。「星期天没
晚自习?」我问他。

  「有个啥考试占用教室,明儿个下午才上课。」这表弟两手操兜,宽大校服
下的身体软绵绵的,像块口香糖。而唇上的那抹黑色绒毛俨然一条鲶鱼或者一名
李大钊同志,让人浑身发痒。

  买收音机回来,张凤棠正要走,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去。「起码安安生生吃顿
饭。」她穿上大衣拎上包。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就应允了。是
的,病房里的众人、气味、欢声笑语,甚至母亲的通红脸颊,都令我烦躁莫名。
在又一波大笑中,我瞥了母亲一眼。「没事儿,」她走过来,「晚上你霞姐跟妈
一块儿值班,算工时。」这么说着,母亲就笑了起来,毛衣下的乳房都在轻轻颤
抖。

  李青霞也笑:「别光工时,有宵夜没?」

  「这个可以有,看你想吃啥吧?」母亲一手操兜,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笑吟
吟的,「谁想吃宵夜啊,都可以考虑留下来,啊,报饭先。」

  理所当然,又一波大笑如约袭来。于是我也笑了笑。

  这天气电瓶车肯定骑不成,索性扔在了医院里。我跟张凤棠步行去了趟家乐
福。她问我想吃点啥,这我还真说不好,于是她便东奔西走左一兜右一兜,我自
然又是个行李架子。每买一样东西,她都要问我行不行,而每次她问,我都会拼
命地点头。至于具体买了些啥,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当然,到了我姨家里,一
切真相大白。晚饭张凤棠弄了个小鸡炖蘑菇,又搞了个枸杞羊肉砂锅,每人一小
碗白米饭,吃得是热气腾腾大汗涔涔。不得不说,张凤棠的厨艺比起母亲来也不
惶多让。值得一提的是,打的回来,我刚想掏钱,被她一巴掌扇在了手上。「等
你自个儿能挣钱再说吧。」我亲姨哼了一声。

  吃完饭,又看了会儿电视,我便起身告辞。我是这么说的:「那我走吧,姨。」
说这话时,我伸了个懒腰,一副理所当然要走的样子。

  「走个屁,这冰天雪地北风呼呼的,往哪儿走?家里又不是没地儿睡。」张
凤棠翘着二郎腿,瞅了我一眼。

  于是这晚我便睡在了表姐的闺房。一楼三室一厅,除了个杂物间,另两个都
是卧室。陆敏这间自打落成大概也没用过几天,沦陷于一片粉红之中时,我感到
荣幸极了。昏睡很快将我吞噬。可以说那抹朦胧的粉红尚未脱离视线,我已不知
天南地北了。没有办法,这两天虽不能说多累,但咱还真没睡过囫囵觉。然而晚
饭水分补充得有点多,先是羊汤,再是米粥,它们淌过食道,漫过肠胃,最后难
免地汇集于膀胱。就这么尿到表姐床上有些丧心病狂,在憋胀感的持续击打下,
我只能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的,这一路上跌跌撞撞,险些在客厅西侧的矮阶上翻
个跟头。我只好靠了一声。经过楼梯口时,就那么随便一瞥,我发现二楼貌似亮
着灯。这泡尿无比漫长,搞得我几乎要再次昏睡过去。等水流殆尽的刹那,卫生
间里一声巨响,尾音还他妈轻微上扬,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意思。与此同时,我
意识到,这会儿来个大号鄙人也不会过于反对。可惜没带烟,这种事想想就好。
晕晕乎乎地,我冲完马桶就往表姐的闺房赶。二楼已黑灯瞎火,以至于打开房门
的瞬间,我都有点怀疑适才的一瞥是不是错觉。

  神使鬼差,躺回床上,我却再也睡不着觉。那些个瞌睡虫仿佛随着尿液被排
了个一干二净。寿司、人流单据、陶瓷关节、陆永平、陈瑶,甚至医院楼道里的
消防栓,有的没的,纷至沓来。万籁俱静中,连窗外大雪的沙沙声都清晰可辨。
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再次触摸到了那片朦胧。然后——便意就恰
如其分地袭来。除了靠一声,你还能说点什么呢。看了看手机,已零点出头。又
磨蹭了好半晌,我开灯,下床,打开了房门。当然,这次揣上了烟。然而不到楼
梯口,我便瞥到了那道由二楼倾泻而下的橙色光线。它直直地切在石膏横梁上,
像只巨型橘子被挤爆的瞬间喷射而出的汁液。我不由愣了愣。客厅里只有挂钟的
滴答声,雪光从阳台的窗户渗进来,通彻的莹白中竟掺着股清冽。我突然就感到
了一丝寒冷。陆宏峰的房间黑灯瞎火,没有丁点动静。我睡觉前他还在张凤棠的
喝斥下写化学作业。又瞥了眼那道橙色光线,我轻手轻脚地踱回房间,熄了灯。
再出来时,我的心便怦怦地跳了起来,不可抑制。这雪夜里卑劣的躁动实在让人
莫名其妙。

  出乎意料的是两级楼梯会如此漫长,乃至足够我打了两次退堂鼓。在打第三
次退堂鼓时,我猫着腰,暗骂自己傻逼。随后便有声响从橙色窗口溢出,掉落在
光洁的走廊地板上。好似受到惊吓般,我吸了吸鼻子。是「啪」的一声,像是在
打蚊子,这起码说明我亲姨确实尚未入眠。紧接着又是一声「啪」,一个公鸭嗓
开腔了,略带喘息:「知道了知道了,这到元旦都不休息,等那么久谁受得了?」
毫无疑问是我亲爱的表弟,老天在上,我头一次见到如此不耐烦的撒娇。这么说
着,他嗯了一声,语调上扬。随之什么吱扭了一下,房间里传来一声女人的闷哼。
如此熟悉而令人脸红,瞬间我心里就擂起鼓来。「见天想着这事儿,真不消说你。」
闷哼的尾音牵出这么一串,紧跟着又是一声轻哼。不是张凤棠是谁?哪怕不知为
何,这声音温暖多褶,不似以往般清亮。登时轰隆一声,我心里亮如白昼。

  「你不想?」陆宏峰瓮声瓮气的,像是脑袋上罩了个面粉袋。

  「啪」地一巴掌,显然又有蚊子出没:「瞎说啥,给你说,期末拿不到名次,
有你好果子吃!」

  陆宏峰没了音,倒是床板接连吱扭了好几下,张凤棠嗯了一声后,又吸了口
冷气。我轻触着乳漆墙,几乎喘不上气来。然后室内就传来几声蛤蟆叫,或者退
一步讲,起码一只被人扭住脖子的鹅才发得出这种声音。

  「笑啥,再跟期中考试一样,妈就不让你碰。」

  「知道了知道了。」陆宏峰满口答应。床板又吱扭起来,激烈了些许,张凤
棠也轻哼了两声,这一切却马上戛然而止。「不让碰,那我想了咋办?」

  「管你咋办。」

  没了音。寂静中吱扭声再次响起,青涩、缓慢,却坚决。

  「还有昨晚上在医院,真不知道现在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啥!」

  「又来了你,都说几万遍了。」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妈说啥都不听,」「啪」地又是一巴掌,「让关灯也
不关。」

  蛤蟆叫了两声。一阵窸窸窣窣后,「啪啪」两声脆响,这次恐怕不是打蚊子
了。

  「别着凉了你,」张凤棠「啊」地一声轻呼,「轻点儿。」

  「妈,在学校老是想你。」

  「哟——」

  「想你的——屄。」最后一个字近似耳语,但我还是听到了。也不能说「听
到」,应该说即便窗帘严丝合缝,它还是突破重重阻挠穿透了我的耳膜。无论如
何——有些夸张,乃至我心里禁不住一颤。

  「疼!」陆宏峰一声惨叫。

  「让你瞎扯。」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紧跟着,啪啪声响彻耳膜。张凤棠娇吟两声,直呼轻点。
但小屄蛋子儿并没有「轻点」,一连串的「啪啪啪」不绝于耳。

  「轻……点儿,让人听见!」当妈的喘息着抖落几个字。

  「哪能听见。」儿子也喘。

  「说过……多少次了,这……这事儿可不能……」张凤棠像是再也说不出话,
索性闷哼起来。

  橙色灯光漫过半边走廊,在绿墙和红砖表面浸上一层模糊的影子。我感到老
二硬得发疼。

  「那你让林林来?」好半晌,陆宏峰气喘如牛地蹦出这么一句。

  「谁……知道你这么猴急,小畜生。」

  陆宏峰或许切了一声,又或许没有,总之啪啪声戛然而止,接连两个深呼吸
后,他说:「我看……你是想让林林日你!」这声音有些过于响亮,我甚至觉得
哪怕此刻躺在表姐闺房也一样能够听到。回答陆宏峰的是他自己的一声惨叫:
「老疼!」

  「你也知道疼?」我亲姨也长呼了口气。

  陆宏峰没说话,而是用肢体语言作出了回答。随着张凤棠的一声轻呼,床板
再次吱扭起来。喘息。闷哼。我觉得这暖气供应比病房里都要充足。

  「妈。」

  没音。

  「妈。」

  还是没音。

  「妈。」

  「咋?」

  「我鸡巴大不大?」

  「跟谁学的你?!」很遗憾,这次没能欣赏到陆宏峰的惨叫。

  「妈。」

  「又咋,快弄完睡觉去!」

  「大家都叫我古巨基。」蛤蟆叫了两声。

  「啥?」

  「古巨基,」陆宏峰喘了口气,「《情深深雨蒙蒙》里面那个。」

  得有个四五秒,张凤棠才笑了起来。大笑。如果坐着,肯定是前仰后合;如
果站着,必然会直不起腰。床上的一切活动都让位给了笑。始作俑者也笑了起来,
呱呱呱的。我掐掐坚硬的裤裆,在墙上趴了好一会儿。

  「你说说你们,啊,多大点儿,一天不学好,净瞎搞怪。」

  「他们说我鸡巴直起来能把俺们学校大门捅倒了喽。」蛤蟆叫,不无得意。

  「说啥呢……」张凤棠又开始笑。持续了好一阵。直到陆宏峰再次动起来,
笑声都没能完全停下。

  「妈,我大还是我爸大?」陆宏峰可能有些兴奋过头。

  「瞎说啥。」当妈的没搭理他,好半晌又说,「别提你爸。」

  不提就不提,儿子闷声不响,啪啪声却毫不拖泥带水。

  「轻点儿你!」张凤棠喔喔直叫。

  「妈。」

  「嗯。」

  「我大还是张亚光大?」

  张凤棠的叫声细高,像一眼叮咚清泉。

  「妈。」

  「啧,你今儿个咋回事儿?」我几乎能够想象她凤眼一翻柳眉微蹙的样子。
但很快,在新一轮的啪啪脆响中,清泉再次开始流淌。「你妈屄啊,轻点儿轻点
儿。」

  「怕啥?」他绝对吞了股口水。

  「让林林听到你才心静?」

  条件反射般,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屋里的运动并没有「轻点儿」,起码我没
能听出这个迹象。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宏峰突然说:「听到咋了?听到就拉他一块来。」粗重
的喘息使每个字都要在空中弹跳几下,乃至传到我耳朵里时它们轰轰作响。

  张凤棠不说话,只是哼。

  「好不好,妈,俩鸡巴一块来。」稚嫩的公鸭嗓矬刀般打磨着寂静的夜,夸
张而怪异。

  张凤棠还是不说话,依旧是哼。好半晌,伴着一种鹅叫般的嘶鸣,我亲姨总
算从喉咙里抠出几个字。她说:「峰峰,妈不行了。」

  运动在一场暴风骤雨后归于沉寂。陆宏峰于喘息和娇吟中射得闷声不响。直
到张凤棠让他洗洗睡,我才得以确定房间里的行为艺术已宣告结束。而我两脚发
麻,大汗淋漓,烟盒在手中都变了形。张凤棠进卫生间后,我觉得是时候撤退了。
但我亲爱的表弟还四仰八叉地卧在床上,橙色灯光照亮他稚嫩的胡须,一如照亮
他胯下绵软的「巨基」。就在我挪到楼梯口时,陆宏峰开腔了。他说:「妈!」
回答他的是水声。于是他又叫了一声。这次水声友情暂停了一下:「咋?」

  「明儿个再给我一百二。」

  「干啥又?」

  「学杂费。」

  「不交过了?又交!」

  「那个多媒体课让交的。」

  水声再次响起,与此同时,张凤棠说:「明儿个我找你们老师去。」

  陆宏峰「操」了一声,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随后他唱了句周杰伦的歌,
那个爱情龙卷风什么的,重复了两遍。在第三遍重复到一半时,他颇有自知之明
地放弃了。「妈!」

  「又咋?」水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妈也回到了卧室。

  「我爸跟我姨咋好上的?」这话说得字字清晰、行云流水。我攥着扶手,再
也挪不动脚步。

  没有回答。一阵窸窸窣窣后,窗口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子。虽然知道用不着,
我还是迅速蹲了下去。

  「妈。」

  「快洗洗睡去!楼下可还有人。」女人消失,像是上了床,几声细碎的吱扭,
「妈累得要死,你可别惹我。」

  「说说呗。」

  「啧,一边儿去,看你妈还没死是不是?昨晚上你呼呼大睡,你妈可值了一
宿班儿。」

  「妈妈。」这声音嗲得有点过分,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想掐死陆宏峰。

  「一个黄鼠狼,一个骚狐狸,一对眼就搞上了呗,你姨夫又不争气,偏偏进
了宫,那可不是干柴烈火哟!」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不由自主地,整个人几
乎要贴到玻璃上。

  「不像啊。」

  「啥不像?」

  「我看我姨挺那个的。」

  「哪个?」

  「神圣不可侵犯。」支吾了好半晌,他用普通话说。

  「切,还神圣不可侵犯?」我亲姨笑了起来,高亮得和戏台上的阮妈不相上
下,不知什么玩意儿在大笑中咚咚作响。后来笑声突然就低了下去,但还是持续
了好一会儿,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她才止住了笑:「会装呗。」

  陆宏峰没吭声。

  「让你盖被子听不懂?非晾你才心静!」

  「啥是会装?」

  「表面上那个啥——」张凤棠顿了顿,「冰清玉洁,啊,暗地里直发骚,啧,
脚别乱蹬,生虱子了你?」

  两声蛤蟆叫。

  「整天撅着个大屁股扭来扭去,一看就是骚屄欠弄,不知给多少人弄过了。」

  「你咋知道?」

  张凤棠没搭理他,而是切了一声。好半晌,她说:「哎,妈好看还是她好看?」

  「啥?」

  「妈跟你姨哪个好看?」

  陆宏峰没吭声。起码我没听见。

  「不问你呢?啧,别碰我。」

  「妈。」

  没音。

  「你好看,」公鸭嗓慢条斯理,略一停顿,还笑了笑,「我姨也不丑,都好
看。」

  「没良心的,吃着碗里想着锅里,跟你爸一个德性!」张凤棠声音压得很低。

  「我咋了我?」

  「脏内裤忘了?」

  「妈。」一阵窸窸窣窣.

  「那么脏的东西也拿,不消说你,恶心不恶心一天!」

  「一边儿去!」

  「幸亏你姨没发现,不然你妈脸往哪儿搁!」

  张凤棠这一串连珠炮把她亲外甥打得晕头转向,但硝烟滚滚中炮貌似还没放
完。

  「别乱摸!」「啪」地一巴掌。

  陆宏峰夸张地吸溜了一下。

  「你姨可不是啥干净货色。」

  「咋?」

  「咋个屁,快下去睡觉!」

  「妈。」

  「本来就发骚,这当了大老板,还不得岔开腿让人弄啊,干净得了吗?」

  我摸根烟咬在嘴里,却没机会点上。客厅里的挂钟滴滴答答的,指针仿佛就
戳在耳边。

  「哼啥哼?」

  「我没哼。」

  「听见你哼了。」

  「真没哼。」

  于是张凤棠就哼了一下:「咱村那个乔秃头你还记不记?」

  「谁?」

  「乔晓军啊,你忘了那个四中教导处的,唉哟,跟你姨关系可不一般,偏你
爹没一点眼色,还逞能,英雄救美嘞。」

  陆宏峰哼了一声。这次确确实实哼了。如果我亲姨需要呈堂证供,我想我可
以做个人证。

  「咋?」

  「没咋啊。」

  「还有郑向东,当年你姨夫可不把他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到现在头上都还有
碗口大一块疤呢。」张凤棠直咂嘴,像是疤落在了她头上。

  「啥时候的事儿啊?」

  「早了,你姨刚开始搞剧团那会儿。」

  「真的假的?」

  「难说,无风不起浪,最后要不是你姥爷亲自出面,人郑向东会留下来?」

  「不像。」

  「跟谁学的,不像不像,啥叫不像?谁不像?」张凤棠显然翻了个身,我觉
得窗帘都动了动,「郑向东可摸过你妈屁股。」

  好半天没人说话,我忍无可忍地吸了吸鼻子。

  「啧,瞎摸啥?」我姨终于又开腔了。

  「他能摸我不能摸?」

  回答他的是一串清亮的笑声。

  「他摸这儿没?」

  「他敢!」

  「咋不敢?」

  「切,你亚光叔不剥了他。」

  「吹牛吧就。」

  「咋?」

  「我不光摸了,还日了。」

  又是一巴掌,这次显然隔着被子。没由来地,我想到了《地道战》和《小兵
张嘎》里的土制防弹衣。

  「亚光能咋地?」这表弟大概恨不得蹦到天花板上。

  「再瞎扯我不撕烂你的嘴!」

  大概真怕嘴被撕烂,陆宏峰没了音。张凤棠骂了句什么,随着一声细碎的吱
扭,像是又翻了个身。她甚至哼了一声。

  「妈。」好半晌,羊羔咩咩地叫了一声。

  没人应声。

  「妈。」蛤蟆叫。

  「快下去睡觉!」

  一阵窸窸窣窣,接着咚地一声响。

  「啧,别瞎闹!」

  陆宏峰吸了口气,就没了音。

  「小畜生。」张凤棠轻哼了一声。好一阵又是一声。某种压抑的热气流从她
的口腔淌出,整张窗帘都浸得湿哒哒的。

  「妈,爽不?」陆宏峰轻喘着,像是犯了鼻炎,紧跟着是几声响亮的吸溜。

  「小畜生。」张凤棠还是这么说。她声音轻飘飘的,又是一声轻哼。

  搞不好为什么,周遭再次热烈起来,我心里也禁不住轻轻一颤。

  「硬不硬?」几声吱扭后,陆宏峰颤抖着说。

  「你睡饱了,瞎折腾……你妈。」张凤棠一声轻呼,「干点啥也没个度。」

  房间里又响起了熟悉的节奏,缓慢,悠长。

  「妈。」

  「嗯。」

  「那郑向东的事儿也是亚光说的吧?」

  或许是陆宏峰不由自主地用力一挺,张凤棠啊了一声。

  「他说的我可不信,大话篓子一个,也就会弹弹琴吹吹箫。」

  「咋说话呢?」我姨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床板轻轻摇。也可能是床垫里的弹簧发出的声音。席梦思。

  「高干病房谁找的?医生谁找的?剧团搞这么大,谁捧的场?搞得跟谁专蒙
你一样。」这么说着,张凤棠切了一声,似是意犹未尽,又似不屑于继续举证。
当然,很快,她又开炮了:「还有那啥艺术学校,你姨这大老板当的,啊。」

  陆宏峰闷声不响。

  「我可亲眼见过那个陈建军来找你姨,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张凤棠嘀咕了
句什么,接着说道。掷地有声。

  「谁?」公鸭嗓总算吱了一声。

  「没谁。」

  「谁嘛?」

  「烦人不,说了你也不认识,反正你姨呀,会做生意。」

  「肉体生意——」她这调子拖得老长。

  「听不懂?岔开腿做生意。」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向北约莫一公里的省道是钢厂拉煤车的必经之地,我
突然想到,如果雪足够多,融化了之后就是汪洋大海,那些在雪夜也如此忙碌的
重卡自然也就成了汽轮。这样想着,我觉得自己几乎要漂浮起来。

  「你不也开过宾馆?」好半晌陆宏峰才开了口。他甚至笑了笑。

  「你还弄不弄?」冷冰冰的。

  陆宏峰没吭声,而是卯足劲搞了几下,「啪啪啪」的。张凤棠一声闷哼后再
没出声。当然,也可能是我没听见。

  「咋搞上的他俩?」好一会儿表弟喘息着问。

  张凤棠哼了一声。

  「妈妈。」

  「你姨裤腰带松呗,见了鸡巴就走不动路。」她也轻喘着,间或一声低吟,
「这当官的哪个不是老狐狸,那股子骚气还能闻不到?」

  如你所见,没准是戏演得有点多,我姨总是揣着股戏剧化的夸张。虽然这种
夸张让人不舒服,但你还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又搞了几下,陆宏峰说自己口渴,
想喝水。张凤棠说,喝就喝呗,又没人拦你。于是陆宏峰就郑重其事地请求他妈
把桌子上的水给他递过来。「劳驾。」他说。

  「自个儿去。」他妈回答。

  于是他就「自个儿」下去喝水。于是扁平而倾斜的影子便在窗口晃了晃。于
是他就撩开窗帘,往外瞄了几眼。我紧贴着墙,头发都要竖起来。陆宏峰的头发
却平直顺滑——不知啥时候这厮搞了个齐刘海。于是他就摸摸齐刘海,喝起了水。
一时咕咕作响,仿佛打哪儿飞来了只老母鸡。

  「不过女人啊,在外面就是不好混,是是非非又咋说得清楚。」张凤棠拖长
调子,一声长叹。

  「那你还说我姨。」窗帘放了下去,堪堪露着一角。

  「你姨就是骚咋了?还不许说啊?凉不凉,让妈也喝点儿。」

  蛤蟆叫。

  「嘿,你还别不信。」这当妈的也是「咕咕咕」,「嗯。」

  两下蹭地声,影子又爬上了窗帘:「冬冬他妈那样的才叫骚。」

  「你倒是眼尖,学习不行,旁门左道挺上劲儿。」

  「这谁看不出来啊,上次我去冬冬家,他妈……」戛然而止,陆宏峰嘿嘿直
笑。

  「咋?」

  「不咋。」

  「你说不说?」

  「真不咋。」

  「切,你说我还不听嘞。」

  「妈。」蹭地声。

  「干啥?」

  「妈。」

  「啧,作践你妈吧就。」

  蛤蟆叫。

  「咋,不洗洗去?」

  蹭地声,开门声,水声。陆宏峰再回来时嘿嘿直笑。于是他妈就给了他一巴
掌。相应地,他便哼了一声,不,哼了两声。

  「作践你妈吧。」好一会儿,张凤棠舒口气,又说。接着,呱呱呱中,房间
里一阵滋滋作响。如你所料,这个看毛片时永远快进的烂俗桥段让我挺直脊梁,
半天才悄悄地喘了口气。「行了行了,恶心死人,水给妈拿来。」

  陆宏峰闷声不响,但很听话。于是我姨就如愿以偿地漱了漱口。不幸的是她
需要亲自下床,跑到卫生间,喷出一道水雾。我都感到麻烦。等她再回来,陆宏
峰又开始蛤蟆叫。

  「还弄不弄?」没好气。

  「妈,」表弟显然上了床,紧跟着,「啪」地一声脆响,「从后面来呗。」

  「德性你,」张凤棠咂咂嘴,「要求还挺多,快点弄完,几点了都。」

  咚地一声,一阵窸窸窣窣,陆宏峰哼了哼。「屁眼上毛又长出来了。」他喃
喃道。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不由冒了一头汗。当然,更有可能是我听错了,
因为张凤棠对此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冬冬他妈啊,我看是个说媒的。」几声吱扭后,我姨突然谈起了牛秀琴。
声音有点小,应该是背对着我。

  「啥?」

  「媒婆不知道?专门给人家说媳妇儿的。」

  「她不文化局的吗?」

  「说你傻你就流鼻涕,」我姨笑了笑,却不屑于给儿子作任何科普,「我看
要没她啊,你姨跟这当官的还真不一定能牵上线。」正是此时,楼下的挂钟敲了
一下。老实说,这冷不丁地,吓人一跳。我望了眼光怪陆离的走廊,又瞥了瞥楼
下微弱的天光,然后就放了一个屁。冗长而醇厚,也幸亏闷声不响。而嘴里的烟
已悄无声息地少了一半,我这才惊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印第安人。

  「她这有啥好处啊?」

  「啥好处?好处可多着呐,水浒传里边……废话贼多,快弄完睡觉,真拿你
妈当驴使啊。」

  蛤蟆又开始叫,接着「啪」地一声脆响。「驾。」他说。

  「你就作吧。」张凤棠一声闷哼后骂了句什么。略一停顿,她又说:「不是
妈眼红,你说说秀琴这样的,啊,除了吃吃喝喝岔开腿让人弄弄,她还会干啥?」

  这个问题恐怕陆宏峰回答不了,所以他就没吭声。

  「你瞅人家混的,车是车,房是房——光平海起码有四五套房,凭啥啊,就
凭一个月千把块钱工资?」

  「那冬冬他爸也不知道?」

  「不知道?人家可精着呢,不知道。」

  「那他不管?」

  「管得了么管,他一个初中老师给调到教育局,凭啥啊?」

  「妻管严。」陆宏峰猛搞了几下,啪啪脆响。

  于是相应地,张凤棠也叫了几声:「犯啥病呢你,给你说啊,你要娶了媳妇
儿也那样,妈可就没法活了。」

  回答她的是蛤蟆叫。

  「笑啥?」

  还是笑。

  「切,你这样我咋瞅着危险呢。」

  陆宏峰不搭茬,而是用力挺了几下。席梦思的呻吟中,他问:「妈,爽不?」

  张凤棠似是哼了两声,然后就没了音。她应该是誓死也不想搭理这个未来的
妻管严儿子了。

  席梦思呻吟得愈加热烈。啪啪声也变得密集。

  「轻点儿你。」我姨压着嗓子猛叫了几声。

  「妈,你屁股真圆。」两声细碎的「啪啪」,陆宏峰气喘如牛。当然,牛是
怎么喘气的,我还真说不好。只隐隐记得,每逢寒冬腊月那些老伙计们都要从鼻
孔里喷出悠长的热气,令人无比着迷。不知道我亲爱的表弟会不会喷点什么出来。

  「你姨的更圆,还肥。」张凤棠也喘。

  「妈,给你说个事儿。」不知是不是错觉,陆宏峰的嗓音突然变得清亮,速
度也慢了下来。

  「嗯。」张凤棠轻哼着。

  「我见过她的屄。」他声音有些发抖。

  「啥?」

  「我见过我姨的屄。」他略一停顿,又是「啪」地一声。我感到嘴里苦得厉
害,只好吸了吸鼻子。

  张凤棠不吭声,还是哼。

  席梦思的呻吟几乎要停下来。

  「暑假那会儿。」

  「我在剧团办公室玩电脑。」

  「我姨在里面睡午觉。」

  陆宏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像个即将断气的我军战士。这长征煎熬得我满
手心都是汗。但战士停了下来,躺地上打滚,不走了。

  「咋嘛?」半晌,张凤棠终于问。

  「我到她屋里上厕所,就看见了呗。」

  「哦,你姨没穿裤衩,光屁股等着你哩。」随着床板猛一吱扭,我姨叫了一
声。

  「穿了,可小,屄毛都露出来了,又黑又多。」

  张凤棠又哦了一声。当然,也可能只是一声稀松平常的呻吟。

  「跟你的有一拼。」陆宏峰笑了笑。

  没音。

  「屄也肥,大屄唇翻着,屄洞都能瞅见。」他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像是被
钢丝勒住了脖子,没准下一秒就会挂掉。

  「骚不骚呀?」张凤棠声音轻飘飘的,说不出的奇怪。

  「啊?」

  「我问你姨的屄骚不骚。」

  陆宏峰不说话,啪啪声又渐渐响起。

  「你没弄她?」张凤棠轻声叫着。

  陆宏峰誓死不吭,啪啪声越发剧烈。

  「想不想弄……你姨,啊?」张凤棠嗷嗷直叫。这些字词翻过圆滑的喉头,
又被拉扯成一根根紧绷的丝线。「弄你姨的大骚屄,大浪屄!」

  回答她的是小屄蛋子儿的低吼声,哼哼唧唧的,像是被人捏住了睾丸。但床
板的运动振聋发聩。屋里的两人像是发疯般制造出一袭巨大的风暴。它将我席卷
而起,四处颠簸。我发现自己几乎喘不上气来。

  好一阵,公鸭嗓总算吐出了几个字。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日死她!」

  「你……要弄你姨,妈就让林林弄。」我亲姨的呻吟充满了弹性。她极力压
着嗓子,声音却针尖般发亮。

  席梦思的运动立马停了下来,房间里只剩粗重的喘息。

  「林林这又高又壮的,下面肯定大。」

  「骚屄!」陆宏峰猛然挺动起来,像是遭雷劈了一样。他一连喊了好几声,
公鸭嗓在啪啪声中被削去一截,低沉却又尖利。

  回答他的是嗷嗷叫。

  我不由攥住了自己的裤裆。

  「反正,」好半晌,陆宏峰才放慢速度,缓了口气,「不许给他唆鸡巴!」

  张凤棠没吱声。她边喘边哼,像一滩兀自消融的糖浆。

  「听见没?」陆宏峰似是在他妈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妈!」他甚至咬了咬
牙。

  「妈有啥法子?」一声闷哼后,张凤棠轻颤着说。

  「啥?」陆宏峰索性停了下来。

  「他硬把大鸡巴头子往妈嘴里戳。」

  「骚屄!」一时啪啪作响,「那你就唆了?骚屄!」这表弟的嗓音干涸得像
块龟裂的泥巴,滑稽而夸张,却又怪异得令人窒息。

  「妈就是骚屄!」张凤棠仿佛要哭出声来。

  「俩鸡巴日不死你啊,骚屄!」兴许是过于激动,小屄蛋子儿打了个嗝。我
能想象那热气流里羊肉和白萝卜的味道。

  「嗯,日死妈,妈快给你俩弄死了,」我亲姨的嗓音温暖多褶,「还有冬冬,
一起弄妈!」

  陆宏峰射精时,我也友情射了一管。区别在于,他射在他妈屄里,而我射在
了自己裤裆里。这热烘烘黏糊糊的感觉让我恍若化身为一块口香糖。张凤棠并没
有马上去洗澡,而是让陆宏峰去。但这小屄蛋子儿当然磨磨蹭蹭。于是母子俩又
温馨地聊了好一会儿。我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离开机会。张凤棠让儿子期末好好
复习,争取拿个名次。「这下你该心满意足了吧。」她用普通话说。

  然而陆宏峰并没有心满意足,他说:「记着给我买电脑。」

  「你这阶段要啥电脑?」

  这话实在伤人心。于是陆宏峰就恼了。他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之后就是
漫长的沉默,再后来他就哭了起来,委屈得差点把自己噎死。

  「行行行,班级前三十,年级前五百,明儿个我就跟你姐说。」

  「写个条儿。」

  「能耐你,」张凤棠似是哭笑不得,「快洗洗去,三更半夜的,明儿个再说。」

  陆宏峰不吭声。

  「切,还能蒙你?」

  一番权衡之后,陆宏峰姑且答应了。就在他走向洗澡间时,张凤棠突然问他
偷看母亲的事是真是假。

  「瞎扯的你也信?」蛤蟆叫了两声。

  「你瞎鸡巴乱搞,我可不饶你!」她这嗓音又如在戏台上一般清亮,「还有,
嘴严实点儿,别啥都往外捅。」

  陆宏峰有没有说话抑或说了些什么,我不清楚。我只觉两脚发软,而一截粗
硬的屎橛子几乎戳到了体外。正是此时,张凤棠一把拉开了房门。一股暖风袭来,
宛若一堵坚硬的墙。

               第五十二章

  打记事起,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就有口轱辘井(九五年家里起新房后才填平)。
青石板,粗麻绳,黑铁轴锈迹斑斑,龟裂的木头转子光滑得能映出人影。井口很
大,方不方,圆不圆,黑咕隆咚,却又明晃晃地扣着一片天。井沿的夹缝里永远
绿茵丛丛,趁人不注意我总要啃上两口,直到有次被母亲恐吓说那是狗尿苔,吃
了要流鼻血,才悻悻作罢。整个村西头都在这里打水,我家自然也不例外。多数
情况下是爷爷,有时是奶奶,偶尔也会是母亲——每逢周末,不管父亲如何,她
多半要带上我回村里溜一圈儿。或许是为提防小屄蛋子们瞎捣蛋,印象中井口总
是掩着破门板和旧油布。于是母亲就放下铁桶,一面叮嘱我别往井边来,一面去
移开障碍物。她穿了件碎花「的确良」白衬衫,柔软沁凉,当掺着槐花香的清风
抚来,衣角便飘动而起。一如九十年代初的绝大多数女性,翻飞的衣角下毫无例
外是条黑色脚蹬裤,曲线毕露。那满是弹性的肉暖烘烘的,几乎要溢到我的脸上。
脚蹬子里是条白色短丝袜——母亲喜欢白袜子——在黑绒面平底鞋的衬托下,更
是白得耀眼。轱辘转起来吱嘎吱嘎响,老迈,悠长,却又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急促
的尖叫。每当此时,我都难免一阵激动。是的,神秘的井下世界如此令人神往,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坐到铁桶里,顺井而下,等在前面的必然是《西游记》里
的深井龙宫。当然,想想而已,自从挨了父亲一顿胖揍,这个念头便藏在胸口,
隐晦得令我时常喘不上气来。

  打完水,母亲挑起来就走。她稀松平常的样子老让年幼的我怀疑眼前这两桶
水的份量。那时胡同里还是煤渣路,母亲步履轻盈,钩担「摇曳生姿」,偶尔会
有水花跃出,把地上的黑煤块溅得发亮。房前屋后总杵着些闲人,不分时间地端
着碗筷,见我们过来就打招呼。除了逗我,他们也会直接称呼母亲,无外乎「凤
兰」、「张老师」或者「新媳妇儿」——这最后一个称呼直到搬回村里许久才渐
渐消失。母亲的回应就是笑,逢人就笑,挑水时也不例外。有时我难免嫌她话多
——跟陌生人有啥好说的?而阳光总是很充裕。它轻巧地洒下来,便足以让我睁
不开眼,让碎花「的确良」一片通透,让圆润的黑色臀瓣闪闪发亮。我能看到朦
胧的肌肤,看到白色的文胸背带,看到衣角下左右摇曳的肉感轮廓。短短的百十
米路,街坊邻居还真不少,甚至有一两撮男男女女拱在一块交头接耳。此情此景
实在让人心生厌烦。快到家门口时,一个洪亮的嗓音骤然响起——瓮声瓮气的:
凤兰咋穿得那么美嘞,跟没穿一样!此人西装革履,面似包公,鼻梁上架着一副
黑框眼镜,小眼大嘴又像极了陆永平。有一刹那我真怀疑这是不是我姨夫。众人
哄笑。他扶扶眼镜,也笑了笑,脸上瞬间浮起两抹刀刻般的法令纹。母亲瞥了他
一眼,没吭声,俏脸一片晕红。她回头叮嘱我快点,细腰下的肥臀却扭得更加起
劲。那震颤的臀瓣在左摇右摆中掀起一股软和的风,拂面而来。我咬咬牙,不由
浑身直发抖。

  我叫了声妈,母亲没有任何反应。圆弧却摇曳得越发夸张,连氨纶的纹路都
开始变得稀疏,隐隐有肉光透了出来。仿佛为了阻止肥臀的摆动,我一个大跨步
上前,对着软肉就是一巴掌。「啪」地脆响,手心火辣辣的。母亲似乎哼了一声,
又似乎没有,但脚步丝毫不见停顿。我只好又是一个跨步,用尽全身力气给了她
一巴掌。这次悄无声息——如同拍在了棉花上——我却激动得要哭出声来。几乎
抽泣着,我攥着软肉搓了又搓。终于,母亲扭过脸来,她笑着问我咋了。愣了好
半晌,我指了指胡同口。张凤棠正在井边打水,她站在老槐树下,站在逐渐融合
的天地间,看起来就像一块正在消融的泥巴。陆宏峰也在,一块小泥巴。我姨把
他放进桶里,接着把桶钩到了麻绳上,然后轱辘就转了起来,陆宏峰转瞬就消失
不见。我甚至能听到熟悉的吱嘎吱嘎响,听到刺耳的尖叫。母亲说了些什么,我
没了印象,只知道我们开始往回走,没一会儿老槐树的那片葱郁便再次笼罩在头
顶。但还是有阳光淌下来,稀稀落落地流了一地。于是井口的青石便光彩夺目起
来。还有毛茸茸的青苔,湿漉漉的井沿,绚烂得让人移不开眼。「来呀。」母亲
冲我招手。她胸膛饱满,脸颊温柔而红润。我摸了摸近乎透明的青石,往井里瞄
了一眼。乌漆麻黑,深不见底。而胡同里鸦雀无声,半个人影都没有。我感到胸
腔里一阵轰鸣。与此同时,一片灼热袭来,我只好深深地喘了口气。就这当口,
突然有人喊我名字,高亮得像架了个大喇叭。冷不丁的,吓得我一哆嗦。

  睁眼是一片粉红,而我,刚生完孩子般大汗淋漓。我亲姨在敲门,她问我今
天走不走。这个问题可难住了我,支吾好半晌我说不知道。于是张凤棠就切了一
声:「趁饭热乎,快起来!」这么说着,她攥住门把手拧了拧。门吱扭了一声,
并没有被推开。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按住老二往下压了压。我甚至裹了裹棉被,
说:「哦。」

  「一会儿我去医院,你去不去?」她又敲了敲门。

  当然去。

  「去就快起来,刚买的油条,」她挪了两步,「乖,还指望你这高材生给峰
峰做榜样呢!」

  我只好倍感荣幸地哼了一声。隔壁门很快被叩响。「反锁啥门啊你,」我亲
姨吊嗓般吼道,「陆宏峰陆宏峰!你就睡吧!」于是陆宏峰就继续睡。或许他压
根没醒,用不着「继续」。门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张凤棠嘀咕了句什么,我竖
着耳朵也没听清。「林林,」她又挪到了门口,「你可别磨蹭,啊?」

  「起来了!」我掀开被子,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透个气。昨晚上,或者确切说,
将近七个钟头前,我缩在二楼主卧的窗户下,僵硬得像个雪人。但汗流不止。我
能感到它们涌出毛孔,黏糊糊地攀着额头、脸颊和脖颈,同空白的脑袋一起,在
可劲儿地膨胀。好在乳漆墙冰爽宜人,于是我紧紧地贴在上面,仿佛恨不得钻进
去似的。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是一道橙色灯光,宛若怪物吐出的舌头,它滑过走廊
和楼梯,一路向南,无限铺延。张凤棠就趴在怪物舌头上,黑漆漆的躯干给拉得
老长,古人被五马分尸时也没这么气派。当然,我无意欣赏。事实上,我屏住呼
吸,大气都不敢出。甚至有好长时间我都无法确认张凤棠是否穿着衣服。她正立
门框下,堪堪露出半个脚掌,始终闷声不响。而卫生间的水声却清晰得聒噪,歌
手陆宏峰又唱起了什么龙卷风——在这样一个夜晚,有些丧心病狂。张凤棠的沉
默便就着流水和歌声,和着门外的大雪,沙沙地敲击着我的心脏。也不知过了多
久,在我几近窒息而亡的时候,我亲姨长叹了口气。接着是几声窸窣,舌头上的
巨大阴影晃了晃。我忍无可忍地呼了一口气。借着左眼的余光,我能看到半截长
腿,张凤棠当然不可能赤身裸体,她裹了裹衣服,于是阴影又晃了晃。发酵的热
气流中,我几乎能嗅到那丝奇怪的味道——如果不是弥漫鼻腔的那股子杏仁味的
话。这让我意识到危险所在,立马捂住了裤裆。条件反射般,阴影也跟着晃了晃。
是时陆宏峰开腔了,他喊着要毛巾。关上门之前,我姨切了一声。

  如你所料,我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像只被汗水泡发的章鱼。躺到床上时,四
肢都有点瘫软。而屎橛子随着心跳的节奏呼之欲出。好一阵,陆宏峰才打楼上下
来。或许已在极力避免,他还是不厌其烦地磕着地面,那哒哒的脚步声简直像陆
永平附体。又是漫长的等待。好不容易隔壁没了音,我捂着肚子正要起身,外面
再次响起脚步声。猫一样轻。老天爷啊。我觉得彼时的自己就是一名产妇,不是
难产,而是拼了老命要把迫在眉睫的孩子给憋回去。张凤棠时动时静,也不知在
客厅干啥,悲惨的是我不得不去捕捉她的每一个细微响动。后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在我门口略一停顿,又迅速地滑向了隔壁。然而紧接着,客厅里的声音消失了—
—我竖起耳朵也无济于事。万籁俱静中,门外的大雪似乎尚在簌簌落下。一种说
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让我犹豫着是否该爬起来一探究竟。霎时,吱扭一声,门被推
开了。这一切太过夸张,简直拍电影一样让人目瞪口呆。我左臂前伸,右腿后蹬,
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在那里。所幸呼吸还算匀称。朦胧的眼皮夹缝中,隐隐显出
张凤棠的一点轮廓。她微探着身子,轻叫了两声林林。声线紧绷,却又湿漉漉的,
说不出的奇怪。我自然没敢睁眼。我妄图做出一副梦中人该有的样子,比如翻身、
咂嘴、打呼噜,无奈身体硬得像根棍,怎么也不听使唤。张凤棠就这样在门口站
了许久,好像亲外甥不拉到裤裆里,她就誓不罢休。但她终究要走,一如我终究
要拉屎。羞愧地说,我亲姨离开之后,我近乎哆嗦着爬向了卫生间。

  如厕归来就是无休止的梦,一个接一个,真怀疑是不是老天爷捉我去拉了一
宿的磨。直到吃早饭,头都还有点蒙。张凤棠说本来想蒸包子,结果起来晚了,
「只能下楼买了几根油条」。「你不知道那雪下的,半人深都,到这会儿也不见
停!」她打厨房端了两碗粥出来,柳眉紧蹙,但语调无疑是欢快的。我赶紧去接,
被她咂着嘴轰开。放下碗,她才哼了一声:「你姨就那么没本事儿,两碗饭也端
不了?」这话让人没法接,于是我在餐桌旁坐下,一声不吭。「嗯,」她撩撩头
发,递了把勺子过来,「薏米粥,赶紧的。」我也只能赶紧的。张凤棠常年吃薏
米粥我倒略有耳闻,奶奶说得好,「你姨可注重养生了」。果然,没两嘴,她就
开始科普薏米的好处,什么「健脾去湿、清热排毒、美容养颜」,还他妈「防止
脱发」、「预防癌症」。神药啊。「你姥爷不就谢顶?我咋看你兄弟俩谁都跑不
了?」她轻抵着下巴,小心翼翼地喝着粥,话到此处抬眼瞥了我一下。

  「真的假的?」我自然没敢「靠」出来,却不自觉地挠了挠头——一股子脑
油味,头发好几天没洗了。

  「怕啥,秃顶好,你没见当官的都是秃顶?」她总算笑了笑,「吃油条啊。」

  于是我就吃油条。闷头吞下多半根后,猛一抬头,发现张凤棠正盯着我,不
可避免地,鄙人险些被噎住。「你咋不吃?」我只好问。

  「太油。」她皱眉咧嘴摆了摆手,旋即还是从塑料筐里扯了多半根,「我从
不碰这玩意儿。」那副嫌弃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桌上摆着一筐屎。

  一时只有咀嚼声。

  「你姐姐说的。」

  「啊?」

  「说啊,这秃顶基因是从女方这边儿传过来的。」唱戏一样,我姨兰花指翘
得老高。半年时间,她这波波头又变成了大波卷儿,所幸回归了原色。唇角那颗
痣倒是黑亮如故,老让人想啐口唾沫给它抹掉。

  我不敢「靠」出来,只能埋头喝粥。

  「哟,都忘了,还有点泡豇豆,你吃不吃?」

  理所当然,我直摇头。可张凤棠还是起身,快速扭进了厨房。那两瓣紧俏的
圆臀一阵风似地闪过,却让我忍无可忍地吸了吸鼻子。一如昨天,她穿了件大红
色的高领毛衣,曲线一般,但胜在苗条。可以说除了鱼尾纹和下垂的双眼皮,这
个女人浑身上下都紧绷绷的。毫无疑问,和所有自扰的庸人一样,减肥和保养是
她生活的一大核心,是她的奔头。我不由晃晃脑袋,揉了揉太阳穴。

  泡豇豆很脆,于是它们就在张凤棠嘴里咯吱咯吱响。这一响起来就没完没了,
多少让人有些心痒痒。然而明确谢绝了两次后,脸皮再厚我也不好意思把筷子伸
过去。像是为了阻止自己的心猿意马,我含混不清地问:「宏峰呢?不吃饭?」

  「他?」我姨直撇嘴,「懒死懒活,瞅他瘦那可怜样儿,那就是不吃早饭饿
的。」这么说着,她朝着卧室方向即兴吼了两嗓子:「陆宏峰,你还吃不吃饭?
还想不想长个儿?」

  鸦雀无声。

  「林林叫你呢!」像是不过瘾,她索性站了起来。

  依旧鸦雀无声。我只好捧场似地咧了咧嘴。

  「你瞅瞅,」她坐下来,挺挺玲珑酥胸,蹙眉苦笑,「妈个屄,弄得跟老娘
虐待他一样。」不知是不是错觉,顷刻那柳眉凤目间就升起了两坨红晕。当然,
也许它们一直都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不是昨晚,这抹若有若无的春意我
也无从抓住。然而这一切并没让我产生任何的不自在,多么奇怪。后来,张凤棠
问我啥时候走。虽然此问题涉嫌重复,我还是不厌其烦地回答了一遍。「就是,
这大雪天还不知道有车没,整年不回来,多在家里待几天咋了,陪陪你奶奶,啊,
也让你妈高兴高兴不是?」她语重心长。

  如你所料,母亲并不觉得逃课赖家里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也多亏这鹅毛大雪、
交通不便,她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我们赶到医院时已近十点,笑容可掬的李青霞
道了声撒由那拉就回去了。张凤棠说整天说日本话,真是欠小日本祸害。莫名其
妙地,她们就笑了起来。母亲左手托胸,右手扶额,声音不大,却笑得身后的门
都吱吱响。那米色毛衣下的丰满乳房难免也跟着抖了抖。虽然愣了下我就移开了
目光,脸上仍然一片灼热,像被谁扇了一耳光。而张凤棠还在笑,咯咯咯的,红
唇旁的黑痣泛着奇异的光泽,亮得让人心里发痒。神使鬼差地,我又偷瞟了母亲
一眼,不想「扑通」一下便没入那两汪湖水当中。近乎挣扎着,我装模作样地皱
了皱眉。母亲撇撇嘴,嫣然一笑。她头发扎了起来,额头饱满,脸颊温润,波光
粼粼中隐隐散着股孩儿面的味道。我不由吸了吸鼻子。就这当口,奶奶喊着要解
手。于是姐妹俩便伺候奶奶拉了一泡屎。即便隔着帘子,我也知道,只要有母亲
在,这当姐姐的永远是个看客。待奶奶完事,张凤棠就让母亲回家好好睡一觉。
但后者拒绝了。她说就在陪护床上躺会儿就行,「也不太困,昨儿个一宿可多亏
了青霞」。这话是真是假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坚决地表达了下自己的意见,然而
母亲摆摆手便轻易化解。

  奶奶术后第四天,腿已消肿,刀口开始疼得真真切切。用她老的话说,即:
跟拿纳鞋底儿的大针戳进肉里搅和一样。遵母亲嘱咐,我给奶奶揉揉小腿,又按
了按脚。帘子里的味道,老实说,实在令人忧伤。干完活大概十点半,母亲已侧
卧在陪护床上沉沉睡去。或许是过于疲劳,你能听到她轻轻的鼾声。张凤棠在蓝
皮椅上翘着二郎腿,边喝水边翻着什么东西。见我撩开帘子,她笑笑:「按完了?
林林真是孝顺。」我嗯了声,径直进了卫生间。这是一泡无比漫长乃至令人尴尬
的尿,薏米利水果然不假。打卫生间出来就有些无所事事了,就在我琢磨着是否
该出去抽支烟时,母亲翻了个身。薄被掀开一角,露出大部分腰臀。因为毛衣上
涌,你能看到一抹巴掌大的雪白肌肤,再往下便是黑色休闲裤包裹着的肥大屁股。
腰很细,臀很圆,皮肤很白。即便如此,我还是迅速走过去,给她掖上了被子。
我甚至不耐烦地砸了下嘴。再转过身来,张凤棠突然开腔了。她声音很低:「你
妈身材好吧?」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妈身材咋样?」这么说着,她把手中花花绿绿的东西丢了过来。
那是一本野鸡医院的宣传册,什么美容整形、丰胸抽脂,我瞄了几眼就给丢了回
去。张凤棠又翻了一下,然后笑笑:「啥玩意儿都是,现在。」

  我干咳了一声。我在想奶奶是否睡着了。

  「你妈身材好,哄不住你妈。」她叹口气,调子拖得老长。

  「一般吧,」像是忍无可忍,我一本正经——甚至违心地说,「有点胖。」

  「一般?」我姨切了一声,「我这妹妹可是咱剧团的活名片,你呀,我看你
妈是白养活你了。」她不厌其烦地抖着脚。

  我拿余光扫了眼母亲,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

  「人家可都说好。」张凤棠眨眨眼,小声补充道,字字清晰。

  「人家是谁啊?」我总算笑了出来,却僵硬得像奶奶的便壶。

  张凤棠笑而不答,只是让我去厨房看看牛奶热好没。待我拿奶出来,她撩起
帘子捣捣我:「好就是好,看你还不承认?怕人夸呀?」搞不好为什么,那轻挑
的柳眉和湿漉漉的口气登时让我心头火起。像是一阵风抚起了昨夜的大雪,那些
真真假假的话便棒槌般向我抡来。费了吃屎的劲,我才按下了一拳打死张凤棠的
冲动。而母亲又翻了个身。一声轻哼后,鼾声恬静依旧。在椅子上坐下时,我感
到自己都有点发抖。奶奶和张凤棠唠着些家长理短的屁话,瓦釜齐鸣般聒噪。我
决定出去抽支烟。刚踏上走廊手机就响了,我以为是陈瑶,不想是牛秀琴。她问
我走了没。我问咋了。「哟,关心关心你不行?」她笑了笑。我不说话,闷头疾
行。地板上到处是脚印和泥水,我不得不灵巧地躲闪,就像在躲闪那些生命中隔
三岔五突袭而来的厄运。「还在医院里吧?今儿个走不?」半晌牛秀琴又问。随
后她嘀咕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等我点上烟,她说:「你要不急着走啊,老姨
请你吃饭。」

  牛秀琴厨艺很菜,具体表现在能把猪肉和粉条炖成一锅屎。此说法来自奶奶,
原话大致是:掀开锅盖,黑糊糊的,牛粪一样。她说她这个表妹做饭是真的不行。
当然,奶奶不忘强调:「人这当官的,哪用得着自己做饭啊?」我赶到滨海花园
时牛秀琴正在忙活。开了门她道了声「哟,挺快」,就又扭身进了厨房。电视里
是什么购物频道,一男两女操着山寨港台腔崩爆米花般朝着你「突」个没完。然
而找不到遥控器。忍了两分钟后,我只好把电视关了。牛秀琴声称今天要做个法
国菜,什么红酒烧牛肉,怎么个做法我也没敢瞄一眼。好在厨房里的声音还算正
常。大概有个六七分种,牛秀琴回到了客厅。挺胸摆臀,有点功成名就的意思。
她问我站着干啥,又问咋不看电视,然后就变戏法似地摸出了遥控器。山寨男女
还在卖山寨货。牛秀琴啊了一声,伸了伸腰,紫色围裙下的奶子波涛汹涌。「你
妈呢?」她问。

  「医院呢呗。」犹豫了下,我还是回答了她。

  「打林城回来了?」她弯腰撅臀,打底裤外是条亮色的包臀裙。

  「昨儿个就回来了,值了一宿班儿,让回家也不回。」

  「凤兰多贤惠呢,」她扭脸笑笑,「还铁人一样。」

  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又心头火起,烟雾缭绕中,火苗子都嗤嗤作响。而山
寨男女亢奋得令人作呕。瓮声瓮气地,我说:「换个台呗,啥鸡巴玩意儿看的。」

  牛秀琴咦了一声,还是换了个台。不,接连换了四五个,最后她撂下遥控器:
「看哪个自己换。」

  「随便。」

  「咋了你?」她瞅了我一眼。

  我没吭声。

  「吃错药了?」很快,她踱过来,整个人几乎要贴到我身上。玉盘般的俏脸
轻仰着,眼皮上那抹淡紫色也不知是不是眼影。而紧身黑毛衣下的奶子把围裙高
高顶起。近乎赌气般,我攥住了一只肥奶。「哎——」牛秀琴打掉我的手,后退
了一步。我不折不挠,再次伸出了手。绵软柔韧,我不由加大了力度。「疼,」
她皱皱眉,嗔我一眼,「那么孝顺,咋不去捏你妈的奶?」眉角轻扬,凤目里满
是硝酸。忍无可忍地,我把眼前的丰满胴体揽入怀中。刺鼻的香味,肉感的腰,
两瓣肥硕的屁股厚实得让人难以把握。难言的燥热中,我感到一阵眩晕。牛秀琴
也是吐气如兰——像个漏气的风箱,她轻哼着把红唇凑了过来。于是我就把它们
咬到了嘴里。一条舌头电鳗般来回游荡,湿滑,酥麻。我不得不吞下了很多口水。
那种味道我说不好,有点恶心,却让胯下的老二硬得几乎要爆炸。求生般地,我
顶着丰隆的小腹,掬着肥臀拼了命地揉搓。牛秀琴的轻哼一声接一声,和粗重的
喘息纠缠一起,难分彼此。半晌,她撤开嘴唇,摸索着我的裤裆,颤抖着说:
「轻点儿你,弄疼妈了。」是的,她是这么说的,完了还笑了笑,红唇荡开一条
柔软的弧度。我能说什么呢?我说:「骚屄!」声音高亢得有点吓人。话音未落,
我已抱住牛秀琴滚到了沙发上。

  脱裙子时,牛秀琴挣扎着说:「不要在这儿。」我只好转去脱围裙和毛衣。
但后者更难搞,最后注意力当然还是回到了裙子上。可牛秀琴还在扭,直到我对
着大屁股来了两巴掌她才老实下来。包臀裙到底是这老姨自己脱下来的,打底裤
是我褪下来的不假,但如果不是它的主人跪到沙发上全力配合,我怕也没那个能
耐。总之,当肥臀如剥壳的鸡蛋般绽放在空气中时,我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牛秀琴俏脸埋在沙发帮上,也是轻喘不止。于是大白屁股便在喘息中轻轻起伏。
她穿了条红内裤,巴掌大,如今和打底裤一起挂在膝盖处,其上水渍点点,还沾
着两根黑亮长毛。而肥白的股间夹着个肉包,锗红的肉褶翻卷着在杂乱的毛发间
隆起。厨房飘来几缕肉香,我却在充足的暖气中嗅到一股浓烈的腥臊。不知出于
什么心理,掰开两瓣肥屁股,我把脸凑过去用力嗅了嗅。牛秀琴扭扭屁股,轻呼
了一声。于是肥腻的肉褶便贴在我的鼻尖。近乎本能地,在酸腥扑鼻的同时,我
把那块肉含到了嘴里。很奇怪的感觉,跟舌吻差不多,恶心,但让人兴奋。很快,
我也发出了那种滋滋的声音,像个没牙老太在吃面。牛秀琴的轻呼一声接一声,
在这间隙,她说:「吃你妈的屄!吃你妈的屄!」不受控制般,我扒着肥臀吃得
更加起劲。我甚至觉得自己舔到了屁眼。

  直到双腿发麻,我才站起身来。不用说,褪下裤子,攥住老二就往里捅。当
然,难度有点大,在牛秀琴帮助下才得以进入。这让我自觉很窝囊,不由在肥臀
上扇了两巴掌。老姨骂我发什么神经。我只好又给了她两巴掌,我说:「干死你
个骚屄!」是的,我是这么说的。待宰的肉猪般,我吼得丧心病狂。啪啪脆响中,
牛秀琴嗷嗷直叫。她微侧着头,双目紧闭,时不时要腾出左手去捋飞散的卷发。
「干吧,干吧!」她说。「妈给你干!」她又说。「快死了!」她继续说。我一
脚着地,一脚踩沙发,佝偻着背,腰上像别着根扁担。此种姿势有多痛苦诸位可
自行体验。值得一提的是,我能嗅到自己的脚臭味。它一直藏身于肮脏的匡威鞋
里,收集着焦躁的皮屑和汗水,如今功成名就地自我挥发着,简直让人心潮澎湃。
于是我伏到肥大的屁股上,双臂伸进毛衣里,攥住了俩肥奶。边揉搓,我边说:
「爽不爽?爽不爽?」我感到自己口水都喷了出来。

  「爽,爽死妈了!」牛秀琴哼哼唧唧,迎合着我的所有要求。接着,她扭过
脸说:「快点弄,差不多得换火。」

  于是我就快点弄,却始终没有要射精的感觉。或许某一瞬间有那么一丝,但
稍纵即逝,再也估摸不着。这令我越发焦躁,索性拍拍肥臀说:「走!」

  「咋?」

  「厨房啊。」我也觉得太过夸张,不由有些疑虑。

  但牛秀琴已经撑着沙发背缓缓站了起来。她说:「腿困死了。」接下来的场
景有些怪诞,简单说就是一步一干。然而既便如此,老二还是不断滑出来。我的
裤子已经溜到了脚踝。快到厨房门口时,这老姨终于挣脱开来,窜了进去。她掀
开锅盖,搅拌,添加佐料,最后换了小火,始终撅着个白屁股。股间的那抹灰色
在氤氲的肉香和抽油烟机的轰鸣中说不出的奇怪。等她忙活完,我便掰开屁股又
捅了进去。牛秀琴扶着橱柜,夹着腿,肥臀高高撅起。她沙哑地叫着,嘴里吸着
冷气。所有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高亢,感觉很快就来了。我一面加快节奏,一面伏
上她的脊梁,说要射了。「射吧,」她扭过脸来,「射吧!」

  「射你屄里,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肉猪般哼着。

  「射吧,射妈屄里!」抽油烟机的噪音中,她大声叫着。

  「射你屄里,妈!」我几乎能看到那晚的月光,看到那轮巨大的月亮。

  「射妈屄里,射凤兰屄里!射吧!」母亲娇吟着,一下下向后耸动着屁股。
只觉腰眼一麻,我便射了出来,憋到嘴边的话都没来得及吐出。多么丑陋啊。

  洗澡时牛秀琴骂我撒驴疯,我姑且笑笑,算是默认了。她又怪我不戴套——
「是不是想让老姨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啊?」如你所料,我立马无地自容起来。事
后烟抽的是牛秀琴的女士烟,她说这烟杀精,我说杀就杀吧。说这话时,我摸着
一只乳房。牛秀琴说:「咋样,比你妈的大吧?」除了靠一声,我无话可说。
「也就现在不摸了,又不是以前没摸过。」她切了一声。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登时一凛。「你说说,哪个娃没吃过娘奶?」她吐了个烟圈,补充道。后来神使
鬼差地,我问起了她和陈建军的关系。牛秀琴不太高兴,让我少打听。于是我就
少打听——这种事毫无办法,你总不能掐着脖子让她说。为缓解尴尬,我说:
「菜可以了吧?」

  「早着呢,」牛秀琴说,「起码得一个钟头。」接着,她说这边儿都没开过
火,这又是买菜又是洗碗刷锅的,「看老姨多亲你」。

  「别这边儿那边儿的,就说吧,一共有几套房?」我笑了笑。

  「咋了?」

  「起码得有个六七套吧?」

  「听谁说的?」

  「反正有人说。」

  「瞎扯淡,就这三套,一套住,一套冬冬结婚用,还有一套,不就是这个?」
她摆了摆脑袋,一脸不忿,「哪来的六七套,谁说的让他给变几套出来!」老姨
激动得唾沫都要喷到我脸上。

  躺了约莫半个钟头,我想再搞一次,被牛秀琴拒绝了。她揪揪老二说先吃饭,
「不吃饭哪来的劲儿」。如她所说,确实如此。牛秀琴让我到衣柜里给她拿套内
衣出来,于是我就去拿。令我惊讶的不是内衣的琳琅满目,而是夹层里那些五花
八门的包——起码有十来个,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尊贵的锁头包。如你所见,
尽管早有预料,这老姨还是会时不时地吓你一跳。

  穿上睡衣,打扮一番,牛秀琴就下了楼。她说等红酒烧牛肉差不多了,再做
个文蛤蒸蛋,「大补」。我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否该穿上发硬的脏内
裤。然而当那台联想电脑猛然蹿入眼帘时,我便忘了这茬,裹着毯子就蹦了过去。
开机,联网,我立马搜了搜「三谷」。并没有什么结果,也就俩日本网页,啥意
思咱也看不懂。马不停蹄,我又搜了搜「三谷+ 平海」。这次总算有了几个中文
网页,基本上透露出一个信息,即:宏达大酒店特设三谷店铺,原滋原味的日本
料理。至于有没有外卖业务,那就不得而知了。对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片,我愣
了好半晌,然后就关了浏览器。在此之前,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删除了浏览记
录。也正是此时,那个神秘的隐藏分区突然就打脑海里浮了起来。这让我心里咯
噔了一下,犹如初春江面上的第一声炸裂。又查看了下资源管理器,隐藏分区确
实是个真实的存在,40G ,不多不少。当然,里面可能只是藏着老姨的小秘密,
比如少女心事,比如熟妇怀春日记,比如陈建军、甚至陈晨……更有可能,我告
诉自己,只是工作上的一些资料,一些秘密文件,没啥大不了的。可搞不好为什
么,汗水毫不客气地涌了出来。不受控制地,我又打开IE,搜了搜windows 用户
登陆密码的破解方法。与之前所了解的一样,不管走不走安全模式都需要更改密
码,这么搞显然不合适——无论如何,偷瞄下少女心事用不着这么夸张。正是此
时,门口出现了脚步声。人影一闪,牛秀琴说:「耳朵聋了,叫你也不应声!」
她俏脸紧绷。于是我抹了抹汗。走安全模式都需要更改密码,这么搞显然不合适
——无论如何,偷瞄下少女心事用不着这么夸张。正是此时,门口出现了脚步声
。人影一闪,牛秀琴说:“耳朵聋了,叫你也不应声!”她俏脸紧绷。于是我抹
了抹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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